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歡情緣》

《悲歡情緣》

《悲歡情緣》是第一次把“再婚”作為一個話題集中進行研究。書中記錄了11個家庭的破裂和重組的過程,以及當事人在從家庭解體到重新建立家庭這個人生階段中的酸甜苦辣。

作品背景

《悲歡情緣》悲歡情緣

 以《絕對隱私》系列聞名的記者安頓推出了她的“當代中國人情感口述實錄之五”——《悲歡情緣》。在國內眾多講述婚姻經歷和感情經歷的出版物中,《悲歡情緣》第一次把“再婚”作為一個話題集中進行研究。書中記錄了11個家庭的破裂和重組的過程,以及當事人在從家庭解體到重新建立家庭這個人生階段中的酸甜苦辣。

作者簡介

  安頓,原名張傑英北京人。現為《北京青年報》編輯 、記者。自1995年8月起從事 有關“當代中國人情感狀態” 的個案調查。1997年6月6日起主持《北京青年報·青年周末》“人在旅途”版“口述實錄”欄目至今。
被西方記者稱為“中國第一位採訪情感隱秘的女記者”。

作品賞析一

 《悲歡情緣》之

寶寶,對不起

採訪時間:2003年10月2日8:00am——11:40am

採訪地點:《北京青年報》社

白宣,男,40歲,北京人。畢業於黑龍江省某工科大學,在北京某研究所工作至今,現在為該所高級工程師。

這句對不起,在我心裡憋了兩年多了,我沒有機會說,也沒有勇氣說。我覺得我是一個失敗的男人,一個失敗的父親。

有一種小孩子,我不知道你見過沒有。特別懂事,懂事得讓大人心疼,讓大人從心裡替他感覺到累,感覺到苦。我的女兒就是這樣的。

我覺得生活特別能折磨人,也特別能改變人,我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女兒,一個只有11歲的小孩子,被生活塑造成一個會看別人的臉色、會討好人的孩子。每當我看到她為了我們一家人的和諧去討好曉青的時候,我就會特別自責。

我們兩個成年人,在沒有完全考慮成熟、完全磨合好的時候就選擇了婚姻,結果是不僅傷害了自己,更傷害了我的孩子……

採訪的時間是白宣定的,他說因為這一天是他女兒寶寶的14歲生日,不是說14歲是女孩子青春的開始嗎?他很想在這一天把一些想對孩子說的話以這種方式說出來。他還提了一個要求,就是在我們採訪之後,他想要我們談話的錄音帶。也許有一天,他“有勇氣”了,能把這個送給孩子,讓她聽聽爸爸的心裡話。

我們的辦公室一般從快要到中午的時間開始陸陸續續地人多起來,我告訴白宣,要是選擇在報社談話,那么就要起大早。他很客氣,說沒關係,接著又補充說:“只要你能行,我就沒關係。”他這種商量的語氣,讓我覺得他是一個挺善解人意、挺周到的男人。

在採訪那天,我又一次見識了白宣的周到和體貼。他提前了5分鐘站在報社的大堂,看見我進來,就說給我帶了早餐。我們乘電梯、開門、落座,這個過程中,他一直圍繞著早餐這個話題:“我不知道你們附近有沒有麥當勞,我從北邊過來,在我家門口買的。我不知道你喜歡吃什麼,就買了三種,麥香魚、麥香雞,還有麥香豬柳蛋。我覺得你可能喜歡喝咖啡,寫東西熬夜的人都喝咖啡,我就買了,結果,買了就後悔了。路這么長,涼了就不好喝了,還不如不買,帶一盒茶葉來就好了,可是,又不知道你們辦公室有沒有開水……”他就這么說著,把一大包食物和兩杯咖啡放在我們中間的桌子上。然後,又從包里掏出一盒還沒有打開包裝的“中南海”和一個一次性打火機:“我不知道你們這兒讓不讓抽菸,我平時不怎么抽菸,就是有時候特別想說話的過程中會想抽菸……”

我一再地為了早餐道謝,告訴他這裡可以抽菸,他就好像什麼也沒有聽到似的,以為地自己說下去。直到我問:“咱們可以開始嗎?”他才停下來,認真地看著我,看著看著,眼睛裡忽然就有了眼淚。

沉默了好一會兒,白宣才開始說話。

今天,我特別想說的一句話就是對不起,我想跟我女兒說。

早晨出家門的時候,他還在睡覺呢。我悄悄地進了她的房間,看見她睡得特別好、特別香,我就想起來她小時候的樣子。看著她,我會突然間覺得很心疼、很心酸。

今天是她的生日。我給她買了一個禮物,是一個“小靈通”。這樣,她在學校也可以隨時跟我聯繫,給我打電話。我女兒上的是寄宿學校。不是那種貴族學校,那種學校各方麵條件都好,也不需要好成績,不用拚命去考試,但是,我的經濟能力達不到。她現在上的學校也特別好,是她自己考上的。平民學校,可以寄宿。

我這么說,行嗎?

從一見面,我就感覺到了白宣的緊張。他的囉嗦,他的看起來有些瑣碎的周到和自說自話,都是為了掩飾內心的不安。他的手很大,煙盒在手中顯得很小,而且,不經意之中,他已經把本來方方正正的煙盒捏癟了一些。我叫他“白老師”。我說白老師你慢慢說,咱們不著急。他馬上就接上來說“咱們不著急,不著急”。

我知道我不能再說話了,只能等著他。

我特別想說得好,這樣,這錄音帶聽著就能好,寶寶一聽就能明白。我就怕說得不好,說亂了,孩子不能明白我的意思。

這樣,我重來,前面這段,咱們不要了,行嗎?

我換了一盤錄音帶,新的。我不知道該怎樣去平復他的慌亂。我不能確切地知道白宣給我帶來的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故事,唯一知道的就是這個故事與一個再婚的家庭和一個上國中的小女孩有關,這裡面有多少波瀾和曲折,都無法猜測。但是,我相信這些我不能猜到的內容對於白宣來說一定是生命里極其重要的,就像每一個想好了要來找我聊天、放下自己的故事就走的人一樣,他們不關心這些經歷在別人可能只是過眼的煙雲,他們只需要在重複和被傾聽的過程中能和自己的心情面對面,這樣就夠了。

我把咖啡杯往白宣那邊推了推,示意他喝一點,這樣也許能好說話。他用力地笑了笑,那笑容並不自然。

又沉默了一會兒,白宣似乎是想好了。我把錄音機調整好了,話筒對著他,他常常地出一口氣:“好了。”

今天是寶寶的14歲生日。我一直想給孩子寫一封信,但是一直想不好該怎么寫。今天,我找到你,就是想把我寫不出來的話都說出來,有一天,等寶寶長大成人,放給她聽。

我想跟寶寶說的第一句話,就是:爸爸對不起你。

白宣哽咽了一下。很快,他就調整好了。我不敢看他,我知道他在偷偷地看我。

我不知道應該怎么讓孩子明白我的心情。我很自私。

14年前,寶寶出生的時候,我是第一個抱她的人。那時候,她是一個小嬰兒。在我懷裡,她特別小,特別脆弱。我看著她的小嘴一鼓一鼓的,好像在跟我說什麼。看她第一眼,我就知道,保護她,讓她一輩子快樂,就是我的責任。

寶寶6歲的時候,她媽媽去世了。家裡只剩下我們父女兩個。我的妻子曾經是我的同學、同事。在她去世之前,我們的感情非常好。如果沒有那場意外,她沒有生病,我相信我們一定會天長地久的。可是,她沒有能和我一起生活到最後,也沒有能看到寶寶在我們的愛護里長成大姑娘。

寶寶在6歲之前,一直很快樂。她媽媽去世這件事,我曾經隱瞞了好長時間不告訴她。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對一個6歲的小姑娘說這個。我妻子在去世之前,一直在告訴我,她沒有什麼遺憾,唯一擔心的就是寶寶的健康成長和家庭幸福。我妻子囑咐過我,她希望我能再婚。她說,無論孩子有多好,將來都會離開我們的,她會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寶寶一定會是一個孝順的孩子,但是,女兒再親,也親不過自己的老婆。我妻子說,她很對不起我,不能陪伴我到人生的最後,讓我不得不重新開始。我妻子說最後的這些話的時候,我特別難過,一直都是流著眼淚聽她說。她離開之前,最後一次叮囑我。她說:“白宣,你是個很好的男人,會有好女人願意跟你一起生活的。我唯一想託付你的就是我們的女兒,你答應我,不管你什麼時候再婚,一定要找一個能和你一起好好撫養寶寶長大的女人。你一定要答應我。”我拉著我妻子的手,說我答應她,如果不能遇到像親生母親一樣愛孩子的人,我寧肯一個人把孩子帶大,請她放心。

我妻子走的時候,很安詳。她是一個非常純真的女人。我們都是恢復聯考之後的第一屆大學生。她從不到20歲認識我,和我戀愛,直到8年前她離開我,一直都是非常信任我的,她知道,我答應的一切,一定能做到。她是很安心地走的。

我妻子怎么也不會想到,今天的我,心裡都是歉疚和後悔,答應她的事情,我沒有做到。她一定不能想到,我會傷害我們的孩子。

白宣停下來。大概他實在找不到可以讓自己平靜下來的方法,他端起桌子上的咖啡,大口大口地喝。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的心理作用,我覺得他仰著脖子喝咖啡的時候,那個紙杯在他的臉上停留的時間特別長,好像要掩蓋正在濕潤的眼睛,或者也許,咖啡杯正好接住了他的眼淚。

我妻子去世了。我的家庭生活變成了另一個樣子。寶寶雖然小,但是她知道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她總是在一些特殊的時候問我:“爸爸,媽媽什麼時候回來?”有時候我正好一個人發獃,有時候我是在做飯,有時候我坐在他的小窗邊上給她講故事。這些時刻,本來都是她和媽媽在一起的。每當這個時候,我就不知道該怎么說。

讓我下決心告訴孩子,她媽媽去世了這個訊息,是因為寶寶要上學了,她要到國小校去報到。我給她買了新衣服、新書包。別人家,這些事情也都是媽媽來做的。晚上睡覺的時候,寶寶問我:“爸爸,明天寶寶要上學了,媽媽會回來嗎?”我看著孩子,忽然就覺得,她已經準備好了接受一個不好的訊息,她好像是在安慰我,鼓勵我說出來。她好像在跟我說,沒關係的,爸爸,你告訴我就是了。那天,我跟孩子說,媽媽不會回來了,但是,只要寶寶跟著爸爸好,媽媽都會知道的。

孩子從此再也沒問過我什麼,一直到現在。

有一種小孩子,我不知道你見過沒有。特別懂事,懂事得讓大人心疼,讓大人從心裡替他感覺到累,感覺到苦。我的女兒就是這樣的。

孩子的媽媽去世之後,我一個人,又當爸爸,又當媽媽。寶寶的學習從來不用我操心,生活上,也沒有什麼麻煩。很多人勸過我再婚,說找一個好女人,能幫助我照顧孩子,也能減輕我的負擔。我一直沒有這個想法。一方面,我總是很懷念我的妻子,她是我的初戀,也是我女兒的母親,我不能忘記我們之間的種種的好;另一方面,我也很擔心,孩子太小了,她已經接受了失去母親的現實,如果不能遇見一個能待她好的人,還不如就是我們兩個相依為命,這樣,至少孩子不會受到什麼傷害。

這期間,也有一些好心的同事給我介紹女朋友,我基本上都沒有見。從各個方面,我都沒有準備好。

真正讓我動了再婚的念頭,還是因為這個孩子。

寶寶11歲的時候,來月經了。

那天我不在家,她每天都是放了學就回家做功課,從來不給我添什麼麻煩。那天,我回到家裡,看見她躺在床上,背對著我。我以為她睡著了,就忙著做飯。過了一會兒,飯做好了,我叫了她兩聲,她也不回答我。我走過去,想叫醒她。接過,看見她偷偷地哭呢。我就問她是不是在學校遇到什麼不高興的事情了。她忽然哭出聲來了。她說:“爸爸,我可能生病了。”我嚇了一跳,問她怎么了。她說她流血了,還肚子疼。她說:“爸爸,那些血啊,擦了還流,擦了還流,我生病了……”開始,我也有點兒懵。我說爸爸把你抱起來,咱們上醫院吧。這時候,住在我隔壁的一個女同事正好敲門,給我們送來一大碗餃子。我開門之後,我的同事隨口問我:“寶寶吃飯了嗎?”我也隨口就說,寶寶生病了,正要帶她去醫院。我的同事們一直都特別幫我,也都喜歡寶寶。應我這么說,這個女同事就說要幫忙。我就讓她看看寶寶。她趴在寶寶床頭問孩子有什麼不舒服,孩子說沒什麼,就是流血,很害怕。我的女同事拉著我走出來,說白宣你真是個糊塗爸爸,寶寶沒生病,寶寶是變成大孩子了,她是來月經了。

那天,我的女同事給寶寶上了一節生理衛生課,給孩子買了衛生棉,教給她遇到這種情況應該怎么處理、應該避免什麼。孩子明白了之後,有點害羞,起來吃飯了。

從那天開始,我感覺到了女兒的變化。她開始不像原來那樣動不動就坐在我腿上,也不像原來那樣,晚上一個人睡覺害怕了就爬到我身邊來。寶寶真的是大姑娘了。

還是我的那個同事,找了一天,說要跟我談談。她跟我說,寶寶應該有一個母親,一個沒有成年女人的家庭是不利於一個女孩子的成長的。她給我舉了很多例子,說明青春期的女孩子和父親之間有很多內容是不能交流的,需要母親的指點和幫助。她還說,一個父母雙全的家庭對孩子的心理健康是非常重要的,只要能找到一個善良、懂感情、負責任的女人,雖說不是親生母親,但是也不像別人說的那樣不好的,事在人為。雖然是第一次聽說,但是,我覺得非常有道理。我說我考慮考慮吧,也要徵求寶寶的意見。

我的女兒在11歲的時候,已經可以像一個大人一樣跟我談心了。

我問她,爸爸如果再給她找到一個媽媽,她會接受嗎?寶寶說:“只要她能對爸爸好,對我們家好,就可以。”我就是因為女兒的這句話,才開始和別人介紹的女人見面的。

曉青是我見過的第三個女人,她後來成了我的第二任妻子。她也是我過去的一個同學介紹的,在政府機關工作。我們認識的時候,她離婚三年多了,沒有小孩。

我對她的第一印象非常好,那年她35歲,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一些。她的性格很開朗,對人有分寸,應該算是比較成熟的女人吧。我一直有一個基本的定位,就是要找一個成熟女人,有沒有孩子、結沒結過婚都沒關係,關鍵是不能太年輕,我總是覺得現在的年輕女孩子是比較自我的,像我這種一個人帶著孩子的男人並不適合她們。

