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王牌丫環(穿越) 作者:花即
5555...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穿越,身體還縮成四歲!更淒涼的是,莫名其妙被抓到萬惡的忘憂谷成為一個苦命的侍僕,本來想平安渡過,無奈為什麼總是這么多倒霉事啊一串一串的,老天不做美!什麼?要我去做少主的丫環?
……好可怕的一群小鬼啊!
惡名昭彰的忘憂谷
秋果激動地說:“思思,你真的好聰明喔,你真是……真是不一樣的!”
五歲的秋果說不清到底哪裡不一樣,但總之面前這個比自己還小的小妹妹,說的做的,總跟別的孩子不同,她給人一種感覺,就好像……就好像很久以前,爹娘低頭望著她,緊緊護著她似的。
阮思思拭了拭額頭的汗,終於鬆了一口氣,微笑了。“秋果姐姐,其實我也很緊張,就怕用錯了藥,幸好小濤總算醒了。”她的笑容只是一晃,轉眼又隱了下去。她鬱悶地想到了自己。她一個現代社會的二十歲大好青年,莫名其妙穿越到這個古代世界,縮成四歲小孩的身體,已經過了好幾個月,如果這是一場夢的話,她什麼時候能醒呢?
秋果繼續激動:“思思,你一定行的!你能拿到《毒經》,還能看懂,小濤不會死了!你救得了他!”
“嗯……我會盡力的。”阮思思被說得有點不好意思。說起來只是運氣好,她湊巧看過別人怎么進的墨閣,並記住了那個步法,湊巧這個世界的文字她能看懂,於是她找到了那個解毒方法,還找到了解毒丸,真是老天保佑!
兩個小女孩相視一笑,一起趴在床邊,關切地問:“小濤,你怎么樣?哪裡不舒服?頭還疼嗎?”
厚厚的被子下面,小男孩慘白的小臉終於浮出了一抹血色,呼吸也慢慢平穩起來:“疼……”他叫了一聲,雖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但他畢竟只有五歲,眼淚立刻就下來了。秋果連忙哄他,阮思思卻舒了一口氣,有痛覺就對了,只要再吃幾次藥,應該就能好了。
“小濤,你要嚇死我們啊!為什麼這么不小心?”秋果還是心有餘悸的樣子,“我們不是早就說好了,無論什麼東西都不要隨便碰,這裡可是忘憂谷!到處都是毒!我們只是侍僕,中毒也不會有人來救的,不聽話會沒命啊!”秋果說著眼淚又滾下來,“我們三個一起來的,你要是出什麼事……”
自從被帶到忘憂谷,原本互不相識的他們相依為命,就像親人一般,彼此都不能失去。阮思思伸出手,輕輕地拉住秋果袖子,認真地說:“不會的,我們會好的。”她是這裡最幼小的孩子,甚至踮著腳才能夠著床沿,但她仰著臉,五官清秀,眼睛裡有一抹淺淺的溫柔,讓人不由自主地相信她的話.
秋果怔了怔,轉身撲過去,猛地一把抱住阮思思大哭:“嗚嗚嗚……思思,幸好有你在!”
阮思思只覺得猶如泰山壓頂,踉蹌了一下,勉強撐住小小的身子,費力地笑著安撫道:“好啦,好啦。”
這裡是怎樣的世界,至今還不是很清楚,身邊能說得上話的只有秋果和小濤,但他們都只是懵懂的孩子,她問不出想要的答案。至於其他人……她還沒有那個熊心豹子膽敢拿自己的小命開玩笑去向他們開口提問。
她只知道,這裡是與世隔絕的忘憂谷,是江湖上惡名昭彰的萬毒之宗。這裡的人脾氣很差,疑心很重,出手狠毒,所有侍僕剛被抓進來時都不滿六歲。只要到了這裡,就成為忘憂谷最低等的侍僕,無論多小的孩子都必須沉默地工作,一絲不苟地聽命,一年時間,只有努力活過一年時間,才能算是谷中的藥侍。再接著,只能靠運氣,據說只有資質特別出眾,並且能被毒尊看入眼的人,才能拜入門下,成為忘憂谷弟子,得到真正的指點,否則一輩子只能是個僕人。
在那之前,所有的孩子都是各憑本事,各自修練。除了辦好吩咐下來的事,其它時間幾乎沒什麼行動限制,大家可以看,可以聽,可以自由出入大多數地方,甚至包括藏有眾多典籍和各種毒丸丹藥的墨閣,但前提是,沒有被施布的各種劇毒毒死。
自從意識到這點,她就與秋果和小濤說好,在弄清楚之前,決不輕易碰一草一木,全身上下也儘可能地裹得嚴嚴實實,還自己動手做了手套一人一雙天天戴著。他們格外的小心謹慎,做事也特別地細心賣力,只盼望能平安渡過,這樣過了幾個月,原以為應該是慢慢適應了,沒想到昨天一回房,就看到小濤倒在地上,幾乎死過去的樣子,嚇得他們魂飛魄散,幸好現在總算救回一條命。
“可是……我什麼也沒有做啊,”小濤躺在床上,緩了半天,茫然又委屈地說,“我哪敢啊?一整天我都在前院掃地,藥侍們走過時,我看都沒敢看一眼……院子我每天掃,從沒中過毒啊……”
“藥侍?”阮思思一愣。難道……
忘憂谷里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谷里的人可以隨意比試,說得直白一點,自相殘殺是被允許的。無論是想試藥,還是純粹地看某人不順眼,都可以隨時隨地地向對方施毒,只要你有夠大的本事和膽量,你甚至可以對師父師尊下手。所謂勝者為王敗者為寇,在忘憂谷可謂被發揚得非常之光大。
“小濤,你……真的沒得罪什麼人嗎?”阮思思儘量把語氣放柔,免得嚇到兩個孩子。
小濤萬分委屈:“沒有啊……”
也對。他們只是小小侍僕,保命還來不及,哪敢去得罪什麼人呢?他們可以安守本份,卻不能阻止別人的害人之心……唉,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但老天爺似乎連走一步算一步的時間也不想給他們,阮思思正憂心忡忡的時候,突然兩隻雪白的小手無聲地從一側伸了過來,掰開小濤的嘴,拉長他的舌頭,一個小腦袋湊近看了看,自言自語般地說:“真的解了?果然有點本事。”
一系列動作發生在一瞬間,事先一點預兆都沒有,阮思思和秋果太驚愕了,以至於直到那人把話說完,兩人才反應過來。
“放、放開他的舌頭!”那種撕扯般的拉法嚇得秋果驚叫著撲了過去,“小濤喘不過氣來了!”
那人放開手,轉過臉,阮思思這才看清,原來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一身白衣,五官漂亮,小小年紀,眼睛裡卻帶著一股漠然。白衣女孩放開拉著小濤舌頭的手,於是手空閒了,然後空閒的手抽出腰間的一柄短劍,眼也不眨地砍向秋果的脖子,“你敢這么跟我說話。”
這一劍如果砍中,秋果一定會人頭落地!
“住手!”阮思思再次被嚇得魂飛魄散,想也沒想,就朝白衣女孩猛撲過去。如果沒有猜錯,這個女孩應該是個藥侍,藥侍雖然身份比他們高,或者對毒的認識比他們深,但通常沒有厲害的武功,她這一撲,只希望把女孩撲倒,救秋果一命。結果阮思思忘了自己現在才四歲,年齡和力氣太懸殊,女孩抬腳一踢,她就斜斜摔飛到一旁。
不過,一撲一踢的瞬間,白衣女孩的劍也頓住。
這一瞬間,阮思思把女孩的衣衫弄濕了一片。
那一片是眼淚,秋果哭了一整天,她安慰了一整天,她的手沾滿了眼淚。
“住手!你已經中了我的毒!”阮思思坐在地上衝著女孩大聲喊。
所謂的藥侍,就是什麼都學點皮毛,什麼都是半吊子。
果然白衣女孩愣了一下,轉過身來問,“你說什麼?我中了什麼毒?”她的眼光掃向腰間,看來是發現了身上的濕潤。
阮思思盯著女孩手裡那把寒光閃閃的利劍,斬釘截鐵地說:“是三休水!無色,無味!你該知道,這種毒液要是吃了,三天內就會眼盲口啞耳聾,如果滲入肌膚,不及時抹上解藥也會皮膚潰爛!”
“哼,你在騙我,你怎么會有這種毒?”白衣女孩嘴裡不信,動作卻停下來。
“我既然能拿到鶴仙散的解藥,解小濤身上的毒,怎么不能有三休水?”阮思思言之鑿鑿,暗地裡卻不住抹汗。此時的她希望自己看起來像個權威,而不是個四歲的毛丫頭。
“你……”白衣女孩狐疑地瞪著阮思思,漸漸地眼睛裡迸出怒火。她雖然疑心很重,但畢竟年紀還小,女孩子的天性也決不會讓自己的容貌受損,她生氣了,忘了前一刻要殺的是秋果,轉身向阮思思揮劍疾刺,“要解毒我也先殺了你!”
劍光迎面而來,伴隨著一片雨霧。
雨霧?多半又是什麼毒吧!阮思思心裡哀叫一聲,立刻面朝下仆倒在地,雙手拉出頸後衣衫上的連帽,罩住頭頸。緲緲地霧水落在身上,轉眼就滲入粗布衣裳之中。
阮思思靜靜地在地上一動不動。
“你對我下三休水,我還你一瓶焦露,你就等著腸穿肚爛而死吧!”白衣女孩陰狠狠地說,手裡橫著一把劍,寒光閃閃,停了一會,又一步一步地靠近,“不,我還得在臉上劃幾刀!”
阮思思淚。這孩子怎么這么狠毒哇!
她本來想裝死以求白衣女孩儘早離開,沒想到連這一個小小期盼也無法實現。雖然她身上穿著一件防水衣,可以暫時阻止液體的接觸,但如果再挨上幾劍……
阮思思沒有再往下想,因為她堅信自己不可能挨了幾劍還能若無其事地躺在地上裝死人,於是趁著白衣女孩接近,毫無戒備,她突然翻身,揚手撒出一把藥粉——
紛紛揚揚的白色粉末飄在空中,仿佛一片薄薄的輕紗,隔著這一層紗,她看見白衣女孩的神情一變再變。先是大驚,再是惶惑,然後是恐懼,在失去意識前,小臉上是深深的絕望。
忘憂谷的孩子都很怕死,所以他們拚命地活著,他們拚命地活著,所以在以為自己要死時,往往特別的無助而絕望。
白衣女孩倒地的同時,阮思思坐了起來,伸手揉著身上的痛處,整張小臉皺到了一起。嗬,剛才被踢的一腳,真疼。
其實那女孩根本不用怕,因為她撒的只是烈性麻藥,之前一直拿來給小濤止痛來著。毒經上說,這藥還有一個好像點心的名字,叫做迷酥,平時只需取少量放在香爐上燃燒,產生的氣體被人吸入後,能麻痹知覺。可是剛才情急之下阮思思把粉末原料全扔了出去,這下子……不知道那女孩得昏迷多久,會不會有後遺症?
“哇……思思,你……哇!!!”才安靜了片刻,房間裡突然響起震耳欲聾的哭聲,把阮思思嚇了一跳,抬頭只見秋果和小濤坐在床上大嚎,淚水決堤而下。
“怎、怎么了?是不是剛才哪裡傷到了?你們沒事吧?”阮思思呆了,手忙腳亂地爬起來,有些無措地問。這……其實哄小孩真的不是她的強項!
兩個孩子卻只顧哇哇大哭,哽咽抽泣,說不出完整的話。
原來一切發生得太快,兩個孩子根本來不及反應,從頭到尾只嚇得目瞪口呆,動彈不得,完全插不上手。後來他們以為阮思思死了——悲痛驚恐,看到阮思思又活過來——大喜過望,心理落差過大,刺激太重,不嚎哭出來簡直要憋死過去!
為了昏迷的白衣女孩
記得來到這個世界的前一刻,她正在回家的途中,那天雷電交加,下著大雨,她騎著腳踏車,身上罩著一件寬大的藍色塑膠雨衣。來到這個世界後,她的身體陡然縮成四歲,一切都不一樣了,只有雨衣和腳踏車還在。後來莫名其妙地被忘憂谷的人抓走,腳踏車當然不可能隨身帶,於是身邊只留下一件雨衣。
再後來雨衣也留不住了,因為到了忘憂谷,沒什麼比活命更要緊。她把雨衣裁開,做成了三套防水服,連帽的款式,分給秋果和小濤,就是預備著在受到外來毒粉毒液攻擊時,能保護身體一段時間,現在看來,當初的綢繆還真沒有錯。
阮思思小心翼翼地把防水衣脫下來,只穿了件中衣站在房間裡。這套塑膠服穿在中間一層,外面的衣衫已經被毒霧浸透得濕軟軟了,裡面的中衣卻仍然乾燥,效果令人滿意。
“思思……你真的沒事嗎?”哭得太久,秋果聲音沙啞,兩眼紅得像小兔子,擔心地看著她。
“嗯,我很好!”阮思思沖她精神抖擻地一笑。不要說沒事,就是有事也不敢說出來啊,這兩個小孩哭起來真讓人沒撤,她哄了半天哄得是江郎才盡心力焦瘁。
秋果眼淚汪汪:“你沒事,太……太好了……”說著又伸出手,抱緊了阮思思。
“好……好。”唉,阮思思笑著嘆了口氣,繼續踮著腳尖拍著秋果的背輕哄著,“別哭了,小濤剛睡著,他中的毒才化解,需要好好休息。”
“嗯。”秋果點了點頭,安靜了一會,忽然問道:“但是……這個人怎么辦呢?”秋果轉頭,有些畏懼地指著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白衣女孩。
是啊,這女孩怎么辦呢?其實阮思思也正為這件事苦惱。
在忘憂谷,谷主之下共有設有五堂,按五行八卦,分別叫做司金堂、司木堂、司水堂、司火堂、司土堂。當初他們同一批被抓來的小孩共有十多個,就分別被分到了這五個地方。五堂之間雖然離得並不遠,谷里也沒有什麼規定禁止相互往來,但實際上五堂的人彼此之間很少走動,基本屬於面對面不相識的那種。
阮思思他們在司水堂做了四個多月的侍僕,從沒有見過這個白衣女孩,只能說明,她是另外某堂的人。至於她為什麼竟然會跑到司水堂來對小濤下毒,就不得而知了。
“思思,我們要把她送回去嗎?”秋果聽完她的分析,迷惑地問道。
“不行的。”阮思思搖了搖頭。不要說他們根本無從打聽這個女孩到底是哪堂的人,就是打聽到了,也不敢貿貿然把女孩送回去。更何況,送回去也無濟於事,見死不救就是忘憂谷的風格,哪怕是同一堂的弟子也不會有什麼人來管她死活。
而她……阮思思郁悶地想,無論這女孩做過什麼,她還真沒辦法就這樣把一條活生生的生命丟出去自生自滅。
阮思思沉默了許久。
“要不……我們暫時照顧她吧。”阮思思有些艱難地開口,其實她也覺得這個想法比較冒險,搞不好就會招來殺身之禍,但是……但是……她看著秋果,徵求她的意見。
“……嗯,好。”秋果愣了一下,說。
阮思思沒想到她會這么快答應,也愣了一下,“可是,也許很危險的……”
“沒關係,思思,我相信你,你不止一次的救過我,真有什麼危險也不要緊。”這次秋果沒有一點猶豫,徑直說。
阮思思驚訝地看著她,然後,微笑了。 “好,等小濤醒了,我們再去問問他。”
“嗯。”
晚上,三人商量的結果,一致同意暫時照顧昏迷的白衣女孩。
彼時,阮思思還沒有真正認識到這是一個將會帶來多少麻煩的決定。
自從把女孩安置下來,阮思思就開始擔心她醒後會不會對自己不利。畢竟自己的做法說好聽一點叫做以德報怨,說難聽一點就叫做婦人之仁。也許白衣女孩恢復以後,不但不會領這個情,還會惱羞成怒追殺自己,思前想後,阮思思覺得一定要做好這方面的應對工作。
為了防止女孩突然醒來給他們一劍,阮思思在她日常的食物中加入了軟筋散,渙散她的氣力,但這顯然不是長久之計,要想以後都相安無事,必須讓白衣女孩主動放棄與他們為敵,最好的辦法,就是在本領上勝過她。
想通了這一點,一場浩大的工程就開始了。阮思思為此幾乎失去了所有休息時間,白天在司水堂里做事已經相當辛苦,現在一有空,她還不得不一頭扎進墨閣的書堆里,只求儘快找到一點入學的法門。
“思思,你昨晚做夢好像在念經脈穴位的名字……”秋果說。
“思思,你、你還好吧,你的臉色都綠了……”半夜回來時連小濤也被她嚇到。
“還……還行。”淚,其實阮思思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她真懷疑當初是怎么找到小濤解藥的。墨閣里的典籍是如此之浩瀚,而且又是如此之凌亂,像垃圾一樣堆放在一起,現在她一進墨閣就有眼冒金星的感覺。可能就因為這個,平時墨閣里幾乎沒什麼人,能進來的,大多只取一兩本典籍就走。
而她一個小小侍僕,不敢私自把書拿走免得招來什麼人搶奪,而且據她現代多年的學習經驗,始終認為學什麼都應該有個由淺入深,由易到難,循序漸進的過程,因此她埋首書堆的前幾天,只是在拚命尋找最初級的入門典籍,反而把看起來很吸引人的奇毒妙方放到一旁。
如此日復一日,白衣女孩還像個植物人般沒有醒來的跡象,阮思思的學習工程卻有了不小的進展。
她無意中發現,要成為真正的用毒高手,不僅要認識草藥、了解藥性,懂得藥物之間的相生相剋,知道人體經脈穴位,還要兼修內力,控制內息,這些缺一不可,必須同時修練,否則製成的丹藥只能和墨閣里現有的藥丸一模一樣,只要照書尋找相應的解毒方法就能化解。而真正的高手,除了能調製藥性,還能用內力把其中的成分催化,這樣粹煉出來的毒將會非常的棘手。
了解這一點,阮思思便試著學習運氣,有時看完書頭昏腦漲,坐下來調運內息反而舒服得多。
這天坐著坐著,居然睡著了,醒過來時,天已經漆黑。阮思思看著窗外天空稀稀落落的星子,嘆了口氣,最近看書看得日夜顛倒,回去總是很晚,幸好秋果和小濤已經慢慢習慣,不再像剛開始那樣擔驚受怕。
從墨閣出來,她便到廚房找食物充飢。近來用腦過度,或者是調息運氣太費精神的緣故,她時不時就會覺得肚子餓,每天晚上回房前,總要先去廚房弄點東西當夜宵。這天也不例外,阮思思裝好一布包的饅頭,往排房走,經過石階時,寂寂無聲的夜裡,忽然好像聽見什麼細微的聲音——
嘩嘩……
阮思思停住腳步,屏息。
嘩嘩……
好像是,什麼東西拖動鐵索發出的聲音?
阮思思甩甩頭,認為應該又是自己幻聽了。她每天走過這裡,哪有聽到過什麼聲音?對了,一定是看書看過了頭,最近總不太正常,即使不看的時候,那些百草經絡還會在眼前晃啊晃,好像得了強迫症似的,眼前不停播放著書中的內容,還附帶聲音在耳邊碎碎念,蒼蠅一樣揮之不去,嗡嗡嗡嗡。
說也奇怪,只有在打坐運氣的時候她才覺得平靜,但只要一停止,人就不舒服,暈眩中還帶點飄乎。
阮思思繼續往前邁步,可是越走聲音越聽得清晰,她四下看了看,這裡一片空闊,除了石階只有叢生的花草,哪裡有什麼鐵索?
可是當她望向遠處另一條廢棄的石階時,莫名其妙就覺得聲音是從那裡面發出來。
如果在平時,阮思思一定會冷靜而理智地選擇對異常事物敬而遠之,但今天她有些糊裡糊塗,一時頭腦發熱,就走過去神經兮兮地研究那條石階。
夜涼如水,石階上已經很久沒人走動,上面花草蔓延著各種野花雜草,錯綜複雜地盤結成片,風吹過,簌簌搖曳,隱隱仿佛一個蓄勢待發的黑鬼。
如果在平時,阮思思就算不被嚇倒,也會冷汗涔涔地當場掉頭而去,然而今天她居然沒有,她的耳邊更清晰地聽到嘩嘩的聲響, 心中升起一種莫名的興奮感,取代了好奇,令她更加駐足不去——
她發現石階右側三步距離之內,竟然隱藏著一個毒陣!
她發現自己竟然可以記起這個毒陣,似乎……就在某本書里見過。
哪本呢?應該,就在那堆垃圾里吧……
阮思思覺得她的腦子又開始抽風了,眼前冒出一片片文字,活力十足地跳躍著,時而清晰時而模糊……
屯七陣,破玄黃……
上屏沉,下玄生……
洋洋灑灑數百言,爭先恐後地湧進腦子裡。阮思思一顫,這……這不是就是這個毒陣的解法嗎?
阮思思猛然有些驚恐,她不知道自己這種狀況是不是就叫做走火入魔,這想法令她害怕,於是她選擇鎮定了一下自我,逼迫低迷的理智重新上位,然後毅然決然地拔腿逃離了這個讓她失常的地方。
她跑得很快,腳踩過石子路,沙沙地響。
夜風撲面吹來,阮思思慢慢冷靜了一點。或許,事情還沒有想的那么嚴重,她除了有些暈眩發昏,並沒有出現類似吐血這種經典的走火入魔症狀,而且,當她發現毒陣的一剎那,腦子裡不由自主地想起在書中看過的相關內容,這似乎不能算是件壞事。
說起來,為了早日能夠對抗白衣女孩,最近她有些心急,看書都是一目十行匆匆而過,但是她居然幾乎都能記住個大概,想用的時候,腦子裡就會自然而然地飄出模模糊糊的印象。
阮思思邊跑邊困惑,忽然間,她腦中一閃,想起從前還在現代世界時,曾聽說過,科學發現,人在幼年時期往往擁有極其驚人的學習能力,只因為理智意志還沒有完全打開,導致了很多學習機會的白白流失。而她穿越到這個世界後,不僅保有二十年的成長思維,還擁有四歲孩子的一切機能,這是不是表明,她現在無意中擁有了超強學習力甚至類似過目不忘的本領?
這么想的時候,阮思思發現自己停在了一個房間的大門前,抬頭一看,居然是藥房。
汗,難道她不是要回房間睡覺去了嗎?怎么會不知道不覺跑到這裡,難道還要來拿書中所講的那幾味藥盎去破那個毒陣嗎?
籠中男童
阮思思站在石階前,看著毒霧絲縷散去,許久才反應過來,毒陣已破,破在她手中。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害怕,而是興奮,這種感覺,就是原本日夜沉浸在理論知識海洋里,忽然現實中遇見了一個實踐機會,於是克制不住躍躍欲試,同理就像餓鬼見到了美食,食指大動。
淚……她是不是快變態了?她的自制力一向不是這么差的啊!
阮思思還沒來得及沮喪,就發現破除毒陣的地方,四級石階忽然陷落,無聲地滑出一道矮門,她一愣,興奮感再度不可抑制地飈升。
她內心掙扎,想離開,但矮門裡那一條看不到頭的甬道招引著她,矮門裡透出來的隱隱的微光誘惑著她,還有那輕微的,奇怪的,嘩嘩的聲音,無時無刻不擾亂著她……當阮思思醒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已經順著甬道走出好長一段路……
……她今天到底撞了什麼邪啊?!
阮思思很想掉頭回去,但前面光亮越來越大,似乎有片別樣天空,她猶豫再三,咬了咬牙,雙腳終於還是繼續前行。
盡頭,原來是個不大不小的洞穴,洞壁上只有三處火把,火光交錯,忽明忽暗,反而無法清楚地照出洞中的全景。
更奇怪的是,之前還清晰可辯的鐵索聲,到了這裡,卻似突然不見了。
阮思思停在甬道口附近,心裡有些發悚,她並沒有四處走動,只看了幾眼,心裡便只留下一個念頭——快走吧快走吧,就是這樣,夠了吧!
這回意志倒沒跟她做對,阮思思轉身就走,但她走得似乎有點偏離軌道,身子竟不自主地,一點點一點點往左歪去……當她醒悟過來是有人在搗鬼的時候,已經太遲了,左肩上一股巨大的力量驟然收緊,她騰地飛了出去,身體撞幾根排立的鐵桿,滑落下來,跌在地上,布包里的饅頭撒了一地。
阮思思的冷汗滴落下來,臉色煞白,嘴裡發不出一點聲音,她感覺到那股巨大的力量此刻就在身後,那種陰寒的壓迫感簡直像扼在她的喉嚨上!
寂靜。可怕的寂靜。
直到一隻小手扣上她的肩,一個稚嫩的聲音打破凝固的空氣,得意地笑道:“哈哈,好玩!”
居然是個小孩!
阮思思的心懸到了嗓子眼,她沒有立刻回頭,生怕任何一點細微的動作刺激到身後的人。她只用眼角餘光瞥了一眼那隻手,那么小,似乎還是非常年幼的孩子。
但是這個孩子,卻擁有魔鬼般的力量,他的內力絲毫不內斂,完全張揚在外,深厚得連她這個門外漢都能這么強烈地感受出來。但是,這怎么可能?這樣的內力,跟一個孩子的年紀決不相稱……
難道扣著她肩膀的,並不是真正的孩子,而是武俠小說中像天山童佬那種能夠返老還童的高手?
無論如何,阮思思保持著原有的姿勢一動不動。高手也好,孩子也罷,最好不要胡亂揣測他們的心思,乖乖就範才是王道。她不敢出聲,因為她毫不懷疑肩上的小手只要一使力,立刻能穿透她的肩骨。
“你是誰?是這裡的藥侍?”身後有鐵索嘩嘩拖動,正是阮思思一路聽到的聲音。小孩雖然提問,卻似乎並不在意答案,他的手輕輕往下一按,阮思思就覺得一股巨大的壓力滅頂而來,她腳一軟,原本一手撐地半起身的姿勢,瞬間就被壓成四肢著地的狼狽模樣。
小孩哈哈大笑,牽動鐵索搖響不止。
“你是怎么進來的?外面的毒陣你破了?”小孩又問,不等她回答,手一招,阮思思又不由自主地騰空躥起,身子撞在鐵桿上,這回是右肩落到了小孩手中。的
阮思思摔得七葷八素,身上火辣辣地疼,但她幾乎立刻反應過來,此刻自己不是背對著那小孩,而是正面對著面,抬起頭,就可以看見——
她看見了一雙極漂亮的眼睛。
一雙烏黑的,靈動的,帶著與生俱來傲氣的眼睛,即使笑起來的時候,目光也凜凜。
年齡,不過四五歲,衣飾金貴,長得十分標緻,皮膚白皙剔透如玉瓷一般,如果不是從裝束上分辨,見乎看不出是個男孩。
這樣的孩子,如果出現在雕欄玉砌、繁花似錦的處所,或許還能夠理解,可他卻偏偏站在這么個昏暗的石洞裡,四肢鎖著粗重的鐵索,被關在一個巨大黑色鐵籠之中。如果說他是個囚犯,那情緒未免過於愉快了,而且衣著也過於整齊和高檔,哪像犯人的樣子……反正她不管怎么看,都覺得這小孩一身古怪,令人摸不著頭腦。
阮思思這一番打量,其實只是匆匆一瞥,她很快垂下眼睛。她沒有忘記自己的命只在對方一念之間,越是不明白對方的來歷,越是不敢輕舉妄動,要是因為過多的注視惹得對方發怒,那就太不值得了。
阮思思心有顧忌,不敢開口,一時間石洞裡寂靜無聲。
“怎么不知道說話?難道你是啞巴?”男孩不高興了,手裡瞬間地加重了力道。
阮思思疼得小臉刷白,但男孩的話同時也提醒了她,面對完全不知底細的人,她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她不知道也不敢試探,所以,不如乾脆裝聾作啞比較保險。
一瞬間主意已定。不需醞釀,肩上的痛楚令阮思思自然而然地流下眼淚,她睜著一雙茫然而驚皇的眼睛,看著他,張開嘴,從喉嚨里發出哽塞的“啊啊”聲。
“真的是啞巴?”小男孩皺眉,隨即又舒展開。
“谷里怎么會留著你這樣的廢物?”小男孩奇怪地說。他想了想,扣著她肩膀的兩根手指慢慢收緊,阮思思知道他在試探她的內力,但她只是個小小侍僕,最近才開始學著調理內息,還沒有達到擁有內力程度,試不出什麼,果不其然,不一會兒,小男孩說了一句“果然是廢物”, 就放開了手。
阮思思仍茫然地看著他,仿佛聽不見他的話。
“還是個聾子,哈哈!”小男孩樂不可支。那高興的樣子說不上是嘲笑或是輕蔑,似乎只是單純地覺得有趣。
“聽說外面的毒陣已經用了很久,早已經衰弱,現在看來,應該是早就消失了吧,不然,你怎么能進來這裡?破那個陣,要懂的東西可不少。”小男孩看著她,眼裡慢慢浮出一抹看到稀有物種的欣喜神彩,“而且,你是白痴吧?那石階附近不僅有毒陣,還種著夜魂草,晚上待久了人就會神智不清,你卻能一直走到這裡,只有白痴才做得到吧?哈哈!”
聽到這樣的話,阮思思臉上的迷茫表情差點破功。原來是這樣,原來是神智被干擾,難怪今晚總覺得自己怪怪的。
可是,為什麼她只是感覺有點失常,卻沒有神智不清呢?
阮思思心裡打了個突,深怕自己想得太多,破壞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耳聾口啞兼白痴的形象,於是趕緊清空腦袋,不再多想,繼續保持一臉空白的狀態。
“那是什麼?”小男孩忽然沒頭沒尾地問,目光已經轉到了別處。阮思思很注意提醒自己,才沒有在這突如其來的一問之下轉過頭去。
差點就露餡了!她心一抖,表面仍要裝作完全沒聽到這句問話,背脊上的冷汗卻是出了一層又一層。
“喂,那些是什麼?”小男孩又問,這回他用手指了指她身後的地面。看到肢體語言,阮思思眨了眨淚眼,用極困惑的目光看了看那根手指,在那根手指再次往前用力指了指的情況下,她才緩緩轉頭,順著手指的方向看去,結果——看到散落地上的饅頭?
