作品簡介
《永遠有多遠》講述的是一個北京胡同里青年女性白大省的個人生活:她七八歲時常被胡同的老人評價為“仁義”,長大後依然傻裡傻氣保持著自己的純潔,她是那種“選擇一個愛他比他愛你更厲害”的女孩。再加上骨子裡樂於助人,所以,到頭來也就多了無數的傷害。在她的成長經歷和愛情道路上,連她最親近、最依賴的人郭宏、關明羽、小玢、夏欣、白大鳴都時時利用著她的“仁義”,達到各自的目的。白大省一次次不斷付出之後又在一次次不斷的失去。在通篇的文字中,鐵凝緊扣白大省這種不合時宜的“善良”,並不時地用它來點綴距離時尚的遙遠,從容的敘事中蘊涵靈動和大氣。
《永遠有多遠》的魅力得力於“二律背反”的敘事策略。文章通過套用這種策略,展示出文本如何造就主人公處於仁義與欲望的兩難困境。白大省的二難處境也揭示了現代人的艱難選擇。現代人也往往處在欲望與仁義的夾縫之中。欲望是人成其為人的基本因素之一。但是,人,除了欲望,還是理性的個體,受著倫理道德的約制。欲望和仁義活像兩段繩子,一段把人拉向這個方向,另一段把人拉向另一方。人常常處於兩者的拉力中,選擇顯得異常艱難。
鐵凝的小說塑造的人物形象獨特、鮮活、內涵豐富,尤其是女性形象。《永遠有多遠》中的白大省、西單小六就散發著這樣的奇光異彩。《永遠有多遠》曾獲得過老舍文學獎、小說選刊年度獎和北京市文學創作獎。
人物形象
白大省,充滿仁義、傻裡傻氣、寬厚熱情。這個沒什麼原則的“老好人”形象一經問世就得到了廣大讀者的喜愛,又被寄予了極大的同情。其實,作者在這裡並非單純地呼喚善良,白大省是一個具有“多義性”的形象。首先,白大省是老北京精神——“純潔正派”的象徵。主人公白大省的“永遠”就是以她的“仁義”開始,一直不可救藥地保持著這份“仁義”,並以“仁義”告終,從而落得一個並不是自己所想成為的那種“好人”的名聲。小說一開篇,作者就直抒胸臆,把“胡同里那群快樂的、多話的、有點缺心少肺的女孩子”與北京緊緊相聯,說“要是沒有她們,胡同還能叫胡同么?北京還能叫北京么?”她們就是胡同的代表,她們就是北京的代表,而白大省又是其中的典型代表。生長在北京胡同里的女孩子白大省從小就“仁義”,吃虧謙讓、脾氣隨和、什麼髒活累活都乾,任勞任怨。經常被姥姥數落“笨”、“神不守舍”,卻毫無怨言,仍盡心竭力地侍候姥姥,姥姥一生都沒給過白大省好臉色,可她卻念著姥姥的一萬個好。對好吃懶做卻又深得姥姥偏袒的弟弟白大鳴,她是真心疼愛,有求必應。甚至對白大鳴索要她的獨立空間——房子的無理要求,在經過了內心鬥爭後,最終還是獻了出去。
其次,白大省是仁義的,但她其實並不甘心自己只有善良,而是希望做些改變。一方面,白大省捨己為人的仁義溫暖著周圍的人;另一方面,這一以貫之的熱情、善良、委屈求全又令成年以後的白大省屢受挫折和傷害。尤其就戀愛而言,她的過分熱情和痴心,她一開始就訂下的忘我的、為他人付出的、讓人有點心酸的低標準,為她的戀愛悲劇埋下了伏筆。無論是她的男同學,還是比她學歷低的男同事,甚至一事無成、連養活自己都還費點勁兒的男房客,都對這么善良的她產生不了真正的愛意,面對她的滿腔熱望,一一離去。他們除了讚賞她的“善良”外,沒有其他的評價,這更令青年女性白大省感到失落。她想成為她從小就羨慕的西單小六那樣的女人,她想讓自己也具有女性魅力,從而得到男人的愛與關懷。然而,沒有。所以她是一個既充滿仁義又富有欲望的形象。
