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
(一)
故事是從五中開始的。我一直固執地認為,五中的三年高中生活將是我一生中最為輝煌燦爛的時期。而母親決不這樣認為。她常常奚落父親死腦筋假正經不把我塞進一中讓我在五中混日子混得一身壞習氣,特別是我高考落榜時她幾乎要跟父親玩命。父親一聲不吭,黑著臉造了滿屋煙霧。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看著父親失戀般不停地抽菸,我這樣想,多少有點幸災樂禍。我從小一直跟著父親,在五所學校讀完了國小。那時我特聰明,不論到哪裡讀都是第一,以至每當我不得不隨父親的調動而轉學,黨校的老師都要嘆息說,唉,將軍柱倒了!我想,父親對我的希望或許就是從那些嘆息聲中日益增長起來的。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時變得讓父親不滿意的。記得國小五年級時,他還一直誇我能讀書。六年級時,我轉到了城郊的育才學校。如果我真變壞了的話,那兒無疑當是罪惡的發源地了。那時父親並不在育才學校,我第一次單槍匹馬撞世界了。我結識了一幫哥們兒,他們都特會玩兒。我們幾乎形影不離,沒日沒夜泡在桌球室里。我們還時常逃課溜下城去看錄像。那時還沒有“三級片”,多是些槍戰兇殺什麼的。現在看來當是乏味透頂,而在當時卻足以使我們瘋狂了。我們很欣賞錄像中的男主角,自然就要做點英雄的事臂若打架什麼的以向他們靠近。我多是圍觀,從未敢真正動過手。我時常為自己這種懦弱的行為氣惱,而黃強並不責怪我不夠哥們兒,說只要在旁邊看著就夠了,想了半天找出個詞叫什麼“虎壯聲威”。漸漸地我就領悟了觀戰的妙處:打贏了,別人自然會說我跟他們是一夥的,打飯插隊什麼的也就沒人敢表示不滿;而一旦打輸了,敵人的磚頭也自然不會拍到我後腦勺上。每當看見我的同志們鼻青臉腫頭破血流我就暗自慶幸,慶幸之餘又為沒能做到共患難頁愧疚不已,在哥們兒面前抬不起頭來。我決心改變這種不良狀況。有次戰鬥中,對手被黃強一磚頭拍倒在地,我見機沖了過去,拾起半塊磚頭高高揚起對準了那鼻血糊了一臉的販將。就在即將砸下去的瞬間,我打了個哆嗦:萬一……但我還是狠狠地砸了下去。事後我心跳了好久。黃強對我大為讚賞,說我是真人不露相,並肯定我那一磚頭足以讓那小子斷子絕孫。我得意地笑了笑。其實我知道那一磚頭恰到好處地落在那小子的兩腿間,連毫毛都沒碰著一根。那天被剔的小子叫龍剛,後來在一中又與他同學時,我問那磚頭是否碰著他,他說確實沒碰著半根毫毛。
就這么玩了一年,結果是以0.5分之差沒考上重點中學一中。母親要父親想法把我塞進一中去。父親斷然拒絕,堅持說我之所以沒考好是因為那幾天感冒競技狀況不佳所至,開導母親說大凡有遠大理想的人是不在乎環境好壞的,用了一句出污泥而不染作證明。於是我進了育才學校的國中部。
其實我根本沒什麼理想,以前讀書是想拿第一讓人一個勁兒地夸,現在還要讀只不過因為別人都還在讀罷了。在國中又瘋玩了一年,有關我的一些不盡人意的行為終於被恨鐵不成鋼的老師添油加醋地反映到父親耳朵里了。父親大為惱火,加之母親的一再嘮叨,他終於硬起頭皮,按他的說法是“求爹爹告奶奶”地把我轉進了一中。宣布完事的那天晚上,出乎意料他竟沒有諄諄教誨我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什麼的,只是疲憊地倒在椅子上,嘆了口氣感慨道:“人不求人一般大,人一求人就矮半截!”他發誓以後再不求人了。
父親說話時常前後矛盾,總與行動對不上號,但以後決不再因我而向別人下矮樁卻驚人地算數。我在一中讀了兩年,又以半分之差沒考上一中的高中。母親又在父親面前嘮叨。那時父親已調至縣教委,我完全有理由相信只要他肯出面,把我再塞進一中是不會太難的。但我不希望他出面,我懶得聽他沒完沒了地說求人之苦,我寧願去五中。“寧為雞口,不為牛後”!