阮思思一時間有些呆愣。
……難道,這小孩是在問她饅頭是什麼嗎?難道他沒見過?
“我在問你話,那些是什麼?”重複第三次,小男孩顯然又不高興了,這種認知不僅來源於他略帶不耐煩的聲音,還有空氣中陡然陰沉的壓力。
阮思思的心跟著又是一抖。看來她不能指望小男孩能夠體諒她是個聾啞白痴而不問她問題,對於這樣一個翻臉比翻書還快,且力量強大的孩子,一旦有問題而不給予答案,後果必定是毀滅性的。阮思思鬱悶地想,看來她必須做一個該白痴的時候白痴,不該白痴的時候不太白痴,甚至還能不著痕跡地解決其疑惑的夾縫角色……但……這難度也太高了一點吧,阮思思大淚。
到底要怎樣做,才能既回答他問題,又不暴露自己?
阮思思的腦筋風馳電掣地開動起來,身體很快作出反應。
她像是剛剛發現地上的景況,哽著喉嚨發出“啊”的一聲,蹲下身子,侷促地笨手笨腳地把饅頭攏回布包,緊緊地抱在懷中。她低埋著臉,不發一語,嘴裡小小咬了一口饅頭,淚水便簌然而下。
端的是一副可憐兮兮餓壞肚子的小孩形象。
要是環境允許,阮思思都要忍不住為自己揮淚喝彩了。
小男孩恍然大悟。“這是吃的?”說這句話的同時,一整包饅頭已經到了他手中。他挑挑揀揀,把弄髒的統統扔開,最後拿了一個在手裡,看了看,左右捏了捏,才放到嘴邊咬了一口。
一口就皺起眉頭。
“又乾又硬!這么難吃!”他怒了,但他似乎餓了,吃完手裡一個,又勉強吃了兩個。
“你!聽著!”小男孩從鐵籠里探出一隻手,一股氣勁襲來,阮思思的脖子落入其手,“以後每天這個時候,給我送吃的東西來,不要這個,弄其它的!”他比劃了一番,最後指了指饅頭,臉色不善的搖了搖頭。
“如果不來……”小男孩頓了一下,忽然伸手捂住她的嘴,阮思思就覺得一顆藥丸滑進嘴裡,還沒來得反應,兩根手指在她咽喉一扣,那藥丸就被她暢通無阻地咽了下去。
阮思思呆住。她吃下了什麼?這回不止背脊發冷,她整個人都好像一下到了冰天雪地的北極。在忘憂谷,沒有比不知道吃下什麼東西更可怕的事了。
“如果不來,你會毒發,沒命!”小男孩又比了幾個動作,目露凶光。
阮思思發自內心地,驚恐茫然而且驚疑地看著他……這回倒是不用假裝了……
“如果你笨到連這點小事也不明白,那就不用活了,反正也是個廢物。”看到她的表情,小男孩很滿意地鬆了手,“你走吧。”
這一鬆手的力道,把她甩出老遠。
阮思思很本色地倉惶失措地從甬道里跑了出去。
聽著慌張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漸漸消失,小男孩卻似想起了什麼,忽然開口說道:“這白痴是自己找上門,來給我送東西吃的,你不準管!”
石洞裡火光明滅,空空蕩蕩,一句話說出來,還能轉一個圈,饒出回音。
洞裡原本看不到其他人,但石壁角落嶙峋的陰影處,竟緩緩分出一個抱劍的身影,半晌,才平靜道:
“我沒有管。”
是個少年,聲音清淡如水。
你這個白痴
從洞裡出來,阮思思嚇得去了三魂七魄,結果仔細研究之下,發現自己中的只不過是普通的鳩毒。默,看來那小孩真的把她當成了白痴,才會隨便餵個毒來嚇唬她。不過這樣也好,等於是從閻王殿白撿回一條命。
阮思思鬆了一口氣的同時,立即開始準備調製藥方,這才發現自己這口氣松得太早,原來其中幾味藥草不是一天之內就可以湊齊,至少需要兩三天,這樣一來,要想拖過這點時間,她還是必須回到那石洞裡尋求暫緩毒性的解藥……面對這樣結論,阮思思頓時有種被老天爺耍了的感覺。
更令她鬱悶的是,昨晚小男孩曾經反覆強調一定要給他送去美味,可她一個小小侍僕,一伙食一向就差,有饅頭已經算很好,如果想得到更好的食物,必須打倒藥侍甚至身份更高的人才能取得,阮思思猶豫再三,不敢造反,只好在約定時間仍舊帶了一包饅頭匆匆趕往石洞。
石階陷下,甬道又深又長,第一次走的時候,只想著快快走完,這次,她卻希望永遠也走不到盡頭,因為她知道等在那頭的是一個不能惹的小孩,而她,很不知死活地馬上就要去惹怒他了。
“你這個白痴!”小男孩掀開布包一角,一見白花花的饅頭,果然立刻就爆了,“我昨天說了那么多,你竟還不懂,你是豬腦子嗎?!”
阮思思畏縮著,戰戰兢兢地望著他。不管了,事到如今,她死活就睜著無辜的雙眼,揣著明白裝糊塗,死槓到底。
“明天再搞錯,我對你不客氣!”小男孩大概真是餓了,凶了半天,最後還是給她吃了一粒解藥。看來,他是真的需要食物,才會留她一命,可惜她頂多只能提供饅頭,可看他硬生生吞咽下去的表情,活像吃的是石頭而不是饅頭。
其實人在飢餓的時候,吃什麼不是一樣呢,當初剛來時,她不就那樣過來了嗎……想起過去,阮思思恍然有些出神。
“你在發什麼呆!下次不要弄這個,聽懂了沒!”小男孩指著饅頭,比劃幾下,扯著她的耳朵喊。
阮思思立馬回神,懂了懂了,她趕緊點頭做了悟狀,心裡卻是萬般無奈。明天又能怎么樣呢,明天,她還是不可能去得罪其他人吧,不得罪,還是拿不出其它東西來吧……
答案是肯定的。所以到了第三天,阮思思仍只能硬著頭皮,雷打不動地帶著一布包饅頭出現在小男孩面前。
“你……”
阮思思不敢看小男孩的臉,不用看,也知道他氣到了。昏暗的光線里只聽到指節咯咯的響聲,鐵籠里聲音陰森森道:“你找死是吧……”
強大的氣勁開始洶湧,阮思思哆嗦了一下,雖然心裡害怕,可一想到只要熬過今晚,明天就能制出解藥不必再來,她不禁又鼓起了勇氣——
“啊啊……”她無措地抬起頭,發出啞巴唯一的音符,看著他,露出一個“不是你讓我拿饅頭的嗎”的表情,充滿了困惑,和小心翼翼。
“我叫你不要拿這個,不是叫你去拿這個!!!你這個無可救藥的白痴!!!”強大的氣浪呼嘯而來,阮思思只覺得一陣頭暈目眩,回過神來時,嘴裡已經咽下了一顆解藥,脖子卻被對方死死扼在手中。
全身的寒意,也抵不過脖頸上一指的冰涼,阮思思臉色蒼白似雪。
“再給你一次機會,要是明天再拿錯……”烏黑的眼睛裡光芒一厲,指上微微使勁,阮思思幾乎窒息,不知過了多久,身子再落在地上時,沒有其它的感覺,只有全身的冷汗浸透。
小男孩放了她一馬。他說,再給她一次機會。
但是到了明天,她將徹底解去身上的鳩毒,不會再來。
阮思思從地上爬起,走進甬道前,回頭望了一眼。送來的饅頭胡亂仍了一地,其實,她知道自己以後不會再來,這次特地多帶了一點,只是不知道,他餓了以後,會不會吃呢?
要是願意吃的話,至少,也能撐個好幾天吧,她想。
隔日,身上的毒全部化解,阮思思頓時覺得神清氣爽,然後,又不得不重新投入到緊張的學習工作中。她無奈地記得,除了那個深不可測的小男孩,她身邊還有一個昏迷狀態的定時炸彈,危險性也不可小覷。
秋果和小濤很擔心她的身體,怕她過度勞累,阮思思也覺得十分煎熬,可是每當想到當時是她選擇留下白衣女孩,她也只有認命。
連夜地看書調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慢慢感覺身體好像有些異樣,體內,似有一團被壓抑的氣,在長時間的調息的撩撥下,一點一點的舒展開,分出千絲萬縷,然後一瞬間在四肢百胲暴走,那種感覺,就像是沉睡的力量陡然甦醒,一被激發,不可收拾!
每每出現這種感覺,阮思思都會驚得手腳冰涼,立刻停止調息運氣,否則,她擔心自己不用等其它炸彈來炸,自己就會先爆破。
這種情況一連幾次都有出現,而且出現所需的時間越來越短,越來越清晰,阮思思驚疑不定,不敢再做嘗試,直到某天翻到修煉內力的經書,才猛然驚覺,難道……難道自己體內的竟然是內力嗎?
阮思思在整理好的書目里翻出幾本更上乘的內功典籍……那些氣息遊走八脈的描述……越看越像……又翻了幾本,可是,沒有哪怕隻字片語說,調息幾天就能修到上乘內功的可能啊,不是至少該練個幾十年嗎?
阮思思完全被搞糊塗了,為了給自己一個答案,她跑到兵器庫挑了一把劍試手。
月色如煙,淡淡的月光照在晶亮的劍身上,暈出一籠神秘的光芒。一個真正內功深厚的高手,就算一片樹葉到了手中,也能用作一流暗器,何況是一把利劍?如果自己真有什麼上乘內力,使劍的時候,總該有一點表現吧……
阮思思這樣想著,深呼吸,就開始凝神運氣,片刻之間,幾道亂竄的氣就聚集到右手,毫不安份地,上竄下跳,掙扎叫囂,仿佛急於尋找釋放的突破口。
她還無法控制這些氣,但總要試一試,阮思思忍著右手的脹痛,走到兵器庫外面的小花園,提劍,揮了一下,沒有反應,再揮了一下,沒有反應。阮思思有些吃不住,乾脆兩手握劍,一連揮了十多下,突然,好像什麼從右手噴涌而出,一道劍光閃過,黑夜好像被劃破了一道口子,阮思思震得身子往後飛去,然後只聽咯卡卡一陣刺耳的巨響,花園裡一棵大樹轟然倒地。
揚起的塵土漫漫遮蓋了半個天空,幕沉沉的夜晚蒙上了一層灰色。
如果換在其它地方,聽到這樣的巨響,周圍立刻就會燈火通明,站滿圍觀的民眾。然而在忘憂谷,人人均已習慣於置身事外,所以直到漫天塵土回歸大地,四周還是一個人影也無。
阮思思看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了。
這是她做的嗎?她呆呆的,雙手鬆脫,劍咣當落在地上,靜靜地閃著無辜的光芒。右手的力量留出空白,立刻就有一股新的力量冒出,朝右手奔涌而去,阮思思大吃一驚,下意識就要把那股拉回,想不到歪打正著,那股氣恰巧被她順入奇經八脈的走道,剎時在全身循環不息,暢流不止。
她只覺得整個人前所未有的通透起來。
身體,好像可以順著氣流的波動感知四周的情況,耳朵,好像可以分辨出“簌簌”的是哪一片樹葉發出的聲音。一時之間,遠、近、高、低,她就像個全方位雷達,周圍的一切,無比清晰地落在她的感官監測之中。
“誰?”她忽然精準地轉向十點鐘方向,那個位置,她聽見有風鼓衣袖的呼呼聲。
什麼人?乾什麼?來了多久?
一連串的問題在腦中閃過,她下意識地一頓腳,人就騰空而起,等她反應過來,人已飛在三米多高的空中……她嚇得大聲尖叫,真氣頓泄,阮思思驚駭地發現自己開始做自由落體運動!
四歲!幸好只有四歲!當阮思思抱住近處一棵大樹的枝幹,搖搖晃晃吊在半空時,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慶幸自己有個小小的身體,不然,二十歲的身體壓斷樹枝摔在地上,不死也得摔成殘廢。
通透的感覺完全消失,阮思思提不起一點氣,此刻她無暇顧及神秘人,她更關心自己的雙腳是不是能重新站回地面。
奮戰了很久,當她拖著身體回到房間時,已經是衣服破爛,滿頭滿身枝枝葉葉的狼狽模樣,秋果和小濤的緊張追問,她也沒有力氣再回答了,她倒頭就睡,夢中,一路走過花草搖曳的石階,風裡帶來輕細的聲響,嘩嘩……
她想,關於內力,她知道答案了。
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司水堂里活很多,秋果和小濤卻沒有吵醒她,悄悄地把她的一份做完,阮思思見到,不由感動。
平常她總做得比他們多,因為她不易勞累,以前一直以為是自己身體好的緣故,現在看來,應該是體內那股氣一直在護著她。
這股氣並不是修煉所得,應該是從她來到這個世界之後,一直就擁有。她從現代社會來到古代,扭曲的時空在她體內留下了一些不知名的力量,一直潛伏著,直到最近她學著調理內息,才被漸漸轉化成修武之人的內力。
除此之外,阮思思找不到其它合理的解釋。強大的內力不可能一蹴而就。她想起昨晚聽到衣袖鼓風時的情景,跟那晚走過石階聽到鐵索拖地的情景十分相似,都是那么細微的聲音,她卻聽得到,還能分辨出來自哪裡,只不過那時在石階,她只以為是自己莫名其妙的直覺。
其實哪有那么具體的直覺,那晚她開始調息運氣才兩三天,體內的氣還沒有化為內力,但已經有絲縷被牽引出來,在她沒有發覺的時候,增強了耳力。
一切已經明白,阮思思卻說不清心裡是怎樣的情緒。她該高興嗎?但是一場穿越,她失去了父母親人,縮成小孩,來到這個兇險之地。她該難過嗎?但是她重新得到了兩個好朋友,擁有過人的學習能力,和深不可測的修為。
到底還是難過比較多吧,阮思思想,無論怎樣,她能做的只有活在當下,過得更好。不過至少,她可以選擇保護自己的兵器,有了內力,是時候挑選一件合適的了。
下午,阮思思再次來到兵器庫,昨晚砍斷的大樹已經被削成幾段,堆在一旁,看來是負責這裡的人已經做了初步清理,相信過不了多久就會送到各堂作為柴火。在某些方面,阮思思不得不佩服忘憂穀人鋼鐵般的神經,和迅速有效的辦事能力。
轉身入門,裡面的各式兵器琳琅滿目。
劍,不太想要,昨晚的試用給她造成了心理陰影,太大的破壞力,到了她手裡就會變成不折不扣的兇器;刀,更兇器,而且形象粗豪,不太適合,略過;槍、矛,太長,不稱手,耍不了,略過……挑揀了半天,她從角落裡意外翻出一個小小線團,蒙著塵,混在一堆寒光冷厲的兵器中,顯得格外不搭調。
阮思思仔細把灰塵抹掉,只見絲質透明,細而軟,卻十分堅韌。她想起在哪本書上看過,天蛛絲,極稀貴的材料製成,化柔化剛,全依借主人的內力。此刻放在手心,凝神,灌注一道真氣,就見它一頭緩緩地飄出,堅持了一會,就垂掛下來。
她知道自己還無法使用天蛛絲,體內雖然有強大的內力,但短時間內恐怕還無法自由運用。不過阮思思已經看到了它的好處——體積小,重量輕,攜帶方便,隨時隨地可以用來測試自己的內功進展,動靜很小,還不易傷人。
阮思思點點頭,把天蛛絲收入懷裡,滿意而去。
此人來找麻煩
不知出了什麼事,最近司水堂忽然聚集了不少五堂弟子。
這些人意外的年幼,應該是弟子裡年齡最小的一批,男孩女孩都有,十來歲上下,個個鮮衣寒劍,生人勿近的樣子,把阮思思幾個侍僕忙得團團轉,幾乎都沒有時間靜心看書練功。
奇怪,真的奇怪,連幾位資深藥侍也目露疑慮,可見他們待在這裡多年,也沒有見過這樣的陣勢。忘憂谷的門風,一向推崇我行我素,老死不相往來,這樣五堂歡聚一堂的場面,看起來反倒十分詭異。
阮思思深知好奇害死貓的道理,因此無論心裡多想問一問,最後都默默忍耐下來,安份地退在一旁做背景布。忘憂谷不喜歡多事的人,多事的人往往很早超生,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是她和秋果小濤一直以來的約定。
他們一直做得很好。只可惜,不主動惹事,並不意味著一定安全。
一大早,阮思思打掃完庭院,就幫著小濤一起往各個房間送茶。近來司水堂人口猛增,他們的工作量也跟著翻了好幾倍,累不要緊,重要的是,事一多就容易出錯,一出錯就容易遭殃,為了以防萬一,阮思思與兩位小朋友說好,無論乾什麼,至少要兩人一起做,這樣不僅提高效率,還可以互相提醒,不犯糊塗。
谷里的人大多喜歡獨處和安靜,阮思思掐準了時間,在房裡的人都出去練功時把茶送去,這樣等他們一回來,不僅有熱茶可喝,還可以不用見到他們這些瑣碎人做瑣碎事。
這種完美隱形人的做法很奏效,他們三人能在忘憂谷平安渡過四個多月,此法功不可沒。可是這天,當他們有說有笑地走進一間房時,阮思思立刻就覺出不太對勁——
有人。
靜悄悄的房間裡,她一眼瞥見窗邊的椅子上歪斜斜地坐著一個皮膚微黑的少年,他背著光,抬眼看著他們的方向,臉上那種神彩,似乎是恭候已久。
兩人頓時噤聲。
“打擾了,奴婢過會再來。”阮思思汗毛起立,她有種直覺,此人麻煩,此人來找麻煩。她拉著小濤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就準備退出門。
那少年卻不放人,他招了招手,說:“等等,你們過來。”
這是命令,這少年不是司水堂的人,可他是忘憂谷的弟子,下人不能抗命。阮思思權衡了一下,恭順地走過去。她感覺到小濤的手有些發冷,她輕輕握了握小濤的手。
少年坐在椅子上沒動,等到他們走近,端詳了一會,忽然露出笑容,伸手握住阮思思的手,說:“你身上好香。”
汗,如果她還是二十歲,她會以為他在調戲她。可是她才四歲,對方也才是個小鬼,阮思思迅速把這個荒謬的可能性排除在外,仍只是低頭不語,全身的神經開始暗暗戒備。
那少年放開她的手,轉向小濤,說:“你身上也是。”他握住小濤的手,片刻,眉一挑,看著他們,眼睛彎彎地笑了。“喔,你還中過鶴仙散,是白芙做的吧,她被你們弄死了嗎?”
鶴仙……散??
阮思思一凜。少年所說的白芙,難道就是一直在他們房裡昏迷不醒的白衣女孩?
稀稀疏疏的一句問話,無疑是一枚重型炸彈,事隔近一個月,誰也沒料到會有人突然提起那女孩,饒是阮思思做好了重重心理準備,也嚇了一跳,只是長久以來養成的習慣,並沒有在臉上立刻表露出來。
小濤的反應則是直接和真實多了,身體的戰抖,眼中的恐懼,無不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寫著——你怎么知道?是的是那個女孩,對我下了毒,差點毒死我,為什麼,好可怕!不要殺我!
阮思思估計,小濤此刻的心語應該就和他的眼神所表現的那樣語無倫次。他一定嚇壞了,他畢竟才是五歲的孩子啊。
在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之前,阮思思拉開小濤被制住的手,往後退了一步。
小小的一步,那少年彎彎的笑眼便沉了下來。
他笑的時候,很可怕,不笑的時候,簡直就是驚悚。一個十來歲的小小少年,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你退出的一步距離,那表情,好像踐踏了他神聖不可侵犯的禁地。
阮思思嚇得又往後縮了縮。
“……你?手上的功夫不錯啊。”少年盯著阮思思,不太相信剛才那一捋,就把眼前的小男孩從他手底下拉了出去。他用了三分力道,不該是一個低等侍僕可以動搖的。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舉在身前,慢慢地對她說:“看來白芙栽在你們手裡,不只是湊巧。”
少年從椅子上起身,一步一步,朝他們走近。
“一個月前,白芙說起,谷里新來的一批侍僕只過了四個月,幾乎全死光了,剩下的三個在司水堂的,一個也沒少,三個全活著,她說,要來看看你們有什麼本事。”少年的手往身體右側伸去,阮思思眼睜睜地看著他抽出一柄劍來,劍身划過劍鞘,“絲——”的一聲,寒氣直透心底。
“要不是這兩天,在附近聞到菩羅香的氣味,我也不會想起這件事。白芙向來菩羅香不離身,你們身上染了這個味道,她一定是敗在你們手裡。”少年笑,“我本來不太相信,現在看來,好像確實有這個可能。”
阮思思默。這個少年,與白衣女孩認識,可談到她的生死,臉上只有幸災樂禍的笑容。他此刻的陰冷,只因為自己一個地位低微的侍僕,過於輕易的從他手裡拉走了小濤。只是這樣,就得罪了他。
這樣的人,是忘憂谷的弟子,不僅頭腦聰明,還身負受過指點的武功,要想從他手裡脫身,遠比當初白衣女孩困難。
阮思思拉著小濤連連後退,儘量拉開他們之間的距離,她的眼睛一刻不離少年手上的利劍,那柄劍殺氣森森,她當然不會天真到以為他只是拿出來供他們欣賞。
“跑!”阮思思在小濤耳邊低叫,拖著他就往門口跑。谷里的房間都很寬敞,窗邊與房門的距離不短,可情急之下,她一用力,身子竟猛然飛出幾丈遠,雙腳落地時,兩人已站在房門之外。
小濤目瞪口呆:“思……思思思……你你……”
“以後再說!”阮思思也有點被自己嚇到,可情勢緊急,現在不是驚呆的時候,她繼續拉著小濤的手想再來個遠程跳躍,結果怎么也提不起氣來,蹦達了幾下仍留在原地,只好使用最原始的方法,撒開兩腿狂奔!
她的內力完全不受控制,來去好像全由它們自己的主意,阮思思徹底無語。
房裡少年見到阮思思一跳,本來預計她不可能跳出房間之外,他手裡一劍就可以同時了結兩人的性命,結果劍光晃過,房間裡空空蕩蕩,兩人居然不見了蹤影。
他一個谷中弟子,一度失手、二度失手於一個年齡不到自己一半的侍僕,要是傳出去,簡直要淪為忘憂谷一大笑柄。少年提起劍,臉上已經沒有玩弄的笑意,他腳尖一點,如一支離弦的箭,飛掠出門。
追上去,追上去,給他們當頭一劍,劈成兩半,才能解他奇恥!
阮思思的功力時靈時不靈,這就與少年展開了拉鋸戰,一會兒劍氣如芒在背,一會兒少年身影遠如星子,他們在司水堂樓廊庭院間跌跌撞撞,繞來繞來兜兜轉轉,不要說小濤,連她自己也嚇得像個驚弓之鳥,面青唇白行動慌亂。
漸漸地阮思思有些支持不住,她的身體畢竟只有四歲,拉著小濤的一隻手,幾乎已經麻痹。
不能再這樣下去,再這樣下去,只有死路一條!
阮思思瞥見後院深處一大片碧青的竹林,她知道那是堂中弟子修煉的地方,平時不要說進入,就是接近也不允許。這些天住在這裡的少年弟子,一到時辰,全都往那片竹林聚集,今天黑膚少年本該也在那裡,他卻沒有去……阮思思心裡頓時有了決定,她縱身一躍,用盡最後的力氣往那邊逃竄。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此時阮思思已經沒有其它辦法,只能死馬當活馬醫。
當她闖進竹林,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兩眼昏花意識模糊,所以當一片致命的劍網鋪天蓋地地朝她籠罩下來時,阮思思根本沒有察覺,也就無從反抗。
清晨的陽光很淡,穿過青翠的竹葉照在交織的劍網上,射出刺眼的光芒,剎那間,阮思思和小濤全身好像鍍了一層閃閃的銀色。
要是他們的樣子不那么狼狽的話,這一剎那的定格,畫面應該十分漂亮。
在血濺竹林,幻化出更漂亮的畫面之前,身後一柄緊追不捨的劍破空刺到。遭遇突然襲擊,劍網幾乎沒有任何停頓,迅速返上擋了回去,一陣刺耳的兵器相接的鳴響,劍網四散開來,黑膚少年被逼退到一丈開外,阮思思二人恍恍惚惚之中,總算毫髮無傷。
“鍾越!你在乾什麼?”劍網那邊有人冷冷開口,聲音聽來十分熟悉。
阮思思終於緩過氣來,聽出說話的人正是司水堂的弟子萬晉。
她一頓。萬晉!
她的腦子迅速甦醒過來,想起此人是司水堂少年弟子裡功夫最厲害的一個,年紀雖小,性格卻十分嚴厲,他縱然不會顧及他們這些侍僕的死活,但也不會容忍別人在他眼前胡鬧。
“萬少爺。”阮思思立即撐著一口力氣跪到萬晉面前,全身輕顫,“奴婢們不是故意闖入竹林,求萬少爺饒恕……”
她低順的眼睛密切注意著雙方的舉動,儘可能往萬晉方向靠攏。
她發現,他們四周起碼站著七八個少年弟子,似乎正在擺什麼劍陣。她來到忘憂谷幾個月,還是第一次同時看到這么多人,一時之間,阮思思不禁有些緊張,身子抖得是分外自然。
“思思……”小濤聲音幾乎全啞了,害怕地緊挨在她身旁。她不能展露什麼表情安撫他,只能暗地裡握緊他的手。
“到底出了什麼事!”萬晉厲聲問,他表情依然冷肅,阮思思卻微微鬆了一口氣,這個向來缺乏耐心的人,沒有直接送上一劍,表示他們又多了一線生機。在場這么多弟子,她只跑過來向他一個人低頭,捧的是他的驕傲,倚仗的是他的本領。
“這兩個侍僕十分放肆,我要教訓他們,你要管嗎?”剛才交手,身後被叫做鍾越的黑膚少年似乎受了傷,聽起來氣息紊亂,口氣就有些不忿。
阮思思趕緊喊冤:“萬少爺,奴婢只做本份,不敢惹事!”
鍾越冷哼了一聲:“殺我司木堂的藥侍白芙,也是你的本份嗎?”
“奴婢沒有……”阮思思不管身後的少年怎么說,就是不回頭,只向著萬晉一人低聲稟訴,“之前確實有一位姑娘來找奴婢們比試,後來中了毒一直昏迷,奴婢們沒有殺她!這位鍾少爺說,谷中十幾個侍僕現在只剩下司水堂三個,不相信司水堂有什麼本事,養出來的侍僕能與其它幾堂不同,一定要殺死奴婢兩人,求萬少爺救命!”她說得半真半假,故意模糊白衣女孩的事,把重點拉扯到五堂哪個更有本事的層面上來,想的是混淆視聽,看準時機,抽身事外。
她心裡清楚,忘憂谷的人雖然沒有同門之誼,但並不代表他們願意低人一籌。
聽完她一番話,萬晉還沒有開口,就聽見另有人嗤笑出聲:
“一個藥侍竟來找侍僕比試?司木堂的人真有出息!”
阮思思認出說話的是司水堂另一名弟子。
“你說什麼!說話小心點!”立刻就有人怒目。
可惜大家都不是嚇大的,身邊一名少女不屑道:“輸給一個侍僕還出來鬧,丟人不丟人!”
“你住口!司火堂就了不起?要不是你們的人蠢得要死,這個劍陣怎么會到現在還練不成!”有人反唇相譏。
“練不成是因為你們司木堂的人該來的沒來,就是這個鐘越,你搞清楚!”
“搞不清楚的是你,若不服氣,敢不敢和我比劍?看是誰沒用!”
“你當我怕了你?!”
一言不和,刀光劍影,這種作風的確很忘憂谷。
阮思思有些汗顏,她沒想到自己在挑唆使壞方面還是一把好手,三言兩語就激得五堂弟子打成一片。
她剛在心中落下一塊大石,忽然聽見身後有劍風掃來,她伸手推開小濤的同時,機警的一個閃身,本來就離萬晉很近,她閃開,那劍收勢不住,就朝著萬晉迎面斬過去。
萬晉性子冷漠,也很聰明,他心裡清楚鍾越這一劍不是沖他而來,但並不代表他就能容許別人拿劍指著他。
只聽錚的一聲,兩柄寶劍抵在一處,劍氣激盪,兩個十來歲的少年冷面相對。年少就是氣盛啊,阮思思眼看著兩人正式加入群毆的隊伍,不由感慨著。
清風送爽的早晨,竹林如潮海般泛起一層層的碧浪,陽光溫暖,竹葉飄香,前方戰事兇猛,阮思思和小濤反倒忽然變成最悠閒的人了。
傳說中的少年
阮思思從沒有想過,會在這樣的情況下見到袁子風。
袁子風,是她在忘憂谷毫無八卦的苦悶生活里,唯一聽到不止一次被提及的名字。她所知的很有限,從一些零零散散模模糊糊的對話中,根本拼湊不出一個完整的故事,但她確定地知道,三年前的一個夜晚,曾經有一批剛剛成為谷中弟子的孩子集體死亡,而他,是當時唯一活下來的一個。
據說也就從那晚開始,袁子風的武功修為突飛猛進,他原本是司水堂的弟子,可從那一晚起,他就受命離開司水堂到了忘憂谷最深處的煙雪湖,一去三年沒有回來。
所有人都知道,煙雪湖是老谷主與幾位尊上居住和修練的地方,那裡奇寒無比,不是內力特別深厚的人,根本沒有辦法在那裡生活。而能在那裡生活的人,無論製毒還是修煉,進步都十分神速。
所有弟子都想知道,袁子風是怎樣得到了老谷主的青眼。
所有弟子都想知道,袁子風是怎樣一夕之間擁有了過人的修為。
所以當袁子風本人突然出現在眼前時,阮思思恍惚中就有一種傳說現世,天仙下凡的感覺。
那是一個混亂的時刻,竹林里五堂弟子正打得不可開交,微涼的空氣里,她卻猛然察覺到有一絲陰寒的氣息在快速逼近!那尖微的,像蛇一樣冷滑,像豹一樣迅猛,卻細若遊絲地混合在空氣里,讓人難以察覺到它的存在。
阮思思下意識地往反方向躲開幾步,幾乎就在同時,五堂弟子纏鬥的地方,一道橫掃的劍光閃過,“刷——”的一聲,眾弟子毫無防範地被震飛,七八把劍齊齊脫手,畫出幾道拋物線,鏗鏘有聲地掉落在地上。
五堂弟子又驚又愕,怒氣沖沖地站起身,等看清楚面前的人,卻不自覺地往後退了一步,默默撿起地上的劍,低頭施禮。
有人說:“袁師兄。”
有人道:“子風師兄。”
——合起來,不就是袁子風師兄?那個傳說中的少年?!