我和曉青的交往過程非常緩慢。我覺得這符合再婚的人的心態,就是保持聯繫,但不會快速地親近,大家都會給自己和對方留有餘地,進一步,當然最好,一旦感覺不好,退一步,彼此不傷害感情。她有自己的房子,雖然不大,一個人住,也很舒服。再婚的男女,同樣也面臨著生理需要這個問題,等我們慢慢開始親近起來,基本上,都是到她家,而不是在我家,畢竟我的家裡還有一個剛剛開始明白性別差異的女兒。而且,我不能夜不歸宿,寶寶一個人在家會害怕。這些,我都是直截了當告訴曉青的,她也表示非常理解。因此,我覺得她是一個非常通情達理的女人。

我是通過她自己的敘述了解她離婚的原因的。她的丈夫有了外遇,因為要和外遇結婚,主動提出來離婚,給了她一些錢和現在的這套房子。我也問過她,我有孩子,她嫌棄不嫌棄。她說她不覺得有什麼不好,她說感覺我這樣的在研究所工作、除了孩子就是事業的男人比較可靠。她自己說,她沒有什麼特別的理想,也不想要孩子了,找一個可靠的男人一起生活,能互相照顧,就很滿足,我有女兒,也就不要求她生孩子了。她說她最擔心的並不是孩子的問題,而是她再也不希望被丈夫背叛,那種東西非常傷人。

我們之間不停地溝通,就任何問題,都會討論起來。這種討論讓我們了解對方,也越來越靠近。交往到第三個月,我們決定告訴孩子,也讓曉青和孩子逐漸接近。

其實,那時候,我是很感激曉青的,也覺得自己的運氣很好,能遇見一個好女人。見孩子,是她主動提出來的。她說,如果我們有誠意發展關係,就必須要面對孩子,因為孩子能不能接受父親再婚、和什麼人再婚,這一點,對以後的生活非常關鍵。她說她沒有生育過,可能不會馬上和孩子親近起來,但是,她願意努力。說實話,我當時挺感動的。

曉青第一次見寶寶,是在我家。我跟寶寶說,有一個阿姨要到家裡來做客。孩子馬上就明白了。曉青來那天,特意給寶寶買了一條新的連衣裙,因為馬上就要過夏天了。寶寶好像也很喜歡她,給她沏茶、讓她參觀自己的房間,還把一些玩具、一些書拿出來給她看。我真的沒想到,她們那么容易就很融洽了。

我覺得,一開始,曉青並沒有不喜歡寶寶,也許,這么大的一個孩子,一個很懂事、很討人喜歡的孩子,對她來說,也是很新奇的……

說到這裡,白宣停下來,眼神有點兒困惑地問我:“安頓,你有孩子嗎?”

我說:“沒有。”

白宣更加困惑地問我:“那,我說的這些,你能完全理解嗎?”

我應該說“能”還是“不能”?猶豫了一下,我說:“我覺得,你是不是想問我,能不能理解你女兒的心情?”

白宣點了點頭。

我說:“我想像不出來你女兒的樣子,你要是帶一張照片來就好了。不過,你一邊說我就一邊猜想他是什麼樣兒,我覺得她應該是挺清秀、挺乖巧的,對嗎?”

白宣不說話,我能清晰地看見,眼淚漸漸地充滿他的眼睛。

他只是很重地點了一下頭。

是很乖巧。我覺得生活特別能折磨人,也特別能改變人,我眼睜睜地看著我的女兒,一個只有11歲的小孩子,被生活塑造成一個會看別人的臉色、會討好人的孩子。每當我看到她為了我們一家人的和諧去討好曉青的時候,我就會特別自責。

曉青也是一個很討人喜歡的人,她身上有很多優點,比如,她從不發脾氣,從不說沒有教養的話,即使到了我們最後分手的時候,她也從來沒有破壞過自己那種溫和、嫻熟的形象,也沒責備過我。

那天晚上曉青離開我的家之後,寶寶表現出異樣的興奮。她甚至趴在我的寫字檯上問我:“爸爸,你是不是也喜歡曉青阿姨?你會和她結婚嗎?他願意來咱們家住嗎?”我想不出
來應該怎么回答孩子提出來的問題。我問她喜歡不喜歡這個阿姨。寶寶說喜歡,而且,她說她很希望這個阿姨能跟我們在一起。

我把孩子的這些反應都告訴了曉青。我說我很感謝她,不管我們倆接下來怎么樣,我都很感謝她對寶寶好。曉青安靜地聽我說這些話,我說完了,她說:“白宣,你覺得咱們倆接下來應該怎么做呢?”我愣了,我沒想到她會這么問我。我想了一下,說一切都聽她的吧。她也想了一下,說:“白宣,我覺得我們應該可以結婚了。當然,前提是你和我一樣願意。”

我真的特別高興,我一連說了好幾個願意,真的,我是真心的願意。

接下來,我和曉青開始準備結婚。這個過程中,她和寶寶的接觸也越來越多。寶寶問她是不是要跟爸爸結婚了,她說是啊,不僅是要跟爸爸結婚了,還要給寶寶這么好的孩子做媽媽了。看著她們倆那么和睦,我覺得非常滿足。我想我的後半生應該會很幸福的。那年的清明節,我和曉青帶著寶寶去給我妻子掃墓。我在心裡跟我妻子說,感謝她給了我寶寶這么懂事的女兒,也感謝她保佑我能遇見曉青這么好的女人。

我們的婚禮特別簡單,一家三口,還有曉青和我的幾個朋友、兩家的父母一起吃了飯,就算是結束了。婚禮上,寶寶第一次把曉青叫做媽媽,孩子那么一叫,曉青忍不住哭了。當時我也很感慨,我想我們終於又是一個完整的家啦!

從結婚那天開始,曉青就搬到我家來住了,她的那套房子出租了。在結婚之前,也有一件事情讓我很感動。有一天,我們因為到郊區玩兒,回來晚了,寶寶第二天要上課,我趕著帶她回家,就跟曉青說,不行就留下來住好了,反正也要結婚了。結果,曉青不同意,她說寶寶是大孩子了,做父母的不能做出讓孩子瞧不起的事情,她不想讓孩子覺得這個阿姨和爸爸是沒有道德原則的人,這樣,對孩子的影響不好。她堅持自己打車回家,不讓我送她,說天晚了,怕寶寶一個人在家害怕。

我們家只有兩居室,結婚以後,寶寶的小房間給她保留了,我們住在比較大的一間。那時候,寶寶已經面臨著要靠中學了。

我覺得特別讓我難過的就是在報考中學之前,寶寶忽然說要跟我談談。我猜不出來孩子要跟我說什麼。她還特別正是地要求我和她到我們家門口的小花園去說話。我問她為什麼,她說不為什麼,只是不想讓曉青媽媽知道。我去了。寶寶說,她想好了,想考一個寄宿制的中學,想出去鍛鍊一下自己獨立生活和處理問題的能力。我說我不放心,還是希望她能每天回來。寶寶想了一會兒,說:“爸爸,我覺得你和曉青媽媽特別好,我也特別喜歡她,捨不得跟你們分開。可是爸爸,咱們家太小了,我住到學校,你們就可以把我的小房間改造一下,你們住,把你們的房間變成客廳,我回來了,就住在客廳里,你給我買一個大沙發就行了。”怎么形容我的心情呢?我聽著孩子這樣說,就好像有無數個小針扎在我的心上。沒有人教她這些,這都是一個小孩子自己想出來的,她是想成全我的婚姻,她想讓兩個大人過好日子,她想犧牲她自己。

白宣沉默了很長時間,才繼續說話。

我堅持不同意,寶寶堅持要說服我。她說那個寄宿學校很不容易考上,需要特別好的學習成績,那個學校的同學都是來自全市的好學生,竟真激烈的環境,她喜歡。最後,她說如果我不答應她,她就去告訴曉青,爭得她的同意再來說服我。

我沒有馬上答應。我不忍心答應孩子,也不敢答應。我覺得如果我說出同意的話,就意味著我是世界上最自私的父親。

我把這件事告訴了曉青。她說她想想再回答我。

我不知道她跟寶寶之間有沒有溝通。過了兩天,她說,她想好了,應該支持寶寶的想法,讓孩子鍛鍊一下沒有什麼不好,如過去了,感覺不好,大不了讓孩子還是回家裡住就是了。我想也對。

那一年考國中,寶寶的成績特別好,很順利就考上了。孩子特別開心,跟我們說,要在她去寄宿學校之前幫我們把家收拾好。曉青拒絕了。她跟孩子說,小房間要一直保留到寶寶出嫁或者我們有了新房子,如果想回家,家裡隨時有她的房間。

整整一個暑假,孩子都沉浸在快樂里。開學前一個星期,曉青主動要帶著寶寶去買住校的東西,我說我也去,她們倆一起拒絕我,說“女人的事情不需要男人參與”。曉青真地對寶寶很好,她給孩子買的東西都是很好的、很貴的,也都是寶寶很喜歡的。

孩子開學那天,我們一起送她到學校。寶寶大聲地叫爸爸媽媽,跟同學說“我媽媽”怎么怎么的,特別自然。我了解寶寶的心態,她是真的特別高興,也是真的把曉青當成了自己的媽媽。而且,過去在國小里,大家知道曉青不是她親生母親,但是在這個新的環境裡,沒有人知道這個,一切都是新的。

孩子住校了,家裡剩下我和曉青。寶寶每個星期回來一次,每次回來都是快樂的。她長大了,更加懂事。她已經懂得要分擔曉青的家務,也懂得了照顧人。周末晚上,只要曉青洗澡,剛剛脫下來的衣服,寶寶馬上就塞進洗衣機,等曉青出來,差不多已經快洗好了。有時候我也會想,我的孩子是早熟的,因為她沒有媽媽,所以特別渴望母愛,她天真地覺得,只要她對曉青好,曉青就會給她這些。

我和曉青的關係發生轉變是從寶寶上初二的時候開始的。那時候,我們的研究所開始逐漸轉變成企業化管理,也開始把一些科技成果套用的民用科技產品的開發方面。我的工作變得特別忙。我們這個年齡的人,不管怎么說,都是單位的骨幹,有時候我忙到很晚了,怕回家會影響曉青休息,就在辦公室支上一張摺疊床湊合一夜。自始至終,曉青沒有說過一句指責我的話。

在我的感覺上,曉青其實是一個很喜歡精緻生活的女人,這會不會跟他前夫的經濟情況比較好有關,我也不知道。就是這么感覺吧。比如說,她喜歡男人能隨時有一些小的浪漫,情人節啊、生日啊什麼的,丈夫能給她禮物、給她驚喜,等等。這些,對我來說,都是很陌生的,說實在的,我不會,也忙得想不起來。我大概是一個在生活上很粗心的人,我忽略了對她的關注,所以,當她突然提出來要搬回原來的家住,我只有吃驚和緊張。

我記得她是打電話告訴我的。她說得很簡單,實際上,相當於把一個決定通知我,她說,她那套房子收回來了,想收拾一下,這些天,就不回來住了。我覺得奇怪,什麼時候收回來的?我怎么都不知道。她說是因為看著我那么忙,就沒告訴我,自己決定了。她說在冰櫃里給我準備好了一些吃的,等寶寶回來可以一起吃。然後,她就走了。

那天以後,我不找她,她就不找我。我想,一定是因為我忽略她,讓她覺得不舒服了,我應該好好調整工作和家庭的關係。

我真的調整了。我儘可能把工作都放在白天,是在乾不完,就帶回家,也絕對不在辦公室加班了。我每天都給曉青打電話,她每天都表示不想回來,她說讓我不要多心,等她願意回來的時候,自然就會回來。我想也對,應該尊重她的想法,畢竟,我們之間沒有實質性的問題,女人鬧鬧脾氣,慢慢也就好了。這期間,寶寶還是周末回家,回來問我,媽媽去哪兒了?我不想讓她打擾曉青,也不想讓她知道我們之間有了摩擦,就撒謊騙她,說曉青出差了,時間比較長,要過些天才能回來。孩子也就不問什麼了。

我這邊還是抓緊時間和曉青聯繫。我真的沒想到,當我找到她的時候,她提出來要跟我離婚。

白宣忽然頓住了,他拿起桌子上的咖啡杯,但是裡面已經沒有水了,他看了看,有點尷尬地放下。我問他是不是要喝水,他忙不迭地一口氣說了好幾個“不用”。

老實講,到今天,我對於曉青離婚理由也不是很清楚。用她的話說,只有三個字:不合適。

離婚以後,我回到了過去的生活中,唯一不一樣的是,我妻子去世之後,我和女兒相依為命,現在,我的女兒也不能天天回來了。這件事大約發生在三個月之前,到今天,我仍然沒有想出來應該怎么告訴寶寶,所以,我還在維持一個出差的故事。

但是,就在找你的前三天,我知道了一些新的情況,也正是因為這個,我才決定來找你。

當年介紹我和曉青認識的那個同學,突然給我打電話,說有重要的事情找我,想一起吃一頓飯。我什麼都沒想,就去了。我們要了白酒。我平時不喝酒,那天,他說一定要喝酒,不然就什麼也不告訴我。我們就喝起來了。他喝到差不多快要醉了,忽然就掉眼淚了。他拉著我說:“白宣,你知道嗎?我覺得特別對不起你,更對不起你閨女。”我知道他是指曉青和我離婚這件事,就勸他,說這是而不能怪他,是我們倆不能過到一起,跟介紹人沒關係。他一邊喝酒一邊說:“不對呀,老白。你知道嗎?你有一個好閨女,特懂事的閨女,懂事得讓人心疼。她一直和曉青有聯繫,你知道嗎?你根本騙不了這孩子。”我當時就傻了。我說不可能,我告訴寶寶了,曉青出差沒回來呢。我這個同學,一個大男人,眼淚一串串掉下來。他說:“你個老糊塗啊。你以為孩子會相信你嗎?你當年說她媽媽,不也是這樣說的?”

那天我也掉眼淚了。我的同學告訴我,寶寶一直背著我和曉青保持著聯繫,就在這個學期開學的時候,還是曉青送寶寶到學校報到的,她給孩子買了很多這個季節的衣服,還有女孩子要用的東西,孩子還是叫她媽媽,跟我們沒離婚的時候一樣。寶寶從來沒告訴過我這些,她甚至再也沒有跟我提起過曉青這個人。我問我的同學,曉青是怎么解釋的。他說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這么多。他說:“老白,我告訴你,我特別後悔,為什麼當時要給你介紹曉青啊?當時,我就覺得你們倆都是好人,兩個好人,應該能在一起,誰知道你們兩個好人不能過出好日子來呀!”

