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匠先生》屬短篇小說,由作者呂文新創作,第一次登選在小說閱讀網內,2007年完成。
作者介紹
作者:呂文新
寫過多篇短篇小說 《錯在上邊》, 《決不低頭》, 《縣長的愛》, 《同村同姓》等。
文章簡介
初登:小說閱讀網,本文於2007年完結屬於短篇小說。
原文節選
書匠先生(獲獎作品)
(本作榮獲中國作家第三屆金秋之旅短篇小說優秀獎)書匠先生的老伴斷氣了。她活著的時候對她死後的唯一要求,就是不火葬,留一個囫圇的身子。別的不管不問,悉聽君便。雖然書匠先生後來滿口答應了她的要求,但她瀕死前還是不放心地對守在身邊的書匠先生說:“我死後,不要火葬,一定給我留個囫圇身子。我這輩子沒求過你什麼,啥事都依你,你說怎么就怎么,只要你高興,我也高興。末了末了,我就求你這件事,給我留個囫圇身子。棺木、壽衣什麼的,我都可以不要,只要能換我一個囫圇身子……”她說得真可憐,可憐的讓書匠先生聽著揪心。書匠先生心疼地望著老伴說:“我不是答應你,不火葬,給你留個囫圇身子嗎?只要我答應過的事,幾時沒落實,兌現過?除非我沒答應。你說,我欺騙過誰,對誰食過言。凡我說過的話,答應過的事,沒有我辦不到的,要么,我也不會答應。不然,那還是我嗎?”書匠先生的這翻話語,說得柔和有力,含情懇切。書匠先生的老伴還是了解書匠先生的,她知道他既然答應了她,就會依她的。因此,她走得放心,面部寫滿了安詳。書匠先生是中共黨員,真名不叫書匠先生,村民之所以這么喊他,是他打十六歲起就開始教書,一直到退休。得其名,也不光是他書教的年數長,教得好。還有一點是密不可分,“匠”和倔強的“強”是諧音字,從某方面說,形象概括了書匠先生的個性。老伴是走得放心,但她給書匠先生留下了難題,讓書匠先生面對著她的遺體犯難。不火葬吧!他心不甘,情不願。對於殯葬改革,他是拍手叫好,向來是持著積極態度,還為之搖旗吶喊、四處遊說。人們對他的說教、高論,不以為然,只是聽而置之,不向心裡去。同輩人戲他說,你就好好地先開導開導你自己的女人吧!書匠先生每次聽到這話後都很認真地說,那是當然,開導是肯定的,至於開導的通不通,那不過是時間上早晚的事。不曾想,土葬在老伴的心裡是那么根深蒂固,絲毫沒有迴旋的餘地。但一旦認準了的事都不輕易讓步的書匠先生,這回日頭卻打西邊出來了。當時,他看到老伴都快死的人了,不想她走得有什麼遺憾,尤其是老伴快死時的哀求話語和祈求目光,讓他不容多想,也不忍多想,多年堅持的“原則”也就在須臾間棄而不顧了。不火葬,別人譏笑,還是次要的,重要的是他自己心裡一百個不情願。火葬吧!他答應了老伴的事,怎好出爾反爾,言而無信,怎么向死去的老伴交待。食言而肥的事,他又做不到。不火葬不是,火葬也不是,又賣矛又賣盾。書匠先生感覺到自己有兩顆心在僵持相對,各不相讓。怎么辦,書匠先生沒轍了。實行火葬的那一年是書匠先生退休後的第二年。那一年,村民們聽說往後死了人都要火葬,心裡都很接受不了,也很想不通。他(她)們不明白,好端端的屍體為什麼要放在火里焚燒。老人們想像著他(她)們死後要放在火里焚燒,就感到恐怖、可怕,親人們想像著親人死後要放在火里焚燒,就感到殘酷、寒心。人人都在為火葬極度不瞞,大發私憤的時候,書匠先生卻拍手稱快,為殯葬改革搖旗吶喊、擂鼓助威。他知道,土葬是這裡祖祖輩輩約定俗成留傳下來的惟一方式,想改變村民的這一思想觀念,須有一個過度時期,何況,這裡偏僻落後,信神信鬼。好在,後來村民在政策的高壓下不情願地實行了火葬。