這下輪到阮思思震驚了。袁子風怎么會出現在這裡,不是該在煙雪湖?她看著那青衣少年微微轉身,看見了他的側臉,眉清目秀,神情平和。這種平和,與年齡不符,與忘憂谷爭勝鬥狠的風氣更不符。他的年紀,看起來跟現場的五堂弟子差不多,應該也就十歲上下。阮思思更驚愕,她的第一反應——這個傳說太年輕了!
想起剛才那一劍,陰森詭異的感覺,對比此人清俊秀逸的外貌,阮思思打從心底寒了一下。
袁子風把劍收入鞘,徐徐掃了一眼眾人,也不問為什麼打鬥,只是公式化地說:“比試就在明天,你們要加緊練習劍陣。”
“是。”眾弟子齊聲,仍低著頭。對忘憂谷的人來說,能令他們低頭的不一定是輩份高的人,但一定是本領遠高於他們的人,於是阮思思很有眼色地拉著小濤深深俯首。
袁子風出現在司水堂,這么爆炸性的新聞,幾個練習劍陣的弟子居然守口如瓶,一點風聲都沒有透露出來,阮思思不禁再次感嘆忘憂谷里毫不八卦的不可思議品性。
她正心想著怎樣才能不動聲色地退出竹林,做回她的本職工作,忽然不緊不慢的腳步聲響起,越來越近,阮思思低垂的視野里出現了一片青色衣角。
袁子風走了過來。
“你,回司水堂去吧。”他說。
真是想什麼來什麼,阮思思如逢大赦,她立刻與小濤恭敬地行了個禮,就準備離開竹林。
不料身子還沒轉過去,就聽袁子風補充道:“阮思思,你留下來。”
……什麼?他叫她什麼?
阮思思愣住。來到忘憂谷這么久,除了秋果和小濤之外,從沒有人叫過她的名字!她一個低等侍僕,這個傳說中的少年,天邊的人,居然知道她的名字!剎那間,阮思思心中警鈴大作。
“是,袁少爺。”她不得不佩服自己在這么驚愕的心態下還能平靜地回答,外加流暢地施禮。她看見小濤擔心的眼神,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讓他先行離開。
小濤一走,阮思思連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擺了,因為袁子風又上前幾步,面朝著眾弟子練習的方向,並排與她站在了一起。
呃……這種場面好怪異……
眾弟子的眼光不約而同地朝這邊掃過來,阮思思頓時有種被射成千穿百孔的錯覺。
袁子風不說話,阮思思自然也不敢冒然開口,更不敢亂動。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在冗長的沉默中,五堂弟子帶著時不時投過來的奇怪眼神已經把劍陣練習了好幾遍,阮思思覺得自己快要站成一根石筍了。
她到底要留下來乾什麼?阮思思終於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身旁的少年。
風拂青衣,他的神情依然平和,平和得像帶了一張面具。他抱著劍,姿態隨意,看起來像是習慣性動作,可阮思思看著他,手的位置,劍的角度……某種類似直覺的觀感自然而然地升起,在她腦中迅速匯集成一個結論——沒有破綻。他的全身沒有破綻,此時無論從哪個角度給他一擊,袁子風都能從容化解。說不清楚為什麼,總之這就是他給她的感覺。
阮思思只是悄悄一瞥,這瞬間的偷窺,卻被袁子風抓了個正著。幾乎在阮思思看過去的同時,袁子風也看過來,四目交接,阮思思飛快地垂下眼睛。
好敏銳的人!阮思思為自己的衝動扼腕不已,一時緊張得心跳如雷。
可過了好一會,還是沒聽到他說話,就在她以為沉默將永恆的時候,袁子風開口問道:“這個劍陣,你覺得怎樣?”
劍陣?阮思思沒想到他會說這個,他的語氣像是隨口而問,但她不敢掉以輕心。她抬頭看了看前方不遠處的五堂弟子,自從袁子風在這裡旁觀開始,他們就一刻也沒有停止過高強度練習。阮思思小小翼翼地看了看袁子風,給出了一個漂亮答案:“奴婢愚鈍,不懂這樣高深的陣法。”這答案進可攻,退可守,模稜兩可,老少皆宜。
他卻置若罔聞。“說說。”
這是命令嗎?阮思思心一沉,再次偷眼看了看他,可惜萬年平和臉讓她察言觀色的本領沒有用武之地。能說什麼呢?阮思思斟酌了一會,把自己剛才的說法饒了一個彎,轉而大力誇讚道:“雖然奴婢不懂陣法,但是這個陣……奴婢看得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真是精彩絕倫,奴婢想,要是遇到什麼敵人,哪怕對方人數眾多,這個巧妙的的劍陣一定也能所向披靡,將對方手到擒來,就像……”
打比方,做比較,排比對偶欲揚先抑正面論證反面論證……淚,誰能告訴她還有什麼修辭手法?阮思思觀察到袁子風看過來的眼神並沒有讓她停止的意味,一滴汗從額際滾了下來。“這……這劍陣實在是精妙……精妙絕倫……”書到用時方恨少啊,到了掉書袋的關鍵時刻,她詞窮了。
袁子風終於收回目光,轉而看向五堂弟子練習的情況。
阮思思驚喜。可以不用講了嗎?她此時才發現得沉默是如此寶貴,她衷心希望可以閉上自己的嘴,可惜才過了一會,袁子風又說道:
“要是用來對付一個人呢?”
“一個人?”阮思思語氣有些訝異。其實她並沒有想問什麼,猜不透他的用意,她只能配合地搭個腔。
“一個人對劍陣,要是輸了,會不會心服?”袁子風繼續說。
一個人跟七八個人組成的劍陣比試,無論從數量還是力量上,都是不公平的吧,怎么可能會心服?但在忘憂谷,向來只有勝敗,沒有什麼公平不公平,服氣不服氣,這一點,難道資歷更久的袁子風不清楚嗎?
阮思思心裡奇怪,卻也沒有表露出來。“這……這或許要看是什麼人吧?”她十分模糊而廣泛地說。半晌,看了看袁子風,他並沒有什麼反應。
希望不要無意中罪到他才好,阮思思揣摩地想。
這在竹林中的一站,就一直站到日落西山,阮思思悲慘地被餓了一日三餐,她不禁懷疑袁子風是故意讓她罰站來了。等回到司水堂的睡房,房裡仍亮著燭火,她看到秋果和小濤留了一堆饅頭紅著眼睛等她,心裡忽然軟軟地泛起一片溫暖。至少,這裡還有人在等她。阮思思填飽了肚子,寬慰了兩人一番,才拖著僵硬的身子爬上床睡覺。
很累了,很困了,可是睡不著。
她站了一整天,餓了一整天,身體難以支撐,她一直本能地提著一口氣護著自己,現在放鬆下來,忽然沒了著落,那股氣就開始在體內奔騰肆虐。她輾轉反側。很累了,很困了,可是,睡不著。
曾經在黑暗的地方
失眠的後果,就是第二天白天睡得人事不知。
阮思思之所以醒過來,完全是被不正常地嚇醒。“走。”被窩裡,她迷迷糊糊地聽到這個字,就感到手臂一涼,接著是全身一涼,伴隨著呼呼的風聲,她只覺得自己一飛沖天,整個人迅速被包裹進湍急的冷風裡。她就是在這么突然的情況下,驚駭著甦醒過來。
“袁……袁……”她張大眼睛。驚嚇、愕然、惶恐、疑惑……都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心情,她發現自己果然正飛——確切地說是吊在半空中,而拉著自己一條手臂的,正是昨天剛碰面的傳說少年袁子風。
乾什麼?他這是在乾什麼?
他的輕功很好,速度很快,正拉著她朝什麼地方趕過去。
可是——就算有什麼急事,提前通知一下,讓她做個準備,或者隨便叫什麼人來傳句話,也不至於像現在這樣啊。還有,要不是她只有四歲,加上最近天氣冷,晚上一般和衣睡,他這么突然地把一個女孩子直接從被子裡拉出來,總是……總是不太好吧。阮思思鬱悶地想。
“袁少爺,請問……有什麼事要奴婢效力嗎?”再鬱悶,也不可能抱怨,阮思思看得開,明白現在當務之急是要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她才能應對,畢竟生存之道,性命排在首位。可一連問了幾句,或許是因為速度太快,她的聲音太輕,或許是因為她的話被風吞沒,袁子風好像完全沒聽到,也就沒有任何回應。
阮思思只好保持緘默,任由他拉著自己飛行。
一眨眼的功夫,他們就離開了司水堂,穿過深谷奇花異草的美景,來到一處開闊地。那裡鋪著滿地青石,就像一個粗糙的廣場,只是周圍五個方向分別高聳著一座峭石,把廣場環成一個圈,在陽光下反射著晃晃的光。
阮思思遠遠望見青石上幾個人影,隨著快速接近,她看清了,竟是昨天劍陣的幾個少年,鍾越,萬晉……昨天還是生龍活虎不可一世的一群孩子,此刻卻殘破地躺在地上,血染青石,寂寂無聲,只一眼,就知道他們不死也肯定身受重創。
比試就在明天,你們要加緊練習劍陣……
阮思思不期然想起這樣句話,不知為什麼,心裡隱隱有不好的預感。
……不會吧,應該是她多慮了,就算是比試慘敗,也不可能淪落到讓她一個小侍僕出戰吧!阮思思自我安慰地想,卻抑制不住心底一片驚惶。
離得更近,才發現,原來青石場邊上還有兩道身影在纏鬥,他們身法很快,快得看不清,但明顯有一方已經落了下風,在拚命地躲閃。
阮思思還沒來得及看打鬥的人是誰,就被袁子風凌空拉到東南角一座峭石上,那頂端赫然直立著一個錦衣男子,看面容,也就四五十歲,中年而已,卻是滿頭白髮,眼神犀利,此刻俯瞰著青石場,如同山神一般,阮思思站在低處仰望起來,十分有壓迫感。
“你說的人就她?”白髮男子自上而下掃了她一眼,怪異地問道。
阮思思愣愣的,完全不知該做何反應。
“是,凌師尊。”袁子風一句話,就把阮思思嚇得差點倒頭栽下去。姓凌,稱師尊,那此人竟然就是司金堂的毒尊凌江嗎?聽說他武功極高,早年練功走火入魔,狂性大發之下幾乎血洗自己一手調教的司金堂,之後被老谷主克制,一直深居在煙雪湖極少出現。
阮思思面對著這個狂人,大氣也不敢出,頭低得不能再低,站立的姿勢那叫一個畢恭畢敬。就在這個當口,好巧不巧,腳下青石場上打鬥聲驟然停止,慘叫聲,骨骼咯咯的響聲,伴隨著哈哈大笑的聲音,直搗耳膜,阮思思心中的惶恐和害怕產生了質和量的飛躍,她微微抬眼,發現凌江雪白的眉因為這放肆的笑聲猛然皺到了一起。
“這臭小子!”凌江怒道,帶著這份危險的怒意,他的眼睛轉過來,看著——她。阮思思心裡咯噔一下,臉色刷白,頓時忘了知覺為何物。
她太害怕了,以至於竟然沒有發覺,青石場上那得意的笑聲,她曾經在某個黑暗的地方,聽過的。
阮思思光顧著看凌江,聽著魔鬼的話從他嘴裡一字一字地吐出來:“小丫頭,你聽好,下面那個人,你去弄傷他,隨便用什麼方法,只要傷到一點,就算你贏了。否則,不要回來!”
這……這怎么可能啊!晴天霹靂!阮思思不敢相信這句話是對她說的,她難道不是一個只有四歲的,剛入忘憂谷才五個月不到的低等侍僕嗎?七八個弟子組成的劍陣都對付不了的人,她有那個本事可以傷得了嗎?阮思思覺得這個司金堂毒尊絕對是瘋了,他走火入魔的瘋病一定沒有痊癒,才會對她做出這樣匪夷所思的要求。
可是,她一個正常人,卻沒有力量反抗這個瘋子做出的決定,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凌江伸手在她背上推了一掌,她就像炮彈一樣飛出去,準確地空投到青石場上那個大笑的孩子身旁。她全身發僵,她到了修羅場。
笑聲,近在咫尺,血腥味,沖入口鼻。阮思思重重地摔在石頭上,顧不得全身疼痛,爬起來就向凌江和袁子風站立的峭石無助地大喊:“尊上!奴婢做不到!奴婢功夫低微,不可能做到!求求尊上饒命!求求尊上放了我!”
她的苦苦哀求迴蕩在空中,沒有人理會,反倒把身後不遠處的小修羅逗樂了:“哈哈,你就是第九個人?你求饒的功夫倒不錯!”
這聲音……阮思思一默,她這才覺得哪裡奇怪,這小孩的聲音,聽起來,怎么好像……有點耳熟?她下意識地轉頭向那小孩看去,她原本是趴在地上半撐起的姿勢,微微偏過身子,抬起臉,那小孩也正看過來,兩個人視線一碰上,空氣,好像瞬間凝結了。
怎么是……
他們仿佛一下子回到了那個火光明滅的石洞,就像第一次對視時,隔著幾根黑色的鐵柵欄,她驚恐失措,他得意非凡。
“你……”半晌,兩人異口同聲地說,臉上都帶著驚詫。他們同時認出了對方。誰也沒有想到,會在此時此地,光天化日,這樣突然的情況下,一轉身就看到了對方。
他們距離很近,一個站著,一個趴著,面對面,大眼瞪小眼,一時之間,全都愣在那裡。
青石場忽然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沉默。
“他們果然見過。”峭石上,白髮凌江一臉古怪地看著下面的情形,說。
“是。他們見過,三次。”袁子站在稍低的地方,風鼓衣袖,神情平和。
“照你所說,小丫頭裝聾作啞扮傻弄痴,阿若一點也沒發覺?”凌江有些不信。他太清楚那小子有個過分聰明的腦袋,怎么可能有個跟他一樣小的孩子卻能騙了他?
“那個侍僕叫阮思思,反應很快,而且十分謹慎,”袁子風停了一會,說,“弟子也是跟著她出洞,才發現她裝傻。”
“是么?”凌江抬了抬眉,“而你,從頭到尾也沒把這件事告訴他?”手一指,點向下面的小男孩——阿若,忘憂谷溫家耗盡心血才留存下來的血脈,溫若。
袁子風唇角彎了彎,露出一個若有似無的笑容。“稟師尊,少主曾經有令,不許弟子管這件事。弟子只是奉命行事。”
青石場上,兩個小人之間的沉默已經慢慢化做暗流,開始洶湧。
阮思思剛才一串口齒清楚的哀求,此刻還好像還殘留在空氣中,久久不散。她認出小男孩的一剎,在石洞中的一幕幕隨之閃現在腦海里,她當然沒有忘記自己做過什麼,想到那些,一股惡寒從背脊森森地爬上來。
“你,不是啞巴?”小男孩溫若先開了口,臉上的表情還是愣愣的。
阮思思不敢想像他從呆愣中回過神來以後,會爆發出怎樣的憤怒。
他向前走了一步,阮思思臉色難看,用盡力氣撐起身子向後挪動。
“你,也不是聾子?”小男孩繼續向她走近,阮思思盯著他猶自滴血的右手,全身開始打顫。他手上沒傷,血是別人的,青石場上的情景,再楚清不過了,他就是那個一人打敗萬晉幾名弟子聯手組成的劍陣的傢伙,而且他只有四五歲,而且他毫髮無傷。
阮思思心裡涼了半截,沒有人會來救她,她只能暗暗積蓄力氣,準備隨時拔足狂奔。
此時她的表情看在溫若眼裡,驚懼害怕不假,但絕對不是一臉空白的白痴樣。溫若盯著她,眼神一點一點沉下來,變得十分可怕。
“原來……你一直在騙我,你那副又聾又啞的蠢樣,裝得真像啊!”他的聲音震動起來,最蠢的是他,想到當初自己絞盡腦汁沖她比比劃劃的樣子,竟然是讓人給耍了,他怒得簡直能從嘴裡噴出火來。然而,他又想到了更多。“還有,你明明聽得見我說的話,知道我要什麼,還故意拿那些難吃的東西給我?!你!!!你好大的膽子!!!”
“不是……我……”阮思思越聽越惶恐,當初她只是為了保命花了一點小心思,怎么現在聽他說起來,條條都是不可饒恕的大罪。溫若越說越怒,惱羞成怒,眼裡殺機頓現,伸手就向她狠狠地抓過來。
這手很小,蘊含的力道卻驚人,要是被抓到,必定骨骼迸裂!阮思思驚叫一聲,轉身就想跑,結果剛才摔得兩腿發軟,一用力,反倒把自己的右腳給崴了,整個人猛地撲向地面,速度之快,堪堪躲過了溫若致命地一抓。
溫若轉身,看著阮思思狼狽地摔在地上,想到自己居然被如此廢物愚弄,鬱結憤怒之情不能用言語來形容。他俯身,陰森森地伸手,向她脖子上抓去,就像想要慢慢捏死一隻螞蟻。
“走開……”阮思思被他的樣子嚇到了,心臟收縮,突然全身一熱,一直憋在身上的一股氣猛然爆發出來。“你走開!”她大叫的同時,噗的一聲,一道細線像利箭一樣從手中射出,劃出一道冰冷的白光,無限伸長,銳不可擋。
溫若吃了一驚,此時的他雖然知道阮思思不聾不啞,也不是個白痴,但他當初親手試過她的內力,萬萬想不到她還有武功。這次伸手來扼她脖子,雖然想要她的命,手裡卻沒運多少內力,身體也沒有什麼防備,那道勢如破竹的光射出,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
溫若這一驚,只來得及向旁邊偏開一點,電光火石間,就見那道光洞穿了他的衣袖,長長地伸展出去,繞了一個圈,又回到阮思思手中,還順帶捲走了他一小截飄飄蕩蕩的布片。
阮思思呆了,看著溫若手腕處被劃破的袖子,還有衣袖破口處滲出來的血絲,半晌說不出話。
溫若也呆了,看著她,不敢相信剛才那一擊,差點就挑斷了他的手筋。
兩個人面對面,大眼瞪小眼,青石場再次陷入詭異的沉默之中。
“那是,天蛛絲?”峭石上,凌江面色微變,“這小丫頭竟然有這樣的能耐,驅動天蛛絲到削鐵斷金的程度,沒有三十年以上的內力決不可能做到。”
“是。”袁子風點了點頭。“但是,好像連她自己也不知道功力的由來,弟子曾跟著她幾天,親眼看到她測試自己的內力不得其法。”
凌江皺眉沉吟了一會兒。“如果把這丫頭留在阿若身邊,的確能銼一銼他的銳氣。阿若的脾氣太狂妄,加上體內混元珠作祟,如果再不收斂心性靜心練功,很快就會被魔性反噬。”說到這裡,凌江莫名地煩燥起來,罵道,“這麻煩的小子!”
袁子風看了看青石場上對視的兩人,說:“師尊放心,今天如果是那八個弟子的劍陣贏了,少主未必會服氣,但這個阮思思,年紀還小,又是獨自一人……”
“不錯,被這么個小丫頭打傷了,量他也沒什麼好說的!”凌江冷哼一聲,忽然反應過來袁子風的話,怒道,“我有什麼好不放心的!這臭小子,從小就沒消停過!要真等到魔性反噬,被那四十多年的內功折騰死了,倒也清靜!”凌江一想到當年一念之差,不慎接受了教溫若武功的責任,就覺得是畢生最大的錯誤。
這個少主,出生不久就得到了他爹娘兩人四十多年的功力,在那種不得已的情況下,他一個嬰兒完全承受不了那么大的力量,只能餵下混元珠調和。可是混元珠魔性很深,隨著他長大,魔性越來越不受控制,加上溫若脾氣浮躁驕狂,根本聽不進任何人的話,不想練功時就決不練功,從來沒有好好地完整地靜心下來調息!此次竟然連傷數名藥侍術師,還敢跟他動手,最後甚至驚動了老谷主。一道罰令下來,把溫若丟出煙雪湖,關到司水堂一個廢棄的石牢中餓了整整七天,除了水以外,不提供任何食物。
當然,沒人指望溫若被餓一餓,出來就能洗心革面變成乖小孩。思量之下,得出這個方法,讓谷里儘可能小的弟子與他比試,希望他能大敗從而受打擊潛心練功。雖然溫若內力很強,劍法卻修習得不多,如果一味攻擊,內力快耗得過快,他還是很有可能被精密的劍陣克制。只是沒想到,溫若很快破了那劍陣,幸好袁子風早有打算,最後帶來了阮思思。
青石場上,阮思思卻不知道自己從頭到尾就是這場比試的後補。她不知道昨天站了一整天,一口氣提了一整天,就是菜鳥短時間內儘可能把內力聚集和控制起來的方法。
她抖抖索索,只知道自己不小心傷了眼前的小男孩,手裡一片衣袖,拿也不是,扔也不是。她萬分抱歉地看著他,只知道這個小男孩的表情越來越暴怒,他的下一掌,絕對會卯足全力打過來。
“你當時還隱藏了內力!”溫若這一怒非同小可,她隱藏了,他竟然沒有試出來!當下就如阮思思預料的一般,四十多年功力聚集在掌心,雷霆萬均地掃出。
而此時,因為剛才那一擊,阮思思越發清晰地感覺到內力在全身的流動,她就像許多天前的那個夜晚一樣,整個人通透無比,在掌風到達之前,警覺地一跳,一蹦三丈高,瞬間就逃離了溫若的打擊範圍。
“給我站住!!!”
看到溫若飛身追來,阮思思滿頭大汗,調頭朝峭石方向疾奔。
“尊上!”阮思思氣喘吁吁地跳到凌江和袁子風面前,性命攸關之際也不忘急匆匆地先行個禮,然後才把纏著碎布的天蛛絲舉起,呈現到兩人眼前。
那透明的絲線上面,還掛著刺破溫若手腕留下的血跡。
這樣,應該算傷到他了吧……
起碼,不至於讓那小男孩現在就殺了她吧……
凌江抿了抿唇。溫若緊隨而來的重擊,被他一手化解。
阮思思飛快地躲到兩人身後。
“凌江!你乾什麼!”溫若大怒。
“臭小子!我怎么也是你師父!”凌江也怒,“阿若,你不會不記得之前的話,這些弟子只要有一個傷到你,就算你輸!現在這個丫頭還只是侍僕,弟子都算不上,你傷在她手裡,服氣了嗎?”
“她!”溫若怒目,氣得說不出話來,只狠狠盯著阮思思,嚇得她又往後縮了縮。
等等,阮思思忽然覺得不太對勁,剛才他們之間的稱呼,好像並不是敵對的關係?……師父?
她看了看凌江,看了看袁子風,看了看溫若,怔在那裡。
凌江看了她一眼,手放在她頭頂,對著溫若冷笑:“這小丫頭潛質很高,我準備帶回煙雪湖去,親自教她武功,你身為少主,希望以後再輸給她時,不要太難看!”
“你說什麼!我會輸給她?!”溫若手指著她,漂亮的臉蛋氣得扭曲了。
阮思思覺得有些頭暈,他們到底在說什麼?這一堆莫名其妙的對話中,幾個奇怪的字眼占滿了她的聽覺,在耳邊轟轟作響。
回煙雪湖?她瞠目。教她武功?
她看著溫若。
——少主?
煙雪湖是什麼地方
凌大毒尊的金口說,要帶她回煙雪湖。阮思思到現在還覺得像做夢似的。
煙雪湖,那是什麼地方?那是個僅僅只要活下去,就值得自豪的地方。
阮思思淚。其實不想走,其實她想留。只要一想到臨行前少主溫若凶神惡煞的眼神,她就覺得前途一片黑暗。不知者不罪啊,不知道小少主能不能想通這個道理?她心情沉重地在房間收拾包袱,本來也沒什麼東西,卻拖拉了將近一個上午。秋果和小濤一直在一旁幫忙,默默的沒有說話,她看得出來他們一直憋著,好像怕道別的話一說出來,她就會立刻消失似的。
阮思思無聲地嘆口氣,不能再拖了,看來還得她先開口。
“我要走了。”她拉起兩個人的手,柔柔地說,“對不起。”還有,“要保重。”
一聽這樣的話,秋果和小濤立刻眼淚汪汪看著她:“思思,你不回來了嗎?不回來看我們了?”
“會的會的,說不定……說不定我很快就能回來,你們別哭。”她急忙說。
昨天晚上,她已經把在墨閣整理出來的正確的武功典籍學習次序告訴他們,本來年齡太小,想晚點再教他們,現在,卻不得不提前。另外,她還連夜特製了一種毒丸讓昏迷的白衣女孩吃下,並把解毒方法交給秋果和小濤。按照預計,這毒每半個月必須服一次解藥,否則就會腹痛不止,因此就算白衣女孩真的醒了,她還是比較有信心能控制她。
能想到的一切都做了,阮思思垂下眼睛。希望他們一直平安,希望以後還能見面。“我真的要走了。”她忽然又抬起眼睛,認真地說:“一定會再回來的。”
秋果和小濤怔怔地看著她,仿佛一陣暖風拂過心田。
“嗯。”
出門的時候,她臉上帶了淺淺的微笑。
這微笑在門外見到袁子風的一剎,停滯在了臉上。
“袁少爺?”阮思思詫異地看著他。不會吧……難道他一直等在這裡?
“走吧。”袁子風看了她一眼,執劍走在前面。
煙雪湖在忘憂谷深處,對於五堂弟子來說,那是禁地,對低等侍僕來說更是做夢也沒想過踏足那裡。她曾聽說過煙雪湖極度寒冷,但在親眼看到之前,她還是遠遠低估了那種寒冷的可怕程度。
那片湖水有多大,她看不出來,遠遠站在湖畔,只看到一望無際的寒霧團結在一起,像厚重的雲朵,白茫茫籠罩著整個湖泊。她身處在寒氣氤氳之中,無法判斷向前一步會掉入湖水,還是仍會踏在土地上。阮思思哆嗦著抱住雙臂,臉色開始發青。煙雪湖的冷綿綿不絕,冰寒徹骨,好像能直接鑽入骨髓凍透人的神經,她曾經歷過二十年的深冬,也見過冰天雪地的世界,但與煙雪湖比較起來,那些深冬簡直熾熱得就像夏天。
她的身體很快失去知覺,呼吸也跟著僵硬,渾渾噩噩地往後一倒,袁子風伸手拉住她。
手腕上的溫暖,成了唯一的溫度。
“手腳不要縮著,站好。”他的聲音不高,直接響在腦子裡,阮思思微微睜開眼睛,想努力照著他的話去做,卻全身僵麻動彈不得。越是寒冷,人的本能反應,越是縮成一團。
“把內力全放出來。”袁子風扣著她的手腕,穩穩放出一道氣。阮思思昏沉沉地感覺有一股暖流注入身體,引導著原本雜亂無章的內力匯聚凝結,走入四肢,重新開始在全身循環流動。許久,她手腳動了動,才終於緩和過來,感覺到自己有了呼吸。
她的臉色由青轉白,這才知道為什麼袁子風會來接她。煙雪湖的寒冷能殺人,如果沒有他,今天恐怕人還沒進去,就已經被凍死在煙雪湖畔。
阮思思淚,這也算是人住的地方嗎?
“那個方向,你記住,”袁子風伸出一隻手,指向偏東,“十三丈外的湖心,就是我們的居所。”他忽然拔出劍,劍身震顫,龍吟不絕,只見他手一擲,長劍便閃電般射出去。
袁子風拉著她,足尖一點,一片浩如煙海的寒霧之中,在劍身上幾下借力,幾個凌空飛躍,耳邊風聲呼呼,等阮思思反應過來雙腳落地的時候,他們已經站在一片寂沉沉的土地上——煙雪湖心,忘憂谷的大本營。
煙雲四面繚繞,徘徊在這片地方周圍一丈之外,他們抬頭看得見天空,環視卻看不透重重寒霧。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阮思思腦子裡忽然冒出這句話,想必那位詩人描述的就是這樣的景象吧。
“出入煙雪湖,不能碰到四周的湖水,否則會僵凍溺水而死。”袁子風接住劍,收進鞘中,轉身對她說。
阮思思怔怔的。那豈不是一輩子也很難離開這裡了?
袁子風邁步,她心情慘澹地跟著往裡走。與外面五堂的木製建築不同,一路上盡看到石頭砌成的房子,簡單而大氣,帶著凜然的氣勢,重要的是,處處透著冷意。她的腳踩在灰白色的石頭鋪成的路上,寒冷鑽心而上,走了沒多久,她就覺得全身虛脫無力。
“袁少爺,我……我……”本來以她謹慎的個性,是絕對不會半路要求休息一下的,但此時實在撐不住,只好開了口,一時頭昏,還忘了自稱奴婢。
她邊說邊腳軟,眼看就要當場坐在地上,袁子風轉身說:“你現在坐下去,恐怕永遠站不起來了。”他不是那種會開玩笑的人,他的樣子也絕不像在開玩笑。阮思思打了個激靈,內力一提,勉強站住。
原來湖心正是煙雪湖最冷的地方,這種寒冷帶著毒性,無處不在,在這裡居住的人,無論什麼時候,無論做什麼都必須運行自己的內力加以抵抗,否則就不能存活。就像外面傳說的那樣,在煙雪湖,內力不夠深厚的人早就死了,而沒有死的人,因為全天候十二個時辰不間斷的本能式運氣,內功進步往往一日千里。
阮思思聽了真是無處話淒涼,她還不能很好地控制內力,如果要日以繼夜地運功,難道連覺也不睡了嗎?