西單小六,漂亮、妖嬈、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男性青睞。有人說她“天生一副媚入骨髓的形態,天生一股招引男人的風情”,不受道德、傳統的約束,不顧什麼尊嚴、面子,不在乎別人的議論和不屑,充分利用自身的最大資本——女性魅力,對男人呼東喚西,享受男人的關愛和追逐,享受男人心甘情願的付出,她活得酣暢,活得自在,直到四十多歲,依然美艷自信,活得滋潤又滿足,並擁有一位至少小她十歲的丈夫。西單小六這個謎一樣不敗的女人,這個風騷、驕傲、人到中年依然有男人圍著轉的女人,是白大省從小就最崇拜的人。白大省從小就巴望自己能變成那樣的女人,甚至私下裡摹仿人家的舉手投足,但她終究還是她自己。她的老實本分、仁義善良,她的痴心和熱情、純潔和正派,不僅沒有增加在男性眼中的分量,反而使她在戀愛上屢屢失敗;而並不那么純潔和正派的西單小六,居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對男人呼來喚去,風流快活。作為白大省這個形象的反襯,西單小六非常出彩。
在以往的文學作品中,西單小六的種種作派往往是“壞女人”的象徵,但作者在此對她這種女人存在的合理性給予了一定寬容的闡釋,這個為傳統道德觀念所唾棄的女人,我們讀來卻讀不出太多貶意,甚至還讀出了某種賞識。拋開她的種種荒唐,至少,她的女性魅力,是大多數女性內心都嚮往的。作者對白大省內心深處對西單小六的羨慕的描寫,增加了白大省形象的層次感,使她的形象更豐滿,也使這個形象的意義更豐富。
敘事策略
“重複”敘事的藝術魅力
《永遠有多遠》講述白大省和幾個男人的故事。白大省的幾場戀愛情況雖然不同,卻奇特地以同一模式循環運動。男人被動地、心安理得地接受白大省的仁義善良和傾心付出,但他們並不愛她,所以當西單小六、日本女留學生、小玢等女人出現時,男人都絕情地棄白大省而去。不僅如此,白大省還一再謙讓幾乎所有人。癱瘓在床的姥姥將指責自大省作為生活中重要的樂趣,但她仍把姥姥抱上抱下、給她接屎接尿,從沒怨言;姥姥偏袒白大鳴,白大省卻願意姥姥護著弟弟,就因為他小時候體弱多病,仿佛她一直為自己是健康人、不像弟弟那樣多災多難而內疚;甚至當白大鳴要調換新房時,她竟然覺得如若不滿足弟弟就是對不起他,是往絕路上逼他……
白大省心甘情願地在所謂“好人”的軌道上盤桓,傾其所有不求回報毫無怨言。作者以重複的節奏和相同的模式敘述不同的故事,殘忍地讓仁義善良的白大省屢屢遭受感情失敗的重創,這已足夠引起我們注意。而且,作家還不斷挑戰讀者的閱讀心理,每當我們認為經歷這次慘痛教訓主人公定會“猛醒”、“覺悟”,她卻總是在關鍵時刻再次“變卦”,回到不可救藥的“好人”軌道,這就不能不使讀者覺得白大省可憐又可悲。“重複”敘事的嘗試不僅強化作品的敘事效果、加深主人公命運的悲劇性,進而深化敘事意義,而且更深入地指向生活縱深處、更敏銳地透視人類精神靈魂層面。這種價值的獲得貫穿於作者創作始終,為讀者提供了獨具審美魅力的欣賞過程。
“二律背反”的敘事策略
作者正是把白大省放在“仁義”與“欲望”的夾縫中,生髮出兩難困境。文章在開頭就安排了表現白大省“仁義”的場景。那是她童年的生活寫照,白大省在喝汽水、洗頭等種種場合都承擔了“仁義”、“好人”的角色。並且,她是真心實意的。長大以後,白大省仍然待人熱情似火。仁義在這裡也顯示出了它的意義,它讓白大省贏得好人緣,讓她的工作進展得出乎意料的順利。但同時,白大省又是一個充滿欲望的人。她說:“我現在成為的這種‘好人’從來就不是我想成為的那種人!”她渴望擁有西單小六的妖嬈、神秘、奇詭,想成為放縱情慾的人。“仁義”的白大省原來不想仁義,“仁義”忽略白大省作為人,是有欲望的個體,這壓抑了白大省的欲望表現,切斷了她實現欲望的可行途徑。仁義在這裡,顯然失了意義。