父親又造了滿屋煙霧,說對我很失望真是太失望了。這讓我很不好受,不知怎么的我大吼一聲說:“讀書主要靠自己,我就不信五中出不了人才!”我心裡突然間充滿了豪情,眼前出現了一幅我在苦讀的情景,我甚至看見了自己親手在書桌上刻下的一首有關什麼要惜取少年時的詩句。
父親顯然也被我的豪情感動了。“好,有志氣,我不也是從五中畢業的!”他揚手給了我一支煙。我有點受寵若驚。看來父親對我還是寄有希望的。我心裡又高興起來,一高興就忘了吸菸時應乾咳幾聲以表示我菸癮並不大。
父親好像有點後悔被我感動,送我去五中的時候,沒有一句話是要我認真讀書的,只是輕描淡寫地給我提了個要求不要幹壞事。他的意思無非是想讓我知道他並不認為我真能在五中成才,他希望我不信這個邪偏要成個才認他瞧瞧。
父親以為他這番心理攻勢足以使我埋頭苦讀了,而開始這確也讓我產生了苦讀的決心,但僅止於“產生”一下罷了。因為我越來越感到五中畢業的父親並不是一個人才,而更重要的是,後來在五中我又跟黃強發生了同學關係,不久就再度聯手與當地的“大刀隊”打了一仗。就這么回事。
我是在正式上課的前一天到五中報到的。報名出來就遇上了黃強。其時我正與父親準備去他的老同學何老師家吃午飯,覺得有個從後面趕上來走在我旁邊的人老是打量我,扭頭一看我們幾乎同時給了對方一拳大叫起來:“是你!”
父親說:“你們認識?”
“以前的同學。”
父親問黃強:“你分在幾班?”
黃強說:“二班。”
“那你們現在又是同班同學了。”
我和黃強都有他鄉遇故知的感覺。黃強捅捅我,說:“老子正愁沒伴呢!”
“我也是。”我隱隱有點兒不快。我認為他不該當著父親的面用這種語氣表示親熱。我偷偷看了父親一眼,他的面孔永遠是那幅麻木不仁的表情,看不出心裡在想什麼。
黃強恿躍地要帶我去找睡鋪,我們便一起去何老師家取行李。路上,他又叫了一個大個子幫我扛被子!
寢室是由四面通風僅剩窗框的破教室改成的。剛進門便有股霉味兒撲面而來。鋪是大鋪,上下兩層幾乎占滿了。幾個男生從上鋪探出頭來向我們賊頭賊腦地打量。一個近乎非洲朋友的傢伙說:“沒事沒事。”那幾顆腦袋又縮了回去,於是上面裊裊升起幾柱煙霧。
黃強逕自走到角落裡,踢掉拖鞋跳到鋪上,把一床草蓆拉開幾尺,空出一塊地方。“你就睡這兒。”
我說:“移別人的不好吧?”
“管他娘的!咱哥幾個睡一起有伴兒。我睡這兒,他睡這兒。喔,他叫張浪。”他指了指大個子。我友好地沖大個子笑了笑。
一切安頓下來,黃強掏出煙,問我有火不。我擔心被老師發現。他說躲在這角落裡絕對安全。我便接了一支。他又給張浪扔了一支,張浪說不會抽。黃強說現在的人哪有不會抽菸的,非要他抽。我也勸他抽一支,他便接了,一吸就咳起來。看來他真不會抽。
我們四仰八叉躺在鋪上。黃強埋怨我轉到一中去就把他忘了。我說哪能呢就算我把天下人都忘光了也忘不了你呀,我之所以沒跟你聯繫只是因為一中學習風氣太好了我他媽哪來時間。黃強說得了你他媽風氣那么好還不流放到這鬼地方來了。我們一時間都沉默下來。
“說真的,你以前認真上過一堂課么?”
“沒有。”
“那你呢?”
“我……不知道,好象也沒有。”
“就是啦!”我說,“我們是太傻么?我們只不過是沒把精力用在讀書上。只要我們好好搞,我就不信從五中出去就不能混個團長旅長的噹噹!”
黃強、張浪被我感動得兩眼放光。我們咬牙切齒地說從今往後一定痛改前非。黃強說條件差點算個*,我背了句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什麼的,張浪正在認真對付那支煙,也抽空說了句莫讓年華付水流。我們完全沉浸在一種事後覺得特悲壯的情緒之中,當對面上鋪那幾個男生咒罵這裡的女生太醜然後近乎崇拜地說起他們以前學校里一個女孩時,我相信我們心裡都在罵:
沒出息!