她的鬱悶一直持續到袁子風把她帶到住宿的地方,那是一排低矮的屋舍,她驚訝地看到門裡走出來三個女孩,居然也是十來歲的樣子,靜靜地施了個禮,同聲道:“袁少爺。”
在司水堂的時候,她聽過不少關於煙雪湖的傳說,可那傳說里無一例外只有一個袁子風是小小年紀就來到這裡,可眼下,一出來就仨……難道傳說有誤,煙雪湖本來就適合小孩子成長?
“思思剛來,這裡的事你們跟她細講。”袁子風簡單地交待了一下,就先行離開。
阮思思覺得自己被轉手了。她看著眼前三個小女孩,臉上都是一副平淡的表情,和五堂弟子的冷漠銳利截然不同,又想到他們能住在這裡,武功一定非比尋常,不禁就有些侷促。
“你們好……”她勉強笑了笑。本來想來個自我介紹,但聽他們之前的對話,顯然早已經知道自己是誰,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
“進屋吧。”倒是一個身穿淺黃色衣衫的女孩開了口。她說話的時候,微微低著眼帘,這種細節動作,阮思思看得明白,這是代表順從的意思。
難道因為她僥倖傷了少主,他們誤以為她功夫了得,所以對她有所忌憚?
阮思思汗,嘴裡應了聲“好”,渾身不自在地走進門。要是他們知道她現在連走路都困難,會不會放開手腳群起而攻之?
她進了門,那三個女孩才跟著進來,房裡看起來空落落的,四壁灰白,連床榻桌椅也是石頭製成,三個人靜靜地站在房中央,她也不敢率先坐下,一時間相對無語。
“幾位姐姐怎么稱呼?”阮思思忍不住打破這沉默……實大太令人不安了!
“林素玉。”那黃衣女孩說。
“葉心兒。”
“陳湘。”
三個人都回答得言簡意賅乾脆利落,才兩三秒鐘,房裡又回歸一片寂靜。
汗,實在司水堂的時候,眾弟子也不喜歡吵鬧,那是明確的,壓根就是不願意見到他們這些侍僕,不願意看到侍僕說話,所以他們一向習慣於閉緊嘴巴。而現在,這三個女孩站在自己身旁,順服的姿態,好像等聽她說話,阮思思沒經歷過這種場面,於是很菜地手足無措了。
一失措,寒氣逼近,她狠狠連著打了幾個冷戰。
“好冷啊,”她尷尬地笑笑,“這裡,哈,怎么會這么冷?”
其實她就是隨口那么一說,打算自言自語來著,沒想到三人竟當成個問題來回答。
林素玉說:“煙雪湖底散落著一種很邪的古玉,叫百里血,數量非常多,這裡的寒氣就是源自它們。”
另兩個女孩也點了一下頭,看來是一致的說法。
“啊,是這樣,原來如此。”阮思思愣了愣,還不太適應被有問必答。
“我初來乍到,什麼也不懂,以後還要請三位姐姐多多提點。”她客氣地笑,換了一個比較安全的話題,“請問……在這裡當丫環,要做些什麼?”
林素玉說:“這排屋舍住的十六人,都是服侍少主的。”
阮思思倒。
“什麼……阿嚏!阿嚏!”一慌張,寒氣無孔不入,她不僅被凍得全身發抖,還連打了幾個噴嚏。雖然她知道在煙雪湖一定避不了與溫若這個要命的少主見面,但她一直以為,最多只是練功時偶爾見一見,做丫環也該是留在凌江或其他人身邊,做做打掃,端茶遞水什麼的,怎么也沒想到直接就把她安排到溫若身邊去了……這還讓不讓人活了啊!
“為,為什麼少主要這么多人服侍?”她不死心地問,希望是分工不同,並不是每個人都必須見到他。
“因為,服侍少主的人死得最多,要備著。”這回是葉心兒說的話,幽幽的,帶著一股子涼意。
阮思思當時就覺得一盆冷水從頭澆下,從裡到外涼透。
要冷靜,阮思思小聲告誡自己。“那,袁少爺也是侍從之一嗎?”她小聲地問,如果是,或許還可以……
三人突然沉默,林素玉面無表情地垂著眼,葉心兒不語,陳湘忍了忍,好像沒忍住,冷冷地說:“袁少爺當然與我們不同,他是煙雪湖的紅人,我們是什麼,只是半個死人,武功低微,一輩子不能踏出煙雪湖一步,你還有什麼要問的?”
阮思思愣住。雖然不知道哪裡踩到了他們的地雷,但這番雲裡霧裡的話,用來表達火藥味已經足夠。
“沒有了,對不起,你們別生氣。”她趕緊說,那些話里似乎藏著太多不能碰觸的秘密,她實在是問得過了,不禁有些後悔。
這時林素玉卻拉了拉陳湘,抬起眼睛,說:“不要緊,還有什麼話只管問。你也是與我們不同的,你是因為武功高強,才能到這煙雪湖修煉,而我們……”她頓了頓,才說,“我們身上有毒,如果離開煙雪湖的寒氣,就會自燃,我們沒有什麼武功。”
“素玉!”陳湘皺眉。
林素玉嘆了一口氣:“還是說清楚地好。”她又轉頭看著阮思思,說:“以後,我們幾個會以你為首,希望哪天出事時,你能出手相救。”
阮思思怔怔地看著他們。難怪同樣的年紀,他們能在忘憂谷生活,卻得向袁子風低頭,難怪他們這么隱忍順服,原來竟有這樣的緣由。
阮思思輕聲道:“三位姐姐不要這么說,要是真有什麼事,我能做到的肯定不會推辭,不能做到的,也會盡力去做。”
聽她這么說,三人看過來的眼光有些詫異,好像不太相信從五堂來的人會說出這些話。
呃……其實這懷疑也有道理啦……
不管怎樣,日久見人心,至少現在他們之間的氣氛算是緩和了一點。
後來又說了些無關緊要的話,天色漸晚,三個女孩開始準備休息,阮思思忍了又忍,覺得某個迫切的問題還是問清楚比較好。
“那個……對不起,我還想問一下,明天服侍少主,到底要做什麼事?”
“明天不用,少主不在。”林素玉的回答剛讓她鬆一口氣,結果下一句卻是——
“昨天少主被你打傷以後,一直被老谷主訓話,今早已經被送到秋水崖面壁思過,十天后才能回來。”
“……”
完了,這下樑子更大了……
討好這個少主
到煙雪湖的開頭幾天,阮思思就像個嬰孩一樣,學走路,學站立,學坐下……只不過,在這些飲食起居的所有動作中都要貫穿源源不斷的內力。此外,她還得硬撐著像夜貓子一樣不睡覺,學著怎樣在昏昏欲睡的情況下持續內力運轉。
這樣幾天過下來,阮思思四歲的小臉蛋上面,兩個大型的黑眼圈應運而生。
慶幸的是,種種辛苦總算沒有白費,她很快可以四處自由活動,不用擔心什麼時候在路上走著走著,突然就被凍成冰棍。也就在第五天晚上,她終於合眼睡了一覺,那一覺睡得特別香,醒來時仍覺得回味無窮。
第六天,凌江讓人把她帶到一片空地上,亮了一套劍法。阮思思認出這套劍法當初在墨閣時就看到過,當時粗粗幾眼,留的印象不深,但現在由凌江教出來,一種模糊的感覺時刻尾隨,好像使出這一招,下一招的劍譜就恰恰晃入腦海里,她跟著一整套使下來,雖然力道拿捏的不是很準確,動作也比較生硬,但順利得幾乎沒有什麼停頓的間隙。
過目不忘就是好啊,阮思思在心裡暗暗激動著,看省了多少力氣多少腦細胞!
凌江見到這樣的情景,眼光抹過驚訝,接著就沒有叫她繼續練習那套劍法,而是棄之重新再教給她另一套。
這回凌江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說:“記住,這叫追月劍法。”
阮思思這才明白過來,敢情剛才那套基礎把式只是試探她的底,現在才是動真格。早知道這樣,她應該表現得爛一點,或許就可以多磨菇幾天,晚點再學習另一套。
這新劍法從來沒有在書上見過,身形步法變化多端,外表看起來飄飄欲仙,仔細體會之下,卻發現用心險惡,一招一式無不透著重重殺機。阮思思看了一陣,頭暈,覺得不太適合和平主義的自己。
可是,她沒那個天大的膽子敢說不學。所以,當凌江臨走前把劍丟給她,限定個期限讓她五天內練熟招式的時候,她滿腹委屈也不敢吐露半個字出來。
五天!要練熟這么高深的劍法……有那個可能嗎?
現在的她比較懷念在司水堂做侍僕的時光,雖然眾位弟子也極難侍候,但至少不會有不可能的任務一個接一個地狠砸下來……蒼天明鑑,她只是個普通人類啊!
袁子風卻對她說:“凌師尊很少讚許人。”
阮思思沉默了一會,確定言下之意是凌江稱讚了她。“尊上,誇我了?”她有些不敢相信。
袁子風只是揚了揚唇,沒有說話。
接下來的時間,都是袁子風在監督和指點她劍法。沒日沒夜的地獄式五日訓練後,她還真的非人類地能完整使出追月劍法了,汗,雖然動作不夠飄逸殺招也不夠兇狠,但至少已經形似。
第十一天,阮思思很早醒來,確切地說,是一晚嚇得沒睡著。只要一想到少主已經回來,很可能早上就會在練劍場碰頭,她就覺得小命懸於一線。
她在房裡坐立不安,一直在思考應對之策,事實上,她從那天青石場比試之後就開始想,想破了頭,也沒找出什麼萬無一失的保命好方法。好像唯一的出路,只有盡力去討好這個少主,讓他消一口氣,否則主子畢竟是主子,怪罪下來,她活得過今天也活不過明天。
越是希望時間過得慢一點,天邊的光亮越是升得飛快,似乎轉眼之間,外面已經是一片晨光。阮思思前所未有的無奈,一直在房外徘徊著等到袁子風來,才忐忑不安地跟著去了練劍場。
路也是前所未有的短,阮思思很快走到盡頭看到那一片空闊的場地,她定了定神,看清了淡淡的晨霧之中,有一個小孩正站在場地中央。
“還是第一次看到少主這么早來。”袁子風說。
阮思思當時腦子裡就嗡的一聲,一顆心猛地沉下去。如果可以,她想拔腿就跑。
也許當時的情景,在溫若眼中是她跟著袁子風慢慢從晨霧中走了出來,也許是她的姍姍來遲加上往事種種刺激了他,反正她很快如願了,溫若二話不說,一個招呼不打,電光火石上來就是一劍,阮思思不得不拔腿往後跳開幾大步,右手拎的一把劍,手一緊,只來得及震出一截劍身,險險擋住這道凶厲的寒芒。
劍指的位置,正對她的腦門,看來溫大少主真想砍了她!
阮思思豆大的汗滴從額上滾下來。
“劍?你也用劍?”溫若用你丫的還會使劍的眼神怒視她。
阮思思的頭僵在那裡,點也不是,不點也不是,很努力才擠出一絲笑容,討好地說:“少主的劍法好快……”
“可是被擋住了。”離他們不遠的袁子風,不緊不慢地接上一句。
阮思思錯愕地看向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些天來,袁子風一直是個好嚮導,好教練,他穩重平和的處事作風和耐心的指點讓她幾乎降下提防,把他當成一個平易近人的朋友對待,她是心存感激的,但是,他竟然在這個時候說這樣的話……汗,難道不知道會出鬧人命的嗎?
阮思思忽然想起了第一次在竹林見到袁子風時,那種由遠及近的陰滑詭異的劍路,她心顫,果然,袁子風絕不是像他外表那樣的好人!
聽到這種話的溫若毫無懸念地怒了,當然,這怒火是衝著她。“還有什麼本事,通通使出來!”他一招狠過一招,阮思思連喘氣的機會都沒有,一柄長劍脫了鞘,全力抵擋他來自四面八方的攻擊。
想討好個人容易么,阮思思淚,連個好好說話的機會都不給她!
兩人風馳電掣的幾招下來,溫若忽然在一片劍光中皺眉問道:“追月劍法?”
阮思思無意識地點頭,也不知道他看見沒有。迄今為止她會的劍法也只有追月,學了才五天,用來對付溫若已經竭盡全力超水平超負荷發揮,她實在太勉強了,甚至出現了耳鳴現象。
她的內力用來過煙雪湖的日常生活沒有問題,但用做打架還欠缺穩定和靈敏。不過剛才,她似乎發覺自己的內力又增強了不少,難道因為這幾天的日夜運功,她體內潛藏的氣已經有更多被撩撥出來?
扭曲時空的力量,真是深不可測啊……
“阿若,這套追月劍法,思思只練了五天。”白髮凌江忽然不知時候出現在劍場,一開口,話里話外就帶著再明顯不過的譏諷,“你學了大半年,才跟她打個平手?”
“胡說八道!”溫若氣地,手上劍招又凶了幾分,“這劍法我一直不想學!根本沒花力氣跟你學!”
“是不想學,還是學不會?這套劍法雖難,你再苦練個三五年,也不是學不起來。”凌江繼續冷笑著說。
句句都是激將法啊,句句效果都是立竿見影啊,眼看劍招就像著了火,密集度越來越高,阮思思漸漸吃不消。她這才回過味來,原來溫若這也不肯學,那也不肯學,凌江才找出她這么個倒霉鬼,用她來做激將法的出頭鳥。
阮思思氣接不上,手上又打得正猛,一口氣沒順過來,生怕不小心被劈成兩半,就用盡全力發出最後一擊,氣浪暴長,把溫若逼退幾步,她趁機一個閃身,避到凌江身旁。
氣息不穩,翻江倒海一般,她按住胸口,噁心得直想吐。
“你!躲什麼躲!再來!”溫若沒想到她的內力對比十天前又突然強了這么多,自己跟她單打獨鬥,居然還要後退,不禁又驚又怒。
凌江擋開溫若,低頭看著她一會,說:“思思,你天賦異稟,才幾天,內功已經大有進展,不錯。”
阮思思被說得毛骨悚然。就算要教育少主,也不用往死里誇她吧!
凌江又看著溫若:“阿若,你還覺得那天她是誤打誤撞,才能傷到你的么?你想清楚,天蛛絲是誤打誤撞,就能用的東西么?”
呃,那時她確實是有運氣的成分,就算要教育,也不要歪曲事實好不好……
溫若不說話了,瞪著她,卻沒有再提劍上來砍。
“追月劍法不是普通人能學,練成之後全身氣息會更調和,你以為呢,你不學,永遠只能是這個樣子!”
其實阮思思對凌江挺吃驚的,一個像溫若這樣難搞的小孩,他還能有耐性大費周章地用激將法來教他練功,看看眼前的情景,實在很難把傳說中魔性大發,血洗司金堂的冷血兇徒聯繫起來。
練劍場上,溫若雖然滿臉不服,但已經開始和袁子風對招,一招一式,用的是追月。他開始學了,學得憤憤不平,但是進步飛快。
凌江的苦心總算沒有白費……阮思思因為亂了真氣,正坐在一旁調息,時不時看一下練習狀況,又看看同在一旁觀望的凌江,心想,這個師父也真不好當。
相處的門道
白天藉口調息,阮思思在練劍場上休息了很久,為的是養精蓄銳,過晚上一關。
她是溫若的丫環,早已通過各種渠道打聽清楚,丫環的工作之一就是要在少主身邊服侍一直到他就寢為止,她知道溫若火氣還在,不會輕易放過她,果然到了黃昏時分,十六個丫環小侍,他就單單指名叫了她去。
溫若身為少主之尊,飲食起居有著一系列不成文的規定,當然要堅守這些規定的是他們下人,而不是他本人。阮思思來到煙雪湖的第二天,就有人專門來對此做過說明,她當時聽得格外認真,對於種種細節,早已經爛熟於心。
不是不害怕的,去溫若房間,那是他的私人地盤,危險係數自然比練劍場要高上許多。阮思思不敢怠慢,眼看時間差不多,就先到廚房取了碗雪蓮湯來。
顧名思義,雪蓮湯取材天山雪蓮,十分珍貴,阮思思端在手裡,只覺得其色鮮美,其香誘人,真是令人怦然肚餓。這樣一道人間美食,精心烹製的秀外惠中的美食,卻被溫大少主厭惡之,每晚睡前讓他喝下此湯,是林素玉幾人表情中難到無語的事。
他不愛喝不要緊,苦了一幫下人,他不喝,回去少不了一頓責罰。
喝湯,不是為了給他補身這么簡單。進入煙雪湖的人都知道,溫若早年曾吃下混元魔珠,如果不鎮壓,強魔反噬就會危及生命。天山雪蓮恰恰對此有裨益,其實不只雪蓮湯,阮思思曾翻看溫若的食譜,樣樣都是好貨色,還有凌江所傳的武功,除了招式厲害之外,無一不是有助於他調和氣息控制內力。
想到這些,她不禁暗嘆一口氣。萬毒之宗的溫家為了這唯一的子孫,真可以說是不計一切代價,煞費苦心,偏偏這個小祖宗還不領情,藥也肯不吃,功也不肯練……呃,難道這就叫做因果循環,惡人自有惡人磨嗎?
但是,也不用磨到他們這些無辜的丫環身上來吧……
一路上盡想些有的沒有,穿過一排排石舍,很快找到溫若的寢居前。
這是一座獨立的建築,雖然整體也是用石塊砌成,但是雕飾精美,氣派而不失雅致。據說這裡曾經還住著年輕的谷主和谷主夫人,但是在溫若出生後不久,因為煉丹失敗雙雙去世,如今的老谷主是他爺爺,常年閉關在外,這偌大的房子裡,也就只住著他一個人。
“少主,奴婢阮思思,來送雪蓮湯。”她站在門外,聲音不高也不低。
林素玉曾說過,有幾次少主不開口,他們就一直在門外跪到天亮,然後端著紋絲未動的雪蓮湯回去受鞭刑。阮思思汗,一想到這個就十分掙扎,說不清到底是希望進這扇門,還是不希望進這扇門。
房裡還沒有人出聲,那門卻忽然慢慢地開了,就像沒有關好,被什麼一碰,就不經意地開了似的。阮思思覺得奇怪,靠近兩步,正想張口朝房裡再隨便說句什麼話,突然,就見一道影子疾速向她咽喉竄來,她大吃一驚,一瞬間想到手裡還拿著雪蓮湯,可千萬不能灑了,於是也不敢和那影子接觸,硬是提氣往後一跳,飄出幾米遠。
天色不算晚,月亮尚偏東,阮思思站定後,看清那扇門邊站了一個小孩,粉雕玉琢的,正是溫若。
——也對,這裡除了他,還能有誰?
阮思思一臉驚疑迅速化作恭順垂下眼帘。
“哼!”溫若偷襲沒有得逞,臉色就不太好看,收回手,正要走回房裡,忽然又轉身看了看她,惡意地說:“進來吧。”
阮思思遲疑了一下,放慢腳步,像踩地雷區一樣小心地跟著進門。
其實早就想到,溫若不會放過她,但她沒有想到,他不放過的方式,就是不停地攻擊她。
沒有陷井,沒有暗器,也不對她施毒,從一進門開始,溫若就狂風暴雨般地跟她正面交鋒,好像不全面徹底打敗她就誓不罷休一樣。
阮思思明白了,這個孩子太驕傲,如果不贏一次,恐怕他心氣難平。其實,她倒不介意被打敗,哪怕丟臉的慘敗也沒什麼要緊,如果可以,她甚至熱烈地盼望早點結束這種勞神費力又毫無意義的行為。只是溫若出手太狠,交手的時候她不能不擋,而且必須全力去擋,否則除了血肉橫飛之外恐怕沒有第二種下場。
溫若出招毫無顧忌,她也就沒法顧忌,兩個人一動手,原本用來休息的寢居,一時間就只聽到陣陣刺耳的噪音。室內燭火撲閃,椅子崩了,櫥櫃倒了,擺投也砸了,好好的一個房間,轉眼就被掃蕩成一片狼籍。
阮思思看得那個心驚肉跳,不知道以前其他丫環來服侍的時候,有沒有出過這種狀況,不知道弄成這樣子回去,會不會受到什麼樣可怕的責罰……
一想到罰字,她的心就開始發抖。打鬥時不能分心,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她開小差的剎那,被溫若掌風的余勁掃到,重心一個不穩,就從半空跌了下來。落地的時候,腳步踉踉蹌蹌,幾乎仰面栽倒,幸好手邊一張桌案,她兩手拉住,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子。
被打中了!阮思思身上有輕微的擦傷,可是她興奮得眼睛一亮。
“少主,奴婢輸了!”她抬頭機不可失地說。
“這叫什麼輸!”溫若居然不認可,飛身又追打下來。阮思思淚,那怎么樣才算輸,難道真讓她肝腦塗地才算完嗎?
手放開,又與溫若對了幾招,這時,她忽然發現,手邊的桌案竟然就是她進門時匆匆擱下雪蓮湯碗的那張,雖然在一片混亂中遠遠的從門口不知怎么被飛到了房中央,但案上那隻玉瓷碗,亮晶晶的,竟然完整無缺安然無恙!
大概是被灌輸了太多雪蓮湯的重要性,眼見溫若來勢洶洶,她想也不想地就把那隻碗護在手下,溫若一手劈到,她端著碗轉開半圈,氣浪震盪之餘,只掀飛了碗蓋,那湯依舊平靜無波地在碗裡散發著幽幽清香。
阮思思有點鬱悶,本來就處了下風,現在還手端一碗湯,這不是自找麻煩嗎?她又覺得自己可笑,今天這種情況,難道還奢望少主能好好坐下來喝湯不成?可是想歸想,她到底還是沒把那隻碗放下任溫若砸毀。
也不容想太多,溫若的攻勢又到,她與他手上幾個回合,忽然他三指一折,鐵齒鋼勾般抓來,阮思思側開,他沒有傷到她,反而一抓之下,無意中抓到碗裡放的一柄湯匙。
在這之前,她還真沒想過湯匙能變成武器,尤其那匙還帶著滿勺的湯。可溫若就有這種化萬物為兇器的本領,只見他指頭一緊,那湯匙就立刻變成一把非常細小的劍,或一根特別粗大的針,一招追風探月,陰惻惻地向她刺過來。
這一刺迅如閃電,可那汪湯水就像吸在匙上似的,沒有灑出半點。
阮思思認得這是追月劍法里的路數,白天才剛學過,看起來很美,挨起來就比較慘烈了。她沒想到他能突然中途變招,在這轉瞬之間,一驚之下,只來得及往後一仰,心急火燎地伸手架住來襲。
“少主!奴婢認輸了!”她悚然大叫。這個位置,只要他再向前一步,或再用一點力,她的喉管就得被刺穿!
“閉嘴!輸不輸,由你說了算么?!”溫若的火氣比較大,因為此時的他既沒法再向前一步,也沒法再用一點力,中途變招力量已經削弱,兩人之間又隔著一張不大不小的桌案,他一手前伸,被她擋住,一鼓作氣的力道已經走到盡頭。
如果要傷到她,就必須重新凝聚內力。溫若怒目,短短几寸的距離,他卻不得不停在最後一剎那!
阮思思嚇得冷汗直冒,她擋住了他,可也被他反扣住了手,全身動彈不得,跑也跑不了。她心裡清楚,接下來只要溫若緩過來,先不說手上的招式能不能打傷她,光是內力激得那勺清湯四下飛濺,就能在她臉上烙出幾個深窟隆。
一想到這種可能性,阮思思臉都白了,情急之下,也顧不了許多,為了把可能消滅於無形,她張開小嘴,一口就把眼前一勺子雪蓮湯喝了下去。
“……”
兩人隔著一張桌案,這疑似餵湯的動作維持了一秒,然後——
“你敢趁機吃我的東西!!!”溫若大怒,一手飛了湯匙,一手猛掀桌子。
被扣住的手鬆脫,阮思思滿頭大汗地連連後退。
“奴婢……奴婢不是故意的……”她低著頭,支支吾吾。
這……剛才那種情形……她真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什麼不是故意!!!還敢狡辯!!!”
“真……真不是故意的!”汗,這次是真的,就算那湯美味得天上有地下無,她也不至於饞到當著他的面喝吧……
忽然從嚴峻的生命危機變成這樣無語的局面,阮思思昏菜,也忘了手裡還端著寶貝雪蓮湯,一個手腳不穩,嘩啦一聲,連湯帶碗摔了個落地開花。
兩個人盯著流了一地的珍貴無比的藥中聖品,沉默。連空氣也為之凝結。
“奴婢是想,既然少主不想喝……”半晌,阮思思僵硬地開口。
溫若看著她,怒:“誰讓你砸的!誰告訴你不想喝!誰說我不喝!!!”
她怔了怔。“可……”她看著地面,忽然心念一動,不著痕跡地露出一籌莫展的神色,“可是現在……要再做嗎?這么晚了……”
“晚了又怎樣!!!再去做!!!!”溫若怒指門口。她急忙連聲應和,順著他指的方向低眉順眼地退出門,然後轉身,向廚房飛奔。
雖然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最後會演變成這樣,但是……好,真好,太好了,他終於肯喝雪蓮湯!
“又要一碗?”在廚房被問及原因時,阮思思不好意思講出實情,想了想,只是模糊地回答掌廚人陳娘說:“少主只說想再要一碗雪蓮湯,叫我來拿。”
那一晚,她沒有受到任何責罰,慶幸之餘,隱隱約約地覺得,好像可以摸索到一點和溫若相處的門道。
太近的時候
阮思思自認是一個比較會察言觀色的人。在司水堂的時候,這種性格就曾幫助她渡過很多難關,現在到了煙雪湖,她更加不會疏忽這點。
溫若尊為忘憂谷的少主,武學天賦很高,脾氣驕傲任性又暴躁,但他畢竟才四歲,做什麼事都是小孩子心性。她想得明白,既然要在他身邊做丫環,她就願意花很多心思來對待他,揣摩他,願意曲折迂迴地去尋找能與他和平共存的方法。
她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做的。在煙雪湖兩個月後,阮思思慢慢地可以控制自己的力量,雖然跟溫若過招還是十分吃力,但已經能做到既不刺激他又能保護自己,同時也不會讓凌江覺得她這個激將棋子沒有用處。
不練功的時候,跟著溫若,她就會竭盡所能地去猜測他的所思所想,他要什麼,她就給什麼,有時候他表情里一個細小的變化,她也能知道他又想乾什麼,自己該怎么做。這樣一來,不知道的人乍眼一看,還以為他們心有靈犀。
很辛苦,但是都值得。兩個月平安渡過,不就是最實惠的回報嗎?
這天早晨,練劍場附近的峭石上,她又跟著溫若和袁子風,在凌江的看管下運功調息。這是他們的必修課,每天時間一到,他們都會在這裡聚集。
運功時要集中精神,不然就等於浪費時間,練了也是白練,這是基礎知識中的基礎知識,但是今天,阮思思控制不住就不停地走神。
按說,來到這個世界已經有半年多時間,不是很長也不算很短,可有時候,依然會從骨子裡覺得陌生。這種陌生令她對秘密的事很敏感,尤其當那些秘密離自己太近的時候,她潛意識裡就會覺得不安。
不安的源頭是袁子風。在司水堂的時候,他是一個遙遠的傳說,謎團一樣的存在,而現在,他仍然是一個謎,只不過物理距離近了許多。
她可以不去想他小小年紀,為什麼有能在煙雪湖生活的超正常的內力;不去想他明明擁有這樣的力量,為什麼當初在青石場對付溫若的不是他;不去想兩個月來他和溫若除了普通的對招,為什麼從來不會全力拚斗……很多事她寧可不知道,但是,她不能不去想為什麼每次說到袁子風時,林素玉三人竟會有不同尋常的反應。
她回憶起來煙雪湖的第一天,那一片突然的沉默,當時她有一絲奇怪,卻沒有在意,後來想起,那片沉默帶著秘密。
具體是什麼,她不知道,也不會去問,只是林素玉他們與她同住一個房間,太近了,她免不了會疑惑,會心存介蒂。在煙雪湖,沒有像秋果和小濤那樣可以相信的朋友,她的內心感受,唉,又何止陌生這么簡單……
正想嘆氣的時候,阮思思突然發覺有股強烈的氣息逼到近前,她嚇了一跳,要反應已經太遲,還沒跳起就被一掌壓下,那峭石本身就高,她好好打坐著就被這惡意偷襲的一掌打了下去。
人在溺水或掉落懸崖的時候,總會下意識地想抓住些什麼,不僅如此,人的力量還會因為求生本能在那一瞬間變得格外強大,阮思思就是這種狀況,她大驚之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往了那隻手,緊緊的,那手一時竟沒能脫開,兩人就這么糾纏著從峭石上滾了下去。
一直滾到地面,還撞到另外一塊立起的石頭,阮思思頭暈目眩,腦袋撞在一起,她只覺得唇上一軟,張開眼睛,眼前放大的赫然是溫若的臉孔!
……剛才,呃,他們是不小心親到了嗎?
阮思思腦子當機,忽然完全忘了之前心情黯淡地都在想些什麼……
如果她還是二十歲,跟一個這么小的孩子不小心嘴唇碰了一下,她會微笑,甚至覺得可愛,但她現在只有四歲小孩的身體,跟同齡的男孩子光天化日滾在一起吻了一下,那種情形,不言而喻地就讓她微微紅了臉。
她右後肩抵著那塊石頭,溫若半壓在身上,她的視線錯過他,剛好看到高處峭石上凌江和袁子風兩個人四隻眼睛正筆直盯著這裡,她一愣,原本只是淡淡暈紅的臉頰,頓時就燒起來。
溫若這傢伙……乾什麼還趴著不動!