當初,火葬的風聲一飄入書匠先生的耳里時,他像是聞聽了什麼喜訊似的那么高興。身旁的老伴一下子警覺起來,疑惑的雙眼不停地打量著他,像是打量著一個陌生人。她不知男人的哪根筋出現了問題,她說:“你這是咋啦?!”書匠先生看看一臉狐疑的老伴,笑的滿臉堆起了深深地皺紋。老伴見男人笑而不答,忍不住地又追問說:“你這是咋啦?!”書匠先生收住笑,鄭重地說:“多年了,我都在想,要是我們這裡也實行火葬就好了。想不到,我們這裡還真要實行火葬了。”“火葬?!好好的身子放在火里燒,有啥好?這是造孽!”“照你這樣說,土葬又有什麼好?好好的身子埋在土裡,還不是慢慢地漚爛,同樣是造孽。”“我不和你說,反正,我總是覺得火葬不好。現在當官的也真是的,土葬好好的,幹嗎搞啥子殯葬改革,胡鬧,瞎搞。我寧願死在外邊,也不死在家裡等火燒。”“有個電視,你不是看了,人死了不是在用一堆木柴焚燒嗎?前些天,我們不也看了一個電視,人死了,不是放在水上由他而去嗎?火葬也好,水葬也好,天葬也罷,土葬也罷,可結果不還一樣,人死了都不能復生。什麼好,什麼歹,都是思想在作怪,觀念在作梗。”“既然都一樣,你剛剛還說,你多年了都在想,要是我們這裡火葬就好了。這怎么說?你思想不作怪,觀念不作梗,這土葬好好的,幹嗎想什麼火葬?”“我想的和你想的,那是屙屎尿尿不走一路。你想想,土葬有什麼好,又是花錢買棺材買壽衣,又是找人抬棺打墓等,既笨重又繁瑣,事情一路下來,花錢、傷神不說,田地里多了座墳,年年給耕種徒增不便。雖說占地面積不多,也就幾平方米的樣子,也不在一年多收那點糧食,有它無它日子照過。要知道,它可不是一座兩座,一年兩年,看上去沒什麼,但精打細算起來,可就讓你吃驚,痛心。這火葬呢,就不同了。火葬費能花幾個錢,最便宜的棺材也有火葬費的幾倍。火化的骨灰,想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既輕鬆省事,又少花錢不占田地。這就是我想火葬的緣由。”“……”老伴想拒理相爭,卻又找不出充分的理由,也就緘口不語了。書匠先生見狀,只當這事也和平常一樣,沒例外,他的話征服了她。老伴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兜頭一句說:“我不管那么多,反正,我是不火葬。”書匠先生聽了,先是一愣怔,然後笑了。老伴對他向來是聽之任之,他說一不二。想不到老伴這會兒陡然有了反抗精神,著實讓他大感意外。書匠先生開始用新的眼光打量著老伴,那是刮目相看的眼光,是欣賞研究的眼光。後來,眼光里增加了一種挑戰征服的成分。他要征服老伴,他開始拿出一向說教調皮學生的功夫來對付老伴,他說:“你一向不是講究勤儉節約,反對鋪張浪費嗎?這會兒怎么啦?”老伴聽了,撅著嘴,賭氣地說:“我這會兒咋啦?我一向是,現在還是。我死了,棺材也不要,你不會夜晚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我偷偷埋下地,埋深些,墳頭也不留,把翻的土撒開、攤平。這樣不好嗎?啥都省了。”書匠先生一聽,樂開了。細想想,這法子倒不錯,不過,還是沒有火葬好。至於是哪裡不好,他也說不出道不明,總是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妥,好像欠缺點什麼。到底是哪裡不妥呢?後來,它終於在書匠先生的腦海里慢慢地浮出水面。它欠缺文明,有傷大雅,與當今的大時代不諧調,與新世紀格格不入。有一點,他也許沒注意到,那是慣性的作用。