那天我也喝了酒,迷迷糊糊的。可是我一整夜都沒睡著,想起寶寶,我忍不住落淚。我該怎么告訴孩子,告訴她什麼叫做不合適?成人世界的事情,太複雜了,她還是個孩子,她怎么能理解呢?我想像不出來,寶寶和曉青之間有過什麼樣的交流,也不知道對於兩個大人之間發生的一切,曉青是怎么對寶寶解釋的。

夜裡,我特別想念我的妻子,真的,我忽然覺得這些年我有那么多的話想跟她說,我想告訴她我特別後悔,特別後悔和曉青結婚,並不是曉青這個人不好,而是我們兩個成年人,在沒有完全考慮成熟、完全磨合好的時候就選擇了婚姻,結果是不僅傷害了自己,更傷害了我的孩子……

白宣終於不再壓抑自己了,他的眼淚成串地落下來,落在他的褲子上,迅速地洇開,漸
漸成了一小片。我很想安慰他,但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比他更加恣肆的淚水。我們兩個人,面對面,互相凝視著,一起哭。

白宣比我先平靜下來,他慢慢地把一直沒有來得及打開的煙盒拆掉包裝,拿出一支煙來,像想起來什麼似的,趕快又抽出一支遞給我。接下來,他不知道做什麼好了。一支細長的紙菸被他在瞬間揉爛了。

“我能為你做什麼呢?”我這樣問他。

他沉默了一會兒:“也沒什麼,我只是想你能聽我說,然後,我把這錄音帶帶回去,等我女兒長大了,給她聽。”

作品鑑賞二

《悲歡情緣》之

三個人的結婚照

採訪時間:2003年7月14日9:00am-13:30pm

採訪地點:黎軍、李立雪夫婦家

黎軍,男,36歲,湖北武漢,大學歷史學專業碩士,現在北京某大學任教。

李立雪,女,34歲,北京,幼兒師範學校畢業,現在北京某機關幼稚園擔任副園長。

李立雪是那樣的人,你給她一個饅頭,她一定要找機會給你一張烙餅。她不願意欠人情。這是離婚留下的“後遺症”。

感情這種東西真的很奇特,在人不知道的時候,就悄悄地來了。我很難說清楚我是怎么愛上她的,但是,我就是知道,這個沉默的、挺著瘦削的肩膀的女人身上,有我後半輩子的幸福。

我們結婚以後,彼此問過相同的問題:你喜歡我什麼?我說我喜歡的是他的善良,男人的善良和女人不一樣,女人的善良裡面更多的是同情和悲憫,男人卻可以因為善良而奉獻自己、犧牲自己。

  黎軍和李立雪夫婦住在靠近朝陽區垂楊柳一帶的一片老居民區里。

採訪那天,我特意站在他們家的樓下,仰起頭來往二樓看,尋找應該屬於這對夫妻的那扇窗子。他家的窗子關得很嚴,窗戶外面有一小條窄窄的窗台,上面排著三個花盆,分別種著玻璃翠、四季海棠和繡球花。雖然是放在窗外的植物,本身也算不上名貴,但是,在早晨的陽光下,花草們還是顯得很有生機,而且,花朵和葉子看起來都非常乾淨,顯然是得到了很好的照看。他們的窗簾是淡藍色的,像是花花草草的背景,讓人想到天空和漂亮的雲彩。

他家的門外跟很多這種老居民樓里的住戶一樣,放著敞開蓋子的紙箱,裡面有空的易拉罐和寶特瓶子,還有蔥、姜、蒜和土豆、茄子之類放上一陣子也不容易壞的的蔬菜,防盜門上的鐵紗破了一個洞,從裡向外貼著一張可口可樂的宣傳畫權當一個補丁。

站在我面的是一對看起來非常陽光、非常和諧的夫妻,丈夫謙和、挺拔,妻子雅致、嬌小。看見他們一前一後地站在光線幽暗的過道里,我忽然想起多年以前我的父母帶著我們住過的那種有長長的走廊的筒子樓,也是擁擠的、狹窄的,太陽照進來,連綿的光柱中飄動著浮起來的一點點灰塵,簡陋是很簡陋的,但是溫暖得很真實。

這是一套格局很老的三居室,小而窄的門廳里,開著包括廚房、廁所和三個房間一共五個門,除了一個舊冰櫃,再也放不下什麼了。我被夫婦倆直接“請”進黎軍的書房--也兼作他們的客廳。仍然是很小、很擁擠的空間,四壁圖書,就著窗台延伸而下的小書桌,一面高、一面低。高大的黎軍笑著解釋說“高的部分我用,低的部分孩子做功課”。他沒有任何不自然,站在他身旁的李立雪也沒有。但是我很清楚,那個“孩子”,指得是李立雪的女兒,一個8歲的國小生,父親不是黎軍。

在採訪黎軍、李立雪夫婦之前,我和李立雪通過幾次電話,我一直比較關心的是,這樣的採訪黎軍是否願意接受,他在場是否合適,會不會因為是夫婦一起來談他們的過往經歷而使得一些關鍵的細節和想法要多少打些折扣。每次我這樣表達我的擔心時,李立雪都會馬上解釋:“不會不會不會,我們有共識,而且,我們事先溝通好了才跟你聯繫的,你千萬別擔心。”但是,因為採訪的時間總是不能最終確定,不是黎軍要外出講課,就是李立雪要參加什麼研討會,總之總是不湊巧兩個人不能同時出現。最後一次打電話,我問李立雪:“是不是你們有什麼後悔,不好意思跟我說?沒關係,我可以放棄的。前提是你們需要我放棄。”這次,李立雪不再一口氣說好幾個“不會”,而是乾脆讓黎軍給我打電話。

黎軍在電話里說話很直接,聽起來是個乾脆利落的人:“我們商量過了,兩個人都願意跟你說說發生在我們家的故事。李立雪說如果你能寫出這個故事,對我們的家來說是一件禮物。而且,孩子在長大,我們希望給孩子留下一份看得見的歷史紀錄。等她到了可以了解大人的世界的時候,應該看看當年他的父母是怎樣走到一起的,或者說他的這個家是怎么來的。這很有必要,也很有意義,是吧?”

就是因為黎軍的這個電話,我在幾天之後終於坐在了他們家小小的客廳里。黎軍面對我坐在雙人沙發的一側,李立雪沏好了茶水,也走過來。她很自然地坐在黎軍的身邊,黎軍在她落座的一刻伸出左手握住妻子的右手,他們就這樣拉著手坐著,看著我,異口同聲地問:“誰先說?”然後兩個人相視而笑。這短短的、一來一往的過程中,我發現他們共同擁有的那個世界,其實已經不能裝下任何一個人了。

我說我無所謂,你們怎么高興就怎么說。他們互相看著,沒有語言,用眼睛商量和推讓。等待的片刻,我的心裡有了一絲軟軟的顫抖,眼前的他們與掛在牆上的大照片重合起來--他們的頭微微向中間靠攏著,方向很明確,就是對方的肩膀。惟一與照片不同的是,此刻的他們沒有穿禮服,膝下少了一個穿紗裙的乖巧女孩。多么與眾不同的、三個人的結婚照!

黎軍的自述:

既然李立雪覺得應該我先說,我就先說吧。要是我有什麼沒說準確,就讓她補充。

好長時間了,我們倆商量,應該把我們這個家庭成立的過程寫出來,當時這么說,主要是想給孩子留下點兒什麼。大約一個多月以前,我們倆一齊上網,看了一篇寫再婚夫妻的文章,是做妻子的寫的,寫兩個都經歷過離婚的人走到一起特別艱難,好不容易一起生活了,又有了很多矛盾,比如互相不信任啊、生活習慣不同不好適應啊、跟前妻或者前夫有來往不被理解啊等等,這兩個人倒是沒分手,可是一起生活的非常彆扭。看完了,我們倆特別感慨。李立雪問我:“你說,咱倆怎么結婚之後越來越好呢?你不是假裝的吧?”我當時就跟她說:“咱倆是越來越好,原因就是咱倆在結婚之前就已經把能鬧的矛盾都鬧完了。結婚以後再想鬧,一看,這個鬧過了,再鬧就沒意思了。所以,咱倆還不錯。”

我這么說不是為了哄她,而是事實如此。

對於我們這種都經歷過婚姻、而且又不願意胡亂找個人對付著過日子的人來說,再婚是一個難題,比年輕的時候決定跟一個人結婚要難得多。用很多“正常人”的話來說,我們屬於“受過傷害的人”,是那種“一不小心傷口就會流血”或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人。而且,離婚從來就不是一個人的錯,一定是雙方都有責任,所以,自己的毛病也小不
了。一個這樣的人,接受別人和被別人接受都不是容易的事情。我們這種人可能更會加倍謹慎地選擇新的生活伴侶,誰也不想再次經歷離婚那個過程了。

我是在武漢離婚的,離婚之後過了一年,我到北京來讀研究生。我曾經詳細地跟李立雪講過我過去的婚姻,我自認為是一點都沒有隱瞞。所以,現在,我也不怕重複。我和我的前妻是大學同學,從大學三年級開始好起來,畢業的時候,就確定了關係。她家是四川的,一個小縣城,比較落後和窮困。她希望能留在武漢,跟我結婚是留下來的一個比較順理成章的方法。我愛她嗎?當時應該是愛的,不愛就不會結婚了。畢業一年半,我們有了家庭。我在大學工作,她去了一家公司。不能說我前妻這個人不好,只是人各有志。我一個教書匠,在很多時候是滿足不了她的一些物質方面的需要的。而且,她家姊妹五個,她是老二,也是惟一一個進入城市的孩子,她在家裡的重要性就可想而知了。她是一個特別不安於現狀的人,我們結婚不到一年,她萌生了出國的念頭。我這個人可能比較容易滿足吧,所以就反對。我們的矛盾越來越多,她也越來越不願意回家。那時候我就知道,如果她真的出去了,我們的婚姻也就結束了。但是,我還是有幻想,覺得她不會真的那么做。結果是我的幻想破滅了,她通過各種關係、想盡一切辦法辦成了去日本留學。她是在走之前跟我談的,很簡單。首先,我不願意走,因為我是學中國歷史的,出去了也找不到工作;其次,幫助她的是一個男人,這個人愛上她了,而且,這個人是有日本國籍的中國人,她出去以後,要跟他結婚。我能說什麼呢?她想要的一切我不能給她,就讓她走吧。我們就這么離婚了。

要是說離婚有多么傷心,我現在也不好說。畢竟過去了這么多年。不過當時肯定是很受打擊的,好好的一個家,說沒有就沒有了,而且,她這種選擇也讓我很有挫敗感。一方面,我覺得自己無能,男人沒本事,老婆才會窮則思變;另一方面,也讓我對自己看人的眼光產生了懷疑,堂堂一個大男人,怎么連選擇一個什麼樣的女人一起生活都沒有把握?而且,說實在的,我覺得女人要是真的想改變自己的處境,其實是特別有決心、有狠心的,在現在這個時代,女人往往也比男人更容易做到這一點。所以,在選擇生活伴侶的問題上,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要看一個人對自己的生活有什麼樣的期許,一個人的心氣有多高,就決定了他會有什麼樣的生活目標,了解了這個,才能知道,這個人到底能不能從始至終跟你生活在一起。說白了,我的前妻和我的生活目標並不一樣,她要的東西,在我的生活里從來就不是最重要的,這樣看起來,我們的婚姻接替也是一個必然。

離婚以後,我一個人在武漢,看什麼都覺得沒意思,最後,決定換個生活環境,就考到北京來了。

前面的事情沒什麼可說的,還是說我和李立雪的事吧。

我們倆的相識實在是太偶然了,要是沒有我的突發奇想,也就沒有我們倆的今天。我是租房子租到她家來的,我是房客,她是房主。研究生畢業之後,我分配到現在這個學校教書。我不是北京人,學校要給我解決住房。可是,哪有那么多房子能讓我這個剛剛拿到碩士學位的人馬上就分到呢?我被安排在學校的員工宿舍里。我是單身漢,日常生活的一切都在學校里解決,男人也不講究穿戴,所以,每個月的花銷很少。從上大學開始住宿舍,減掉中間結婚那段日子,我一直是在集體宿舍里生活的。早就厭煩了。我也沒有再婚的念頭,讀碩士的時候,遇見過幾個女孩子,都不合適,慢慢的也就沒這些想法了。這樣,我就決定出來租房子住。就在這件事上奢侈一回吧。

我的一個北京同學介紹我到這兒來看看。當時,她說李立雪是她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人品沒問題,自己帶著一個小女孩,離婚了,收入不高,孩子花費大,三居室可以出租兩間,還可以負責一頓晚飯。我當時的感覺是不行。她一個單身女子,我一個離婚男人,住在同一套房子裡,太不方便了。我那個同學說著說著就掉眼淚了。說李立雪是個特別要強的人,規矩、本分,就是因為不想拿前夫的錢,才要租房子貼補家用。我的同學說:“我覺得你也是可靠的人,才介紹你去。要是她把房子租給一個人品不好的人,她不是更倒霉嗎?”

我就這么來了。那是我跟李立雪第一次見面。

回想起來,她那時候真的還沒有現在看起來年輕呢。她自己也承認。是吧?

黎軍看看身邊的妻子,眼光里既有疼愛又有一絲得意。李立雪的樣子很溫存,她把另一隻手在丈夫的膝蓋上輕輕拍著,有點兒不好意思地點點頭。也許,一段成熟的愛情和一樁幸福的婚姻就是有這樣神奇的力量吧,能讓一個人脫胎換骨。

李立雪像想起來什麼似的,站起來:“你們等我一下。”

她拿著一個小小的黑木像框走回來,遞給我:“看看我認識黎軍之前的樣子?”