阮思思急急地想起身,一用力,竟然只有指尖彎了彎,全身好像失去知覺,僵在地上動彈不得。原來,她剛才心思一亂,內息也跟著凌亂,早已經習慣全天候運作的內力防禦在那一刻破開一個缺口,煙雪湖的寒氣漫入身體,鎮麻了她的四肢,阮思思凍得臉色雪白。
“喂,你怎么回事?”溫若扯了扯她的臉頰,問。他剛才失手被拉得滾下峭石,本來心有怒意,卻見她先是一臉呆滯,然後真氣傾刻間散盡,再是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不禁覺得奇怪,一時也忘了發火。他與她兩個多月來每天交手,還是第一次見她這么莫名其妙的不堪一擊。
眾人一致地沉默。
溫若雖然在武學上靈透得離譜,但在其他方面……他畢竟才只是一個四歲大的小鬼……
“阿若!運功時不要隨便出手!還不快起來!”半晌,凌江板著臉出聲喝斥,大概是看不下去了。
溫若掃了凌江一眼,才慢慢起身。阮思思瞪著眼睛僵在地上,想開口求助,結果一張嘴只聽見咯咯的牙齒打架的聲音。
袁子風從峭石上躍下,俯身扶起她。“起來吧,思思。”他送出一股內力,她跟著運行幾個周天,才終於擺脫寒冷重新找回四肢的存在感。
“謝謝。”她輕聲說,臉上有些發窘。
三人各歸各位,繼續運功調息,再是練劍,阮思思表面平靜,心裡卻有絲絲縷縷的後悔,她後悔在發生那個烏龍意外的時候沒有立刻裝出四歲小孩什麼也不懂的樣子,不然,也不會搞得現在見誰都尷尬。那一整天,她的狀態都不是很好,練劍拆招時大錯沒有,小錯卻不斷,到了晚上,還忘記去拿雪蓮湯,在溫若房裡侍候了很久也沒有想起來,直到——
她在桌旁倒完一杯水,轉身,猝不及防溫若湊上來,親了親她的嘴。
杯子當場掉地,發出啪唧碎裂的聲音。阮思思眼睜睜地看著他的臉移開,柔軟的觸覺還停留在唇上。
她傻在那裡。
……怎么回事……這又是怎么回事……
她目瞪口呆地看著溫若,一張小臉騰地紅了。
溫若也看著她,忽然抓住她的手腕,試了試,果然,她的真氣又散得一乾二淨。
他問:“你怕這樣?為什麼?”
“……”
阮思思有吐血三升的衝動。天啊!這小鬼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乾什麼!她滿臉通紅地要退開幾步,卻被溫若抓著手,還死緊,她散亂的真氣一時半刻又聚集不起來,幾下暗扯如同螞蟻撼山。她被自己鬱悶到了,為什麼到了關鍵時刻,她的功力就發揮不了作用!
溫若跟她打得習慣,一見她有動作,手裡頭就反射性地加大力道,阮思思後退不成,反被他拉得猛地向前撲去,兩人本來就站得很近,她這么一撲,剛分開的唇又貼在一起。
阮思思徹底僵硬。
如果說她現在尷尬得很想挖個坑把自己給埋了,那接下來,更是雪上加霜,兩人撞在一起的一剎,門忽然打開,陳娘的聲音在背後響起來:“少主,老奴來送雪蓮……”
阮思思這才想起今天沒有去拿湯,但她沒有像往常一樣憂心會受到什麼責罰,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因為陳娘的話說到一半便嘎然而止,聽起來像是活生生愣住的樣子。
……被看到了被看到了被看到了被看了被看到了被看到了!
僵硬成雕像的阮思思,忽然又有種被無數石塊當頭擊中的錯覺。
她紅著臉,手被溫若抓住,動也不能動,轉不了身,看不到陳娘的表情,不過就算她能動,恐怕也沒有那個勇氣轉身。她不敢想像此刻他們在別人眼中會是什麼樣子,兩個四歲的娃……呃……從她的角度,只看到他皺了皺眉,對著門口的方向不悅道:“你看什麼!”
門口傳來類似於吸了一口氣的聲音。“……是,老奴告退。”陳娘匆匆說,好像是把碗擱在案上,然後退出門,又細心地把門關上。
阮思思汗。那關門聲怎么聽怎么彆扭!
門外腳步聲遠去,房裡靜了下來,溫若看著她,她明白這表示他們又回到了一開始的話題。
……你怕這樣?為什麼?
這兩個要命的問題像轟炸機一樣在她腦子裡不停盤鏇……這種事情,她要怎么解釋啊!
阮思思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他們相處已經有一段時間,她知道他的脾氣,現在這種還算和平的問話方式只因為他心裡奇怪,還有幾分耐心,如果再不回答,保不定等下就是一場惡鬥。
她當機立斷地決定要編一套半真不假的說辭,反正這種事,他長大了自然會明白,等明白以後,相信不會再來質問她。
“這……奴婢不是怕,只是嚇了一跳。在我們那裡,這表示兩個人和好。奴婢以前得罪了少主,以為少主原諒了,所以有些吃驚。”她乾脆直視著溫若,一鼓作氣地說,樣子要多真誠有多真誠,其實憋得自己差點內傷。
“那你為什麼臉紅?”
“……奴婢嚇了一跳,心情激動,一激動,就臉紅。”
他終於放開她的手。阮思思調節了一下,好半天才回復內力流轉。
接下來,她越發的小心翼翼,規範自己的行為,不讓自己出現什麼失常的地方,免得溫若再平白滋生出什麼疑問。她一直服侍到他休息,才走出房門,迎面風一吹,她縮了縮。
好冷,為什麼這么冷,阮思思一直回到房裡,身子還在抖個不停,一直抖到大半夜,才忍無可忍地爬起來,輕輕搖醒了熟睡的林素玉,低聲求道:“素玉,素玉,明天……你去服侍少主吧,好不好?”
來到煙雪湖兩個多月,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原本十六個人的輪班,就變成只有她一個人去服侍。也許是因為每天她任務完成的情況比較好,也許是因為她有命抵擋得住溫若的突然襲擊,也許是因為她總是無法拒絕,總之其他十五人自動自發地轉到幕後,無論她和溫若過招時把房間毀成什麼樣,第二天總能恢復得乾乾淨淨整整齊齊。
在煙雪湖,她是個丫環,又不太像個丫環,十指不沾陽春水,清潔打掃不用乾,整天除了陪少主,還是陪少主,無論是練功還是服侍,總是圍著他一個人打轉。俗話說夜路走多了總會遇見鬼,阮思思恍然大悟,她就是對著溫若的時間太長,才會發生今天這種糗事!
想通這個道理,不能再這么下去,於是她使盡渾身解數地遊說林素玉來換她的班,阮思思發現自己下定決心後還頗有毅力,深更半夜好說歹說地求了一個多時辰,林素玉才總算默默答應下來。
第二天,她故意在練功時表現得狀態不佳,做出越來越氣弱的樣子,就是準備著如果晚上有人問起,好推說身體不舒服,病了,怎么也顯得自然些。
一切安排就緒,傍晚時分,阮思思在房裡看著林素玉出門,忽然隱隱地,心裡又有些擔心。她想到溫若這小孩喜怒難測,林素玉要是不小心惹怒他而慘遭什麼毒手,她恐怕過不去自己這關。
她又想起無意中聽人提起過,溫若在嬰兒時期力量無法控制,哭鬧時曾毫無意識地殺死過很多人,直到現在,能與他相處的人還是很少,除了閉關的老谷主,就是幾位毒尊,或許還要算上袁子風,但就這兩個月時間來說,他們幾個人加起來,也沒有她和他相處的時間長。
阮思思想來想去,覺得在應付溫若方面,確實自己比較有實戰經驗。她在房裡坐立不安,實在放心不下,最後只好忍痛放棄來之不易的休息時間,悄悄地一路跟了出去。
……她這真是名符其實的勞碌命啊,阮思思無語問蒼天!
溫若房裡亮著燈,她輕手輕腳躲到窗子底下,屏息細聽。要是裡面出現什麼狀況,她想,到時再出手也能來得及。
她的輕功不錯,雖然晚出門,卻比林素玉早些到,她聽見她在那頭進了門,片刻安靜之後,是溫若突然的聲音:“你是誰!思思呢?”
阮思思在窗外那個汗。還真沒想到他這么快就問起她,不過,怎么說林素玉也是十六個下人里照顧他次數比較多的人,怎么說不記得就不記得……
房裡林素玉按著他們說好的講了一遍,她正暗自慶幸自己早有準備,那廂溫若卻怒了:“思思怎么會病了!我去找她!”
話音未落就聽那腳步聲已經到了門邊,阮思思吃驚不小,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這一步雖然沒發出什麼聲響,但氣息稍微一亂,溫若立刻就有察覺。
“誰!”他一掌準確地朝她這個方向揮來,頭頂的窗子嘩啦啦被震碎一半,阮思思及時跳開,人沒傷著,整個人卻暴露在夜色里。
呃,第一次偷聽前後不到五分鐘就被抓個正著,她怎么這么菜……
“你?不是病了么,怎么在這裡?”溫若隔著破破爛爛的窗子看著她,忽然飛身一躍,站到她面前。阮思思緊張地後退,溫若往前一步,兩指搭住她的脈搏。
溫家最擅長使毒,醫毒是同理,溫若很有天分,如果不考慮醫德這一塊的話,他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個天生的大夫。阮思思很想抽開手,因為搭脈加上內力的試探方法能通破所有的假症狀,她不可能瞞得過去,但如果現在把手抽開,也就等於是直接默認了生病做假。
橫豎都是穿幫,她索性站著不動,小心觀察他的反應,大不了該求饒時求饒,該逃跑時逃跑。
“沒有病!你又裝模做樣想乾什麼?!”他怒目,她卻覺得他並沒有真的發火。
“跟我回去!”溫若一手拖著她就往房裡走,走過林素玉身邊的時候,停了一下,“你還站著乾什麼?退下!”
於是阮思思只能徒然看著林素玉離開,徒然地羨慕其他人能享受平靜安祥的又一晚。
也就從那天開始,她由原來不知道為什麼每次都是她去服侍溫若,變成雖然不知道,但必須去。
到底是什麼人
時光匆匆,轉眼將近一年。阮思思原以為對煙雪湖已經逐漸了解,但看到眼前一群人時,忽然又對此產生了懷疑。
忘憂谷極其排外,遍地是毒,到底是什麼人,能保持這么衣著光鮮四肢健全地通過五堂,一路到達煙雪湖?她停在去練劍場的半道上,看著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一行五人,個個都是陌生面孔,打頭一個三四十歲畏畏縮縮的中年男子,全身裹著一件搶眼的火紅狐裘,上半身的形狀有些奇怪,圓鼓鼓地突出一團,怎么看也不像是武功蓋世的樣子。他身後的三男一女倒是氣息渾厚,但是腳步略顯沉重,雖然能抵抗得住煙雪湖的寒氣,卻也不見得有多么驚世駭俗。
阮思思滿臉詫異,他們到底是怎么活著進來的?
她看著他們,那五人也看見了她,為首的中年男子頓了頓,小心翼翼地走過來,隔了有五米,遠遠地對著她說:“小姑娘,勞煩通報貴谷谷主一聲,錦州楊家求藥來了。”
他彎著身,語氣恭敬,阮思思微微一愣,還沒回答,就見那男子身上的圓團動了動,一隻小手從狐裘里伸出來,揪住他的左臉擰了一下,嬌滴滴地說:“爹,這只是個下等丫環,你可是我的爹,跟她說話這么害怕乾什麼?”
“是……湄兒說得對,說得對。”那中年男子趕緊低頭堆笑。
阮思思這才看出,原來那男子懷裡抱著一個小女孩,全身用狐裘仔細包住,乍一看,還以為圓團長在他身上。
她更驚訝,還沒聽過哪個爹跟女兒說話這么討好畏懼。
那小女孩放開男子的臉皮,抓住狐裘的毛邊往下拉了拉,露出一張粉嫩的小臉,一雙大眼睛烏溜溜的,頰上梨渦淺淺,洋娃娃般標緻可愛。她脆聲問:“沒見過你,是新來的嗎?”
……好像他們才是外來的人吧!阮思思被問得一愣一愣的。
“還不快去通知大家,本小姐回來了!”煙雪湖裡風很大,小女孩似乎覺得有些冷,縮回狐裘里。那中年男子抱著她,看了看阮思思,低聲道:“麻煩了。”
阮思思被搞得一頭霧水。這個小女孩神態驕縱,顯然是受慣了寵溺,卻不像只是胡說八道,從她的話里,不難聽出對煙雪湖的熟悉。她不想又無意中得罪什麼人物,趕緊應了聲“是”,柔順地施了個禮,才飛身趕回屋舍。
小女孩說她是新來的,如果這句話不是隨口胡謅,那林素玉幾個“舊人”,一定能知道什麼。
她回到屋裡,把事情一說,三人聽了都是臉色泛白,然後沉默。
阮思思真是怕了這種沉默,這決不是什麼好預兆。
“思思,你說過,如果我們出了事,你會幫忙的吧。”半晌,林素玉開口,第一句話居然就是這么不吉利啊啊啊……
“嗯,我會的。”她抹了把汗,誠心誠意地回答。這三個才十多歲的小孩,平常鮮有笑容,一年的相處雖然並不交心,她卻是心疼他們的。
林素玉三人又一陣沉默。一直以來阮思思處處維護,他們怎么會看不出來。陳湘吐出一口氣,忽然說:“那女孩是少主的親妹妹,不能怠慢,我們邊走邊說!”
她就這樣跟著三人匆匆跑去稟報,一路上聽說的事,證明她果然對煙雪湖不夠了解。
原來,溫若還有一個孿生妹妹,名叫溫湄,體質非常虛弱,出生時所有人都以為她很快就會夭折。也是這個原因,當年一同降生的兩個嬰兒,溫氏夫婦把四十多年功力全部傳給了溫若。後來溫湄出人意料地存活下來,身體卻不能承受煙雪湖的寒冷,甚至不適合練功,於是凌江出谷找到江南一帶的首富楊家,把溫湄寄養在那裡。當然,寄養的手段比較極端,直接逼迫楊家上下百多號人集體喝下劇毒,告知每年來煙雪湖求一次解藥,才能續命。
阮思思聽了這件往事,先是吃驚,然後有一點心涼。把溫湄寄養在外,雖然給她找了很好的環境,也派了四個弟子去保護她,但是忘憂谷惡名在外,萬一泄露出去,溫湄的危險可想而知。她想起剛才那六人在湖邊徘徊的情景,他們居然不知道老谷主一直閉關,可見平時並不保持聯絡,溫家這么做,幾乎是等於拋棄了這個孩子。
她嘆了一口氣。不能練武的孩子也是親骨肉,溫家怎能做到這么絕情?
“小姐身上的火狐裘衣,至多能讓她在煙雪湖待三天。”陳湘說。阮思思點點頭,原來那就是火狐裘衣,曾在書上讀過,是件寶物,難怪能保護那普通的中年男子和溫湄進入煙雪湖。不過,時間有限,煙雪湖的寒氣是非同小可。
“只有三天時間,你們不要這么擔心,我們好好侍候,聽小姐吩咐就是了。”她不太明白三人的臉色為什麼仍是難看,只好柔聲安慰。
前面就是岔路,三人對望了一眼,兩人分頭去稟報,林素玉卻忽然停下腳步,拉了拉她的手。“怎么了?”阮思思奇怪地站住。煙雪湖常年白霧環繞,映得林素玉臉上也沒什麼血色,她沉默了一會,緩緩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一個模糊的火焰形標記,她看著她,輕聲說:“思思,你可聽說過,赤血人參?”
煙雪湖的風很冷,尤其在清晨,常常能吹得人神經麻痹。阮思思一年來勤奮練功,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害怕感受到這種寒冷,她的內力越來越平穩,抵禦越來越嫻熟,可是今天,她聽著林素玉的話,突然又覺得全身發涼,仿佛有根堅冰立在心尖。
“喂!你怎么沒去練劍場!”一隻手拍到她的背,她轉身,看到溫若滿臉不悅地站在身後。她臉色微白,怔怔地看著他足有半分鐘,沒有說話。
“你又怎么了!”溫若看她這副樣子,伸手掐她的臉。
“沒沒沒……”她吃痛地退了一步,這才回過神來,捂著臉頰說,“少主,湄小姐回來了。”
溫若的反應是半天也沒有什麼反應,問:“那怎樣?”
阮思思汗,溫湄每年只能回來這么幾天,這也算是親哥哥該有的態度嗎?
不過,想一想也能明白,溫湄自幼寄養在外,他們見面的次數恐怕並不多,這也難怪生疏得跟陌生人一樣。
“小姐跟楊家回來求藥,少主你……”
“楊家的毒是凌江下的,去找他!”溫若沖一旁的林素玉擺擺手,然後拖著阮思思往練劍場方向走,“昨天的流毒還沒有解,你別想矇混過關!”
汗,她沒想矇混過關,可是現在是玩解毒的時候嗎?她看著越來越遠的林素玉,急急比劃了個放心的手勢。溫湄回到煙雪湖,一定是由這些沒有武功的丫環小侍服侍,她要去,在溫湄在場的時候,她也得在場,才好盡力去幫助這一批,四年前就死過一次的孩子們。
忽略了更重要的事
其實回想起來,她早就聽過那個傳說,袁子風武功突飛猛進,一夜之間得以進入煙雪湖。她還記得初次聽到司水堂弟子提起傳聞時,眾人臉上種種猜疑驚忌的表情。長久以來,她與其他人一樣好奇和驚訝,卻也像其他人一樣忽略了一件更重要的事——好像沒有人關心,當年與袁子風一同出事的那批小弟子,結局到底如何。
傳聞說他們死了,林素玉卻告訴她,他們還活著。
四年前的那一晚,他們吃下赤血人參,被劇痛折磨得假死過去,只有袁子風一個孩子撐了下來。那是用百里血玉和千年人參一起煉製,非常具有靈性,以及非常兇惡的一種盎毒,它深入人的五臟六腑,能試探出身體的主人是否有超越常人的潛能。被它認可的人,隱藏的潛力會受到最大程度的激發,赤血人參的精華也會瘋狂增強內力,不被它認可的人,喪失所有的潛能,終生不能在武功上取得任何進展,同時身體遭到徹底的破壞,一旦離開煙雪湖的酷寒鎮壓,全身就會燃燒成灰燼。
當年蠱毒剛剛製成,正逢溫夫人誕下孿生兄妹,於是溫家就用這種方法挑選終生能為其所用的人。只要吃過赤血人參,無論是被認可,還是不被認可,無論武功變得多么高強都將一生受制於溫家血脈,溫家的兩個孩子,從呱呱墜地的一刻起,手裡頭就操縱著人命。
阮思思這才明白為什麼袁子風從來不和溫若全力對招,原來他命在溫若手裡,根本打不起來。她又心急如焚,照林素玉剛才所說,溫湄每次回來都喜歡折磨服侍她的僕人,不但如此,她身體太弱控制不好蠱咒,每次總要波及當年所有吃過赤血人參的人,因此一年一度的求藥,對他們來說最是危險難熬。
阮思思人到了練劍場,心卻早飛了出去,敷衍了一會,開始想方設法地引溫若去見溫湄。既然她是他的丫環必須跟著他,只有他肯去,她才能有機會出手幫助林素玉幾人。她哄得小心翼翼九曲十八彎,好不容易才說得溫若動身,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
聽說人在後廳,他們就往後廳走,一進門就看見溫湄從狐裘里露出個小腦袋,扁著嘴對凌江說:“爺爺為什麼不見我,去年在閉關,今年還在閉關?我不信我不信!”她不滿地身子往前探,驚得中年男子趕緊拉開狐裘護著,不敢用力,又怕她掉落,很高難度才把她抱住,額上汗水直淌。
凌江的臉色不太好看,似乎被吵得不勝其煩,正要發作,溫若和阮思思前後腳走進門,溫湄一見,忽然沒了聲音,看著溫若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叫了聲:“哥哥。”
阮思思微微一怔,此時溫湄的態度不像早晨初見時那樣嬌縱,可她兩眼水汪汪筆直盯著溫若看的樣子,不知怎的,竟讓人隱隱生出一股涼意。
屋裡林素玉幾人都在,似乎是專門挑了平時做事最細緻的小丫環來侍候,凌江不見得會做這種安排,應該是丫環們自己決定推出的最優陣容,目的不外乎希望侍候得溫湄稱心如意,不要動氣……
“你又來了?”溫若進門見到溫湄撒嬌的樣子就皺了皺眉,剛才在練劍場看出阮思思心不在蔫,他心情不快,出言就不善,“哼,爺爺就是不閉關,也不會想見你。”
……怎么也是妹妹一年一度回家,他居然說這樣的話!阮思思站在他身後,第一個倒吸一口冷氣。她是想幫林素玉他們,才把溫若引來,她總不能越幫越忙,沒安撫好溫湄,反而帶人來把她激怒了吧?
她緊急出聲彌補道:“稟小姐,谷主確實一直閉關,奴婢來煙雪湖一年,從沒見過谷主。”這可是大實話啊!
“住口!你這個丫環,誰問你了!”溫湄瞪了她一眼,扭頭啜然欲泣地要撲向凌江,“凌叔叔,你看……你看哥哥欺負我!”
“阿若,你少說兩句沒人當你啞巴!”凌江把手裡一個紅木盒子拋給中年男子,耐著性子說,“這是你們楊家今年的解藥,拿走吧!”
那男子哎喲一聲接住,千恩萬謝,轉身拿出幾盒珠寶,恭敬地獻上:“小小心意,還望笑納……”
阮思思其實挺同情楊家的,只因為家境富裕了些,名聲響亮了些,就無辜招來這樣的橫禍,不但多了個女兒要像祖宗般供著,日日夜夜受劇毒威脅,末了求藥時還要巴巴地獻上這么些值錢的寶貝。雖然忘憂谷一向不缺這些東西,但對於楊家來說,不表示一下恐怕他們自己都落得不安心……世道啊,有時真是顛倒得令人無語……
她還沒感嘆完,就聽溫若又致命地說:“拿了解藥,還不快走,煙雪湖是你們該待的地方嗎?”
“這也是我的家!我想待到什麼時候就什麼時候!想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溫湄瞪起眼睛,兩頰氣鼓鼓。
阮思思淚,她現在徹底後悔把溫若帶來了,要是可以,她真想直接把他拖走。
“不走,你行么?”溫若旁若無人地嘲笑道。
“嗚嗚嗚……凌叔叔!”
“阿若,你給我適可而止!”凌江爆青筋。
根據以往的經驗,凌江的喝斥極少能對溫若產生作用,果然溫若充耳不聞地繼續說:“走路也要別人抱著,你以後還是少回來的好!”
阮思思聽不下去了,努力想要挽救:“小姐聰慧,奴婢早就聽說,小姐的毒術過人。”她說的也不完全是奉承話,至少她天生能操縱赤血人參,也算是過人的一種吧。
溫若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溫湄,點頭:“不錯,你不能學武,至少還能學點毒術,哈哈!”
汗,為什麼話由他嘴裡說出來就變了味道,她可完全沒有諷刺的意思啊!
“太過分啦!”溫湄哇的一聲,眼睛水波閃閃,淚花四濺,“凌叔叔,你管不管,哥哥和這個丫環一起欺負我!”
“夠了你們!!!都不要吵!!!”凌江終於忍無可忍,大手一揮把溫若和阮思思轟出門,自己也快步離開,把整個房間留給溫湄。每年求藥的幾天,煙雪湖總是呱噪得無與倫比,他真是受夠了這群小鬼!
聽著門外各種腳步聲越來越遠,溫湄止住哭鬧,安靜了一會,從狐裘里摸出一個琉璃細頸瓶,玩了幾下,鬆手摔碎在地上。幾縷黃色的輕煙緲緲升起,林素玉一眾丫環見了,臉色頓時慘白,呼啦啦一齊跪下,求道:“小姐饒命!”
“你們怕什麼?這不是赤血人參的蠱咒。哥哥,和那個丫環都沒吃過赤血人參吧?我不用那個蠱咒。”溫湄一臉天真地說,漂亮的大眼睛忽閃,又忽閃,粉嫩的臉蛋升起朦朧的涼意。爹娘把功力都傳給了哥哥,那哥哥的武功,到底有多么厲害呢?她想。
黃色的煙氣越來越淡,最後消失在空氣中,她身邊四個隨從,忽然有兩個僵硬地抬起頭來,眼神空空洞洞,單膝跪地,聲音直板地說:“聽小姐吩咐。”
中了蠱的人
幸好凌江走得快,不然她連這一點小小的補救都做不了!剛才趁著出門,阮思思偷偷往廳里放了一點香霧,現在正是蛟蟲活躍的時期,聞到香霧,蟲兒之間的感應能更加敏銳和準確。在溫若拉她去練劍場之前,她就把一對蛟蟲的其中一隻交給林素玉,如果他們遭到蠱咒攻擊,蛟蟲就能有所感應,這樣,她隨時都能知道林素玉他們是否出了事,什麼時候出事。
可問題是,知道他們出事以後,她得在現場才能出手啊!
無奈被凌江趕出門,阮思思磨磨蹭蹭,慢吞吞地跟在溫若身後走,她不知怎樣才能停留在這附近,一旦走遠,蛟蟲的感應會減弱甚至消失,就算感應得到,她也不可能像超人一樣瞬間回到後廳……
正在苦苦思索,怎樣才算是個合理的理由,忽然聽到身後有腳步聲響起,她轉身一看,是溫湄身邊的兩個隨從。只見他們低著頭,垂著眼,一聲不吭地筆直走來,阮思思正疑惑,忽然瞥見兩人衣袖半掩處,一晃雪亮的光——
刀!這個字出現在腦海的時候,兩人已經走得極近,刀身一亮,竟毫不遲疑地往他們頭上砍。阮思思臉上帶著驚訝,身子一側,輕飄飄地躲開。溫若聽到風聲,轉身揮出一掌,正中一人胸口,當場打得那人摔出幾米遠,刀也脫飛。
呃,這么弱?雖然她知道溫若出手向來沒有輕重,可這隨從看起來內力不錯,怎么會一掌就被撂倒,怎么也該撐個百八十招吧?
“大膽!你們想乾什麼!”溫若怒目。阮思思也覺得奇怪,照說這兩人是忘憂谷的弟子,就算溫湄使性子,他們也不敢對少主下手,就算要下手,也不得選個月黑風高夜,四下無人時不是?
溫若的質問,兩隨從都沒應聲。她還在困惑,另一名隨從又提起刀,向她發起攻擊。雖然剛才一人敗得狼狽,可阮思思不敢掉以輕心,她見這人氣勁雄厚,來勢洶洶,趕緊退後兩步,小手一張,一線天蛛絲從手心竄出,她凝聚內力,生怕制不住對方,出手就是全力以赴——
結果只聽“嗤”的一聲,天蛛絲幾乎沒遇著什麼阻力似地攔腰切斷了那柄金剛大刀,刀尖掉地,要不是她及時把天蛛絲收回,人都要割傷了。阮思思擦汗,這人的招式和內力,怎么運用得這樣僵硬笨拙?明明功力不淺,起碼能抵禦得住煙雪湖的寒氣,卻怎么好像連四分之一都發揮不出來?
溫若在一旁看得哈哈大笑:“思思,這兩人不是忘憂谷的弟子!”
不錯。谷里弟子的招式不是這樣。阮思思邊想邊射出天蛛絲,打掉那隨從手裡的半截刀。汗,沒了刀尖還朝她砍,這人肯定不正常。她站得近,仰頭看清了那個人的眼睛,沒有焦距,木偶一樣了無生氣,她一怔,這人中了蠱。
中了蠱的人,被操縱的時候不知道自己在乾什麼,這是常識,可是,她倒從來沒有聽說過,中了蠱武功會退步的情況啊。那隨從手裡沒了刀,還是鍥而不捨地跟她纏鬥,阮思思試來試去,忽然想到一種可能,心裡漸漸發悚。或許,這兩人的武功不是退步,而是進步。他們中的只是普通的蠱,可是在中蠱之前,他們又曾服毒。她知道有一種毒可以輕易增強人的內功,但代價是付出生命,一旦功力耗盡,人就會氣絕身亡。
阮思思對比眼前的情景,覺得極有可能就是如此。其實這種毒非常低劣,即使功力增強,所能維持的時間也太短,使用的人無法駕馭招數也跟不上,根本沒什麼實際用處。人服毒以後,棄武從文或許還能平安渡過一生,但如果被蠱操縱,進入寒毒迷漫的煙雪湖,還與人打鬥,那生命剩餘的時間幾乎可以用分秒來計算。
所以——他們快要死了?