白大省的人生就這樣陷進了“仁義”與“欲望”的“二律背反”困境中而擺脫不了。在她生命的本性里,這兩種東西同時存在。於是,我們看到,敘述接著往前走、往深處走:白大省永遠擺脫不了欲望,也永遠擺脫不了仁義。作者安排了白大省與弟弟白大鳴的換房事件。自己的利益被親人強橫無理覬覦,白大省非常生氣。她歇斯底里地咒罵、大喊,簡直就不像平時那個“仁義”的她。然而,這僅是“仁義”的暫時鬆脫,白大省最終還是屈服了。當憤怒的火山暴發之後,接著就是平靜。白大省一件一件的回憶起白大鳴小時候受到病魔的折磨,她覺得所有倒霉事都讓白大鳴碰上了,她甚至自我譴責為什麼受苦的不是她。於是,她決定換房了。
當郭宏抱著跟別人生的孩子向白大省求婚時,她不願意再做一個“好人”。她恨郭宏,恨他沒良心、恨他厚顏無恥。她決定了不再犯傻,決定了我行我素、唯心所欲。她踏上了改變的征途,出發了,但是,又回頭了。當白大省匍匐著向欲望前行的時候,“仁義”的鞭子再把她扯回來了。仁義使她動了側隱之心,她明白郭宏需要一個家庭,需要一位母親照顧幼兒,最後,她還是答應了郭宏的求婚。白大省在此經歷了一個心理極度矛盾的過程,讓她在兩難當中作出選擇。她不願意再做一個“好人”,但不得不又重做“好人”。對於她來說,不做一個好人比做一個好人還要難,在兩種選擇中,她仍然選擇了後者。不可救藥的白大省,寬厚、善良、純真的白大省!其實她變不了,從前不能,現在不能,將來也不可能。
體現關愛女性的主體精神
鐵凝各個時期的作品始終貫穿著一種主體精神,即對女性的生命關愛和深刻的女性憂患意識。這種主體精神使鐵凝在女性抒寫中,能夠坦然承認女性慾望,清醒地理解女性生存狀態,直逼女性隱秘而又十分敏感、多變的內心世界,並逐漸將個人的經驗上升為對整個女性命運的關懷和體察的創作理念。《永遠有多遠》是鐵凝這種主體精神的續延,白大省的形象是鐵凝對女性自身弱點的再度思索。她的悲劇為中國婦女提供了一條前車之鑑:女性不可能在繁重瑣碎的家務中心平氣和或幸福安逸,更不可能以自身完全奉獻給家庭和男人為代價來換取或保障愛情長在和生活常青。女性的自尊、自愛、自強,才是女性真正的覺醒,是女性精神家園建設的關鍵所在。這種主體精神的續延,體現了“五四”以來知識分子所追求的人文關懷。
寫作特點
《永遠有多遠》中貫穿著對激情與憐憫的張揚。這主要體現在小說中對兩個主要人物白大省和西單小六的塑造上。西單小六激情四溢,沒有什麼權威可以消滅她對激情的渴望。有形的權威如她的父親,無形的權威如社會,都沒有這個能力。西單小六的父親可以隨時讓她的肉體遭受捆綁、罰跪、挨餓、受凍之苦,讓她的精神蒙受遺棄、羞辱、沉淪、無望之痛。社會可以隨時憑藉個人無法抗拒的政治強權、經濟強權、文化強權、傳統強權全方位地對她實施打擊,讓她深入肉體和精神徹底被毀滅的極度恐懼。但是,西單小六卻始終以自己不可遏止的激情勇敢地走向自己的前方。幸運的是西單小六經過粗暴的政治時代終於迎來開放的商業時代,她如魚得水,自由地展現自己迷人的嫵媚,盡情地宣洩自己無底的激情。白大省則憐憫博施,面對憐憫之神的招手她從來都沒有拒絕的力量。體現於白大省和西單小六身上的憐憫與激情是小說兩大母題,同被作者重視,但處理時有明顯不同:對激情是一往情深的讚美,對憐憫是更加的強調。渴望激情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天性,激情是應該讚美也值得讚美的。不過在今天,時代已經給激情的表達一個比較自由的環境,而且事實上今天的激情表達已經達到一個誇張甚至扭曲的地步。所以小說更加強調對憐憫的珍惜,希望人類在張揚自己的激情的同時,也應該不要淡漠憐憫的價值。