那上面的女子和眼前的人確實有很大的不同,不僅僅是衣著的風格,更重要的是精神狀態。我猜想,那時候的李立雪一定是憂鬱的,她的嘴角、眼角、臉部的線條和整個人都是向
下的,好像很疲憊,也很散漫。而現在的她,整個人的線條都是向上的,好像很跳躍、很輕快。

黎軍接過妻子的照片,憐愛地看了看,倒扣著放在自己腿上:“不看了,再過十年,你也不會是那個樣子了。”

李立雪重新坐在丈夫身邊,他們的手沒有再相握,但是兩個人的距離比剛才更近了。

那時候這個家的光線很暗,打開門,過道里也黑乎乎的,牆壁也是灰突突的。她在門邊上站著,孩子站在她身後,露出一個小腦袋。她不怎么說話,全是我那個同學在說,我轉到哪個屋子,她就跟到哪個屋子,她跟著我們,孩子跟著她。最後,我要走了,她才開口說話:“您要覺得房子還可以,價錢還可以商量。我們兩個人住一間就可以了,最大和最小的房間都可以給您。”

我是不是在那個時候就對她有了特別的感覺,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是,我到今天都能記得她說話時的那種眼神,好像害怕直接看人似的,有點躲閃,有點恐懼。她說的最大一間就是咱們現在坐的這間,最小的給孩子住著,我們倆的房間,就是當時她給自己和孩子留下的,大約12平米。

我不知道這裡面有沒有感情原因,沒那么快吧?但是,我當時就決定了,租下這個房子,就按她說的價錢,而且,我不要求她幫我做晚飯。

李立雪是幼稚園老師,那時候,她的孩子也在她工作的幼稚園。每天上班帶過去,下班帶回來。那孩子特別懂事,每天跟著媽媽回到家裡,就關在房間裡不出來,看卡通片,或者玩兒她自己那幾樣玩具,不吵也不鬧。偶爾媽媽做飯的時候她追到廚房裡,媽媽說讓她回屋去,別吵到叔叔,她就小聲說話,然後躡手躡腳走回去。她總是要經過我的小書房,偷偷往裡看一眼,馬上就離開,從來不停留。

我沒有過孩子,結婚以後還沒來得及想要孩子,就離婚了。可是我覺得這個小女孩特別可愛,也特別可憐。她沒有小朋友,也沒有爸爸,只有媽媽和一個沒有聲音的家。我特別心疼她。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有一天,經過一個超市,我鬼使神差地就進去了,買了一大包朱古力。我不是給自己買的,我從來不吃糖果。後來有一天,孩子又從我門口經過,我就跟她打招呼,叫她進來。她看看廚房裡的媽媽,小心地走進來,站在門裡面。我隔著書桌看著她,覺得她真小。她背著小手,特別有禮貌地問我:“叔叔,你有事嗎?”我有點兒慌,在一個學齡前的小女孩子面前,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慌了。我說沒有事,叔叔喜歡你,給你吃朱古力。我把一大包朱古力都給了她。她不接,轉身就跑了。我聽見她在廚房裡問媽媽:“叔叔給我朱古力,我能要嗎?”接下來,李立雪跟在孩子身後站在我的房間門口,這是我搬到她家以後她第一次登我的門。她繫著圍裙,兩隻手上都是水,孩子站在她前面,看著我和桌子上的一大包朱古力。我再次遞給孩子,孩子回頭仰著臉看媽媽。我發現李立雪的眼睛是潮濕的,雖然到今天她都沒告訴我是不是我感覺錯誤。她說這孩子真是個小饞貓,總是給叔叔搗亂。孩子像得到了允許,馬上就接過去,說“謝謝叔叔”。

要是說我和我的房東終於靠近了,就是這次。可能我是處心積慮吧。

李立雪是那樣的人,你給她一個饅頭,她一定要找機會給你一張烙餅。她不願意欠人情。後來我們一起分析,她也承認,這是離婚留下的“後遺症”,她不想接受任何人的幫助和好意,一方面怕被別人看不起,另一方面,也不願意有人把這個當成騷擾她的藉口。她是個特別獨立和堅強的人,這也是特別吸引我的地方。朱古力之後沒幾天,她就主動來找我了。那是個晚上,孩子睡了,她叫我到過道里,拿著一套雀巢咖啡的禮盒,她說是朋友送給她的,她不喝,我經常熬夜,給我算是物盡其用。我明白她是在“還債”,什麼也沒說,就收下了。

我們之間還是沒有什麼來往,平平淡淡地住鄰居。那年暑假,我回了湖北老家。回來的時候,給小孩子帶了一些芝麻糖。給她送過去的時候,發現孩子不在。她顯得不是很開心。半天才說,是她的前夫把孩子帶到奶奶家去住幾天。我不便多問,就說把糖果留下等孩子回來吃。沒想到就這么一句話,她忽然哭了。看見這么個平時寡言少語的女人掉眼淚,我的心裡不是滋味,也有些慌亂。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我想了半天,說要不到我書房裡坐坐,聊一會兒。她也沒說什麼,跟著我過來了。我們倆隔著一張書桌坐著。她已經不哭了,默默的。我又想了半天,說了一句:“我也離婚了。其實這也沒什麼。”她點點頭,說“是沒什麼”。我們就沒話說了。我還是壓抑不住好奇,除了好奇,應該還有對她的憐惜。我問他離婚幾年了,她說4年,加上分居的時間已經快6年了。我說那為什麼不考慮再結婚呢,她說孩子還太小。我問她前夫結婚了沒有,她說離婚以後很快就結婚了,並且有了一個兒子。說到這兒,就接不下去了。坐了一會兒,她站起來,說很晚了,早休息吧。就離開了。

那天晚上,我沒睡好。真的。我在這裡也住了一陣子了,每天看著著母女倆來來去去,我知道李立雪沒有任何工作和孩子之外的生活,她很壓抑,也很閉塞。

兩天以後,孩子回來了。正好我在家,看見了她的前夫。那是一個看上去挺強悍的男人,孩子長得很像他。孩子跑到自己的房間,男人把一包衣服交給李立雪轉身就走了。他們之間從始至終就沒有語言。我想像不出來這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但是,有一個感覺不會錯,
就是他們的離婚一定是男人主動的,李立雪沒有別的選擇。

是我主動追求她的,費了不少心機。畢竟,我是男人,而且,同樣離婚了,我沒有孩子,她獨自帶著女兒。我覺得在我追求她的最初階段,她不肯給我回應,也是因為這個顧慮。實際上幫助了我們的還是這個孩子。孩子要上學了。報到前一天的晚上,李立雪忽然來找我了。她一直叫我“黎老師”。她問我第二天有沒有課,我說沒有。她憋了一會兒才說,要是方便的話,她希望我能跟她一起送孩子去報到。我一聽就明白了,心裡又是一陣不舒服。她想造成一個假象,就是孩子有父親,雖然孩子自己也知道父親不是我,但是至少能給別人一個有父親的感覺,反正誰也不會來問。這樣,孩子就不會被人欺負。我沒有讓她做任何解釋就答應了。

第二天,我很早起來,找了一件平時不太穿的襯衫。那時候,孩子跟我已經很熟悉了,經常到我的房間裡來,跟我也很親近。孩子走在我們中間,拉著我們的手,她說叔叔能跟媽媽一起送她上學她特別高興。我的心裡馬上就有點酸,小小的孩子,她也有自己的思想,她不去說破這個秘密,也是想讓別人以為她有一個正常的家庭。所以,從到了學校開始,她決不再叫我“叔叔”。孩子進了學校,李立雪鬆了一口氣。我們沿著學校外的小馬路往回走,她給我道謝。說著說著就又要哭。她說孩子也很可憐,很想自己能有個父親。當初,就是因為她是個女兒,她的爸爸就跟媽媽離婚了。這時候她才告訴我,她離婚是因為前夫是獨生子,不能沒有兒子。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神經動了,我停下來,拉住她的手說:“讓我做你孩子的父親吧。”她好像嚇了一跳,眼淚都忘記流下來似的,半張著嘴看著我。這句話一出口,我就沒有遮攔了,感覺什麼話都好說了。我說我是認真的,我會對她好、對小孩子好,我可以不要孩子,把她的女兒當成自己的女兒來撫養成人。

李立雪在路邊站了很長時間,終於,她說:“你想好了嗎?”她的聲音都顫抖了。我說我早就想好了,我已經沒有什麼更多的好想了。她抽回她的手,使勁想讓自己笑一下,笑的時候,眼淚就掉下來。我至今記得她說的話:“太難了,你不知道跟我在一起生活將有多難。你還是把你說的話收回去吧。”

就是在那天的那個時刻,我深刻地體會了離婚對一個人、特別是對一個女人、特別是一個離婚後獨自帶著孩子的女人的傷害究竟有多大。李立雪就是這樣。那個時候的她已經完全不相信世界上還會有一個男人能向她求婚,能說出會接納她和她的女兒這樣的話。後來,她告訴我,在遇到我之前,她是下定決心要一個人把孩子帶大,決不再婚。

我不知道該怎樣說服她,只是一味地說我不會食言。最終,她也沒有答應我,只是說:“讓我們都好好想想吧。我需要一些時間。”

從這天起,我們的相處變得“尷尬”了。我知道她在躲避我,她並不信任我和我說的話。那是一段很難熬的日子,我每天坐在自己的書房裡,她在外面無聲無息地忙碌著。我不知道她在想什麼。從書房的門縫能看見她的身影。偶爾,孩子會悄悄地來跟我打個招呼,看見媽媽的眼神,馬上就離開。

感情這種東西真的很奇特,在人不知道的時候,就悄悄地來了。我很難說清楚我是怎么愛上她的,但是,我就是知道,這個沉默的、挺著瘦削的肩膀的女人身上,有我後半輩子的幸福。

在我們從最初的互相試探到最終成為夫妻的過程中,李立雪一直比我更理智。她曾經給我提出過很多問題,都是非常現實的、我不得不面對的問題,也是很多再婚的人必須要面對的問題。她堅持認為我們必須要溝通,就哪怕最小的一個問題來溝通,哪怕這種情況在日後發生的可能性接近於零。她說這是對我負責,也是對自己負責。我們直到她和我都認為已經溝通好了,才成立家庭,這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不過,不管過程多么漫長,我們最終得到了一個美滿的婚姻和一個和諧的家庭,所以,過程多辛苦都不在話下了。

是不是,李立雪?該你說了。

黎軍說話的時候,李立雪一直安靜地聽著,當聽到黎軍講到離婚對一個獨自帶著孩子的女人有多么深重的傷害時,我發現她把頭偏到了向著窗戶的方向,很長時間沒有轉回來。我想,她一定非常不平靜,那一刻,也許,她不想讓丈夫看到她眼裡的淚光。

平靜了一下,給我們的茶杯都加滿了水,李立雪才開始慢慢地說話。

李立雪的自述

黎軍這個人就是這樣,說自己的事情邏輯就會亂,而且,還特別容易衝動,學文科的人是不是都這么感性啊?我問他,他就說那不叫衝動,那是男人的豪情,這才說明他是性情中人呢。

在再婚的問題上,我確實非常謹慎。人的一輩子就那么短,經歷了一次不成功的婚姻之後,再也不想重蹈覆轍。尤其是我這樣的女人,不漂亮,也沒有特別的本領,沒有資本去賭人生,輸不起了。更何況,我還有孩子。

我的第一次婚姻就像什麼人跟我開了一個玩笑。我和前夫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鄰居,他比我大4歲。結婚的時候,我還不滿24歲。曾經,他也很喜歡我,對我很好,也曾經告訴我他將
和我天長地久、白頭到老,但是,伴隨著我生下女兒,一切都改變了。離婚是他提出來的,理由也最簡單不過,他家已經兩代單傳,他不能沒有兒子。他家是做玉石生意的,有錢,為了讓我同意離婚,開口就說給我40萬,另外每個月給孩子1000塊錢的撫養費。那時候我特別傷心,也特別憤怒,我覺得我的青春、我的愛情、我的女兒以及我的後半輩子就這么輕易地被人標了一個價錢給買斷了。而且,我是他千方百計追求過、山盟海誓地娶回家的結髮妻子,怎么能因為這么一個理由說放棄就放棄了?我怎么也不能接受現實。結果,我什麼也沒要,一分錢也沒有拿,拒絕了撫養費,從他家搬出來,回到了我父母留給我的這套房子裡。

我的父母去世很早,我只有一個姐姐,嫁到了上海,在北京,我可以說是舉目無親。惟一的親人就是我的女兒,那時的她還是一個不會說話的嬰兒。我是幼稚園老師,一個這樣的職業能有多少收入?我還要帶孩子。生活非常拮据。但無論怎么樣也不能委屈了孩子。日子真的很艱難。姐姐曾經幫助我,但是畢竟不能成為長久之計,到最後,我還是要靠自己。一年一年孩子越來越大,花費也越來越多,不得已的,我想到了要把房子出租,這樣我們兩個人的生活也可以稍微寬裕一些。

就像黎軍說的那樣,剛剛認識他的時候,我很不愛說話。並不是性格內向的原因,我本來不是內向的,我的職業也是一個要求人活潑、快樂的職業,實在是因為生活的壓迫。離婚讓我變得非常自卑也非常敏感,我不想讓任何人了解我,也不想讓任何人介入我和我女兒的世界。我很愛這個孩子,除了她是我十月懷胎生下來的骨肉這個原因之外,我還覺得命運對她特別不公平。她只是因為是個女孩子,就被親生父親放棄了,她完全沒有選擇的機會,就像不能選擇自己是否出生一樣。離婚以後我發誓要靠自己的力量讓孩子健康、幸福地成長,但是,健康是我通過努力就可以做到的,幸福呢?沒有父親的孩子,能像別的孩子一樣幸福嗎?顯然是我不能做到的。所以,我總是覺得自己欠了女兒很多。

黎軍已經說的夠多了。其實我沒有覺得是他在追求我,我更願意說是我們兩個人彼此向對方靠近。我們雖然背景不同,但經歷的事情有類似之處,我們都是被別人選擇,都是很被動地走出婚姻的,我們同病相憐。所不同的是,他的離婚給他留下了一些不美好的記憶,我的離婚除了這個之外還留下了一個孩子。這是一個人人都很現實的社會,一個女人帶著一個孩子,想重新找到幸福是一件多么困難的事情。我不否認也許會有一個男人愛上我、願意跟我結婚,但是,他能善待我的孩子嗎?他能持之以恆地對我的孩子好嗎?如果我說我將不再要孩子,我的女兒就是我今生惟一的孩子,這個男人他能心平氣和地接受嗎?這些問題當中的任何一個都足以把我心裡再婚的願望撲滅。所以,當黎軍告訴我他要做我女兒的父親的時候,我既驚訝又緊張。驚訝是因為像他這樣一個自身條件這么好的男人會對我說出這樣的話,緊張是因為擔心自己一旦把握不好就會陷入感情的漩渦,而隨著事過境遷之後他假如有一天為自己的選擇後悔,那么這個漩渦就足夠把我吞沒了。這樣想下去,我怎么敢接受他?