阮思思被這突然的結論嚇了一大跳。她可以感覺到對手力量慢慢減弱,這是氣絕前的徵兆。她來忘憂谷已有一年多的時間,這裡危機四伏,生活兇險,可是她還從來沒見過活人死在面前。她油然生出一種恐懼,猶豫了,緊張了,慌神了,煙雪湖的寒冷,忽然又令她打起冷戰。
後廳外面的道路,正通向煙雪湖邊,湖水邊的風越來越大,吹著氳氤水氣,霧茫茫的連成一片。兩個纏鬥的身影,轉眼融入迷霧之中,阮思思邊打邊退,思維還糾結在此人快死了的念頭上,整個人陷入矛盾狀態。
最早脫飛的那柄刀,正巧掉落在湖邊,他們在附近混戰,隨從倒在地上又機械地爬起,順手抓過那把刀,疾速向她剌來。
刀光凜冽,阮思思看著那道光影,眼前浮現的竟然是他人死魂滅的悽慘情景,想像力太豐富的後果,就是她在關鍵時刻居然自亂陣腳,腦子犯糊塗,以至於這樣毫無技巧的一刀,她竟沒有做出有效抵擋,眼睜睜看著刀尖沒入左肩。
“噗”的一聲,血染紅衣襟,她呆呆地,仿佛可以聽見骨肉碎裂的聲響。
到這個世界以前,她活了二十年,社會穩定,治安良好,見血的機會很少。
到這個世界以後,生活得如履薄冰,膽戰心驚,可仔細說起來,她還真沒受過什麼傷。
而此刻,她親眼看見一柄刀刺中了自己,刀鋒那么近,呼吸間似乎都能聞到血腥混合著冰冷金屬的味道,這濃烈的味道驚得她腦子一片空白,只剩下身體最直接的感受,劇痛,除了劇痛還是劇痛,她覺得天鏇地轉,閉眼昏了過去。
那一刺的衝勁把兩人都帶出湖岸,他們腳下波光粼粼,是煙雪湖致命的湖水。
變故發生在轉瞬之間,原本在一旁笑看的溫若,臉色陡變。
“思思!”話音未落他飛掠到湖邊,想也沒想就跳了下去。湖水森森吞吐著寒煙,溫若破風一把抓住她的右手,暴踹一腳旁邊尤自持刀的隨從,借力往上躍。如果阮思思沒有昏迷,被他一拉,兩人一起努力或許還能飛上岸,可她現在毫無知覺,下墜的慣性大,那一下借力雖然使兩人飄高几尺,卻沒能夠到岸邊。
撲通一聲,那隨從觸到湖水,沒能掙扎兩下,就滅頂沉入湖底。
溫若抓緊阮思思的手,內力驚濤駭浪湧來,阮思思手裡的天蛛絲受到激發,閃電般射出長長一線,追到湖邊纏著另一名隨從,噝噝繞了三圈。溫若手一扯,帶著阮思思飛身上岸,那隨從的身體受力剎時被絞成三段,溫若冷著臉手一揮,血肉模糊的三截屍體就被扯得飛向煙雪湖,又是撲通撲通幾聲,湖面甚至沒有泛起一絲血色,就幽幽地把屍身吞沒了下去。
天蛛絲本身是非常殘忍的武器,也只有落在阮思思手上,才能用得那樣平和。只不過如果她現在醒著,看到這般情景,恐怕這輩子也不敢再拿起天蛛絲。
“思思!思思!你怎么樣!”溫若把她放在地上,連點幾處大穴止住血,傷口並不致命,卻遲遲不見她醒來,他臉色更難看,怒得直想把那兩隨從的屍身挖出來再絞一遍。
地上血跡點點滴滴,阮思思昏迷不醒,溫若的衣角微濕,冒著寒氣,顯然是浸過湖水。凌江接到稟報來到煙雪湖邊,看到的就是這樣一番景象。
“怎么回事!兩個谷外的無名小卒,就把你們打成這樣?!”已經得知前後的凌江沉著臉,目光冷厲,雖然惱怒溫湄的惡作劇,但看到兩個小徒弟的表現,他更加不滿意!
原來哥哥喜歡你
好吵……
受傷昏迷的阮思思,活活被一屋子的吵嚷鬧得頭昏腦脹地醒過來。
她不是剛受傷了嗎,怎么也不給個安靜的休息環境?
還有啊,這不是他們丫環的房間嗎,怎么聚集了這么些人?
如果可以的話,她實在很想按下靜音鍵,或拉被子捂住整個腦袋。可目前的情況不允許,為了不被人發現,她還是得一動不動地繼續裝昏迷……
“凌叔叔,人家不是故意帶人進谷的啦!”溫湄無限委屈地睜眼說著瞎話。
凌江大概是沒理她。“阿若!那些三流渣漬也能逼得你落湖,你的武功是擺設用的?馬上給我去秋水涯面壁思過,好好反省幾天!現在!立刻去!”凌江咆哮,而且持續了挺久,“臭小子!你聽見了沒!!!”
“我不去!”溫若一開口就是態度極度惡劣的拒絕,把凌江氣得直上九霄。
“你說什麼?!”
“思思受傷了!我不去!”
“她受傷跟你面壁思過有什麼關係!”
“你管不著!”
阮思思全身無力地躺在床上,汗了一下。從激怒凌江的力度和速度方面來講,溫若還真是無人能出其右。只聽房裡噼里啪啦的一陣亂鬥,溫若被五花大綁地帶出門,衣袂一掠,風聲呼呼,應該是凌江親自押著他往秋水崖的方向走。
其實剛才他們都站得離床很近,要不是吵成一團,很輕易就能發現她醒來。
阮思思鬆了一口氣。她屏息閉目裝昏迷,就是怕一旦醒來,凌江就得罰她個武功不濟護主不力,對下人而言,護主不力的罪責可不是面壁思過這么簡單。在忘憂谷,惡意偷襲並不稀奇,打輸了才是可恥,其實那兩隨從和他們的武功差距很大,要不是她自亂陣腳,根本不可能被一刀刺中。凌江要是知道這件事——煙雪湖的人竟然因為害怕殺人而差點被殺——那更乖乖不得了,指不定會給她做什麼特訓,剛才溫若沒把這件事抖出來,她真是放下心中一塊巨石。
頭很沉,腦子還像攪了漿糊一樣,想點事就疼痛不已,她扶著額頭微微抬起身,傷口剛被處理過,知覺還有些麻木,她甩了甩頭,再睜開眼時,房裡的事物晃動著無數個重影,許久才穩定下來,慢慢清晰成一張嬌嫩的小臉蛋——
溫湄身上蓋著火狐裘,趴在床邊,支著臉頰,正眼睛閃閃地看著她。
阮思思愣了愣,剛才光顧著凌江和溫若,沒留意還有人留在房內。
她動作僵住,被看得汗毛豎起。
“我看見了,哥哥跳下去救你。”溫湄忽然說,眨了眨眼,歪著頭,“原來哥哥喜歡你。”
阮思思差點一口血噴出來。
她好歹受著傷,不要這么刺激她好不好!
她滿臉黑線,張了張嘴,一時竟想不出什麼話說。
溫湄軟軟的小手伸過來,摸了摸她的頭髮。“你出了事,剛才大家都很慌。”
“你不是普通的丫環嗎?你為什麼不同?”她又連珠炮發似的問。阮思思怔了怔。這次近處看溫湄,總覺得她眼裡飄著什麼,似乎風一吹,就要散。
這個小女孩不好應付,可是再難應付,她畢竟才只有五歲。阮思思戒備地跟她東拉西扯,含糊其詞,拐著彎岔開話題,沒過多久,她就被來人抱走。走的時候,阮思思很演技派地躺回床上閉目,準備著如果她揭穿就起來按著傷口哼哼唧唧,如果不揭穿就繼續假裝昏迷。倒是沒想到,溫湄眨了眨眼,從頭到尾沒出一聲。
阮思思就這么得以在床上清清靜靜地休息了一整天,等到第二天中午,她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痊癒之所以快速,一方面歸功於谷里的靈丹妙藥,另一方面,她這才意識到,而且說出來有些丟人,她的刀傷其實並不很重,當時她會昏迷,三分因為突如其來的疼痛,七分是因為受到了極大的驚嚇——說白了,她基本上是嚇昏過去的。
呃,誰沒有個第一次呢?在毫無心理建設的情況下被砍一刀,誰都有可能嚇昏過去的吧?阮思思汗顏著,自我寬慰地想。
身上還殘留著少許麻痹的藥性,她醒了睡,睡了醒,午後暈乎乎地醒轉過來,感覺到腕上有一片微微的涼意。她睜開眼睛,又揉了揉,看到袁子風正站在床邊,伸手試探她的脈搏。
他……幾天前不是出谷辦事去了嗎,這么快就搞定啦?
阮思思吃了一驚,訕訕地縮手。自從昨天傷口處理後就沒人特地來試過她的脈搏,現在一試,誰都能知道她雖然包著傷口,但內息已經沒有大礙。
“袁少爺……你回來啦?”西洋鏡被拆穿,阮思思尷尬,純粹的沒話找話。
袁子風點點頭,收回手。“剛剛回來。你好些了吧。”
這不是明知故問嘛!這個容貌俊秀氣質和善的少年,再平易近人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她也抱懷疑態度了。才十歲的年紀,凌江已經多次派他出谷辦事,忘憂谷能有什麼好事,恐怕到了外面,不知有多少人栽在他的閒談笑語間。
袁子風隨手倒了一杯水,拿給她。“聽說,是溫湄的蠱人傷了你?”
阮思思微微詫異,接過杯子,“嗯”了一聲。她狀似不經意,實則仔仔細細把那杯子觀察了個徹底,確定沒毒,才喝下去。說起來,她還真渴了。
“對蠱人手軟,就是置自己於險境,這個道理,你不會不知道吧?”他閒聊似地說。
阮思思捧著杯子,垂著眼睛,專心致志地喝水。
“蠱人都是受制於施蠱者,你若不想跟他們動手,也可以去阻止溫湄。”
阮思思聞言頓了頓,袁子風低頭看她,聲音一始既往的平靜,說:“她身上那件火狐裘,只要掉落,就無法施蠱。”
阮思思差點一口水噴出來。“咳……咳咳咳……”她嗆得臉色發青,又是揉又是順,好不容易才緩過氣。這兩天總有人讓她有噴的衝動,為什麼……
她仰起頭來看袁子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是認真的嗎?對溫湄來說,煙雪湖的寒氣太重,火狐裘掉落,何止是不能施蠱,直接就能歸西了!她想起袁子風也吃過赤血人參,他不能親自出手,所以想借自己的手來除掉溫湄?這個小孩子,也太可怕了吧!
何況,這還在煙雪湖的地盤,他就這么敢直言不諱地對她講,膽子未免太大!
“你好好想想,溫湄的脾氣,是不會輕易放過你的。你不傷她,她也會傷你,你的好心腸有用處么?”袁子風最後留給她一句帶刺的問話,說完就往門外走。
阮思思失笑。這小孩是想給她上人生的一課嗎?
“袁少爺,謝謝你的提醒。”她出聲,看著袁子風在門口停頓了一下,她舉起兩隻手,也不管他看得見看不見,微笑著說,“以後我會努力練功,遇到對手,也會更加小心應付。如果有一天,我的武功比對手強上十倍,那我就能做到既不傷了別人,也不讓別人傷了我。”
說完才發現,又犯錯誤了,她怎么總是忘記自稱奴婢?
袁子風走得早,她一直躺到入夜,才起身下床。阮思思記得自己之所以能安然休養一整天,實在是多虧了溫若。要不是他救了她,她的命早沒了,要不是他沒有說出她臨陣出錯的事,她恐怕不能輕鬆地休息這么久,最重要的是,要不是因為這件事,他也不會被罰面壁思過。
阮思思覺得過意不去,到廚房收羅了一些點心,趁著夜色,悄悄前往秋水崖。
秋水崖並不是一處懸崖,它在煙雪湖心最西側,面朝湖水,像個突出的洞穴,裡面寒氣涌動,日夜循環不息,比湖心任何一個地方都要寒冷。把溫若送到那裡,說是懲罰,其實多半也是為了讓他靜心修煉,只不過根據以往的經驗,一旦吵得厲害,凌江很可能一怒之下幾天不吩咐下人送食物過去。
煙雪湖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阮思思隨身帶著一顆夜明珠,用袖半遮著光,邊探著路,邊往西面走。那條路很生,她不敢用輕功,生怕跳著跳著就跳進湖水裡去,於是一路磕磕拌拌,好半天才到達秋水崖邊。
她拍掉滿身的塵土,提著食籃,轉進洞穴里一看,愕然見到溫若全身纏著繩鎖,正以打坐調息的姿勢被固定在地上,他神色憤怒,手腳明顯在用勁,但是縛骨鎖越是用勁越收得緊,露出來的一截手腕已經滲出一圈血紅。
“少主!”阮思思趕緊放下食籃,跑過去按住他的手,“別扯了!不能扯!”
她進洞的一剎溫若也看到她,愣了愣,下意識地就抓住她的手。他兩隻手捆在一起,一動,就帶出幾縷血,阮思思動也不敢動,就地坐在他身旁。
“你怎么來了?”他看著她,目光落在她左肩的位置,問:“你的傷沒事了?”
“嗯。”阮思思點了點頭,跟溫若對視了半晌,覺得他的反應實在有些奇怪。被凌江的縛骨鎖綁成這樣,他大發脾氣也好,凶神惡煞也罷,總比這副忽然安靜下來的樣子正常些。
“少主,你沒事吧?”如果可以,阮思思很想試試他的額溫,看有沒有發燒。“縛骨鎖不能扯,越扯越收得緊,只有靜心練功才能慢慢鬆開……”
“我知道!”她講得耐心,溫若卻忽然皺起眉,“可是我靜不下來,不想練功!”他說著惱怒地甩甩手,繩鎖又無聲縮了一圈。
“哎……怎么不想練功?”阮思思趕忙再制止他,聊天轉移注意力。
“我想回去看你的傷,偏偏就是動不了!”溫若氣憤道。
阮思思沒想到他會這么說,一時張口結舌。
“你怎么了?”
“沒……”她低下頭,忽然覺得臉上有些發窘。
不對——有什麼好窘,溫若才是個多大的的孩子,她有時就是想太多,把事情想深過頭。她靜默了好一會,才想起自己是乾什麼來了。“少主,你餓嗎?奴婢帶了點心來。”她拿過食籃,掀開蓋子,裡面是各色糕點,一路走了這么遠,裡面的東西都是穩穩噹噹沒碰碎半點。
“這裡哪有什麼東西吃!我一直沒進食!”溫若滿臉怒色,對凌江恨得咬牙切齒。阮思思低頭藏住笑,從籃子裡拿出一隻小碟,挑了幾樣小食放在上面,他雙手不方便移動,她就餵著他吃。秋水崖外水聲淙淙,洞中幽幽地流轉著夜明珠的光芒,好像他們之間,從來沒有這樣平靜地相處過。
“對不起,奴婢連累少主受罰了……”阮思思輕聲說。
溫若瞪著她。“這也不是第一次!”
呃,對,一年前青石場上被她刺傷,他也曾被罰在這裡面壁了十天。
“對不起……”她再度抱歉。
溫若看了看面前的食物,又想起在石洞中初次見面的情景,指控道:“你以前還不停地給我吃饅頭!那玩意……”當時他接連吃了好幾天,到現在想起還覺得倒胃口。
“奴婢不是故意的……”阮思思鬱悶地垂頭,“當時不知道你就是少主,而且那些饅頭……已經是奴婢們最好的食物了……”
“哼,那也是人吃的嗎?”
大家還不就是這么吃了。她心裡這樣想,嘴裡當然沒有說出來。
真是奇蹟,這還是第一次他們能心平氣和地談論這件事。
她餵完點心小食,見他嘴邊沾了碎屑,便拿出帕子幫忙擦了擦。近處看他,真是長得非常漂亮,要不是脾氣差,該是多么人見人愛一小男孩……她收起帕子,然後站起身,開始收拾食籃。
溫若扯住她的手,問:“你乾什麼?”
當然是回去啊,時候都這么晚了——她頓了頓,忽然轉念想到他是因為她才受的罰,就這么走了好像不太厚道吧?她遲疑地看著他,話到嘴邊又轉了方向:“奴婢……就是站起來活動一下。”
她象徵性地走了兩步,看看溫若被縛在地上的樣子,應該是一天一夜不能動了吧,凌江的火氣肯定不小,才會下此“毒手”。她又走回他身旁坐下。說起來其實這次出問題的是她,陪在這裡照顧他好像也很應該。
夜明珠的光暈溫潤而靜謐,秋水崖上寒氣洶湧,卻吞不滅這樣的光。兩人定坐在地上運功調息,心靜而神穩,不知不覺,溫若身上的縛骨鎖微微地鬆開一圈又一圈,到完全鬆開時,兩人內息已順,卻已進入淺眠。
第二天清晨醒來,洞裡迷漫著薄薄白霧,恍若夢中。阮思思揉揉睡眼,不知怎的,總覺得一顆心吊在高處,怦怦的好像擔心著什麼。當微弱晨光射入,霧氣消彌,看到幾個人影若隱若現佇立在洞口時,她終於知道那擔心是什麼了——平常人跡罕至的秋水崖有人來!重點是,不該出現在這裡的她該往哪裡遁形?
阮思思揉眼的動作僵住,看著霧中的人影漸漸清晰成凌江、袁子風,以及溫湄和抱著她的下人一行四人。秋水崖外水聲很大,掩蓋了幾人的足音,以至於事先一點沒有察覺——她怎么會這么倒霉啊!
四人一致看著打坐在地上剛醒來的兩人,直看得阮思思頭皮發麻。溫湄這是待煙雪湖的第三天,她裹在狐裘里,眼睛閃閃發亮,語不驚人死不休地說:“原來思思跑這裡陪哥哥睡覺來了。”
“……”這話說的!阮思思小臉上黑線密布。
“凌尊,奴婢……”她趕緊起身想要認錯。她本該受傷在房裡休養,而現在不但是傷愈後沒有及時回去工作,而且還在沒有命令的情況下私自來秋水崖見溫若,這這這……昨天她怎么沒有果斷地回去呢?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啊!
“思思,你的膽子越來越大。”凌江板著臉,冷冷地說。
她無語地想要伏首認罪,剛半起身,卻被溫若一把拉住。他說:“乾什麼?不用理會他們。”輕描淡寫的態度,就好像站在洞口的只是一群無關緊要無足輕重的透明人。
阮思思滴汗。
“阿若!看來叫你到秋水崖思過沒有一點用處!”凌江揚起怒意。
“凌師尊,”一旁的袁子風忽然開口道,“少主解了縛骨鎖,靜神之氣已經大有突破。”
這個話題轉移得好啊!阮思思感激地看向他。他是凌江的得意弟子,說話比較重量級。
“他現在是能靜氣,可他內力不穩!行事任性衝動!”凌江壓下怒氣,冷笑,轉身拂袖而去,“我會稟告老谷主,在你們兩個年滿二十歲之前,不能離開忘憂谷!”
“思思,既然你這么喜歡來這秋水崖,就在這裡同阿若一起受罰吧!”消失前凌江又補充了這么一句。
阮思思淚水。
不過後來,她也慢慢習慣了,反正每年那么多責罰,她多數都是陪著他的。
第二卷:換個主人? 謠言滿天飛
十年後。
天蛛絲瞬間伸長六丈有餘。那絲身凝著微微冷光,在白天依然肉眼可見,如果到了晚上,更會亮得耀眼。天蛛絲亦剛亦柔,本來就是非常難以控制的兵器,要讓它持續綻放這樣的光芒,使用者的內力必須到達極驚人的境界!
但是那隻青蔥手,略略抬起,指尖翻飛如同彈鋼琴鍵,操縱著天蛛絲像活了一樣,在眾人反應過來之前,就把那九把揮舞的寒鐵兵刃捲成一團,猛地拉過來,絲索鬆開,她身後下了一場兵器雨。
一對九,壓倒性的勝利。
阮思思收斂內力,飄然落定,翠色裙袂輕輕垂落。要是沒有剛才那一幕令人瞠目結舌的襲擊,此時的她看起來就像個真正的良家小女子,十指纖纖,斯文靈秀,抬起眼來,眼神清澈,脈脈如水。
她的氣質比容貌來得嫻靜,在外人看來,甚至有些柔弱,但是身負忘憂谷的武功,不管願意不願意,她一旦出手就帶著邪氣。
“思思,做得好。”不遠處的溫若挑了挑眉,黑眸里溢著點點笑意。他悠閒地立在峭石上,腳下是十來個內傷嚴重的五堂弟子,一柄龍銀劍早已歸入鞘中——如果今天不是點到即止,那堆人恐怕已成屍體。與阮思思擅長奪人兵器的打鬥方式不同,溫若不管對手是強是弱,喜歡一出手就把人往絕境上逼,而且不逼到對方狗急跳牆拚死反抗不肯收手,這似乎是他的遊戲。
阮思思點了點頭,微微一笑。
五堂弟子與他們實力相差懸殊,這場勝敗實在沒有懸念。
自從下令禁止他們出谷,溫若每年變著法大鬧煙雪湖,要不是老谷主和幾位毒尊鎮著,恐怕煙雪湖心都得沉了。今年老谷主終於鬆了口,讓他們兩人同時與眾五堂弟子過招,看情況是否可以出谷。其實這已經是變相的準許,同齡的五堂弟子十年前與他們練過手,當時就敗在溫若手下,何況是現在。
這十年來,她與溫若和袁子風互為對手,他們年紀相仿,各有不同的遭遇,擁有的功力都是超正常。她可以感覺到體內的時空力量不斷被撩撥,不停地練招,似乎連帶著刺激了另兩人的混元魔珠和赤血人參,是以這些年來他們三人的功力進步,已經到了連她自己都覺得可怕的程度。
“怎么樣?”溫若出了青石場,躍到凌江面前,語氣是十足十的傲慢。阮思思匆忙也跟著出去,站到他身後。她看著那背影。他今年十五歲,當初那么小的孩子,如今已經長成修長少年,驚人俊美的容貌,一身銀灰色的衣袍,華貴無比,那種囂張氣焰,不但沒有因為從小到大的懲罰而有所收斂,反而是與日俱增。
“不怎么樣。谷主既然有話,你出不出谷與我無關。”凌江面無表情地說。溫若長大後,他已經不會像小時候那樣喝斥,但是仍然不會輕易給出好臉色。
溫若彎了彎唇角,轉頭掃了一眼青石場,那上面還能爬起來的弟子都紛紛爬起來,伏首彎身,齊聲道:“少主與阮姑娘武功絕頂,屬下萬萬不能匹敵。”
阮思思看著那些人,依稀還能分辨出其中有萬晉鍾越幾人,當年是五堂中佼佼出眾的少年弟子,現在卻要向她低頭施禮,這位置轉換實在是……
想到這裡,阮思思忽然愣了一下。她雖然住在煙雪湖,身份卻只是個小丫環一直沒得到提拔,怎么能和少主相提並論?他們乾什麼跟她也施禮?這種重大的規矩界線,行事毒辣卻很識實務的忘憂谷弟子不會輕易冒犯,這是她十年來第一次出煙雪湖,難道……不會吧……難道連五堂的人也聽過什麼關於她的荒唐傳聞?俗話說謠言止於智者,為什麼攤上她,傳了這么多年還停不下來啊!
她想起煙雪湖的下人私底下動不動管她叫少夫人……實在令人尷尬。
溫若卻不以為意地攜了她的手,低頭輕輕一笑:“思思,帶你出去遊山玩水。”
在場的人哪個不是耳力過人,溫若湊近得幾乎貼著她的耳朵,阮思思的臉立刻紅了,連帶著耳朵脖子一起紅。
十五歲的年紀,剛剛及笄,以古人的標準來說,他們已經不是小孩子——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啊!就是因為他對她舉止越來越隨便,才惹得忘憂谷上下謠言滿天飛!
與喧鬧的五堂青石場截然相反,此時的煙雪湖白霧蒙蒙,一片寂靜。
“素玉,你在看什麼?”一旁的葉心兒問,她已經看著她在岸邊站了好半天。
“我在看……”四面都是霧,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什麼。
“思思跟著少主出去比試,一定會贏,這會,說不定已經出谷了。”
“是啊,應該出谷了……”
“那你還在看什麼?”
林素玉怔怔地沒有答話。
葉心兒沉默了一會。“算時間,袁少爺也快回來了。”
林素玉轉頭看向她。
“這么多年,你還想著他?”葉心兒問道。
林素玉竟笑了。“你在笑話我么?像我們這種半死不活的命,怎么還敢有那種妄想?”
“你知道就好。素玉,他早已經不是當年五堂里跟我們一起練功的袁師弟了。”
“我知道……”林素玉望著白霧,“我沒想什麼,只是希望,他要忍耐。”
“忍耐?”
“你看不出來么?他跟少主一樣,眼裡只有一個阮思思。”林素玉輕聲地說,“思思早晚跟少主是一對,我只是希望,他不要做出什麼糊塗事。”
“……他會做糊塗事?”葉心兒想像著城府精深的袁子風做起糊塗事該是怎樣一番奇景。
“他每次出谷辦事,總會早早回來。這次少主和思思一起離谷,如果他還清醒的話,就不能去找他們,否則……”林素玉嘆了一口氣,“他畢竟吃過赤血人參,這輩子注定不能跟溫家作對,希望他想清楚才好。”
“你也想清楚才好,心裡還不是這么記掛他。”葉心兒也嘆了口氣,拉著林素玉回屋,“別等了,如果他要去找少主和思思,你再等也沒用。湖邊風大,非要把自己的身體吹得更差嗎?”
那就去江南
前腳剛踏出忘憂谷——
“哥哥~~思思~~”
阮思思一聽見這甜膩膩的聲音,心裡就挖涼挖涼的。
溫若隨之看過去,飛揚的眉皺起。
這樣都能遇上,怎么會這么巧啊!
忘憂谷外是大片人跡罕至的山林,這一大群華麗麗的人出現在視野里,顯得格外突兀。這群人中間,前呼後擁,眾星拱月的少女當然就是溫湄,絕艷的容貌,天使般天真無邪的表情,美眸中驟然閃過的魔鬼般的惡意,不是她還會有誰?
對於阮思思來說,十年來溫湄每次回煙雪湖都是一場絕對的災難。她好像知道溫若和凌江不能過分激怒,因此除了平時鬥鬥嘴,並不會有大動作,但每次見到她,就會纏著她毫不留情地惡整她,阮思思無比鬱悶,她這是招誰惹誰了呀!
“咦,這么巧,我正想去煙雪湖呢,你們能出谷啦?”溫湄姍姍走到他們面前,梨渦醉人,當場笑成一朵牡丹花。她從小被楊家嬌養著長大,吃穿用度都是最好,今天一身的精緻打扮,只能用金枝玉葉四個字來形容。不光是她,看她身邊的下人,衣著打扮比得上中等人家的少爺小姐,只是個個神情慎微恭敬,大氣不敢出,一副伴君如伴虎的樣子。
近些年溫湄的身體已經有了明顯的好轉,雖然還是不能夠學武功,但她在暗器和毒術方面很有進步,只要不是受到近身危脅,收拾一般二般的江湖劍客那是不在話下。
“是的,湄小姐。”不管怎樣,阮思思先施個禮再說。
這禮還沒行到一半,就被旁邊的溫若一把抓住手,她詫異地看向他,在那力道下直起身子。他今天原本心情不錯,現在卻微微沉著臉,一看就知道有些不耐。
“要去谷里給楊家求藥,路在那邊。”溫若指了指不遠處的深淵詭道。
溫湄沒有動,也沒有讓開,於是雙方面對面對峙。
汗,這兩兄妹,見面的氣壓總比陌生人還要低兩度。
“我才不是來求藥的,只是覺得天氣不錯,隨便回來看看而已。楊家中的毒,五個月前我已經配出解藥。”溫湄驕傲地抬下巴。
……五個月前?
阮思思忍不住又偷眼看了看溫若,慶幸他只是冷著臉,沒有說出什麼諷刺的話。其實當年凌江下的毒也沒有多么驚天地泣鬼神,她雖然不記得溫若和自己是什麼時候做出解藥,但十歲那年,他們已經能克制住煙雪湖裡幾乎所有的毒物。
看來溫若是不想和這個花樣百出的妹妹多做糾纏了,她對此揮淚贊同。
“既然如此,你回谷里看個夠吧。”他涼涼地說。
“可是我改主意了,”溫湄眨眨眼,“你們是第一次出谷,人生地不熟的,我當然不能袖手旁觀啦,不如先去楊家,那裡風光好,我帶你們去……”
溫若選擇忽視她,身形一晃,繞過那一方陣人群,往前走。
阮思思正要跟上,溫湄抓住她,眼帶威脅,笑吟吟道:“思思,你說呢,好不好?”
汗,要她說,當然是一千一萬個不好啊!她對溫湄是避之唯恐不及,怎么還會往人家地盤上撞。阮思思不想當面衝撞她,更不想一個用力過度把她推飛九天外,於是小心注意收斂力道,順水推舟地說:“奴婢……自然是跟著少主,少主去哪,奴婢就去哪。”
溫若聞言挑了挑眉,笑道:“不錯。”
溫湄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她,臉色一變,眼裡的水光竟然開始搖搖欲墜。“你們……你們出谷也不肯來楊家看看我,爺爺和凌叔叔從小把我一個人丟在錦州,你們出來了,也不來看我!只知道自己跑去風流快活……嗚……不就是怕我礙著你們親熱……”
“小姐……”阮思思黑線。什麼叫風流快活,什麼叫親熱啊!
她明顯是假哭,卻能把人哭得頭昏腦脹舉手投降,這也是一種境界。
聽說小孩子對於被拋棄的事非常敏感,其實很早以前阮思思就有一種感覺,她覺得溫湄是知道的。這么多年來,只有三天也好,她每年必回一趟忘憂谷,而在煙雪湖卻從來沒有聽說過有人出谷去看過她。
阮思思想來想去,雖然溫湄邀請他們去楊家不定安著什麼心思,但是她小心應付,總應該沒什麼大問題。何況外面的世界無論什麼地方都有險惡,他們去的地方未必就是平靜無波,再怎么說,楊家總不可能天下第一險惡吧……
搜腸刮肚,堆砌出這么多強而有力的理由,阮思思竟然還是不能說服自己,只好把問題再次丟給溫若,兩頭不得罪地說:“……江南的風景的確很美,山清水秀……奴婢以前聽說的,一直沒有機會去,少主你看……”
“不要再磨蹭了,思思,我們走。”溫若眉皺得深,阮思思知道他不高興了,便使了個移形術,脫開溫湄的手,跟到溫若身後。“對不起,湄小姐,我們先走了。”臨行前她還很有禮貌地回頭略略彎身,然後開溜。
“等等!不許走!”溫湄跺腳,指揮眾僕從,“給我攔住他們!”