在學校教書時,無論是在同事面前,還是在學生面前,他都能夠率先垂範,以身作則,身先士卒,時時刻刻無不想著維護為人師表和一個共產黨員的光輝形象。即便後來退休賦閒在家,他一言一行也沒忘記自己的形象,一切都在有意或無意間進行的。火葬都已推行多年了,想不到老伴和很多人一樣,“入土為安”的觀念不但沒有絲毫的給淡化,反而徒增了他們對“入土為安”從來沒有過的渴望和嚮往。但有些人死後,往往還是被親人們不情願地違背了其生前的意願給送去火化了。如若不火化,有關部門一旦知曉,就會前來掘墓起屍,然後拉去火化,倘若屍體腐爛了,不宜收裝,他們便用汽油就地焚燒。這一切的費用不但主家承擔,另外還要給與經濟處罰。這種情況,在火葬一開始推行的時侯,村里也發生過幾起,但打那以後,再沒有過。並非是村民的思想轉變了,而是他們不敢了。那么做的後果,他們也看到了,到頭來,屍體免不了火化,經濟上還要吃大虧,誰還敢做那傻事。當然,也有人死後不火化的,可那都是錢買的。誰家死了人要想不火化,那就得事先買好火葬票,或者花錢買通鎮裡的管事的,然後,你就可以明目張胆地操辦你的喪事,想怎么辦就怎么辦。雖然說,火葬實行好多年了,也算基本形成了氣候。但書匠先生卻非常非常地不滿意,他嫌落實的不夠到位。他曾經向主管部門反映說,如果火葬不能落實到位,還不如不落實呢?書匠先生所謂的落實不夠到位,是說,人死了火化後,、還是回到土葬上,其喪事該怎么辦,依然怎么辦,棺材照買,壽衣照用,墳頭照留……不同點,一個是一具囫圇的屍體,一個是一把疏散的骨灰,屍體上的壽衣是鼓起的,骨灰上的壽衣是扁平的。喪事一路下來,錢不但不少,反而多花了,比如火化費、靈車費以及購買骨灰盒的花費等等。花了錢不說,事情辦起來還繁瑣、勞神。火葬就像是光著身子的人,身上多了條腰帶,多餘、累贅。這那是殯葬改革,說好聽的,這是讓村民勞神傷財,說難聽的,這是他們的斂財之道。書匠先生為了讓殯葬改革在自己村里一折不扣的貫徹下去,他除了向人說教之外,還暗自下決心要帶好頭,樹好榜樣,因此,他曾經再三囑咐老伴說,要是他死了,火化的骨灰就撒在自家田地里,祭奠嗎,象徵性地有點那個意思就行了。怎么也沒想到,小他幾歲的老伴竟先走了。更沒想到,他居然鬼使神差答應了他不應該答應的老伴的要求。他很後悔,但又不能反悔。他不能失言,尤其是對死去的人。現在他想要做的事,是怎么去變通,來進行補救?可他又束手無策,無所適從。他是想以他想要的方式來安葬老伴,但他答應老伴的事又不能不兌現。老伴死的時候是剛剛收完小麥,當初得病時,麥穗剛想收青,算算,得病也有些日子了。在這些日子裡,書匠先生和子女們也都盡到心了。下面,他們是否盡到心,關鍵就看老伴後事的安排了,子女們都想花錢買火葬票,了卻母親的心愿,但書匠先生不同意。他們誰也不敢自作主張,父親的個性他們是知道的。母親從頭天午時斷氣到第二天下午申時的時候,屍體始終停放在那裡,至於如何料理誰都無從知道。屍體早已散發出撲鼻難聞的氣味,蒼蠅被驅趕的滿屋亂飛,嗡嗡地鬧個不停,儘管時不時地噴灑香水和滅蠅劑,但效果還是不大。看情形,屍體是得要儘快處理了,沒有多少時間再耽擱了。該怎么處理呢,是裝殮還是火化?有權決定這事的父親卻遲遲不表態。書匠先生還在想補救的法子,打老伴斷氣時一直到此時,他都在想。他飯沒吃,覺沒睡,子女們擔心他這樣下去,身體支撐不了多久就會跨掉的。但子女們只能看在眼裡疼在心裡,別的話又不敢多說,怕說錯了,父親不中聽,使事態升溫。後來,小女實在不忍看下去了,與其眼睜睜地看著父親這樣跨掉,還不如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呢!