那幾個男生說的女孩就是曉雪。當她成為我的女朋友之後,她曾問我是什麼時候愛上她的。我很詩意地說從一聽見你的名字那天起我就愛上你了。這當然是謊言,因為那天我根本就沒聽清那幾個男生所說的女孩叫什麼名字,她的名字是在她正式成為我的同學之後才從她的課本封面上知道的。一部頗受非議的書中說過,在特定的背景下,謊言有助於增添情調,不能一概視為不道德。我認為說的極是。但我當時那樣說時還沒有看過這本書,並非刻意追求某種情調,完全是不自覺的。不過那天晚上月色確實很好,有微風,有蛙鳴,有蟲子瞿瞿吱吱地唱,有螢火蟲閃閃爍爍地飛,幾乎最容易讓人產生柔情的因素都俱備了。
我罵那幾個男生沒出息,只是因為當時準備大幹一場,並不能說明我特討厭女孩。國小時我就有和漂亮女孩接近的欲望,雖然那時我課桌上的“三八”線最粗最清晰。初一時我甚至偷戀過一個叫芳芳的女孩。那時我與黃強同桌,我們都希望自己長鬍子,上課時常用文具盒上的小鏡子欣賞嘴唇上的汗毛。芳芳就坐在我後面。不知從哪天起對她產生好感之後,欣賞汗毛時我就從鏡子裡看她,並時常為跟她對視了一眼而激動不已。黃強不知原委,他認真地考究我的上嘴唇然後不屑地搖搖頭說還是只能叫汗毛。
我自信芳芳已經對我有那個意思了,如果我肯寫張紙條什麼的成功的把握決不會低於百分之六十,但這張紙條直到升初三以前一直沒寫。原因當然是怕同志們看我不起,同時另一條不可否定的原因是,在喜歡芳芳的同時,我好象又喜歡上了她的同桌徐燕。徐燕老愛找我說話。那時我認為女孩有事沒事老找男生說話便是有那種意思,何況她還老向我拋媚眼兒。既然她對我有那種意思我當然也得對她有,否則總覺得欠了她點兒什麼。其實她沒有芳芳好看,但她的嘴特象劉曉慶的嘴,我在鏡子裡認真地觀察過。
曉雪成為高一(2)班的一員,我們已上了近半月的課。
那天下午是自習課。黃強沒到上課,我們叫他去小鎮上看看是否有房子可租。那間破寢室簡直就不是人住的地方,門角常有一股尿臊,更讓人噁心的是晚上一躺下就全身發癢,一摸身上儘是指頭大小的疙瘩。爬起來拋開被子擦火柴一照,卻是一夥肥大的臭蟲,見身份暴露,倉惶作鳥獸散,飛快地溜到草蓆下去了。翻開草蓆向床縫裡照,裡面竟一動不動地潛伏著黑壓壓一大堆,看得人頭皮陣陣發緊。我們決定不惜一切代價去校外租間房子。
我的座位在靠後門邊。開始丁勝把我安排在稍前面,只坐了一天我就和張浪交換了。我認為對一個喜歡在教室里抽菸的人來說,坐在後面還是明智些。
丁勝在教室里轉了一圈就走了。我溜到後門伸出腦袋見他已走遠,便掏出一支皺巴巴的煙點燃,噴出一串漂亮的煙圈叫張浪看。突然背後的門一響,我飛快地把菸頭塞進牆上的一個破洞,手忙腳亂地抓起書揮散空中的煙霧。
門開了,進來的是一位長髮披肩的女孩。我鬆了口氣。張浪看著我怪笑起來。一種被愚弄的感覺臭蟲般窸窸嗦嗦地爬上心頭,我惡狠狠地瞪了女孩一眼。她上穿一深藍色上衣,下著一黑色長褲,垂著頭,雙手吃力地抱著一大堆書,匆匆向一張空位桌走去。我離開課桌,把門哐地一腳踹上。前面的都回過頭看我,我隨口罵了句粗話。
女孩坐在那兒一本一本地整理書,身子隨著門的巨響震動了一下。那句粗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我瞟了她一眼。她的頭垂的很低,長長的頭髮遮住了臉,只見一個小巧的鼻子。她用筆在課本封面上畫呀畫的,畫著畫著就趴在桌上了。
女人真沒勁,我又不是罵她。我重新點了支煙,抽完了她還趴著。她不會哭吧?這樣一想,我倒有點害怕了。要不要給她說一下我確實不是罵她呢?
下課後,我走到披肩發身邊,在她桌上重重地敲了幾下。“哎,我可沒罵你啊!”她抬起頭,眯著眼睛睃了我一眼。原來她睡著了。真是!
這次我沒覺得被愚弄,心裡倒還蠻輕鬆的。我飛快地看了一眼她課本的封面,那上面很不漂亮地寫著兩顆字:曉雪。
黃強搖搖晃晃地進來了。他伸長脖子向我嘴唇一張一合,我知道他在問我清人沒有。
“沒清。清人我就說你拉稀了。”
“日!這次你不會說我大便乾燥?”黃強趴在視窗把正在假寐的張浪叫了出來,然後一連聲地說可惜可惜。
“可惜什麼?沒搞好?”
“可惜你們沒眼福!”黃強神秘地說,“告訴你們。出去時我遇見一個女孩,好爽!迷你裙,披肩發,楞他媽象關之琳。我幫她搬書,一直將她送到她們教室。”
“牛皮!這種地方誰敢穿迷你裙。”
“兒騙你!你想如不是幫她搬書,能去這么久?不信放學了我領你們去教室一間間找……我忘了她是哪間教室了。”
我把他拉到教室門口,向沒完沒了整理書本的曉雪呶呶嘴。“是她不?”
黃強悻悻地揉揉大鼻頭。
張浪大笑道:“牛皮……李子剛才還把她臭了一頓呢!……”
我得意地笑。
“……她趴在桌上哭了半節課!”
我糾正道:“不是哭,是睡覺!”
黃強幹咳一聲說:“我要上廁所。”他飛也似地向廁所衝去。老遠了又回頭大聲說:“房子搞好了,星期天就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