光憑一群體格強健的普通人,要阻攔他們是不可能的事,在溫湄喊話的同時,他們已經飄出幾十米遠。阮思思擔心這群仆人萬一不知死活地追上來,惹得溫若發怒會很難收拾,於是暗中放了一點迷酥,散在風裡,追來的人聞了,短時間內就會覺得昏昏欲睡,減緩行動力。
這一招很奏效,不出一會,身後已經看不見人影,兩人放慢腳步,走在山路上。在煙雪湖因為地面寒氣太重,他們走路時多少用點輕功,打著飄,現在這么落下來,腳踏實地一步一步地走,感覺也很有意思。
時值初冬,山林里還染著深重的秋色,花枝凋謝,樹頭只剩零星的枯葉,原本蕭瑟的景象,看在阮思思眼裡,卻顯得格外繽紛。煙雪湖常年酷寒,滿目蒼白,在那裡住久了,幾乎忘了人間還有四季。雖然初冬的空氣寒冷乾躁,可對於他們來說,並沒有什麼感覺。
阮思思忽然想起從前,每到冬天,風能吹得人縮進厚厚的習絨服里,手碰到金屬,也會冷得收縮一下,回到家裡總要弄得滿屋子暖洋洋,她懷念那樣的感覺,所以當走到夜晚,他們找了個山洞休息時,雖然不需要,她還是生了一堆火,坐在旁邊,興致盎然地烤火。
“怎么不用夜明珠?”溫若黑眸里划過笑意,撩過衣袍,也在她身旁坐下。
如果用夜明珠,整個山洞的光會很柔和,不會跳動,整晚不滅,省心得很。
阮思思笑了笑。“生火很有趣啊,你看,”她興起地揀起一根樹枝,撥了撥柴堆,那火焰頓時畢畢剝剝地躥得更高,照在身上,映在石壁上,放大出兩個巨大的人影,搖晃個不停。她轉頭笑道,“是不是?可以做出很多影子,奴婢以前常常這么玩。”
大概是在煙雪湖困太久,一出來什麼都覺得新鮮,好像成了外星人。
阮思思意識到自己有些誇張,不禁笑意更深。
“以前?多久以前?”溫若見她眼角眉梢的愉悅,心情也跟著舒暢起來。他們在煙雪湖的時候,生火很難,從來不會自找麻煩地擺弄這些東西。
“嗯……在來忘憂谷之前吧。”她回憶著說,那可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了。
溫若看著她。“谷外的事情,你倒記得很清楚。”
“也沒什麼,記住的很少,經常想想,印象就深了。”
這么多年過來說漏嘴的事時有發生,她圓起話來已經相當順溜。
“是么。”溫若不意地笑笑,也不深究。
火堆撲撲地燃得旺盛,映得她面頰微紅。他注視著她的側臉,眸晶亮,唇嫣然,淺淺的笑容襯得人秀色楚楚。平常的她舉止總是內斂嫻靜,很難得似現在這樣,開心得就像個小孩。
他坐得近,聞見她身上若有似無的幽香。
“你今天很高興,早就想出谷了吧?”他的聲音低下來。
“是啊,很想看看谷外是怎樣的。”她輕笑,也不隱瞞。其實他們都一樣,十年來很想出谷,區別在於,溫若把想法付諸實踐大鬧煙雪湖,而她則在一旁貌似本分地默默支持。
“很想去江南?”他想起她跟溫湄說的話。那是她很久以前就想去的地方?
“嗯……是啊。”阮思思隨口答應。她放下撥火的樹枝,兩手放在火團邊試了試,有點熱,她有趣地笑起來。在煙雪湖,平時照明用夜明珠,抵禦寒冷靠內力,只有特製的廚房才生火,想起來,真是很久沒烤過火了。
她的手在火堆邊翻來覆去,十指纖纖,映著光,半透明的粉色。
溫若修長的手伸過來,握住那兩隻柔膩小手。
“那就去江南。”
溫柔得詭異的聲音,阮思思笑容一頓,側過頭,這才錯愕地發現他不知什麼時候竟靠得這樣近。她微微仰望著,正與他臉對著臉,看見他一雙暗黑的眸子,映著她的面容,那面容越來越清晰,阮思思千均一發之際,匆匆偏開臉,那吻帶著溫熱的氣息擦過面頰,錯落在她耳後的發間。
阮思思脖子僵硬,面前的火苗好像躥到臉皮上,燒得通紅。
原本笑語宴宴的山洞,突然陷入寂靜。
心跳驟然如鼓,氣氛變得緊張而乾燥,當年在煙雪湖畔被砍一刀,也沒有像今天這樣令她頭腦錯亂。她感覺到幾根發燙的手指觸到她的臉頰,把她偏開的臉轉回去,腰上環過一條手臂把她抱得更貼近他。“怎么了?”他聲音低得像囈語,緩緩俯身過來,在唇幾乎相觸的一剎,阮思思才終於結束石化狀態。
“你……”她覺得額上汗涔涔的,火速一隻手抵住他的胸膛,“你……”她發窘,嘴裡結巴,說不出完整的話。她在他身邊這么多年,即使他舉止隨便,最多也是模稜兩可的熟絡,從來沒有像今天做得這樣離譜。一直以來,她當然知道古代注重男女授受不親,但她總想,忘憂谷不是正常的地方,裡面的人也不是尊禮守教的那塊料,因此只要他的行為不過分,她敷衍一下也就過去……可是,這並不代表她就承認了什麼啊!
他們從小一起長大,天地可鑑,她她她真的從來沒有對他動過那種心思啊!
阮思思一張臉憋得通紅,手裡用力,推得兩人分開了一些。“你怎么了?”溫若盯著她看了一會,動手掰她的手,她沒有動,他竟使上幾分力道,身子壓了過來。
阮思思臉色五彩紛繽。
現在,他竟把他們之間的親密當成是理所當然的了!
阮思思一手撐在身後的地上,普通的力道不可能擋得住他,她沉了口氣,指縫間跳出一截天蛛絲。再這樣下去,恐怕得訴諸武力,正準備動手,忽然聽來山洞外傳來非常清晰的腳步聲——
“有、有人來了!”她紅著臉,話到現在還講不利索。
溫若擰著眉,停頓了一會,才鬆開手,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衣裳坐起來。阮思思火急火燎地坐好,手指一彎,不著痕跡地把天蛛絲收回袖中,恰恰此時,只見一男一女前後走進山洞,女的嬌媚無雙,男的俊逸出塵,都是絕頂出眾的好容貌。
“你的追蹤術真厲害,哥哥和思思果然在這裡。”溫湄讚嘆著踏進山洞,今天第二次聽見這甜美的聲音,感受卻完全不同,阮思思覺得這回簡直是天簌之音!
來得正是時候啊,不然跟溫若打起來也不知怎么收拾!
“哪裡,雕蟲小技而已。”說這話的人很謙虛,聲音跟腳步一樣不急不徐,仿佛清風淡雲飄過。此人正是出谷辦事許久沒有見面的袁子風,阮思思每次見到他,總會覺得人不可貌相這句話真是太深刻了。十年來,袁子風出落得是越來越清俊儒雅,玉面青衣,風采絕佳,手裡一把冷劍拿起來就跟拿著一卷書似的,隨便往哪一站,比名門正派還要名門正派。難怪他的辦事效率越來越高,恐怕被他下手的人見他時都沒什麼戒心。
“你們怎么來了。”溫若瞥了一眼陰魂不散的溫湄,話卻是對著袁子風問的。
“少主。”袁子風徐徐施了個禮,然後簡單地稟告一番,說是在回谷途中遇見溫湄和一群僕人中了迷酥,出手幫忙化解,然後按照溫湄的要求找到他們,如此這般。剩下的那群僕人估計還需要一點時間緩和,所以暫時沒有跟上來。
阮思思點了點頭,她的迷酥經過特意改良,的確不是一般人可以化解。她朝袁子風看過去,正好遇上他的視線,兩人同時打招呼似的微微點了一下頭。袁子風常常出谷,在煙雪湖裡除了練功,他們相處的時間其實並不多。
“思思,我好心好意邀請你們來楊家做客,你就算不樂意也用不著對我放毒吧!”溫湄拿眼瞪她。
阮思思無語,忽然想到剛才種種,正不知該怎么和溫若繼續相處,心思轉了轉,便借著這個話頭裝做自然而然地接口道:“沒有……湄小姐,其實少主剛剛做了決定,我們也要去江南,與你同路,正好可以一起走呢。”
此話一出,身旁的溫若愣了愣,眼光如刀似劍般向她射來。
阮思思默默地汗,撇開頭就當作沒看見。
溫湄有些不信:“去江南?是你勸哥哥的?”
她搖了搖頭。“自然是少主自己說的。”
“是哥哥說的?”溫湄狐疑的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穿棱,半晌,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叫道,“思思,你的臉為什麼這么紅?你們該不會做什麼壞事了吧!”
呃……阮思思的臉燒得更厲害了。
“啊!你們真的……”溫湄正要起鬨,袁子風插口道:“正好凌師尊傳信給我,江南還有些事要辦,不如同去。”
“你也去江南?”溫湄看了看他,贊同地笑道,“也好,一起走,省得思思和哥哥欺負我一個人。”
“真巧,大家同路也熱鬧。”阮思思朝袁子風點了點頭,反正人是越多越好。
“是啊!真是巧!”溫若逼近她,瞪她,聲音是陰沉陰沉的。
溫湄再度狐疑地看過來,袁子風眼光也落在她身上,阮思思被眾多視線盯得起毛。“……時候不早了,少主,小姐,袁少爺,不如早點休息吧。”她趕緊起身殷勤地幫幾人清理出一塊乾淨的地方,溫湄沒有內功,比較怕冷,她便請她靠近火堆旁休息,她自己是女子,當然和溫湄休息在一處。
這樣就可以和溫若隔開一段距離——這樣很好,很好。
慢慢地山洞裡變得安靜,阮思思模模糊糊地正要入睡,身旁的溫湄忽然恍然大悟地開口:
“思思,其實你是不想和哥哥單獨上路,所以用到我了吧。你真狡猾。”
這清清脆脆的聲音響在夜晚的山洞裡,聽起來就像炸雷。
這句話說完,山洞裡寂靜得比之前更加寂靜了。
阮思思冷汗,閉眼,裝睡,恨不得裝屍體。
那一晚,輾轉輾轉,徹夜難眠。
輕薄之戰
第二天起來上路,阮思思變得特別柔順而勤快,沿途忙著為幾位少爺小姐打點,可是……仍然阻止不了古怪氣氛的蔓延。窗戶紙捅破了就是捅破了,溫若那臉色……她無論做什麼,總覺得背後有一道狠狠的視線像滲了毒似的寒涼。
阮思思渾身不自在,幸好同路的還有溫湄和袁子風兩人,雖然他們在衣食起居方面諸多講究也很難侍候,但至少倆大活人擺在那裡,偶爾可以轉移轉移話題,幫她擋擋視線,避免了單獨面對的尷尬。
出了忘憂谷,離江南不是很遠,因為有溫湄在,他們不得不放慢腳程,十多天才到錦州郊外。他們這樣一群人走在路上相當惹眼,男俊女俏,滿目生輝,冬季寒冷的天氣下,除了溫湄身披一件珍貴的錦裘,其他三人都只穿著薄裳,風中衣袂飄飄,頗有輕塵之姿。
——不是他們顯擺,實在是煙雪湖裡常年如此,在那裡如果裹起冬衣是很不像話的。
阮思思琢磨著到了錦州縣城,一定要改穿厚重的衣服,否則這個樣子在普通人看來的確太火星。
郊外看到一家茶鋪,阮思思便提議幾人過去坐坐,他們三個練武之人走這點路當然不費什麼力氣,但她看得出來溫湄已經有些勉強,只是硬撐著不肯說。這么多年來雖然每年相處的時間只有三天,她也知道這位金枝玉葉,最恨的就是別人說她氣虛體弱沒有用處。
茶鋪里坐著不少人,大多是趕著進城的普通老百姓,乍一見這么些美人走進荒郊小鋪,瞧過來的眼光都是驚艷加外呆滯。溫湄見慣了這種場面,美目流轉,媚然一笑,頓時不少年輕人手腳不穩,手裡的茶碗摔得噼里啪啦此起彼伏。溫湄樂得咯咯直笑。
這真是名符其實的禍水啊!阮思思無奈地跟著走進來。袁子風一派淡然自不會在意這些眼光,溫若則是目光冰冷地四下一掃,眾人頓時嚇得不敢再看該幹啥幹啥去了。
茶鋪里的桌子是簡陋的四方木桌,四人剛好一桌,阮思思不是坐在溫若身旁,就是坐在溫若對面,當她明顯地頓了一頓,然後選擇繞個大圈在他對面坐下來時,溫若眉一皺,長達十多天的忍耐用盡。
“奴婢帶了些凝香葉,這就去沖泡出來大家喝!”阮思思立刻察覺到他風雨欲來的怒氣,在爆發之前搶先一步站起身,離開座位,閃得老遠。他們朝夕相處十年,她對他的情緒變化是洞若觀火。
溫湄托著下巴笑個不停:“哥哥,你看思思避你跟避鬼一樣。”
“閉上你的嘴!”溫若盯著阮思思逃離的方向,正要發作的怒氣堵在一半,臉色越發不善。
“不高興啊?不愛聽實話?”溫湄一副你不愛聽我偏要說的樣子,“我原先不知道,現在總算看明白了,思思她心裡不喜歡你。天天跟你在一起,那是她做丫環沒有辦法。”
溫若的視線收回來,眯眼盯著溫湄。“你再說一次?”語氣里的危險隱隱升起。
溫湄知道他動了怒,但是他越是動怒她越笑得歡。“你不信?思思平時什麼事都順著你,可是遇到不願意的事,她固執得很,這個你總比我更清楚吧?你試試她肯不肯讓你碰她?抱她,親她,看她願不願意?”
這種露骨的話出自女子之口,驚得茶鋪里艱苦樸素的老百姓們紛紛側目。
“再多說一句,信不信我拔了你的舌頭!”溫若想到十多天前山洞裡阮思思的反應,心中突然煩燥異常,嘴裡冷哼了一聲,“她從小跟著我,早晚是我的人,我和她的事不用你操心。”
此時一直一言不發喝著茶水的袁子風放下茶碗,淡淡道:“我去看看思思弄得怎么樣了。”
他走到阮思思身邊的時候,她正把泡好的凝香茶蓋上碗蓋。水霧裊裊,朦朧著她大半張臉。
她朝他笑了笑。“茶好了。”她又看了看遠處的那桌,隨口問道,“剛才少主和湄小姐聊得很高興啊,他們在聊什麼?”要知道,這兩兄妹一向話不投機,很難得像今天說得這么熱烈,而且似乎還相視而笑了剛才。
“他們在聊,”袁子風莫測地看著她,說,“怎么輕薄你。”
“……”
阮思思險些一頭栽倒,虧得她武功不錯,堪堪穩住,才沒有把剛泡好的凝香茶給砸了。
“袁少爺你真會開玩笑……”她滿臉黑線,好半晌才幹笑兩聲,算是敷衍過去,自我感覺笑得頗傻冒。溫若和溫湄這兩兄妹,唯一的共同點就是什麼神經搭錯線的話都能說,什麼事都做得出來的!
袁子風沒多說什麼,阮思思自然不會繼續這樣的話題,她看見溫湄遠遠地沖她揚手,就趕著先把茶送過去,邊走,邊覺得怎么滿座的人投過來的目光都透著古怪……她想起袁子風剛才提到的聊天內容,巨汗,什麼不好聊,偏要在公共場合聊這種話題啊!
她硬著頭皮把茶送到大少主大小姐面前,這兩人最挑剔,一路上都是由她動手服侍。她一碗一碗地把茶碗端出托盤,擺到桌上,四周的人都在看,她下意識地就隔開一點距離。
溫若直盯著她。這么多年相處,他同樣也十分了解她的行為模式,他看出她舉手投足間的避讓和疏離,面上陰冷,心裡卻不可抑制地騰起一團怒火,等她遞茶過來時,突然伸手使出兩分力道,去抓她的手腕——
側目的人們更加側目。唔唔,那個美貌的貴公子,動起手來了!
阮思思默,她從小最頭痛的就是他這種一發脾氣就不肯罷休的個性,可是他也不看看這是什麼地方,這裡可是正常人的城鎮,不是無論他做什麼大家都可以裝作視而不見的神經強韌的煙雪湖!阮思思本來就跟他隔著距離,加上心裡早有留意,因此這一抓雖然速度很快,她仍是一晃就躲了過去。她扯出一把笑容,把茶送到溫若面前:“少主是不是想試奴婢的移形術?奴婢練得勤,應該不會太差。”
她明顯是想把事情岔開,如此用心良苦,如此完美的理由編造出來,溫若卻絲毫不領情,反而手裡勁道激增,再次追風似電地向她抓來!阮思思感覺到強烈的氣息,反射性地出手抵擋,兩人手一對,轉眼就過了十幾招。
於是,邪風頓起,手底下的木桌震碎,四碗凝香茶齊飛。
百姓們是怎么也沒想到這好端端的兩個人說打就能打起來,一時間睜大眼睛看得忘記了反應,直到兩人戰況升級,越打越當真,越打越厲害,勁力開始波及四周,居然還是呆呆地坐在原地沒有動彈!
阮思思急了。在忘憂谷,就是幾歲的孩童也不會反應這么遲鈍,一旦遇到危險而且自己力有不敵的話,絕對能跑得比兔子還快。她知道短時間內阻止不了溫若,生怕兩人動手間不小心把這滿座的百姓殺傷了,於是手裡一緊,天蛛絲飛躥而出,她捏著力道掃出一個大圓,眾百姓只覺得陰風撲面襲來,茶鋪屋頂震動,簌簌地落下碎物,他們這才醒過神,骨子裡沁出寒意,驚叫著四散逃開。
“救命啊!殺人啦!”原來熱鬧的茶鋪轉眼人逃了個精光,只留一間破壞得搖搖欲墜的茅草房。
周遭一下子清靜了許多。
此時溫湄早已躲到安全地帶,她很有時間和空閒問身旁的人:“哎,你不去阻止他們啊?”
袁子風抱著劍,語氣平和,俊秀的臉上卻沒什麼表情。“少主不是說,不用操心么?”
溫湄笑:“說得也是。”
茶鋪里,阮思思和溫若對了一掌,內力衝撞,天蛛絲切豆腐般橫斷幾根支柱,簡簡單單用茅草搭起來的茶鋪終於不堪折騰轟然倒塌,兩人同時騰空,躍到茶鋪外面的空地上。
“天蛛絲,好!很好!平時練功也不見你這么盡力!”溫若氣不打一處來,他一直注意克制著力道,沒想到她不但打得起勁,一步不許他接近,最後還拿出兵器,跟他力拚!
“奴婢只是……剛才那些只是普通百姓,要是傷到他們……”阮思思急忙收起天蛛絲,努力解釋。
“所以你就對我亮兵器?你把我當成什麼人!那些廢物算什麼東西!”
“……”
阮思思閉嘴了,她知道他現在正在氣頭上,什麼話都聽不進去。這一架打得真是莫名妙,其實近些年他們一直相處得不錯,平時除了練功,極少會因為發怒而動手。這次出谷才沒多久,怎么好像關係處得越來越糟糕了呢?她鬱悶。難道發生山洞那晚的事後,他們真的回不到從前了嗎?
就這么一閃神的功夫,溫若竟飛身站到她眼前,一把抓住她的雙手,低頭逼視她。
“我要你說清楚,你究竟是什麼意思!”他緊緊盯著她,近處看,眼神格外陰森。
……難道他還想威脅不成!阮思思黑線。
“說!”
說……說什麼啊?
這副樣子實在不對勁,阮思思極力想擺脫尷尬的姿勢,她使了幾分力,想掙開他的手,溫若竟然絲毫不為所動。她不禁後悔,後悔剛才為什麼那么急著把天蛛絲收起來,否則現在怎么會被他內力壓制著不能動彈?
不遠處的袁子風見此情景,神情一動,握劍的手緊了緊。溫湄看著他,奇怪地問道:“幹嘛?你現在想去阻止他們啦?這個時候?”
阮思思發覺溫湄和袁子風異樣的眼光,不覺有些臉紅,溫若靠得更近,她低下頭更用力的推了幾下,沒有效果,反而手腕上的力道更加重。正當大家都準備有進一步動作時,突然毫無預兆的,一支冷箭橫空出世地射來,穿破空氣,發出凌利的聲響,箭尖的方向直指溫若的手臂——
普通的弓箭手在射程較遠的情況下,通常會選擇較大的目標作為耙心,但是這一箭,目標不是射人而是射手,說明此人雖然出手干涉,卻不想傷人性命,而且技法精湛,必定是百步穿楊。
電光火石的一剎,溫若眯起眼,放開阮思思,兩指一伸,截住那支飛來冷箭,斷成兩截。
“這位公子儀表不凡,為何光天化日調戲弱女子,不覺得羞恥么?”
少年的生硬的聲音響起,四人不約而同地朝那方向看去。馬蹄聲漸近,一個灰衣侍從牽著馬走來,馬上是一個十六七歲的英俊少年,手裡一張強弓,風塵僕僕,臉上帶著些許疲倦之色,卻掩飾不住眉宇間的磊落和英氣。
四人一致地沉默。
不是因為那支箭殺傷力太大,也不是因為箭法太驚人,倒是那句話的內容,把人都震攝住了。
呃……調戲?
觸他逆鱗
雖然場面有些緊張,阮思思還是抽空回想了一下剛才的情景。
她的天蛛絲早就收起來,溫若用力抓著她的雙手,臉靠得很近,樣子還凶神惡煞。她的內力被壓制著使不出來,使勁掙扎也掙不開,在外人看來,還真有那么點被調戲的意思……
阮思思默,這個少年出發點很不錯,正義感也很強,但是,他真的做了不該做的事。她看了一眼溫若的表情,不禁為那少年捏把汗。
——這位正在氣頭上的大少主,是容不得別人觸他逆鱗的,一觸後果會很嚴重。
遠處的溫湄回過神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哈哈哈,他說思思是弱……弱女子,調……調戲?哥哥,你大白天調戲弱女子是不對的喔!”
——尤其在別人火上澆油後,會更嚴重。
溫若的臉色於是更臭了。
阮思思了解他,如果只是普通程度的生氣,她可以勸阻,但是剛才惹他生氣的正是自己,現在忽然又有這么個正義少年出現在眼前,他的心情肯定不能好,心情不好,他很可能就要發揮他的特長——遷怒他人。這么多年相處,其實她隱隱地知道溫若就算發脾氣也不會真的傷到自己,既使動手也不會認真,但一旦有人不知死活地橫插進來,一切就不一樣了,那人通常會無辜遭殃,下場悽慘。
何況眼前這少年還一身正氣,正是溫若最看不順的類型。
她見他皺了一下眉,修長的手指跳了跳,一顆心頓時提起來。這可是他大動干戈的前兆哇!阮思思趕緊上前一步:“少主!”
“乾什麼?”他看到她那副緊張兮兮的樣子就火冒三丈,“難不成你又想為了別人跟我動手?”
“奴婢不敢……”阮思思垂下頭,心想他還真會耿耿於懷。“可是……”
“可是什麼?既然不想動手,就什麼話也別說!”溫若沖她怒視完畢,手伸向龍銀劍,劍光乍現,劃出一道驚人的劍氣。他睨著那馬上的少年,吐字如冰:“要多管閒事,也要看看自己有幾條命!”
那少年似乎不愛說話,所以他面對挑釁沒有說話。
但是,就算不愛說話,只要是會武功的人,看到如此龐大的劍氣大致也能判斷出對手是怎樣的可怕,按照常理,應該要迅速作出反應,是掉頭就跑或者舉手投降,再或者擺好架勢負隅頑抗,總該有點作為吧,可是這個少年十分有特色,他只是微微沉眉,抿著唇,坐在馬上沒有動。
阮思思擦汗,難道他想找死不成?
她並不認為這少年擁有能與溫若匹敵的武功,剛才那一箭雖然射得精準,可是被溫若兩指截住,說明勁力有限,再怎么說,他也不可能光坐著就能與溫若較量吧?
轉瞬之間,溫若已經提著龍銀劍欺身上前,他的速度很快,普通的人根本躲不過他的快。眼看再沒動靜那少年就要斃命劍下,卻在這時,牽馬的灰衣僕人突然躍出,抵擋了溫若幾招,雖然十分勉強,後面還中了一掌,但總算沒有被龍銀劍刺中要害。
一個僕人,竟有這樣的能耐!阮思思愕然。那少年究竟是什麼人?
越看那僕人的招式身法,越覺得他不是普通的高手,能夠收羅這樣的人做手下,那少年來頭不簡單。阮思思真覺得意外,站在一旁看著兩人連過幾招,慢慢地就開始汗了。雖然這僕人武功不錯,但明顯還不能與溫若相抗衡,看得出來他非常忌彈溫若的武功,招式間以躲避為主,同時還要拚命護著那少年,短短時間已經相當吃力。阮思思看著那僕人身上的傷口一處接著一處,溫若明顯帶著折磨的惡意,故意傷他不深,又接連不斷,存心要那人受苦,她不由得蹙起眉,著急起來。
這兩個陌生人本來可以平平安安地走自己的路,前方不遠就是錦州城,也許他們走了很久,馬上就可以到達要去的地方,可偏偏就在城門外為了一個小小的誤會,為了幫她,出手惹怒了溫若這太歲。
雖然不是有心,但畢竟事情因她而起。要讓無辜的人被她牽連至死,阮思思自認沒有那么強大的心理承受能力,要無緣無故壓上沉重的良心包袱,她也實在不願意。看著那僕人肩上又多了一道血口,馬上的少年也被劍氣波及,她知道那兩人開始招架不住。
這個少年真的很奇怪,明明已經是這么危險的情況,他的神情也出現焦灼,可是他就是坐在馬上,不下地,也不策馬走,他的招式因為坐著不能好好發揮作用,只能偶爾艱難地躲避溫若的劍氣的來襲。
阮思思不明白他葫蘆里究竟賣的什麼藥,他們受的傷越來越重,再不救治會恐怕導致失血過多,她不想再繼續等待轉機,再這樣下去,他們撐不了多久。她心裡明白,現在跟溫若多說什麼都沒用,他向來沒有網開一面的習慣,尤其在遷怒的時候,如果她再開口求情,那兩人只會受到更多的痛苦。
這么想著,阮思思忽然斷決了猶豫,也把自己說的什麼“奴婢不敢”拋到九霄雲外,她手一張,射出一線天蛛絲,細細索索,瑩瑩發光,操縱著猛然纏住那柄飛舞的龍銀劍,隔開致命一擊。她沒有多想什麼,也不敢去看溫若的表情,四面煙塵驚起時,她穿風破霧地搶到受傷的兩人面前——
“快走!”她的聲音輕且急促。
沒有太多時間,不能有太多空隙,阮思思帶著兩人在溫若眼皮子底下飛速逃離。
這一連串列動進行得無比順利,不是她的速度快到連溫若也來不及阻止,只是他沒有想到她居然會做這樣的事——
擋他的劍,救走他要殺的人,和兩個陌生人一起走!
待他反應來,阮思思已經一溜煙跑得不見蹤影。
溫若陰寒著臉,咬牙切齒:
“阮、思、思!”
空氣中還飄著淡淡的血腥氣,一路滴落血跡點點。
有兩個人受了傷,跑不了多遠。
他臉色難看,飛身縱起,朝著那方向,循著蛛絲馬跡疾速追去!
再回去來得及
袁子風的追蹤術厲害,他的反追蹤術更厲害,這也是他幾年來在江湖上興風作浪,別人卻沒能夠把那些聳人聽聞的事件和他這個造事者聯繫起來的重要原因。
阮思思的反追蹤術是他所教,當時也是圖個新鮮,沒想到今天竟然會套用在溫若身上。
她一路湮滅痕跡,混淆血腥氣,破壞她能想到的一切線索,很快把兩人帶向一座小土坡。錦州城在前面的方向,據說還有兩三里的路程,以這兩個人現在的傷勢來說並不適合長時間的劇烈活動,所以當務之急,要儘快處理他們的傷口才好。
“姑娘究竟是什麼人?”百忙之中,她聽到一直沉默著不愛說話的少年開口問著。
輕功快,風聲緊,阮思思一路只顧著消毀痕跡,沒法分出時間和心思回答那少年的問題。其實她心裡非常緊張,自從到煙雪湖,不,自從到忘憂谷的四歲那年開始,她一直非常謹慎小心,從不輕易得罪任何人,尤其不會違逆溫若的意思,他說什麼就是什麼,他想怎樣就怎樣,可是這次出谷,他們好像中了邪似的越鬧越僵。今天會公然在他面前帶走他看不順眼的人,汗,她自己也完全沒有料到。
阮思思在土坡落下,心想只需花一點時間處理完兩人的傷口,把他們留在這個安全的地方,她馬上就回去,跟他認錯,雖然溫若一定會暴跳如雷,但說到底,他也不會對她怎么樣——很奇怪的,說不清為什麼,她就是這么相信。
她告訴自己,反正只要幾十分鐘處理一下就好,沒關係沒關係,再回去來得及。
阮思思剛剛放開手,那少年一落地,竟然腳一軟,直朝地面撲倒。
她趕忙把他扶住,這才發現,原來那少年的腿竟然受了傷,而且傷得不輕!回想起來,難怪他一直坐在馬上,出現時也是由僕人牽著馬走。之前的情況太混亂,加上她被溫若攪得頭腦發暈,這么明顯的問題,她竟硬是遲鈍地沒有發覺。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的腿……你還好嗎?”她抱歉地說。
“沒事。”那少年臉色發白,閉了閉眼,拂開她的手。灰衣僕人也落地,顧不得自己身上傷得不輕,忙接過來扶住他,焦急道:“公子!”
看他的表情,傷口一定很痛。阮思思正想再說兩句道歉的話,突然聽到一種細細微微的聲音在迅速接近,她嚇得差點沒魂飛魄散,這這這聲音她太熟悉了,那不是溫若的腳步聲?沒想到她花了這么多精力消除蹤跡,還是被他追過來,他這追蹤的本領未免也太恐怖了吧!