說不準還有希望,即便沒有希望,反正結果橫豎沒什麼兩樣。於是,她調節一下情緒,用一種自我感覺良好的口吻對父親說:“爸,有一個辦法,對爸你來說,也許它是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不過,我倒覺得很不錯,它既保留了傳統,了卻了俺娘的心愿,又更新了觀念,也不違背你的原則,更重要的是它符合殯葬改革的精神。”小女的話語像是一陣清風吹進了書匠先生那燥熱、鬱悶的心間,又像是一股清泉流入了書匠先生那乾枯、焦渴的心田。“爸不是嫌殯葬改革落實的不夠到位嗎?爸不是常說,火葬不能落實到位還不如不落實嗎?那好,咱就來個不落實。娘她主張勤儉節約,爸你倡導移風易俗,娘她不願火葬,爸你說火葬落實的不到位還不如不落實,這不就對了,兩下兼顧,豈不是兩全其美。”枯木逢春的書匠先生,像是蔫了的花草注入了豐富的養分,其枝葉開始慢慢地伸展、嬌艷。書匠先生終於想開口說話了,他說:“就直說,啥辦法?”小女試探地說:“我說的這個辦法,是偷葬……”“偷葬……”書匠先生若有所思的說。小女看了看父親的表情,沒發現有什麼明顯的異常,便小心地又接著往下說:“偷葬,也就是夜晚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偷地把俺娘葬下地,葬的要深,不留墳頭,這樣既不占用土地又省了火葬費,豈不更好。”小女這話,書匠先生聽著覺得耳熟,好像在哪裡聽誰說過。很快,他回想起來了,那是老伴說的話。這時,老伴的聲音好像又在他耳邊響起:“我死了,棺材也不要,你不會夜晚神不知鬼不覺地把我偷偷埋下地,埋深些,墳頭也不留,把翻的土撒開、攤平,這樣不好嗎?啥都剩了。”老伴的這句話,書匠先生之所以記得這么熟,因他曾經掛在嘴上,暗自研究過,當初一開始,他還感覺不錯,比較欣賞,後來又覺得欠缺些什麼,再後來,他意識到與當前時代不諧調,有欠文明、有傷大雅。它才算從嘴上消失,匿藏在內心深處,被時間的塵埃給慢慢地掩蓋了。想不到,小女的話又讓它從他的內心深處的塵埃里給拉了回來。他曾經欣賞又否決的“淘汰品”,這時搖身一變成了小女眼中的寶,說它保留了傳統,更新了觀念。小女在他四個孩子當中,就數她講話有水平,看問題最本質,同樣的問題,她卻得出不同的見解,而且獨特、新穎。有時候,小女的看法與他不謀而合,他看到他的個性在小女的身上得到延續、展現。書匠先生用欣賞的目光看著小女,說:“說說看,是怎么個傳統、更新?”“土葬本身沒有錯,錯就錯在人們的愚鈍、庸俗,不知怎么去做。我覺得土葬這一形式應該保留,它屬於我們的傳統文化,我們應該向積極、向上的一面去嘗試、發展。這就是我所嚮往的殯葬改革、殯葬文化。而不是政府這種所謂的殯葬改革,我不是反對火葬,而是討厭他們把火葬政治化,更討厭他們以殯葬改革為幌子而達到個人斂財的目的。殯葬改革的主題是什麼?這一點,我們不能含糊,土葬也好,火葬也好,這只是個形式,它真正的內涵是倡導積極、向上的。所以說,我這個葬法是符合殯葬改革精神的,它保留了我們勤儉節約的優良傳統,從殯葬改革的角度上說,它不止開了不留墳頭之先河,還……”喜色慢慢地爬上了書匠先生的臉上,他打斷小女的話,說:“為什麼要偷葬呢?”“為什麼要偷葬……”小女略微思索地說:“我想有這么三個好處:第一,親朋好友不知道,娘的喪事才好簡辦;第二,省得醒目、聲張,傳到有關部門那裡,引來不必要的麻煩;第三,白天改為黑夜,這也是移風易俗,對陳舊禮教的挑戰和回擊,給破除迷信起到積極的地作用,為打破單一的安葬時間和習俗,帶了好頭,樹立了榜樣。