憑良心說,黎軍是一個好男人,也是一個有魅力的男人,至少在我看來是這樣的。我也是漸漸愛上他的。他的到來,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了很多變化。而且,非常重要的一點,他沒有說,我的女兒喜歡他,他也對孩子非常好。

我常常回想我們還沒結婚、還在“溝通”的那段日子。黎軍可能實在不知道應該怎樣讓我信任他,或者說讓我重建對男人、對婚姻、對家庭的信任,最後,他想了一個辦法,就是粉刷我們的這個房子。我不同意,我說我已經習慣了這樣住著,以後他走了,別的房客來了,有什麼要求到時候再說。他這么高,站在過道的中間,大聲地跟我說:“我一定要這樣做,我在這裡一天,就要這裡變成我們都喜歡的樣子。我知道你也喜歡,你會喜歡的。”我假裝生氣,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但是,他不知道,我回到房間裡就哭了。這么多年,沒有人關心過我喜歡什麼,沒有人想過為我做些什麼。那時候,其實我已經接受他了。

伴隨著我們的生活環境的改變,我的心情也在改變。但是,畢竟有過這些年的艱苦和當年的傷害,我還是不能完全信任他。我總是在問他,如果我不想要孩子了,你會不會覺得遺憾?他說他本來也把這個看得很淡,況且我們已經有了這么一個可愛的孩子,不需要有另外的孩子了,也不想讓我再重新經歷做母親的艱難。我說我的前夫因為孩子的原因還與我有斷斷續續的聯繫,如果他來接女兒,你會不會多心?他說我和我前夫的狀態他已經都親眼看見了,而且,他相信我和前夫之間除了這個孩子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他說李立雪你真傻,如果你們還有哪怕一絲感情,都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你也不會有今天,對不對?我再問他,如果因為親生父親的存在,使得我的女兒不能與他親近,他會不會覺得失落?他說不會的,孩子那么可愛、那么懂事,不可能的,即使真的是那樣,也很正常,他可以對孩子好,但是卻沒有權利要求孩子也同樣對他,畢竟他不是孩子的生父,他會像生父一樣對孩子,孩子長大了會離開家,到時候相依為命的是我們倆。這樣的問題太多了,我一個個提出來給他,他一個個回答我。我們就這樣拉鋸,拉了很長時間。也正是在這些拉鋸的日子裡,我漸漸看明白了,我的命運還是沒有讓我一路倒霉下去,我遇見了一個好男人,這個人有金子一般的心。
我們結婚以後,彼此問過相同的問題:你喜歡我什麼?我說我喜歡的是他的善良,男人的善良和女人不一樣,女人的善良裡面更多的是同情和悲憫,男人卻可以因為善良而奉獻自己、犧牲自己。黎軍是這樣說的:“喜歡就是喜歡,沒有理由。很簡單的,喜歡你,沒有你在一起,會不舒服。”所以,到今天我也不知道他喜歡我什麼,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可是有一點我非常清楚,他是喜歡我的,因為他說過的話、答應的一切,他都做到了。

離開他們的家,夫妻倆堅持要送我到樓下。我們站在陽光里,面對面的,他們仍然是一派相依相惜的樣子,特別令人羨慕。如果他們這樣漫步在街頭,沒有人能想像,這樣的一對男女,曾經有過一個漫長的、重新建立對婚姻的信心和對人的信任的過程。

採訪過黎軍和李立雪夫婦之後,我一直反覆聽他們的錄音。我想從中找到一些波瀾起伏的情節,但最終打動我的卻是整個講述過程中那種溫暖、散漫的氣氛。晚上,隨便拿起看了一半的《麥兜故事》,翻開來剛好是小小的麥兜總是在做著同樣的好事、同樣的好夢、鍥而不捨的故事,立即想到曾經因為恐懼幸福的到來而不斷發問的李立雪和能夠從容回答妻子的一切問題、牽著愛人的手一直向前走不回頭的黎軍。故事的結尾是這樣一句話:“一條簡單的路,多么難走,多么易走。”這句話也適合他們。

作品鑑賞三

《悲歡情緣》之

包在白紙中的處女

採訪/安頓

採訪時間:2003年5月9日--5月25日

採訪方式:電子郵件

網 名:飛天馬達

性 別:男

年 齡:40歲

籍 貫:北京

職 業:小業主

"飛天馬達"這個名字第一次出現在我的電子信箱里,是5月9日的深夜。當我清理完當天的郵件之後,重新返回到收件箱,就看見了這個有趣的名字。當時的第一個感覺是,又是一個深夜沉浸在網路中的人,或許也是一個寂寞的人。

然而,比他的網名更有趣的是,這個人找我的目的跟所有想與我交流的人完全不同--他想通過接受我的採訪來徵婚。也正是因為他在初次相識的時候就直截了當地表達出的這個目的,我們的通信維持了兩個多星期。

2003年5月9日來自"飛天馬達":

安頓:

你好!我冒昧地給你寫信,原因很簡單,我想接受你的採訪,我知道你可以接受電子郵件這種方式的。

找你的人一定很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動機和目的,我一點也不想隱瞞,我也是懷著一個"個人目的"來的。我願意把我的經歷和盤托出給你和你的讀者,但是我有一個"交換"的條件,那就是我希望通過你的工作幫助我擴大尋找終身伴侶的範圍,也可以說是徵婚。我的要求很簡單:女孩子,有沒有工作沒關係,有,當然更好;家境如何不要緊,好,當然更好;接受過的教育越高級越好,底線是不要低於高中文化;長相一般就好,只要身體健康;一定要是北京人,必須是處女。

我很坦率,就是這樣。如果你能幫助我,我願意給你寫寫我這些年的經歷,也許你還可以通過這些經歷明白我為什麼找你來幫這個忙。

深夜了,希望我的要求沒有讓你感到吃驚,然後輾轉反側。

飛天馬達

  2003年5月10日來自安頓:

飛天馬達:

你好!我是安頓。

謝謝你的叮囑。你的來信沒有令我輾轉反側,但確實讓我感到有些吃驚,並且摸不著頭腦。我做的這個採訪不是那種針對性很強的個人介紹,如果你是想通過我對你的介紹來吸引更多的人跟你聯繫,特別是帶著明確的、要跟你談戀愛的目的而來,我想我真不敢答應你。用這么大的一個版面給你量身定做一個"徵婚啟事",那會是一種什麼狀況?我沒想過,只是覺得不可能。但是,老實說,你的信確實有"誘惑力",我感到了極大的好奇,冒出來很多問題想問你,比如,首先最想問的就是,你為什麼一定要求對方"必須是處女"呢?還有,你的個人情況怎樣?以往我見過一些人寫的徵婚啟事,基本上都會對相貌、學歷等等提出具體的要求,你卻剛好相反。我不知道是不是理解錯了,反正感覺上你的要求綜合起來可以是一句話:只要是一個健康的、有北京戶口的處女,別的什麼你都不在乎。對嗎?

你真是個奇怪的人。

安頓

2003年5月12日來自"飛天馬達":

安頓:

看見你的回信了,並沒有覺得被你拒絕,相反,我覺得"有戲"了。當時給你寫信的時候我就想,只要你好奇,能聽我說,我就有機會了。果然如此。看來我比你聰明。不信,咱們就試試,你的稿子只要能發表,我的目的就能達到,打個賭吧,哈哈。

你不要急著給我提問題,慢慢聽我說,效果會比窮追猛打要好。當然了,這中間你有問題儘管提出來,我會盡力告訴你我的想法。

先說說我的個人情況吧。我,40歲,男的(當然必須是男的),離婚一次,大約在6年以前,婚姻維持了3年,沒有留下孩子。我是自由職業者,也可以說是個"小業主",我有一個自己的公司,除了不買賣人口、不做違法生意之外,只要是能賺錢的事情什麼都做。我一年的收入扣除自己的吃喝玩樂、孝順父母和接濟兩個妹妹及她們的孩子的必需支出、房屋水電煤氣物業費停車費等等躲不過去的苛捐雜稅,能剩下大約20萬(人民幣)上下,我有一輛老款的尼桑陽光,有一套170平米的房子每個月付5000塊錢按揭,我沒有不良嗜好,抽菸喝酒都是為了應酬生意上的朋友且很少,我身高177公分,體重78公斤,沒有近視眼,沒有得傳染病歷史和家族遺傳病史,身體健康且熱愛運動,個人愛好包括聽音樂、看電影、看書、下圍棋和玩電腦遊戲。差不多就是這些吧。對於一個徵婚啟示來說,已經很詳盡了。

另外,我要求對方必須是處女,自有我的理由。你應該不會不明白吧?一個男人,他想找到一個可以一起生活並且彼此之間能夠建立感情的女人,他首先會要求這個女人什麼呢?一定是純潔。對嗎?這是一個複雜的世界,每個人每一天都面對著很多你無法預料和有可能無法承擔的事情發生,特別是一個女人,當她有了複雜的經歷之後,自然而然就變得狡猾起來,她開始懂得怎么使用手段來籠絡住一個能夠成為她的依靠的男人,她會在各式各樣的感情經歷中學會怎樣去騙男人、和男人周鏇,等等,還有很多。一個有過很豐富的閱歷的女人可能會很智慧,但是,那些智慧往往是在無數次打擊和傷害之後才逐漸學會的,這種有著"破碎的心"和"機智的大腦"的女人對男人來說是多么可怕呀!我想像我遇到一個這樣的女人,跟她一起生活,每天我的一切都不能逃過她的眼睛,她不會從真心深處愛我,只會通過察言觀色來掌握我和我們之間的關係,太恐怖了。

所以,我要找一個單純的女人,我希望她是一張乾乾淨淨的白紙,我就是她人生的畫筆,我想畫什麼,就畫什麼,把她畫成我希望的那個樣子。你應該明白了吧?什麼樣的女人能比處女更純潔?一個女人,她還是處女,就意味著她的感情經歷還沒有真正開始,還沒有被男女之間的一切不潔的東西所污染,她還沒有被複雜的人生所傷害過。這樣的女人遇見我,她的人生將從我開始。

我就是這樣想的。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正常的男人都跟我想得差不多。這不是自私,而是對一個女人負責,也是對自己負責。

我過分嗎?我自己一點都不覺得過分。離婚以後,我一直堅持這個原則,六年過去了,我經歷過很多次戀愛,都是因為對方的不夠純潔而告終,我不想湊合,我必須找到我想要的人,我才會有幸福的感覺,才會有力量為一個女人帶來幸福人生,否則,我做不到。

你能理解我嗎?

飛天馬達

2003年5月15日來自安頓:

飛天馬達:

你好!

看了你的來信,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我遇見的是一個生活在封建社會的男人,你不會是梳著辮子的吧?

從你的介紹來看,你的自身條件不錯,似乎應該屬於那種在生活中能夠讓女孩子感覺到物質方面的安全的男人,但是你的觀念實在太古怪了,我真的不容易理解你,而且還想批判你,真的。我很想問你,衡量和判斷一個女人的感情世界是否純潔的標準難道就是看她是不是處女嗎?那么,我們是不是也可以用同樣的標準來判斷男人?別忘了,尋覓一個內心純淨的愛人並不僅僅是男人的理想,也同樣是女人的理想,在這個問題上,男人和女人是沒有任何區別的。男人可以要求女人做到的一切,女人可以同樣要求男人具備。如果你是一個沒有任何情感和性經歷的男人,也許你說這些我還不會這么激烈,可是,你已經40歲,而且,更有意思的是,你已經有過一次婚姻經歷,如果用你的標準來判斷,首先你自己就不能用"純潔"這兩個字來定義,對嗎?說句不客氣的話,自己都這樣了,還要求別人,是不是過分?只有你自己知道了。

我也是女人,也經歷過感情和婚姻,但是,我並沒有覺得這些經歷讓我的內心純潔打什麼折扣,不管男人還是女人,品性是最重要的,經歷只是人生的無數次偶然造就的一系列回憶,除了能夠增加人生的經驗和讓人懂得吸取某些教訓之外,什麼也不意味著,我這樣認為。

你不會是在這個"處女情結"上有過什麼受傷害或者受刺激的經歷吧?我不明白你。

安頓

2003年5月18日來自"飛天馬達":

安頓:

你好啊!

我覺得你是一個激烈而且敏感的女人,幸虧中國沒有人搞女權,否則,你會是急先鋒了。哈哈。

你的這些言論,我不止一次地聽到過,從我的朋友們那裡,從社會上的一些搞男女平等的所謂專家、學者那裡,還有,就是從那些因為不具備這個條件而不得不離開我的前女朋友們那裡,大家似乎都是這么說的。可惜,我想問問,說這些話的人當中那部分男性,如果讓你去娶一個像杜十娘那樣的女人,你願意嗎?哪怕她的心靈再美好,恐怕也只有李甲那個糊塗蟲敢往前沖。而且,那也不過就是一個讓人們警醒的古代故事而已。

你說得不錯,我這種想法在過去我還沒有婚姻經歷之前就已經存在,但是,真正讓我堅定起來並且把這個條件作為目前擇偶的最重要的一個指標,還是因為我那個解體了的婚姻。

我和我的前妻畢業於同一所大學,她比我小四個年級,也就是說,我畢業那年,她剛剛走進學校。她是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很多男生都喜歡她、追求她,這給了她很多優越感,給她帶來了很多機會,同時也給她帶來無數麻煩。我是在一個年輕的助教家裡遇見她的,這個人是我的同班同學,畢業之後留校教書,那時候,他也正在追求我前妻。男人在很多時候判斷女人是否喜歡自己、對自己有沒有那個意思,靠的是直覺。我第一次看見她出現在我同學的家裡,就明白她其實是不喜歡他的,也許僅僅是因為他是老師,在很大程度上能照顧她,這是一種很現實的目的,也是很暫時的一種利益關係。我一眼就看出來了。而且,當我第二次遇見他們在一起,跟他們吃完了一頓中午飯之後,我就感覺到她對我非常感興趣,應該也是有好感的。在這種情況下,我開始追求她。

我成功了,結果是我贏得了她的青睞,失去了一個同窗四年的好朋友。當時我覺得沒有關係,我得到了自己愛的女人,別的什麼都不要緊。那時候她已經上四年級了,馬上就面臨畢業。她的家不在北京,但是她很希望能留在北京,她知道我有這個能力。因為喜歡她,我全力以赴地做了,結果她留下來,得到了一份還不錯的工作。

這個談戀愛的過程跟很多人都相似,就不說了吧。重要的內容在後來。她在工作的第二年得到一個機會,到日本去常駐兩年。可能我是一個非常保守的人,在我們戀愛的過程中,我從來沒有跟她發生過性關係。不是沒有機會,我相信如果我這樣要求,她也一定不會拒絕,但是,我有一個理念,就是我希望等到我們結婚那天再來共同完成這個過程。就這一點,我和她之間沒有交流過,基本上是心照不宣。

她在日本的兩年當中,我們之間的來往就是信件和電話。感覺很好,真的很好。我陪伴她度過了最初的不適應階段,分擔了她的很多痛苦的孤獨感,也分享了很多她在異國他鄉很難得的快樂,這樣一直到她回來,安定下來,我們才開始討論結婚的問題。

兩個人相愛,結婚是順理成章。就結婚了。很簡單。對她,我沒有任何猜想;對我,她也沒有表示有任何問題需要在結婚之前交待一下。

問題出在新婚之夜。雖然,我也是第一次跟一個女人這樣相處,但是,常識我還是具備的。我發現她已經不是處女,而且,憑我的直覺,她應該屬於有一定的性經驗的女人,應該經歷過不止一個男人。我當時是非常痛苦的,雖然並沒有馬上就質問她究竟怎么回事。她好像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剛剛做了一個男人的新娘,我們的經濟狀況也很好,她看起來還是很幸福的樣子,全然不知道我的內心感受。她越是這樣,我就越是難受。我怎么也不明白,兩個人互相喜歡了這么多年,我卻根本不了解她的過去和在她身上發生的事情。我怎么可能不痛苦呢?