小說對憐憫的呼喚並不是停留在形而上的層面上,而是建基於對生命的充分理解與尊重上。小說在由衷感念白大省的憐憫所帶給周圍人的幫助與關心之外,更對周圍人近乎貪婪地榨取白大省生命汁液的劣行表現出強烈不滿。白大省儘管天生善良,富於憐憫之心,但是她首先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生命,她有自己激情的渴望,也有自己對憐憫的需要。可是周圍人似乎合謀想剝奪白大省作為生命的一切需要,而僅僅使她成為一個可以滿足他們需要的工具。周圍人第一個詭計是送給她一頂“仁義”的大帽子將她罩住,使她無法發出自己源自生命的聲音。當她止不住生命意志的浪沖而試著表達自己生命的需要時,周圍人則實施第二個詭計,即用他們所強加於白大省頭上的“仁義”大帽子來譴責她,讓她無法理直氣壯地表達自己的激情渴望。小說將這個集體詭計大白於天下,是要給白大省這樣富有憐憫之心的人群一個公正和保護。更有意義的是,小說通過引入生命意識,實際上是在接通人類誕生以來就存在的憐憫命題的基礎上,對它進行了重大改造,使憐憫這一古老命題容納了現代人對個體生命獨立價值的珍重。這種改造,使憐憫命題具有了鮮明的時代特徵,對於今天的讀者具有極大的親和力、感染力,也使作者對憐憫的呼喚具有了厚實的根基和充分的理由。
作品評析
鐵凝的筆下有著她時時不敢忘記懷想著的童年北京:青色的石階,冰涼的感覺,屋頂上隨著白大省和“我”跑來跑去的男貓小熊和女貓妞妞。這些都是生命中最溫暖的那部分。所以,作為北京的觀眾,鐵凝的文字的輕鬆中不乏凝重,她強烈關注著白大省那不合事宜的“善良”:從十歲的白大省和“大春”那段不算初戀的初戀到“西單小六”的風流驚艷,再到表妹小玢沒心沒肺地搶走白大省男友關明羽、白大鳴要換大省的房子,這樣的情節滋生開來合情於理,正是由於白大省在事情一開始就給自己制定了最低的標準,一個忘我的、為他人付出的、讓人心酸的低標準。才最終導致後來白大省重新面對郭宏時無限的心酸:在已有一個女兒老婆也離他而去的郭宏眼裡,最值他利用慣了的是白大省的“仁義”,這個優點永遠超越過白大省的渴求真愛、尋找永遠的美麗。從這層意義上看白大省的怨忿和絕望,筆者以為,那是鐵凝文字的光芒:在這個物慾充斥社會各個角落的年代,是她再次讓我們用一種純然美好的心情懷想往事追憶純樸生活中的真摯情懷。
“就為了她(白大省)的不可救藥,我永遠恨她。永遠有多遠?/就為了她(白大省)的不可救藥,我永遠愛她。永遠有多遠?/就為了這恨和愛,即使北京的胡同都已拆平,我也永遠會是北京一名忠實的觀眾。/啊,永遠有多遠啊。”永遠有多遠,真愛就有多長。這是鐵凝在文字的最後,要我們默默記住的!
作者簡介
鐵凝,女,1957年明生於北京,祖籍河北趙州、現為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河北省作家協會主席。1975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玫瑰門》《無雨之城》《大浴女》《鐵凝文集》(5卷),以及中、短篇小說、散文、電影文學劇本等300餘萬字。其短篇小說《喔,香雪》《六月的話題》分別獲1982、1984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沒有紐扣的紅襯衫》獲第3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散文集《女人的白夜》獲首屆國家級文學大獎――魯迅文學獎、其編劇的電影《喔,香雪》獲第41屆柏林國際電影節兒童片最高獎。部分作品已譯成英、德、法、日、俄、西班牙、丹麥、挪威等國文字,亦有小說在香港和台灣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