沒有時間處理傷口,阮思思生怕這兩人一旦被發現可能就要性命不保,來不及多想就先出手點住兩人的穴道。其實看這兩人的表情,她知道他們對她很有疑心,可是現在不是解釋的時候,因此她只說了句“抱歉”,然後再次下手飛快點住兩人的大穴,三人一起進入龜息狀態。
溫若的本事她太清楚了,一點點細微的氣息波動他都能察覺,不閉氣不行。
阮思思消除氣息,可是她的意識還保持清醒。她閉著眼,掩身在土坡下面的叢叢枯草茂密處,感覺到頭頂上熟悉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心突突直跳,額上滲出汗珠。她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他們在石洞裡第一次見面,那種可怕的壓迫感令她十年如一日記憶猶新,而今天,她不幸重溫了這種壓迫感,而且還是升級版帶著濃濃的危險的煞氣。
所幸那腳步聲只是在他們頭頂繞了繞,便漸漸遠離。阮思思不禁暗暗舒了一口氣——畢竟被他當場抓包和回去認罪的本質是大大的不同,她可不想見識到他怒上加怒的脾氣。她一直保持著同一姿勢在土坡下等待了許久,直到確定溫若真的不會再回來,才恢復原來的呼吸。
她拍拍落在頭上的碎土,剛才嚇得,都不知道東南西北了。
她很快解開少年和灰衣僕人的穴道。
“你知道自己在乾什麼!”那灰衣僕人一能出聲立刻就向她大吼,神情很是激動。
阮思思訕訕地往後退了一步。
“石千,這位姑娘是想救我們。”那少年喝止他,臉色泛白,抿著唇,手按著傷口處,血絲滲過衣袍從他指縫間流出來。他看了她一眼,“看來此前確實是我們多管閒事,以姑娘的武功,根本不需要幫忙。而且,你與那位公子是認識的吧。”
阮思思點了點頭,這沒什麼好隱瞞的。“我是他家的丫環。”
“公子!”那僕人對少年的傷勢很心焦,“先別說話!穴道才剛解,血流不通,傷會更重!”
原來他還知道一些醫理啊,阮思思倒有些驚訝了。的確,剛受過傷就被點穴進入龜息,對傷口很不好,嚴重的話會導致久治不愈。可是,如果處理很當,這種情況是不會發生的。她自然有把握才敢那么做,在煙雪湖,他們學毒學藥,治傷可是必修課。
“不用擔心,很快就好。”阮思思笑了笑,為了趕時間,她沒辦法跟他們多做口舌解釋,反正都是陌生人,看他們的樣子也知道一時半刻不會相信她,要讓他們同意讓她上藥治傷更是不可能,因此趁著他們受傷反應不是很快,她再次點了他們的穴,不過這次只讓他們不能動,不需要龜息那么嚴重。
治療時間有所增加,不過一個時辰就好,沒關係沒關係,她告訴自己,再回去來得及。
這一架她是從頭到尾看著打的,怎么受的傷,哪裡受傷都十分清楚,外傷基本上就是劍傷,傷口外露,看這少年剛才連扶都不讓她扶,可見比較忌諱男女大妨,於是阮思思也只是往看到的傷口上撒了些治外傷的藥粉,而沒有用塗抹的藥膏。
溫若純粹是折騰他們,外傷雖然多卻並不深,重點是他們所受的內傷,阮思思給他們各餵了一顆九轉丹,又翻出三根銀針分別刺他們頸後的完骨穴、風池穴、天柱穴,加速他們的調息運氣。灰衣僕人是個武夫大漢,那少年也是練家子,她一番專業而迅速的醫療救治做下來,心裡才漸漸相信她並不是隨便下手信口雌黃。
兩人閉目運功,阮思思守在一旁沒有走,直到一個時辰後兩人情況明顯好轉,她才起身打算離開。
“姑娘,剛才多有得罪,請恕石某無禮!”那灰衣僕人急急衝破穴道對她喊,“姑娘醫術精湛,石某有個不情之請,我家公子三年前膝上受了重傷,求遍名醫,還是不能站起來!希望姑娘跟我們回府,看看公子是否還能醫治!”
他一鼓作氣說得急,阮思思的腳步一頓。
“這……”她猶豫了,正想回去找溫若呢,不知他現在有沒有氣得七竅生煙。“我……”
“姑娘不必為難,你若有事可以先走。”那少年也自己解開穴道,對她說。
“姑娘!我家公子在撫南醫治了五個月剛有恢復的跡象,今日回錦州,如果不是遇到你……”
“石千!”那少年沉下臉。他本來就神色生硬,氣質疏離,這么一喝,那僕人不得不閉上嘴。
呃,這么說她不僅害他添了新傷,還使他舊傷惡化了?看這少年的樣子,也不像普通人家的公子,三年時間都沒能把腿治好,估計真的很令他們困擾。
阮思思想了想,這傷多少跟她有關,不幫忙似乎說不過去。她看了看前方,二三里外的錦州城,也不是很遠,等到了他府上,看看傷口,配一次藥,寫下藥方,剩下的由他們自己去調理,頂多就耗一天。她沒理由為了區區一天時間不治這位曾想幫她的少年的傷吧,至於溫若那裡,晚一天再回去,應該也差不離。
她告訴自己,沒關係,來得及。
所以,她點了點頭,說:“好,我跟你們一起走,希望能幫得上忙。”
此時的她不知道,另一頭溫若早已回到茶鋪外的空地上,他撿起被折斷的箭,指上的力道幾乎把箭捏碎,他轉了轉,發現箭頭上細細刻了一個字——
“關”。
待定
雖然早猜到他不是普通人,阮思思倒沒有想到,這少年竟然是將門之後。
他姓關,名連城,當朝赫赫有名的開國元勛之一關將軍的獨子。據說關家軍以紀律嚴明著稱,在民間很受愛戴——聽到這裡,她的第一反應是這家人功高震主,禍不遠矣。不能怪她想法煞風景,實在是很像聽故事,按照通常的套路,腦子裡自然而然就會冒出某些預測。再看看眼前這間宅院,雖說是臨時性的行居,但相對於關家出巡江南的性質,還是略顯簡樸了些——如果不是宅門外有官兵守衛,粗粗一看簡直跟普通百姓人家沒兩樣。
她來這裡算是客,隨口問的一些事情,只要可以,宅子裡前來侍候的下人們都會盡心回答。看到下人們講到主人家聲名和地位時臉上那種無限崇敬之情,她驚訝有餘,倒是共鳴不足。大概是因為在忘憂谷待太久了吧,這些官位品階民生社稷的事,仿佛遠在天邊,與她不是同一個世界。
此時的阮思思閒到有空聽端茶的下人們述述說說,真是很無奈。她本來的打算是,少年和灰衣僕人的外傷沒有大礙,內傷也做了初步調理,所以一趕到他們在錦州的居所就可以立即進行施針配藥。結果到了這宅院大門前,一見眾多威武的官差門衛,她懵了,再一見裡面湧出來眾多人物,更懵,心裡哀怨這下時間又得加長,一個官宦人家的公子,要治他的傷,恐怕還得有一套流程要走。
果然,身為來路不明女子的她被閒置在大堂里喝著小茶,而那一群人物不知哪裡商討去了。不用問也知道,就算關連城和灰衣僕人相信她的本事,關家的將士也很難同意自家公子冒險,畢竟膝傷治不好是終身不能站立的大事。阮思思嘆口氣,聽說關將軍還未回來,沒有拍板的人,不知道這群手下會爭論到什麼時候,誰能說服誰?
她越等越坐不住。時間就是生命啊,溫若那裡早晚都要回去,忘憂谷決不允許谷里的人叛離,這點她從四歲起就時刻謹記在心裡。雖說溫若對她有一定的容忍度,但她也不想探索他的極限啊……
正發愁,只見一個僕人走進門,躬身請她到內堂給關連城看傷。阮思思愣了愣,總算討論出結果了嗎?她跟著那僕人出門,走了一段路,還沒到內堂,就被急急趕來的幾個人攔在院前。
“這位姑娘,留步!請你再到大堂休息一會吧!”話還是很有禮貌的話,可是阮思思怎么看這個濃眉將領,都覺得他是不相信自己的醫術,特地來阻止自己進門的。看來爭論不但沒有結果,而且似乎分岐頗大,關連城要讓她看傷,這些手下甘冒頂撞公子的罪名也要攔下她,也算是忠心耿耿。
可是,她也真的不能等了。
“謝謝大人好意,我休息足夠了,公子叫我來,我現在就可以給他看傷。”阮思思輕聲細語地說。她外表只有十五歲,身形嬌小,長相秀美可人,在外人看來,越瞧越不像個醫術高超的大夫,因此那濃眉將領杵著沒有動,重複著:“姑娘還是先回大堂吧!”他想了想,又說,“望姑娘明白,在膝上施針不是小事,不如在這裡多住幾天,公子的傷怎么治,等將軍回來後再做定奪。”
當年那隻千紙鶴
阮思思總是記得,九歲那年,她曾有一次機會可以離開忘憂谷,跟著袁子風到谷外去見識幾天。那時候,她住進煙雪湖已經足有五個年頭,五年之癢,忽然很想回家,就算不能回家,也想出谷看看外面正常的世界。一直以來,她武功進步神速,平常做事非常仔細小心,凌江對她還算滿意,加上二十歲才能出谷的禁足令主要針對的是溫若,所以凌江很難得才準許她外出。
她很高興,很想成行,可溫若知道後大發脾氣,什麼話也不肯聽。她做了很多努力試圖說服他,一面掩飾自己的開心,一面絞盡腦汁地想法子哄他,可他就是不鬆口。還記得那天風很大,從視窗吹得桌上的紙頁都飄起來,她站在桌子旁,接住一張紙,折成一隻千紙鶴,小心翼翼地放到他面前。
當時說的是,對不起,很快就回來……
他的臉色微微緩和,可惜到最後,仍沒有答應,導致出谷計畫取消,令她很是消沉了一陣。
阮思思揉揉太陽穴,此時她站在關府後堂靠窗的一張紅木桌旁,桌上鋪著一張白紙,她看著,不期然地想起當年這件事。她剛剛給關連城下完第一次針,過程不是很複雜,做起來相當快,只是在第二次針開始前需要幾刻鐘的時間緩和一下。現在房裡清醒的只有她和關連城兩人,原本侍候的幾個僕從,都被點了昏穴安安靜靜地昏迷中,她這么做,也是怕僕從們忽然出手打擾,平白生事。
有了一點空餘時間,阮思思不由自主地就開始擔心溫若那邊的情況。追的人剛剛派出去,有關連城在這裡,相信那些人會按照她的意思去做,但不可抑制的,心中還是忐忑不安。她不確定自己的主動投案坦白交待是不是真能讓溫若平息怒火,想來想去,忽然覺得應該趕緊再寫點什麼讓人送過去,嗯,對,要濃墨重彩地渲染一下自己的悔過之意,楚楚可憐不錯,催人淚下更好,結果找出紙,提起筆,腦子裡一團亂麻硬是扯不出一條思路,只莫名其妙地想起當年那隻被風吹得搖搖擺擺的千紙鶴。
對不起,很快就回來……
阮思思不自覺地念起這句話,想對溫若說的,正是這句話。現在緊急關頭,一時半刻也憋不出什麼華麗優美的說辭,於是她擱下筆,拿紙折出一隻紙鶴,鬼使神差地放在手心,彈出一縷勁風,把它送到毒障之外。
“各位大人,勞煩了,請再派個人把這隻紙鶴送出去,如果見了面,交給溫公子。”
阮思思說話依然是柔聲細語客客氣氣,可等在後堂三丈外的將領們聽了,簡直想要吐血!毒障如煙霧繚繞,後堂門口大開,隔著這層幕障,堂內的情形可以大概看個明白。自從她開始施針,外面的人就精神緊繃焦急觀望,結果看到她一會下針,一會出神,一會鋪紙,一會提筆像要做文章,最匪夷所思的是,最後居然開始摺紙鳥,還頗有興致的射出毒障,讓他們送到府外!
太離譜太過分……這是搞什麼鬼這是!
府院裡開始迴蕩起忍無可忍的咆哮:“給公子施針,你、你認真一點!!專心一點!!!”
離重兵保護的關府不到一條街的地方,溫若,溫湄,袁子風被人攔得停了一停。
從城外茶鋪到錦州,從楊家到關府,溫若初次離谷,畢竟人生地不熟,溫湄卻在這裡生活了十多年,對附近的情況可謂非常了解。她自然知道,在錦州,姓關的人家雖然很多,但練武,帶僕從,箭法高超,箭頭上還刻字的,不做他想,只可能是剛到江南不久的關將軍一行。城外茶鋪不過二三里,關府離楊家更只有三條街,溫湄清楚得很,可她存心想看溫若氣急敗壞的樣子,故意繞了好大幾個彎,才帶著兩人往關府方向走。
沒想到半路上,遇到幾個男子,認出她,說是有話通報,自稱侍衛來自關府。
溫若聽到那個“關”字,抬眸掃了一眼,清一色的灰衣佩刀,與那少年身邊的僕人裝束相似。他手指跳了跳,發出幾聲冷笑,也不聽他們說些什麼,爆出一道冷寒的劍光,就把幾個灰衣高手逼退幾丈遠。
“我們是來通報的,公子如果刀劍相向,我們兄弟幾個可就不客氣了!”話雖如此,灰衣侍衛已經握刀在手。他們雖然追隨朝廷關將軍,但出身草莽,骨子裡仍帶著血性江湖氣,看到公子受重作,私心裡就是想到楊家見這幾人找茬大幹一場。
回答他們的是一道更凶厲的劍光,這回震得幾人手頭一陣發麻,虎口出血。溫若不願意說話,更不想聽他們多說廢話,他此時已經完全失去耐性,龍銀劍提起,正要繼續出招,突聽一句大喊的“住手”由遠及近,一人縱馬飛快朝他們奔來,到了近前,那人翻身下馬,與幾個灰衣侍衛一陣耳語,就見幾人臉色變了變,退後幾天步,收起刀,竟然是一副忍氣吞聲不再動手的樣子。
那騎馬人上前行了個禮,對他說:“這位想必是溫公子,阮姑娘說……”才講不到半句,溫若聽到那個“阮”字,就一掌崩過來,開了金口,怒道:“什麼時候她跟我說話要人傳報了?有什麼話,難道她自己不會跟我講!”
那人的任務只是傳話,沒想到一上來對話還沒展開,就被逼著一頓暴打,幾番張口欲完成任務,剛發出幾個音節,就被硬生生打斷。正疲於應付,正一片混亂,忽然又一句大喊的“住手”由遠及近,又一人縱馬飛快朝他們奔來,看那身裝束,明擺著又是關家的人。簡直找死!溫若眼神發寒,還沒等那人下馬,就飛身上去一手扼住他的脖子,力道之大,那人發出幾聲渾濁的哽塞,手腳擺動幾下,眼睛開始翻白。
這一擺動,手上的東西掉落,乘著風勢,蝴蝶一樣飛到溫若的衣裳上。
他下意識地鬆開那人的脖子,伸手去接,一隻紙鶴,在手心裡被風吹得微微動了一下。
溫若沉默,垂目看了良久,瞥一眼面青唇白剛喘上一口氣的人,問道:“思思她要跟我說什麼?”
“沒什麼,只是求少主給我一點時間。”關府後堂里,阮思思抬起頭,微笑著回答關連城。
這個人倒有意思,外面的將領個個氣得跳腳,恨不能把她丟出關府,可他卻自始自終一副淡淡的表情,好像膝上的傷能不能治好,他並不是很在意似的。在門外的時候,她發覺裡面侍候的僕從操傢伙想對她動手,只是傳音入密說了一句,他竟真的阻止了堂內的僕從,甚至沒有反對她點他們的昏穴……這也太奇怪了吧,難道第一天認識,他就這么相信她了嗎?橫看豎看也不像啊。
雖然說在錦州城外,她曾治過他的刀傷和內傷,可剛才突然變臉,一番不良少女的表現,難道他就沒有半點遲疑和猶豫?阮思思越來越不明白他,從施針一開始他就沒有說話,原以為會沉默到底,沒想到開口第一句,他問的不是自己的腿傷,而是那隻紙鶴——他還真有閒情,真夠淡定啊!
“其實這種紙鶴,也常用來為人求平安,是吉祥的代表。公子,是不是很疼?你忍一忍,這次扎完針,再配些藥,內服外敷,過一段時間傷就能好了。”既然開了話頭,第二階段的施針也已開始,這次會產生比較劇烈的疼痛,阮思思正好跟他說說話,轉移他的注意力。
關連城膝上一陣刀剮似的痛楚,臉色泛白,可聽了她的話,眼中閃過一絲莫名的波緒。
“其實公子不相信我能治好你的傷吧?”她抬眼時恰巧捕捉到這絲波緒,隨口問。
“沒有想過。”他閉眼,平平靜靜地吐出這么一句話。
“沒有想過?”她有些意外,還以為他會說半信半疑。
“受這傷三年了,四處尋醫,說有把握治好的人不少,但沒有成功的。”他仍閉著眼,皺著眉,隱隱一抹揮之不去的疲倦,他長得很好看,可這個樣子,一點不像只有十幾歲的少年。“從前想過,現在不想了,信或者不信,都不重要。”說出的話,也帶著疏離,硬生生的,缺乏青春年少的朝氣。
阮思思詫異地看著他。原來不是不在乎,只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
“公子不確信我的醫術,為什麼讓我治你的傷?”沒有不滿,她是純疑問。
“不瞞姑娘,在撫南治傷的五個月,腿傷稍有恢復,可還是不能站立,大夫也沒有辦法。”
言下之意,他讓她治傷,是破罐子破摔,死馬當活馬醫。
“不會的,公子你還年輕,不要這么快就失望了,你的傷能治好,你可是關家的公子啊,將來還要統領千軍萬馬。”她的外貌年齡比他還小,說這話感覺很奇怪,不過,她的確有信心把他的傷治好,所以她努力地鼓勵著,“連城,烽火連城,”她琢磨著這個名字,“你爹,不,關將軍一定希望你能繼承他做將軍。”
“烽火連城,金戈鐵馬,”他唇邊泄出一絲苦笑,“可是我帶傷躺了三年,什麼也荒廢了。”
“怎么會?你的箭法很厲害。”
他頓了頓。“只剩下射箭。”
“你還有射箭,其他的,以後也能再用起來。”阮思思攏著手放在唇邊咳了咳,“公子,其實我的醫術還是不錯的,你先相信我吧,你能站起來。”
關連城抬眼看著她,笑了笑。“多謝姑娘。”
阮思思也笑了笑,正要客氣兩句,忽然聽到門外有傳報的聲音,竟是派出去的人回來了。這么快?她正驚訝中,只聽外面的人稟報導:“阮姑娘,溫公子有話,說這傷簡單,用不了多少時候,不許耽誤,治好後馬上去楊家見他。”
……真的假的?剛好最後一枚針拔去,她驚喜得猛直起身往門邊跑,想更清楚地聽一遍,動作太急,一腳踩到關連城換下來的鞋子,無意中掃了一眼,忽然發現那黑色的鞋面上粘著些許青色的細末,是什麼呢?很眼熟,可一時間想不起來在哪見過。
她也顧不得深想,因為溫若太令人意外了,居然真能同意她治好關連城的傷再回去,之前諸多擔心諸多憂慮,原來倒是她把事情想複雜了,溫若原來也是可以通情達理的啊!她真心地微笑起來。
公子的傷
知道溫若不再怪她,阮思思的心情忽然間輕鬆了許多,簡直有撥開雲霧見青天的感覺。俗話說人逢喜事精神爽,真的很對,自從聽到這個訊息,她收完針,配起藥來都覺得分外順手,不到一個時辰,給關連城服完第一次藥,她就散了堂門外的毒障,讓望眼欲穿等在外面的將領們進來看他。
其實治病時要把家親朋好友隔離在外,不能讓他們觀看,這個規矩是很有道理的,像眼前這種情況,將領們隔著毒霧看她施針,看得半清不楚,焦急的後果,就是有幾個衝動的竟不顧毒霧的阻隔想要衝進來,結果被放倒在地,平白增加她的工作量。
幸好她布的毒都有現成的解藥,阮思思把解毒丸交給旁邊的僕從,告訴他們使用方法:“這藥丸每人吃一顆,然後再讓幾位大人泡一個時辰的熱水,毒性就能解了。”
眾人當然不肯相信她,幸好在關連城在一旁說話,才勉強照著她的話去做。
攪和了這么一陣子,不知不覺已到深夜,關連城吩咐了一句,就有丫環過來帶著她到客房休息。阮思思這時才覺得,關家真的是權威明確,規矩嚴謹,否則她做為他們眼中的妖女,將領們早該憤而動手,而不是含恨去給她安排臥室起居。
月色淡如籠煙,她雖然在煙雪湖住了十多年,可是到了谷外,無論在來、錦州路上的客棧,還是眼下的關府,她在哪裡都能睡得慣。但是,她一向睡得淺,而且很警覺,所以當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徘徊猶豫了好一陣的時候,她被吵得醒了過來。
“誰在外面?”她打了個呵欠,睡眼朦朧的問。
“……我是石千,吵醒姑娘休息了么?”門外的聲音帶著抱歉。
原來是關連城身邊的那個灰衣僕人。
“沒有……我剛好醒了。”她問,“有什麼事嗎?”
“沒什麼事……就想告訴姑娘,現在公子膝上的血腫消了,血塊也散了……多謝姑娘!”
那語氣帶著掩飾不住的激動,看來他們是找其他大夫看過了。她微微一笑。“不用謝。”
“配好的藥,記得每天都要用,堅持兩個月才能痊癒。”她想了想,再囑咐一次。
“一定!公子,公子讓我來對姑娘說一句謝。”
其實明天來說也可以啊,她不禁莞然,看來那個沉默疏冷的少年也有些激動了。
“不用客氣。”她躺回去,想繼續睡覺。
“還有……”
“還有什麼事嗎?”
“還有李兄弟,張大哥他們也讓我來跟姑娘說一句,對不住,多有得罪。”
“……他們是誰?”她奇怪了。
“今天幾次阻撓姑娘給公子治傷,還有他們吃下姑娘的解毒丸,泡了熱水,剛才已經醒了。”
原來是他們,阮思思笑了。“不用謝,他們也是關心公子的傷,中了毒,他們也受了罪。”
“不,姑娘治好我們公子的傷,我們心裡都感激。”
這些人,呵,倒是一群直來直去的人。
“嗯,你們也早點休息吧。”
梅花種在魔境
為什麼溫湄會來這裡!阮思思驚見那抹嬌艷身影走進大門,頓時覺得一個頭兩個大。
現在關府正處於非常時期,這位大小姐到這裡來湊什麼熱鬧?她聽關家下人們說起,溫湄在錦州真是無人不知無所不晚,既是第一美女,同時也是錦州第一惡霸,姿容嬌艷,名聲卻超級狼籍。今天她來關家,以她唯恐天下不亂的性子,萬一心血來潮使出毒術,被關家人發現,無緣無故趟入甘蘆草事件的渾水可怎么辦啊!
阮思思油然而生出無數種不好的預感,聽通報的人說溫湄登門的理由是來看她,趕忙掰了個理由離開房間,打算到別廳先和溫湄說兩句提醒的話。
別廳清靜,四周空空蕩蕩,有人接近容易發覺。她看好周圍環境,還沒開口,就見溫湄一雙美目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嘴裡意味深長地說:“思思,沒想到你招蜂引蝶的速度,比我想像的還要快啊。”
汗,就知道她開口一定沒好話,可這是在人家的地盤,多少收斂些不要那么讓人尷尬好不好!
“……小姐說到哪裡去了,奴婢只是在這裡給人治傷。”阮思思不得不應付幾句。其實她今天挺累的,時間緊迫,又要重新給關連城配藥,幸好藥物使用雖然比第一次複雜,可是細細處理也快差不多了,最晚明天就能把甘蘆草引發的毒性去除。
“喔,是么?”溫湄卻半分不信的樣子,“昨天遇到的那位公子,一定很感激你的救命之恩吧?關府的人素來不喜歡和富商巨賈扯上關係,我楊家幾次想登門拜訪,都沒能來成。這次我只是說來找你,他們就好言好語招待,你還說沒什麼?如果沒什麼,能讓你隨便用這別廳么?這裡可是將軍行居。”
但是將軍行居也有特殊情況吧!
“奴婢在給他們家公子治傷,他們待奴婢客氣,這也沒什麼特別。”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吧!
“思思,你呀,有時候想得太多,有時候又想得太少……”
阮思思見溫湄說著眼光閃了又閃,就知道她開始打鬼主意,想到自己把她請來別廳的目的,急忙把扯遠的話題拉回來,說:“小姐,關府最近不太平,你,我們在這裡還是儘量不要用毒術……”
“喔~~~”溫湄拖長調子,挑挑眉,明顯沒把她的話當回事,“你還幫他們管起我來啦。”
“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只是關家昨天真的……”
“思思,我要回去告訴哥哥喔,”溫湄打斷她,越發笑得不懷好意,“我們見面說了半天,你一句也沒問起他,口口聲聲就是關家關家,你是不是把關家當作自己家了呀?”
阮思思無語。論思維發散,擾亂別人的說話思路,溫湄的功力真是一年更比一年高啊!這件事牽連不小,很重要的,讓她把話講完行不行!她回過神來,正要再做一把努力,就見溫湄嬌笑著走出別廳,一拐就不見人影。該說的話還都沒說呢,阮思思急忙追出去想拉住她,可是關府七七八八的建築多,四處走動的人也不少,她找了一會,沒找到溫湄,卻在西院意外碰見關連城。
他坐在庭院裡的椅子上,微仰著臉,冬日清冷的陽光灑滿全身,他的眉微微舒展開。
初見時隱隱約約的倦色不見了,此時的關連城給人的感覺,就好像是醒了過來。
關連城聽到動靜,轉回頭,看見她正站在院前一株梅樹旁,幾瓣白梅飄落在她烏黑的頭髮上。
“阮姑娘。”他牽唇一笑,笑意流入眼底。
“公子,現在感覺怎么樣?”既然打了招呼,阮思思不好直接走開去,於是進了院幫他看看傷勢。
“用了姑娘的藥之後果然好了許多。多謝你。”他說得很誠懇。
阮思思聽得不禁笑了。“你的傷還沒好,現在謝太早了吧。甘蘆草害處很大的,你不擔心嗎?”
他看著她,也笑出聲。“昨天你不是讓我相信你么,我就信了。”
原來他還會開玩笑。嗯,好現象。
“那公子你先休息一會,晚些我再把配好的藥給你送過來。”她說著轉身就要先走,關連城忽然在她身後問道:“阮姑娘,你真的不能告訴我你是什麼人么?”
阮思思聞言停住腳步,回過頭來,有些詫異地看著他。這兩天每每話題牽扯到她的來歷,她都東拉西扯閃爍其詞,這么明顯不願意說的表示,還以為他們肯定看得明白不會再問呢。
她愣著半天沒有說話,見他沒有不說就算了的表示,許久才想到一個經典的詞概括自己。
阮思思笑了笑,說:“我啊,算是魔教的人。”魔教這個詞,涵蓋面夠廣,而且也不算騙他。
她在他們面前布過毒障,使過銀針,用過武功,說自己是魔教的人相信他們也不會過於意外。
果然關連城的表情並不意外,還笑了笑,張口像要說什麼,卻在這時,忽然一個拳頭大的東西從頭頂的樹上直砸下來,阮思思立即察覺到,伸手一接,觸感微軟,也不像有危險,於是沒使什麼力道,托著下來伸開手一看,竟然是一隻凍僵掉落的小鳥。
“是一隻鳥。”她驚奇地說。冬天了,不往南飛,又掛在枝頭,難怪被凍成這樣。
“天太冷了。”關連城也看清了她手裡的東西。
阮思思沒有覺得冷,在煙雪湖住了這么多年,連自己的皮膚都透著微涼。她把手舒展開,那鳥躺在手心上,她緩緩地放了一道氣,似一波一波的溫水,暖得那隻鳥慢慢緩和了過來。不出一會,黃色的小鳥發出幾聲動聽的鳴叫,拍拍翅膀,在她頭頂轉了幾圈,划過天空遠遠飛走了。
她看著那方向,露出笑容。這點內力對她而言不值一提,卻足夠那隻小鳥維持幾天的溫暖。
“阮姑娘,你不該是魔教里的人。”關連城注視著她說。
“嗯,很久以前被拐帶進去的。”她在開玩笑,所以說著忍不住盈上笑意。
關連城卻沉默了一會,側過頭,西院裡滿院的梅樹,雪白的綻放在枝頭,風一吹滿院飄香。
阮思思順著關連城的眼光看向四周的梅樹,腦海里浮現一句詩,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梅蘭竹菊四君子,她一直也都挺喜歡的。
在她還在為眼前的美景留邊時,關連城轉回頭來看著她,慢慢地說道:“邪物落在魔教手裡會變得更凶邪,但是梅花種在魔境,仍然是梅花。”
這話就像風一樣飄到耳邊,阮思思半天才聽進去,她轉過頭來,少年跟她的視線一對,便掉轉開,側臉微有些赧然。她這才反應過來,這是拿她比梅花嗎?看到關連城的反應,她莫名其妙地想起剛出谷在山洞的那一晚,溫若動手動腳的,當時可是面不改色連眉毛都沒動一下。
果然人和人之間的差別是這么巨大的嗎……
氣氛忽然變得不同,阮思思心裡也有點侷促,臉上卻沒表現出來。經過忘憂谷的這么多年,只要不像溫若那樣胡攪蠻纏,對於微小的窘迫,她基本都能應付得遊刃有餘。
她伸手彎下一枝白梅,順水推舟輕描淡寫地說:“是啊,我們那裡梅花也開得這么漂亮的。”
匆匆離開西院,阮思思這才想起要繼續找溫湄,她住在客房,附近沒什麼人,關家可隨意走動的地方也不多,她繞了半圈,很快在一間小房間外聽到溫湄的聲音。
那聲音被阻隔著,模模糊湖不清不楚。
她居然在這裡?阮思思停住腳步,一時間覺得又吃驚又好笑。自從昨天出了甘蘆草事件,關府介備更森嚴,她一時興起也在這房間設了個陷井,作用是如有人接近就會被困在房內,而且裡面的動靜很難傳到外面。不會吧,沒捉到做手腳的人,反倒讓溫湄栽了進去了嗎?
阮思思正準備回應那聲音,解開困局把人放出來,忽然轉念一想,溫湄這次借著來看她的理由,要在這裡待一天,沒帶丫環也沒帶隨從,阮思思自認溫湄搞怪時絕對勸阻不了她,那么能讓她在這裡多待一會,也不錯,省得出來惡作劇鬧出大事……
她這么想著,腳下一轉,不聲不響,就當作沒看見,抹著汗從那小房間外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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