也許你會覺得我是一個守舊的男人,但是,我確實非常在乎這個。在我們結婚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鬱鬱寡歡,甚至,我逐漸失去了跟她親近的能力,也逐漸失去了那種欲望。很簡單,一想到她曾經跟不同的男人做那些我認為只有跟我在一起才能做的事情,就會很不舒服,就什麼也不想做了。漸漸地,她終於意識到我們之間出了毛病,終於,她主動來問我了。應該說,她的主動發問是善意的,她懷疑我的身體機能有了問題,建議我去看醫生。

其實,就是"看醫生"這三個字激怒了我,我終於忍不住爆發了。那是非常恐怖的一天,我喝了酒,在房間裡對她破口大罵,罵了很多難聽的話,一直罵到她捂著臉、蹲在地上哭。她的痛苦安撫了我,我開始漸漸平靜,然後把積壓在我心裡的疑問一點點提出來。我想她是誠實的,當然,也許因為我的樣子實在令她害怕的不敢撒謊。她從上大學開始,把追求過她的男人一個個交待過去。我因此知道了過去從來沒有了解的事情。她有過三個男人,一個是大學同學,一個是我那個同學,最後一個是在日本常駐期間遇到的一個英國人。她說第一個男人是她的初戀,他們是在分手的時候才有這種關係的,兩個人當時都充滿了遺憾,於是用這種方式給過去的感情留下了一個紀念;第二個男人是主動追求她的,她沒有太多的感覺,但是儘管如此,他們還是有過斷斷續續的同居生活,直到遇見我;第三個男人,她是這樣解釋的,一個女人在異國他鄉舉目無親,有時候除了心靈的孤寂之外也會有身體的饑渴,而截止到那個時候,我和她之間一直是純粹的好朋友似的的交往,她並不感覺到對我有什麼承諾,也沒有感覺到我對她有相伴一生的暗示,所以,偶然遇見了那個外國人,兩個人有了同命相憐似的感情,就交往了一陣子,時間很短,之後,那個人回英國了,一切無疾而終。

坦率地說,我不理解她,至今我都不理解女人為什麼會是這樣的。難道她不明白嗎?我那么愛她,雖然一直沒有說過,但是,難道她不能感覺到嗎?年輕時的我就是這樣,我覺得愛情只要一說出來就會變質,就不那么純粹了。所以,我不說愛她,只是用行動默默地告訴她我的想法。可惜她不明白。而且,我還有一個不理解,就是為什麼女人一旦了解了性愛,就變得好似不能缺少這個似的,即使沒有強烈的愛情,也可以接受一個男人,難道女人就是這么不在乎自己的嗎?我怎么也想不通。

那天,我問她,既然這樣,為什麼還要跟我結婚。她哭著說,她漸漸感覺到了我愛她,感覺到我是一個負責任的男人,可以也值得她託付一生,於是,她才決定答應我的求婚。她的話讓我再一次憤怒了,我質問她:"難道你這么齷齪的女人也配接受我的求婚嗎?你不覺得自己骯髒、無恥嗎?"她愣住了一會兒,突然不哭了,擦乾了眼淚對我說:"你並沒有告訴過我,你要的新娘必須是處女。我也不覺的一個愛我的男人應該在乎我是不是處女,他應該在乎的是我愛不愛他。如果你告訴我你必須要娶一個處女為妻,我是不會嫁給你的。我的過去只跟我自己有關,你是後來人,選擇了我,就沒有理由也沒有權利指責我的過去。"

我們的關係就在那天宣告結束了,我指的是感情關係。因為很多現實的原因,我們的婚姻還是維持了三年,伴隨著我辭職去做生意,她找到了新的可以結婚的男人,我們辦了離婚手續。

這就是我的婚姻給我帶來的一切,它讓我再也不相信長大了的女人。女人是不能長大的,不能有類似我前妻的這些不應該有的經歷。我甚至在想,她為什麼能那么振振有詞地對我發表那段演說?就是因為她見過的男歡女愛太多了,她已經完全了解了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一切是怎么回事,她經歷過那么多男人之後,對我這個男人也可以從心裡不在乎了。

你明白了嗎?我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下定決心,以後再結婚,絕對不找長大了的女人,也就是說,必須是完全沒有經歷過男人的女人,我必須是她的第一個男人,這樣,只要我對她好,她就沒有可能離開我和背叛我。這樣的女人不就是處女嗎?

你看,你什麼都知道了,應該能夠理解我了吧?

飛天馬達

  2003年5月21日來自安頓:

飛天馬達:

你好!看了你的"故事",沒有什麼過多的評價。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做事方式和特定環境下的特定理由,你的前妻也一樣。因為不能了解你們之間戀愛過程中的一切,所以,對你前妻的行為,也不好妄加評論。感覺到你非常信任我,於是也信任你。忍不住要說的是,假如沒有後來在日本跟英國人有關的那一段,我想我是會同意你前妻的某些觀點的。一個女人,跟一個男人是一樣的,在遇到他們真心愛上並且願意終身相守的另一半之前,他們都僅僅屬於他們自己,他們有權決定自己做什麼、不做什麼,他們只對自己的選擇負責,並不承擔對沒有到來的另一半的責任,當然,個人選擇自由的前提是不會傷害別人。同樣的,當我們走入一個人的生活時,我們選擇了這個人,同時也就選擇了接納這個人的一切過往,因為那些過往也是這個人的一部分,不會因為我們的到來而改變或者消失,如果那些過往剛好是我們所不能接受的,那么,我們能做的只有放棄這個人了。從這個意義上講,你前妻所做的那段所謂演說並沒有原則上的錯誤,我想那也是一種人生的道理,雖然聽起來有些殘酷和強硬。這是我的個人意見。至於後來關於英國人的部分,我想,也許你們之間確實缺少了表達,因此沒有確定的未婚夫妻關係,如果這樣,我想應該屬於誤會,就看你能不能容忍了。

還有另一點,就是你的婚姻給你帶來的一些隱性傷害。我覺得你有些偏激了。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非常公平,沒有一個男人或者女人會因為要等待自己的另一半的到來而拒絕長大。你想過嗎?即使你遇到的是一個真正的處女,經過了你,她不是也長大了嗎?再說,誰又能保證,她在你這裡長大了之後,就一定永遠不離開你?

6年的時間,你還沒有明白這個道理嗎?

安頓

2003年5月25日來自"飛天馬達":

安頓:

我不否認你有你的道理,但我認為我還是在堅持我的原則。而且,不知道你是否感覺到我內心的恐懼,其實,我很明白,我之所以這樣堅持著,也是因為我對人生變故的恐懼,我已經經歷了一次婚姻,而且是這樣的一個慘痛的結果,我不希望我的第二次婚姻出現問題。如果我再次選擇婚姻,那么,就應該是後半生的唯一了。

這6年當中,我談過很多次戀愛,都沒有成功。就其原因來說,也不能歸結於對方是不是處女,最主要的是,她們始終不能讓我對她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建立信任。當我了解到她們當中有的人曾經被男朋友拋棄、曾經走進又走出一個失敗的婚姻或者經歷過很多次傷心的戀愛甚至同居之後,我就對她們失去了信心。我覺得一個女人能夠離開第一個男人,就可以一次次離開,逐漸成為習慣;能夠跟一個男人發生一夜情就可以跟無數男人重演這一切,逐漸不再把貞節當成什麼美德。女人也是會背叛自己的家庭和愛人的,有過一次,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所以,我也有另一種心態,就是即使最終被女人拋棄或者背叛,我也寧願被一個我打造的女人這樣對待,而不願意我自己成為她經歷過的男人之一,我想做第一,而不是"之一"。就是這個意思。

正是這樣的心態,決定了我的每一次戀愛都終止於了解了對方複雜的過去之後,所有這一切也堅定了我必須要找到一個真正的處女才有可能考慮再婚這個決心。我一直沒有成功,但是,我還是決定堅守下去。這也是我找你的原因。我自認為我是一個對愛情和家庭忠貞不渝的人,也是一個願意為純真的愛情付出一切的人,更是一個不放棄純潔的婚姻理想的人,如果有一個單純的女人願意來嘗試愛我,我一定會對得起她,我會盡全力讓她幸福,無論物質還是精神方面,我相信我都可以做到。

如果你決定把我們的通信發表,我會感謝你,如果你覺得我跟你聊天的目的太不單純,那么你也可以選擇把我當成一個理想主義的瘋子不再理睬我,即使是這樣,我依然感謝你跟我交往了這么久。

再見!

飛天馬達

作品鑑賞四

《悲歡情緣》之

我只是你棲身的橋

采寫/安頓

採訪時間:2002年11月22日13:00—17:00

採訪地點:北京中糧廣場五福茶藝館

朱麗,女,30歲,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現在某網站女性頻道擔任編輯。

到這個聖誕節,朱麗就30歲了,她在北京的一家不大不小的網站做編輯工作,有一份不菲的收入。兩年半以前,因為丈夫有外遇,她離婚了。離婚以後的朱麗用自己的一部分積蓄貸款買了一套兩居室的小公寓,日子過得雖然孤單,但也還富足。

在沒有遇到現在同居的男友之前,朱麗也見過一些別人介紹的男人,不外乎一起吃吃飯、泡泡酒吧,那些男人當中也有人曾經表示願意和她一起生活,比如先搬到一起住,然後如果兩個人能相互適應,也不妨可以結婚。這些人大多和朱麗一樣,有過一次婚姻,沒有留下孩子或者孩子被前妻帶走,總之大家同命相憐,也因為同命而格外現實。走走停停了一陣子,朱麗最終還是沒有接受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說不出具體的原因,只是一句“不合適”就忽略了全部接觸的過程推出一個明確的結果。

一個偶然的機會,朱麗遇到了現在這個男人。他是朱麗大學中文系畢業之後做第一份工作時的同事,年長她4歲。那是一份枯燥的工作,朱麗做了才不到半年就離開了,以後,他們失去了聯繫。沒想到的是,8年以後,朱麗已經經過了滄海,這個人卻還是孑然一身仿佛“鑽石王老五”。幾個回合之後,朱麗終於“就範”,老老實實地接受了和他同居的現實。那時候的朱麗覺得自己交了好運氣,以離異之身還能遇到這樣一個不肯湊合婚姻而保持單身的男人,而且,還得知他多年以前就曾經對自己鍾情無限,這是多么“幸福”的事情。

轉眼間兩年過去,朱麗過著跟妻子沒有任何不同卻沒有妻子名分的生活,以三倍於這個男人的收入的每月進項承擔起全部的“家庭開銷”,同時也忍受這個男人不斷地對感情前途的質疑,她再也不敢說自己幸福了。

同居是一個時髦的話題,也是都市男女時尚的聚合方式,好似千里搭長篷,看起來像一場不散的宴席,其實誰都明白,只有到了最後才能知道誰是可以一路吃下去不被淘汰的食客,這一路慢慢走著,心裡好受不好受,只有當事人自己能體會。

朱麗說起她的“家庭生活”,總是感嘆: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我其實一直是不太接受同居這種方式的。也可能是在網站工作,每天面對的都是網友寫來的各種講感情故事的文章,很多女孩子都寫到經歷過一次次同居之後的分手,往往受傷害比較多的是女人這一方。看這樣的東西多了,再加上我自己有過一次失敗的婚姻,對同居和同居失敗有一種天生的恐懼。很多男人都說同居其實是很好的一種對婚姻的熱身,什麼事情,你不曾嘗試過,怎么知道好不好、適合不適合自己?所以,同居對決定是否跟這個人結婚有著很重要的意義和作用。道理沒有什麼不對,但是,任何事情不是都存在正反兩個方面的結果嗎?同居之後順利走入婚姻,當然皆大歡喜,那么,同居不成功呢?還不是要分開?這種分開就會讓人有比較挫敗的感覺,耽誤了時間、浪費了感情、揮霍了金錢、留下不美好的回憶,所有這些,還不是都要一個人承受?所以,我應該算是一直以來比較堅決的反對同居者。

我自己也說不好,為什麼對我這個同居的男朋友卻有那么多的寬容和忍讓,甚至可以說是遷就。也許,是我的第一次婚姻給了我太多的打擊,讓我變得缺少自信而且對重新建立一個家庭有些急功近利吧。

離婚以後,我遇到過一些男人,都不是很合適,不是在觀念上就是在生活方式上,離婚一方面讓我變得對感情比較挑剔、比較審慎,另一方面,也讓我變得比以前更現實。差不多在離婚的半年多以後,一個偶然的機會,我遇見了現在這個男朋友,他是我8年前的同事。那時候我們都在一家出版社當編輯,他比我早畢業幾年,算是前輩。

到現在,包括我們每次鬧分手再重歸於好的時候,我經常會想起遇見他那天的情景。女人容易懷舊,也容易被過往的溫暖感動,然後就特別容易失去原則,我也是這樣。那天是那個秋天陽光最好的日子,我一個人在大街上轉悠,轉到“肯德基”門口,正猶豫是不是要進去喝一杯水,身邊忽然有人跟我說:“怎么不進去?我請你喝點兒什麼吧?”我以為是街頭騷擾,看也沒看這個人就想離開,我的胳膊就被抓住了。我是在慌亂之中揚起臉來看他的,結果看見的是一張完全沒有8年歲月痕跡的、年輕的臉。他的臉特別溫和,笑容特別漂亮。當時,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眼睛裡忽然充滿了眼淚。大概那是一種物是人非的感慨吧。我跟著他進了“肯德基”,一聊就是一個下午。我講了我的情況,他一直特別安靜地聽,當我說到傷心的地方,他很自然地伸手拍拍我的肩膀或者摟我一下。說實話,我很依戀也很需要那種被疼愛的感覺。他告訴我他還沒有結婚,因為一直沒有遇見合適的人。我們聊到天都要黑下來了,他說送我回家。我們坐公共汽車。在車上,一個並排的座位空出來,他讓我坐到裡面,他坐在我旁邊,一直拉著我的手。在我家樓下,我請他進來坐坐,他說“下次吧”。我說了再見要走那一刻,他忽然抓住我的肩膀,看著我的眼睛說:“你為什麼要難過呢?你離婚了,我才終於有機會追求你。我喜歡你這么多年,現在才有了這個資格跟你在一起。這不是我們的緣分嗎?”