這不能不說我們為真正意義上的殯葬改革打響第一槍,我們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向世人展示,我們以拋磚引玉的姿態向世人亮相。”書匠先生聽罷,嘴一咧,笑了,還笑出了聲音,儘管笑的聲音很小,但那是舒暢的,甜美的。然後,他用手輕輕地拍打自己的頭,在心裡埋怨自己:這么簡單的問題,我怎就不能想到呢?何況老伴還曾經說過,我怎么竟往死胡洞里鑽,不往這方面想呢?看來,想不服老也不中了。想到這裡,他連聲說:“老嘍,真的老嘍……”夜晚的田野里灑下皎潔的月光,機械收割的小麥留下了長長的麥茬在月光下熠熠生輝,習習的涼風驅趕著白天遺留的溫熱。墓穴挖好了,很深。老伴的屍體是大兒子用駕車拉來地里的,棺木是小兒子用農用三輪車直接從集鎮上買回拉到地里的。他們先是在墓穴旁邊把屍體鏇裝裹鏇入殮了,然後,眾人齊心協力把棺柩抬下墓穴,最後是封土,多餘的土被撒開,攤平。整個過程下來,也沒聽到鞭炮的聲響,只見少許的黃表紙在幽幽地燃燒。黃表紙燃燒的火光和月光在墳墓邊上交相輝映,寄託著親人的哀思。這些黃表紙還是抬棺打墓和聞知趕來的家族所帶來的祭禮,除了這些黃表紙之外,再沒有什麼祭禮了。子女們本想對母親盡點孝心,各自弄點祭禮,像紙馬、電視機、洗衣機、小轎車、金童玉女等什麼的,但書匠先生不允許,不想,最後連黃表紙也不讓他們燒,說什麼,來弔喪的鄉親們的黃表紙就夠多的了。子女們總覺得父親對母親的喪事太苛刻了,苛刻的讓他們為母親感到委屈、寒心,苛刻的讓他們感到父親殘酷、無情。書匠先生對他們說:“知道什麼是厚養薄葬嗎?人有情感,也有思想,我能理解,但也要看是怎么個盡孝法,要想盡孝,就在親人活著的時候盡孝,死後盡孝,如同給瞎子點燈——白搭。你們不想想,給瞎子點燈他能看的見嗎?給死人盡孝他能享受的到嗎?這就是典型的自欺欺人,糊塗的人才會這么做。我們不要感情用事,要理智行事。你們記住,以後我死了,要火葬,骨灰盒、棺材什麼的通通不要,骨灰就撒在恁娘墳墓上邊。恁娘死了,無聲無息地土葬了,我死了,你們也要不聲不響地火葬了。切記,我要火葬。我想火葬的心情就像恁娘想土葬一樣,那么執著、嚮往。但,我和恁娘的想法、用意,是截然不同的……”紙里包不住火,書匠先生老伴偷葬的事,很快,在村子裡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開了。說什麼的都有:這個說,你鼓動人家火葬,自家怎么不火葬,真是說得比唱得好聽;那個說,日子過的又不急,想不火葬,花幾千元錢買個火葬票不就行了,也用不著偷偷摸摸地夜晚辦喪事,真是人越有錢越摳門;更多的是說,書匠先生子孫滿堂,門裡人那么旺,喪事應該辦得風風光光、大大方方,不求排場,那也得圖個吉利,保佑子孫後代平平安安……就在,村民們對談論書匠先生老伴的喪事的話題失去興趣的時候,也就在種下地的黃豆,嫩葉開始照滿地的時候,縣鎮的有關部門人員在村幹部的陪同下,他們來到了埋葬著書匠先生老伴的這塊田地,他們沒見有什麼新添的墳,只見有幾座舊墳,上面長滿了草,在隨風輕輕地擺動,像是在熱情、友好地迎接來賓。這些墳都是人家的,是在分地前就有了。書匠先生很想把它們平了,但礙於情面,不好處理。他知道,人家寧可年年拔出糧食,也不會讓你平墳。倒頭來,墳平不上,還要落個想人家東西的名聲。所以,這幾座舊墳像山一樣聳立在那兒。新墳不是沒有,好幾座呢!可惜不在書匠先生的田地里,來人也一一看到了。可是,他們要找的新墳是在書匠先生的田地里,然而,來人除了在書匠先生的田地里看到幾座舊墳以外,別說新墳沒看見,就連小片的空白地也沒看到。