我就是帶著這種美好的感動回家的。我對他的第一印象就因為這個下午變得特別特別美好。

以後,他很自然地跟我約會。星期天陪著我逛花卉市場和布藝店,走累了就找路邊的咖啡店歇腳。我覺得他是那么溫柔的一個人,喜歡縱容我的一切小衝動。比如,我對十字繡感興趣,他就帶著我到專門教繡花的店鋪去學習,然後買繡片給我;我迷上插花,他就到處打
聽北京有沒有專門學習插花的學校,等等。他不忽略我的任何要求和哪怕一點點小的願望。這些在我以前的婚姻里,特別是那個婚姻到了後期,根本是沒有的。他的工作很一般,也很清閒,就是在文化公司寫一些文案,收入不多,有大把的時間。我是比較忙碌的,忙碌的時候有事情做,不需要有人陪伴,甚至還會嫌身邊的人煩心,空下來,他就來跟我在一起。這樣日子一長了,我發現我很依賴他,只要不需要工作,就很希望他在身邊。我自己形容跟他在一起的感覺,就像是吸毒。也許我真的特別寂寞吧。

我們這樣交往到第三個月,就過春節了。我一個離婚女人,除了娘家沒地方可去。甚至回娘家也是不太舒服的。兩個姐姐都是三口之家,父母看著姐姐們過得幸福自然會為我難過,覺得我讓他們擔憂,接著就是罵一頓我前夫。我覺得沒意思,心裡彆扭。可是,不回娘家,一個人住在那兩間房子裡,聽著樓道里鄰居家一家人又叫又鬧,聯想到自己的處境,也還是難過。大年初一的晚上,我一個人喝酒,喝醉了,迷迷糊糊睡在沙發上。早晨被手機信息吵醒了。是他。他說他很想念我,過年了,我們都是“形影相弔”,要不要兩個影子一起“吊一吊”?我特別高興,趕緊給他回信息,說隨時可以跟他見面,只要他有空。他回復給我一句話:“我要現在馬上見到你。”我慌了,說我還沒起床。他又回了一句:“我早晚要見到你沒起床的時候是什麼樣子,現在也沒什麼不好。開門吧。”我打開門,他站在門外,一把摟住我。

我們玩了一整天,特別開心。我們倆出去時碰見電梯工,他給人家拜年,那老太太居然跟我說:“你老公真好,在門口等你兩個多小時,說跟朋友喝酒回來晚了,怕你不高興,讓你多睡會兒。真好。這回回來就不走了吧?”我糊裡糊塗的聽著他跟人家說“不走了,不走了,再走老婆就要跟別人跑了”。到了大街上,他哈哈大笑,說讓我別生氣,電梯工問他找誰,他隨口就說是回家,人家說從來沒見過她,他說是啊,他一直在外地工作,才回來,讓老婆受委屈了。他說:“你別不高興,我是開玩笑的,而且,我也不想人家知道你一個單身女人住在這兒,怕他們欺負你。再說,這個家,我以後也打算常回來。”

可能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第一次萌生了要跟他一起生活的念頭。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回到我的家,他留下了。我記得我問他:“你跟我結婚嗎?”他平躺著,看著天花板說:“只要我們好,會有那一天的。”我覺得這就是承諾。女人其實說穿了都是膽小的,都喜歡男人給自己承諾,雖然理智的時候也知道,承諾其實什麼也不是。但就是需要。這也是一種心理上的虛空。我都明白。

從那以後,我們就開始了同居生活。

公平地說,他待我不錯。他是一個非常快樂的人,玩兒心很重,跟他在一起,只要不為雞毛蒜皮爭吵,還是很開心的。但是,怎么才能不爭吵呢?那幾乎是不可能的。

我一直不敢告訴父母,我在跟一個男人同居。我的父母很傳統,而且,女兒已經離婚一次,他們不希望我在感情上再受什麼傷害,他們總是在說,遇到一個各方麵條件差不多的人就趕快結婚吧,也不小了,也該有個像樣的家庭和一個孩子。父母沒有什麼不對,所有的人不都是這么生活過來的嗎?我漸漸把他的情況告訴父母,讓他們慢慢了解他、接受他。我說他的收入只是我的三分之一,他34歲,一直沒結婚,有過幾個女朋友,都不合適,就耽擱下來了。我媽聽了這些之後嘆了口氣說:“孩子啊,你以後怕是要委屈自己了。”

我沒想到真的不幸被我媽言中了。跟他在一起,除了那些開心的時刻,剩下的就是委屈和憂慮。真的。

我們兩個人的收入加起來有一萬多,扣掉每個月還給銀行的貸款,還剩下差不多9千,對於一個兩口人的家庭來說,經濟狀況還是不錯的。我們的錢放在抽屜里,誰用誰拿。在沒有跟他在一起的時候,我有個習慣,每個月要存三千塊錢,想買個車。跟他在一起之後,就不存錢了。因為他不高興。他說:“你不會是想存出一個小金庫來,等有一天咱倆分手了,你還有一筆積蓄,還不算吃太大的虧。女人就是狡猾,再怎么愛一個男人,也不會傾盡所有。”我解釋說我不是這么想的,只不過想改善生活條件,有車總是要方便一些。他就嘲笑我,說我“農民”,說“農民才成天攢錢呢”,“錢是掙出來的,不是攢出來的”,說“等有一天你攢夠了買車的錢,已經沒力氣踩油門了”。他主張享受生活,有什麼新鮮的、好玩兒的、時尚的東西,應該去嘗試。這種觀點也沒什麼錯誤,人是應該學會享受,否則為什麼要拼死拼活地掙錢呢?可是,在這個家庭里,他用錢的地方比我多,他的收入根本不夠維持他那種生活,總是要“侵占”我的,可惜享受生活沒有我的份。

我不知道他過去是怎么樣的,在一起了,我才發現,他特別喜歡晚上跟朋友出去。有時候是去酒吧喝酒、聽音樂,有時候是去洗頭、洗腳、健身、唱卡拉ok,有時候是周末開車帶著一車男男女女到郊區或者秦皇島、北戴河一類的地方。但是,他從來沒有說過要帶我一起去。我曾經也要求過,他笑,說不是不願意帶我去,而是因為那些都是“男人的活動”。他是這么說的:“你明白男人的活動嗎?有很多年輕女人參加,也會跟男人們很親近,讓你看著我跟別的女人親近,你能受得了嗎?你能理解我嗎?你還是別去了。再說,別的男人也都
不帶老婆參加。”他這么說,我特彆氣憤,我說既然可以跟別的女人親近,為什麼還要跟我在一起?他馬上告訴我,在他心裡,我跟別人是不一樣的,別的女人是逢場作戲,最後回家還是要跟我在一起,“這就是老婆”。

為了他的這套理論,我們曾經不止一次鬧分手,我說我們還是分開好了,我受不了我老公襯衫領子上帶著別的女孩子的香水味回家,我還要給他洗衣服,就因為他沒有離開我,還認識回家的路。每次這么鬧起來,他都會一臉的難過,說“分手就分手吧”,“最終你也不能理解我這樣的男人”,“你不明白我這樣的男人想要的是什麼樣的生活”。我也曾經特彆氣憤地把他的東西收拾成一個大箱子扔到門外。但是,可能就是我太軟弱了,我捨不得他,捨不得跟他在一起開心時的那種從來沒有體驗過的感覺。如果說他是毒品,我就是吸毒成癮了。

曾經有一次,特彆氣人也特別傷感。我們倆還是為了這些事情爭吵,正吵著呢,他的手機響了。他每次接電話都是到陽台或者到一個我聽不到的地方,對這件事,他也有一套自己的理論,他說並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而是有些話男人無法當著自己的老婆說出口,比如一些粗俗的玩笑或者一些互相吹牛的內容等等。這天他沒離開客廳,當著我的面接了這個電話。對方顯然是女孩子,我只聽見他特別溫存地說“你怎么了”,“你別這樣”,“我現在跟朋友在一起,過不來”,“你自己小心點兒”。結果,好像是對方因為生氣掛斷了。那天我真的急了,我說“你滾蛋吧”。他冷笑著站在客廳中間說:“所有的女人都是一樣的,給幾分顏色就以為自己能開染坊。都以為自己是誰?這個打電話的也是,對她好一點兒馬上就找不著北。就不能對人好!你也一樣!”

跟他在一起之後,我從來沒有那么傷心地哭過。他本來已經走到門邊上,我一哭,他又回來了。我不許他碰我,拚命躲開他、打他。他不還手。撕扯過程中偶然看他,發現他在流眼淚。我嚇了一跳,不敢再掙扎。他把我抱到床上,像哄孩子一樣拍著我,小聲說:“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知道你對我有很多不滿意,可是,我是想讓你看見最真實的我,如果這個壞我你都可以接受,以後結婚了,那個我只會一天比一天好,你不是會很幸福嗎?難道你一定要我現在假裝一個正人君子,結婚了,把你騙到手了,再原形畢露?為什麼你也跟那些傻女人一樣,一定要看到虛偽,不願意面對真實呢?”

我覺得很奇怪,在我們倆之間,好像永遠是他有道理,而且,他只要一講出他的道理,我就會找到理由說服我自己。也許這就是愛情,我這樣的女人,自詡曾經滄海的女人,一旦遭遇愛情,也難免會暈頭轉向。

我不哭了,他也不走了,我們洗了澡、打扮好了一起出去吃飯,兩個人像一對相親相愛的好夫妻一樣,日子又繼續下去。

可是,我必須承認,所有這些,都是我心裡積存的委屈。這些委屈在快樂的時候會無影無蹤,一旦遇到一點不開心,都會跳出來,而且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我曾經問過他,什麼時候,我們可以結婚。他一臉無限嚮往的表情,但說的卻是另外一個意思的話。他說:“我也希望我們最終能一起生活,結婚,生養一個或者幾個孩子。可是,我們現在還有這么多的不和諧,這些不和諧如果不能變成和諧,我們怎么過下去?那時候咱們都會後悔的。而且,我是個有多少錢吃光花淨的人,這么多年,沒有事業也沒有積蓄,只有一顆快樂和自由的心,要是就這么娶了你,也太委屈你了。以後,咱們的孩子問起來,咱們怎么告訴他,當年你爸憑一張紙就把你媽領回家了。我覺得我說不出口。所以,你好好希望著吧,只要咱們都這么想,都努力,就會有那么一天的。”

我還是忍不住問了“那一天是哪一天”,他就冷笑起來,說:“很多女人最終不能得到幸福,就是因為她們等不到最後。”我說我的父母年紀大了,他們希望我儘早穩定下來,有一個家庭,有一個好男人能照顧我,有個孩子,能過正常的生活。說到這裡,他就會推開我,充滿了嘲諷地說“你要是為你父母活著你就找錯人了”,“我不能答應你能照顧你一輩子,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以後”,“你堅持不住,就看不到以後”。我說我已經快30歲了,我不能這樣“熬”下去,我們不需要盛大的婚禮、不需要風光給別人看,我只想有個名正言順的丈夫和順理成章的家庭,我不想做高齡產婦。這時候他的表情幾乎就是厭惡的了,他說“你一定要想好了再跟我在一起”,“我不能承諾能夠給你你要的生活”,“你再好好想想吧”。

我們的每次談話幾乎都是這樣的,話不完全相同,但意思差不多。他總是說他厭惡男人為了得到一個女人而去承諾什麼天長地久,天長地久是兩個人一起走出來的,需要時間,而不是靠嘴說出來的。我反駁不了他。可是,我心裡特別難過,真的。我覺得他如果是一個愛我的男人,也像他說的那樣,嚮往和我有一個家庭,那么為什麼不肯替我想一想?人活著不是只有自己,還有父母、親人,難道我們一定要讓父母死不瞑目、親人為我們擔憂嗎?既然兩個人已經像夫妻一樣生活了,為什麼就不能完成一個正當的手續呢?

我常常搞不明白,他到底是對我們的關係不滿意還是懼怕婚姻。如果是前者,他可以跟我分手,那樣,雙方都不會耽誤太久,都可以繼續尋找自己的歸宿;如果是後者,他應該明白告訴我,我願意幫助他建立對婚姻的信心。當然,我也曾經想過,也許他這兩者都不是,他只是看到了一座橋,暫時棲身,站在橋上,繼續尋覓能一直走下去的那條道路。如果是這樣,我覺得一旦他找到了那條路,我這座橋的下場就會很慘,蹉跎了最後的青春,對感情陷入更徹底的失望,喪失了獨自面對生活的能力和好的心態,我就什麼也沒有了。一想到這些,我就特別害怕。

作品鑑賞五

《悲歡情緣》之

日漸模糊的悲哀

採訪時間:2004年3月31日——4月10日

採訪方式:電子郵件

梨花海棠,女,51歲,北京。大學醫學院畢業,後在某醫院擔任婦產科醫生,現在某私立診所擔任婦產科主任醫師及女性保健諮詢專家。

夜間上網檢視信箱,在一百多封郵件中,有個標題突兀地撞進我眼睛裡——《梨花海棠》。

刪除了一大批垃圾郵件之後,我靜靜地看著這幾個字,有一種怪異的感覺。我記起就在今天出版的《北京科技報》上,我寫電影的那個專欄,剛好介紹的是電影《洛麗塔》,也叫《一樹梨花壓海棠》,我用的標題是《梨花和海棠那個小妖精》。想起來寫這部電影的介紹,源於剛剛結束的、在湖南的採訪,一個傷感而壓抑的、帶著不倫之戀味道的故事。我甚至覺得冥冥之中有某種神奇的東西在操縱著周圍的一切,才不過兩個星期,已經是第幾次和這樣幾個字遭遇?

我猶豫了好一會兒,讓自己平靜下來,才打開郵件。我以為是在湖南採訪的時候遇到的兩個提及這部電影的女人中的某一個,但是,不是她們。

接下來的兩個多星期,我和這個郵件的主人——梨花海棠——保持著通信聯繫。

2004年3月31日來自梨花海棠:

安頓:

你好!

給你寫信,很冒昧。我是在今天的《北京科技報》上看到你寫的文章之後決定找你的。有一些一直放在心裡的事情,很想說出來。我不太熟悉網路,只是勉強會使用。今天下午,我下班等公車的時候,偶然買了這份報紙,發現了你。很抱歉,在此之前,我沒有看過你寫的書。我的女兒是你的讀者,你的書,她買過幾本,放在家裡,我以為那些書都是年輕的女孩子們喜歡看的,我已經老了,跟愛情裡面的恩恩怨怨沒有什麼關係了,所以,也就沒看。

和你比起來,我大概是太老了。我51歲,做了一輩子婦產科醫生,原來是在一家很大的醫院,後來到一家私立診所工作。你可能聽說過這個名字,……。這是個很貴族化的診所,來諮詢和治療的都是經濟狀況比較好的女子。不知道你對婦產科醫生這個職業了解多少。我覺得這是個很特別的職業,和任何一個科別都是不同的,我們接觸的是人間和愛情、婚姻、男女有著最直接關係的東西。所以也可以說,婦產科醫生常常是看盡人間萬象的人。

我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女兒、丈夫,都非常好。我的丈夫是一名高級翻譯,他是學德語的。我的女兒去年大學畢業,國慶節之後到美國留學去了。女兒和我一樣,也是醫學院畢業的。

我是不是太羅嗦了?寫了這么多還沒告訴你,究竟為什麼要給你寫這封信。

其實,我自己寫著也有些不明白了。很多事情都在我眼前,也都裝在心裡,好像忽然之間說不清楚了。

我的個人經歷不複雜,自我感覺這大半生過去了,也沒有什麼特別遺憾的事情,唯一能稱得上不順利的就是在我32歲那一年,離婚了。當時我的女兒才只有5歲。離婚兩年以後,我遇到了現在的丈夫,他比我大兩歲。

我覺得我是一個比較幸運的人。我和我丈夫是經過別人介紹認識的。當時,介紹人告訴我,他因為專心工作和照顧長年生病的母親,耽誤了終身大事。我有顧慮。我認為我們之間是有差距的,我離婚了,帶著一個需要撫養和教育的孩子,工作很辛苦,常常上夜班,而他從來沒有過婚史,他會不會嫌棄我,不能容忍和我的女兒一起生活?這些都是必須要考慮的。介紹人一再勸說之下,我還是和他見面了。我們彼此的第一印象都非常好。我想我們女人,不管有過什麼樣的經歷,這些經歷給我們留下了多少不好解決的問題,有一點是不能打折扣的,就是對人必須要誠懇。我很誠實地把我的個人情況告訴他,請他好好考慮,特別是要想清楚,能不能面對我有一個剛剛上國小的女兒。

客觀地說,我丈夫最終促成了我們的婚姻。我在第一次見面之後就不主動聯繫他了,雖然也覺得他各方面的條件都很好,但是,畢竟人是非常現實的動物,保護自己的生活,把生活建設得更舒適是人類共同的本能。以他的狀況,應該有條件找到比我更合適的人,至少,沒有類似孩子這種歷史遺留問題。

我丈夫是一個很善良的人,也很溫和。我們在一起生活了近20年,他從來沒有發過脾氣。他很珍惜我們的家庭,對我的女兒就像自己親生的孩子一樣,非常疼愛。我們結婚之前,我曾經問過他是不是想要一個自己的孩子。他說如果我願意,他當然會非常願意,但是,如果我不想再生孩子,他不反對,他會和我一起好好把女兒培養成人。我丈夫是在一點一滴中慢慢感動我,讓我漸漸愛上他的。他是一個心胸博大、有責任心並且懂得尊重女性的人,我認為這就是他的人格魅力吧。也正是因為他有這些優點,才決定了我們的婚姻非常幸福,我們的一切都和諧一致。

寫到這裡,就不能不提到我以前的婚姻了。簡單地說,我的前夫和我是大學同學,他學的口腔科。在我女兒3歲那年,他得到了一個機會,到美國學習。此後,他決定不回國了。長期的兩地分居,造成了我們最終分手。我不願意離開北京,女兒還很小,國外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兩個人白手起家也並不像想像得那么容易。我考慮了很長時間,決定離婚。我留下了女兒,因為考慮到一個單身男人帶著一個幼小的女孩子會有很多不方便。我的前夫非常理解我的感受,他堅持說服我,但因為我比較堅決,所以,他還是放棄了。他給女兒留下了一些錢,後來,他的經濟狀況非常好了,也經常會給女兒一些資助。我女兒這次到美國讀研究生,也是去找她的親生父親。我和我前夫一直保持著這樣的聯繫,不涉及我們兩個人,只是因為這個孩子。當然,這些事情我從來沒有對現在的丈夫提起過。包括我前夫這些年偶爾回國探親,我們的女兒也曾經去見過他,我都沒有說。並不是想欺騙他,或者有所保留,而是我不希望因此帶來任何誤解,影響我們的生活。這些,相信你也可以理解。離婚的人,都是有過一些不能與別人分享和分擔的歷史的人,我認為,這部分經歷只與過去的兩個人有關,和後來的人是不發生聯繫的,只要能妥善處理,就不必事事匯報。而且,我認為我的丈夫是一個內心世界非常單純的人,在我之前,他沒有過婚姻經歷,這種複雜的感覺,告訴他,即使不會帶來誤解和麻煩,也會增加他的煩惱。在我們結婚之後,一直到現在,我都維持著這個原則。

我和我的前夫之間沒有過激烈的矛盾,我們的離婚是生活環境的改變和追求的不同決定的,並不是我們兩個人在感情上發生了不可調和的衝突。因此,我和前夫在離婚之後的這些年裡,每次見面都非常客氣,也都很遺憾兩個人不能生活在一起。而且,我知道他也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他也從來沒有對現在的妻子過多地提起我們之間因為女兒產生的這些聯繫。

但是,不能不承認,我的前夫還是或多或少地影響了我。寫到這裡,我想,這就是今天看到你寫的文章之後感慨萬千並且給你寫這封信的原因了。

在我前夫回國和我辦理離婚手續的時候,我們一起吃了最後的晚餐。他很認真地託付我。他說他知道我們都會重新建立家庭的,他希望我能遇到一個珍惜我、可以共度一生的人。他特彆強調了一點,就是一定要保護我們的孩子。在國外和國內的一些地方,都曾經出現過繼父虐待或者侵犯繼女的事情,在這一點上,他希望我一定要謹慎,因為孩子太弱小了,特別是女孩子,禁不起這樣的傷害。我對他保證,我以後可能會找到一個男人一起生活,但是,這些都是以女兒的幸福為前提的,如果對方不能接納和愛護我們的孩子,我是不會輕易地再次走進婚姻的。我記得,我的前夫聽完我的話之後,很鄭重地說:“謝謝你!”

我一直很相信我現在的丈夫。我非常相信他的人品,他是絕對不會做出這種有悖人倫的事情的。我知道他絕對不會的。

可是,儘管是這樣相信的,但我還是被我前夫的話控制了。這么多年過去了,回想起來,我總是有一種負疚,對我現在的丈夫。我覺得其實我所做的一切,都證明了我並沒有像我所說出來的那樣信任他。當然,也許,他自己並沒有強烈地感覺到這些。

我寫得很長,也很亂,不知道你會不會看著感覺很亂。我的思路也開始亂起來了。簡單地說,從女兒7歲我們結婚,到去年女兒23歲出國,十幾年當中,我們一家三口一起生活,孩子也把我的丈夫叫做“爸爸”,但是,我從來沒有讓他們有過單獨相處的機會,十幾年當中,從來沒有一次。女兒離開我們了,家裡只剩下我們老兩口。有時候,我的丈夫常常提起孩子,有時候,孩子給家裡打電話,我看著他們父女兩人熱烈地聊天兒,忽然之間會有一種悲傷的感覺湧上心頭。女兒出國,讓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一塊沉重的石頭終於落地了,另一方面,也讓歉疚占據了我的內心。我覺得其實我傷害了我的丈夫,在女兒的問題上,我從來沒有完全把他當成一家人。

我說不清楚了。你能理解我嗎?也許,這是女人——特別是做了一個小女孩子的再婚母親的女人——都能夠理解的。

我還會給你寫信的。等我能寫得再清楚一點的時候。

另外,我想告訴你,我很喜歡《洛麗塔》這部電影。你介紹的兩個版本我都看過。

晚安!

梨花海棠

  2004年4月2日來自安頓:

梨花海棠:

你好!謝謝你的來信,也謝謝你信任我,願意告訴我你的心事。

我想我是可以理解你的心情的。《洛麗塔》是我非常喜歡的電影,但是,看的時候,常常會有不舒服的感覺。不舒服,卻欲罷不能。那應該算是一個非常殘酷的故事,所有的起承轉合以及所有的細節,都仿佛能牽動人性深處最隱蔽也可能最醜陋的東西,偏偏在這些醜陋的表面,還有很美麗的點綴。我說不太清楚,到底是什麼在吸引我一次次看下來,每一次都感慨。

我認為我知道你在說什麼,雖然,你很含蓄。人的一輩子太長,可能遇見的變故也太多,有些東西是必須從根本上杜絕的,不可以嘗試,更不可以帶著僥倖的心態去冒險。這樣想,是不是很悲觀?我很堅定地認為,由於悲觀而產生的本能的防範,有時候反而會讓一個人很安全,特別是女人。當一切來自外界的保護都不能看得見、摸得著、可依靠的時候,自我保護,就顯得非常必要,而且比什麼都更加可靠。你是這個意思嗎?

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去猜想,現在的丈夫是不是感覺到了這種防範的存在。我寧願相信他除了幸福之外什麼也沒有感覺到,並且,我會一生不對他做出任何解說,這樣就已經很好了。人會因為善良而自責,但是,如果眼睜睜看著不願意發生的事情發生,那時候,代替自責的是什麼呢?

不久前,看過一個小故事。講不了太具體。大概是說一個人在塞納河邊畫畫,一個單身女子過來聊天,兩個人交談非常愉快,但是,畫家還是本能地把放在褲子後面口袋裡的錢包轉移到上衣兜里了。畫家說他相信這個姑娘不是賊,這么美麗的女孩子怎么會是一個可惡的賊呢?於是感覺自己有些卑劣。但是,如果女孩子離開的時候,錢包真的沒了,那么誰更卑劣?

所以,我想你也許並不一定要這樣一直歉疚下去。

安頓

2004年4月8日來自梨花海棠:

安頓:

你好!我應該謝謝你。

我給自己起了“梨花海棠”這個名字,是為了吸引你的注意。我想你每天的郵件一定很多,我擔心你不能“發現”我。

給你寫信的那天晚上,我睡不著。我找出後來年輕導演重新改編拍攝的《洛麗塔》,重新看了一遍。其實,從女人的心態出發,我更喜歡香港翻譯的名字《一樹梨花壓海棠》。這個名字很曖昧,因為曖昧,好像多了一些深意。我總是覺得人的一輩子當中有很多事情是沒辦法都說明白的,更多的時候,那是一種感覺,只有當你遇見一個可以了解這種感覺的人,才變得清楚起來。單純從女人的角度來看,洛麗塔的故事也是美的,淒涼、絕望。可是,如果從我這個做母親的再婚女人的角度來看,就是殘忍的、不道德的。你一定會問我,為什麼這樣想呢?我想只有一個理由,就是我總是忍不住想像,這就是我的女兒。

從小我就明白一個道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句話說的是為官之道,我認為,也是在講與人相處的道理。如果懷疑一個人會作出傷害自己的事情,就不要和這個人在一起;如果決定了和人家在一起,就不要心存懷疑。我想,我對我的丈夫也應該這樣才對。可是,我半生都沒有做到這一點。我一邊信任他,一邊和他一起生活,一邊懷疑他,防範著他。到最後,我也不知道如果我不這樣做,結果會是什麼樣子的。我沒有機會去改變什麼了,因為我已經這樣做了。有時候,我對我自己提出問題,自己來回答。這個問題是我回答不出的。女
兒和我,到今天都可以說是命運很好的,這種結果究竟是因為我的防範使得一些事情沒有機會發生,還是本來就是我這個人庸人自擾了?十幾年過去了,已經沒有人能說清楚了。我覺得,這就是眼下我越來越感覺到悲哀的原因了。我其實並不確切地知道我的丈夫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我結婚以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女兒轉學。我把孩子轉到了我工作的醫院附近的一所國小校。每天早晨,孩子跟我一起出發,中午在學校吃飯,放學以後來醫院等著我一起回家。我每個月都有幾天要上夜班,上夜班的時候,我也是帶著孩子的。我讓女兒在醫生宿舍寫作業、睡覺。我知道,每當夜裡我要去看病人的時候,都會吵醒女兒,有時候她被驚醒了,很長時間都不能睡著,即使這樣,我也還是堅持不讓她回家。我丈夫曾經不止一次對我說,他可以照顧孩子,我上夜班的時候,他們兩個人在家也是可以的,孩子也這樣說過。但是,只有我自己明白,我在想些什麼。所以,我藉口不想影響丈夫晚上在家裡工作和休息、不想加重他的負擔,一口回絕了。我想,如果一個女人存心想做什麼,她一定能夠為自己找到充分的理由,也一定能有很多方法來解釋,讓自己的行為合理化。這些年,為了讓女兒在我不在家的時候不和他在一起,我想出了各式各樣的理由,有些說法,我自己已經想不起來了。我一直這樣堅持著,慢慢的,我丈夫已經適應了,再也不提出任何建議了。我曾經想過很多次,是不是我神經過敏?我是不是很卑劣,所以把身邊的好人也想像得很卑劣?可是,一想到我前夫給我講的那些慘痛的例子,我就感到非常恐懼,狠下心來還是這樣做了。

我在醫院的婦產科工作,除了正常的產婦,也能遇見很多在感情和身體上都受到男人的傷害的女人。我在工作中也悄悄地觀察他們,有些女孩子真的是非常無辜的,他們不僅要承擔感情上的失落,還要承受身體上的痛苦。我親眼見到過那些女人在手術台上痛哭。每當看到這些,我都會忍不住想到我的女兒。無論如何,我要盡最大努力讓她躲避這一切。

後來,女兒上大學了。我沒有做任何解釋,只是告訴她,讓她在回家之前先給我打電話,問問我上班的時間,如果我不上夜班,她就可以回家。我想我女兒是永遠不會明白,她的媽媽為什麼會提出這么古怪的要求的,但是好在我的孩子非常聽話,她一直配合我。這種家庭背景的孩子大概都是很早就懂得了一些正常家庭的孩子不會明白的事情的,就像我在她還很小的時候告訴她,不要在爸爸面前提到她的親生父親。寫到這裡,我很難過,我仍然覺得對不起我現在的丈夫,在我們這個後來組合的家庭里,我和女兒是親人,而他,始終和我們之間是隔著一些什麼的。

我女兒出國之前,我們兩個人曾經在外面吃過一次飯。她告訴我,她非常感激繼父,她是從心裡把這個人當成自己的爸爸的,她希望我能好好地和爸爸白頭偕老。我想我是一定會這樣做的。我也很感謝他,他不僅給了我穩定、幸福的生活,也給了我女兒幸福的少年時代。

但是,就是這些天,我一直在心裡暗暗地難過,就是為了我跟你說過的這個原因。我幸福嗎?我想,我的回答是肯定的。我的丈夫幸福嗎?如果我這樣問他,我相信他的回答會和我的一樣。也許,你說的是對的,他什麼也沒感覺到,這樣已經是最好了。

最後,我還想說一句,也是十幾年過去以後的一個非常由衷的想法。現在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在婚姻裡面進進出出,看起來,好像很平常,重新建立家庭對很多人來說已經不是什麼新鮮的事,但是,恐怕只有當事人自己心裡最明白,每一次婚姻之後留在心裡的那些東西究竟是什麼。這個世界上陌生的人和事很多,但並不是都需要親自嘗試的。有些代價要用一輩子的時間才能看清楚到底有多大。

祝願你一切都好!

梨花海棠

2004年4月10日來自安頓:

梨花海棠:

你好!

我想你並不是需要我的建議,而是希望把這種內心深處的感覺說出來,說出來,就放下了,對嗎?

並不是所有帶著小孩子再婚的女人都能有你這樣的福氣,遇見一個值得你相伴走完後半生並且心存感激的人。現在的你,應該是非常幸福的,並且,你明白自己應該怎樣去珍惜這一切。女兒長大了,一切都過去了,留下來的,應該是最好的記憶,而不是對一些已經過去的事情的猜想和追問。如果一直這樣想下去,不僅昨天會變得面目模糊,明天也會因此暗淡下來,我覺得那樣的一生,才是真的很失敗了。

也希望你一切都好。《洛麗塔》的故事就當它僅僅是一個故事吧。不必再看了。

安頓

作品影響

  《悲歡情緣》提出了很多再婚者必須要面對的問題。一個離婚女子和一個從未經歷過婚姻的男人之間,有沒有真正可以讓他們順利走入婚姻的愛情?再婚者中一方有孩子,而另一方必須面對在重新建立家庭的時候就不可避免地成為一個陌生孩子的繼父或者繼母這種狀況,應該怎樣調整心態?一對夫妻離婚之後各自經歷了不同的感情生活,重新走回來,選擇復婚,而彼此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復婚過程中難以磨滅的嫉妒、猜測該如何擯棄?經歷過離婚的人都或多或少受到過的感情上的傷害,很難再次從心底相信一個人,那么,再婚之後能否給新伴侶以最大限度的信任?等等。這些問題需要每個曾經或者正在經歷這些的人反思。

作品現實意義

  有資料顯示,國內目前的離婚人群中有50%以上的人會選擇再婚,而再婚人群中有近70%的人可能會出現第二次離婚。其中的心理原因非常複雜。經歷過婚姻失敗的人,重新組建家庭,不得不面對各自過往的情感歷史,有些人還不得不面對新伴侶在以往的婚姻中留下的諸如孩子、財產等一系列“後遺症”。怎樣正確對待他人和自己的情感歷史、婚姻背景,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再婚是否能夠獲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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