後來,他們找到書匠先生老伴的墓地時,還是墓地上的那片微微凸出水面的豆苗,讓聰明、心細的他們看出了門道。第一個上書匠先生家裡報信的人,說:“書匠先生,你快到地里看看吧!來人要扒墓焚屍呢?這回是真的來了,你就趕快去看看……”書匠先生望著前來報信的老漢,只是笑而不答。類似的話,他已聽得很多了,光是眼前的這個同輩人,不知跟他說過多少遍了。“書匠先生,這回我真的沒騙你,騙你我是……是王八。”書匠先生還是笑而不答,來人哪一次說得不跟真的一樣。“走,看看去,你去了就知道,這回我騙你沒有?”來人急了,伸把抓住書匠先生的胳膊拉著就想向外走,怎奈書匠先生不但不向前走,反而向後退,臉上的笑容還越發燦爛。他記得來人也曾經有過這樣一次,神色也跟這次差不多,那次他當真了,結果成了他人的笑柄。吃一塹長一智,這次任他伎倆怎么演,也不能再上當了。就在兩人相持不下之時,第二個報信的來了,是個晚輩後生,他說:“大爺,來人扒大娘墳了……”書匠先生循聲望去,見是後生,頭嗡的一下,蒙了,後生的話像是一根粗棒有力地打在了書匠先生的頭上,要不是同輩老漢及時攙扶住,他就倒下去了。幾日前,書匠先生還打保票地向這位同輩老漢說:“和你明說吧!就是上邊知道了,也不會前來扒墓起屍的。你知道為啥嗎?你想想上邊為什麼要殯葬改革,不就是移風易俗、節約土地,反對鋪張浪費嗎!我老伴雖然沒火葬,不也是符合殯葬改革的大前提嗎?這不過是殊途同歸、異曲同工罷了。如果,人人都像我老伴死後這么安葬,上邊還求之不得呢!這樣連火葬費及其相關雜七雜八的花費都省了,豈不更好嗎?”清醒過來的書匠先生慌慌張張地趕到了墓地,也不聽已在現場的兒子和兒媳們的勸阻,就氣勢洶洶地與縣鎮的那幫人理論了起來,那幫人本身做事就欠缺考慮,再加上書匠先生能說會道,措詞嚴厲、針針見血,那幫人只是一味地支支吾吾,說不出鼻子眼來。圍觀的村民見狀開始圍攻,藉機發泄對火葬的不滿。剛才,那幫人員還在書匠先生的兒子面前狐假虎威、咄咄逼人,口口聲聲要罰款多少多少,這會兒群龍無首了,也沒人提罰款的事了,拉著狼狽的架勢要溜。若不是村幹部從中解圍,他們想溜恐怕沒門。當時,書將先生領頭攔著他們不讓走,村幹部這才不得上前解圍,說:“這事,他們做的是有些出格,年青人工作沒經驗,做錯了事也難免,教育教育他們也是應該的,但我們也要適可而止,以免外人說我們得理不饒人。我們黨員要有高姿態,注意形象、講究大局,……”書匠先生來得時候,棺木已經被扒開,也澆上了汽油。點燃的時候,書匠先生正好來到地頭,目睹到了火勢的威猛、無情,濃濃的黑煙滾滾直線上升。他感覺被燒的是他自己的肉體。這會兒,火勢雖然削弱許多,不像先前那么的兇猛、狂暴,但它依然在那裡為所欲為,像是惡意地在做給書匠先生看。書匠先生就像散開飄向遠方的煙氣,變得虛弱、無力。先前那片微微凸出的豆苗已經不復存在了,不是被無情地刨去,就是被無情地壓在土下,就連它們周圍的黃豆也株連被踐踏地慘不忍睹,不是腰斷骨折,就是全身癱瘓,臥地不起。嗚呼哀哉。從地里一回到家,書匠先生就病了,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就像地里的那些被踐踏的豆苗一樣,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子女們送他上醫院,他不去,他有氣無力地說:“我死了,就把我的屍體肢解,粉碎,撒在田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