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
《八聲甘州》,簡稱《甘州》。唐玄宗時教坊大曲有《甘州》,雜曲有《甘州子》,是唐邊塞曲,因以邊塞地甘州為名。據王灼《碧雞漫志》卷三:“《甘州》世不見,今‘仙呂調’有曲破,有八聲慢,有令,而‘中呂調’有《象八聲甘州》,他宮調不見也。凡大曲就本宮調製引、序、慢、近、令,蓋度曲者常態。若《象八聲甘州》,即是用其法於‘中呂調’。”今所傳《八聲甘州》, 《樂章集》入“仙呂調”。因全詞共八韻,故稱“八聲”。雙調九十七字,前片四十六字,後片五十一宇,前後片各九句四平韻。亦有在起句增一韻的。前片起句、第三句,後片第二句、第四句,多用領句字。另有九十五字、九十六字、九十八字型,是變格。
《西域記》云:“龜茲國土製曲,《伊州》《甘州》《梁州》等曲翻入中國。”《伊州》《甘州》《梁州》諸曲,音節慷慨悲壯,柳永精通音律,用來抒寫他貧士失意的感慨,有聲情並茂的藝術效果。
原文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是處紅衰翠減,苒苒物華休。唯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歸思難收。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妝樓顒望,誤幾回、天際識歸舟?爭知我,倚欄桿處,正恁凝愁。
作者簡介
柳永(987?—1053?),原名三變,字耆卿,福建崇安人。北宋著名婉約派詞人。年輕時,常出入歌樓妓館,為樂工歌妓撰寫歌辭,為權貴所不齒,因而科考落第。於是他索性放浪形跡。宋仁宗景祐元年(1034)考取進士,做過屯田員外郎等小官,又稱柳七,世稱柳屯田。
柳永是北宋第一個專力填詞的作家,他一生窮愁潦倒,獨以詞著稱於世,是婉約派詞人的著名代表。他的詞多寫都市繁華景象及青樓歌妓的生活,尤善於表達羈旅行役之苦,擴大了詞的題材。柳永精通樂律,大量製作慢詞,對推進詞體的發展起了重要的作用。柳詞以鋪敘見長,善於用通俗的語言傳情狀物,雅俗共賞,因而流傳很廣。有《樂章集》。
格律
【宋】柳永《八聲甘州·對瀟瀟暮雨灑江天》
“霜風悽慘”,作“霜風淒緊”。諸領格字如“對”、“漸”、“嘆”等並宜用去聲。
仄中平仄仄仄平平,中中仄平平(韻)。
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①。
仄平平中仄,中平中仄,中仄平平(韻)。
漸霜風淒緊②,關河冷落,殘照當樓③。
中仄平平中仄,中仄仄平平(韻)。
是處紅衰翠減④,苒苒物華休⑤。
中仄平平仄,中仄平平(韻)。
惟有長江水,無語東流。
中仄中平中仄,仄中平中仄,中仄平平(韻)。
不忍登高臨遠,望故鄉渺邈⑥,歸思難收⑦。
仄平平中仄,中仄仄平平(韻)。
嘆年來蹤跡,何事苦淹留⑧?
仄平平、中平平仄,仄中平、中仄仄平平(韻)。
想佳人妝樓顒望⑨,誤幾回,天際識歸舟⑩?
平平仄仄平平仄,中仄平平(韻)。
爭知我,倚闌乾處?,正恁閒(有的教材中用“凝”)愁?。
(說明:詞牌格律與例詞交錯排列。格律使用宋體字排印,例詞使用斜體字排印。詞牌符號含義如下: 平:填平聲字;仄:填仄聲字(上、去或入聲);中:可平可仄。逗號“,”和句號“。”:表示句;頓號“、”:表示逗。下劃線:領格字。『』:例作對偶;〖〗:例作疊韻)
1.【宋】蘇軾《八聲甘州·寄參寥子》
2.【宋】辛棄疾《八聲甘州·故將軍飲罷夜歸來》
3.【宋】吳文英《八聲甘州·靈岩陪庾幕諸公游》
4.【宋】張炎《八聲甘州·記玉關踏雪事清游》
注釋
1。對瀟瀟暮雨灑江天,一番洗清秋:寫眼前的景象。瀟瀟暮雨在遼闊江天飄灑,經過一番雨洗的秋景分外清朗寒涼。瀟瀟,下雨聲。一說雨勢急驟的樣子。清秋,清冷的秋景。
2。霜風:指秋風。淒緊:淒涼緊迫。
3。殘照:落日餘光。
4。是處:到處。紅衰翠減:指花葉凋零。紅,代指花。翠,代指綠葉。
5。苒苒(rǎn):同“荏苒”,漸漸(過去)的意思。物華:美好的景物。休:這裡是衰殘的意思。
6。渺邈:渺茫遙遠。
7。歸思:渴望回家團聚的心思。
8。淹留:長期停留。
9。佳人:美女。古詩文中常用代指自己所懷念的對象。顒望:抬頭凝望。
10。誤幾回句:多少次錯把遠處駛來的船隻當作心上人的歸舟。語意出溫庭鈞《望江南》詞:“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苹洲。”天際,指目力所能達到的極遠之處。
11。爭:怎。處:這裡表示時間。“倚欄桿處”即“倚欄桿時”。
12。恁:如此。凝愁:愁苦不已,愁恨深重。凝,表示一往情深,專注不已。
譯文
面對著瀟瀟暮雨從天空灑落在江上,經過一番雨洗的秋景分外寒冷清涼。淒涼的霜風逐漸地迫近,關隘、山河冷清蕭條,落日的餘光照耀在樓上。到處紅花凋零翠葉枯落,美好的景物漸漸地衰殘。只有長江水,不聲不響地向東流淌。
不忍心登上高山下看遠方,眺望渺茫遙遠的故鄉,渴求回家的心思難以收攏。嘆息這些年來的行蹤,為什麼苦苦地長期停留在異鄉?想起美女,正在華麗的樓上抬頭凝望,多少次錯把遠處駛來的船當作心上人回家的船。怎么知道我,倚著欄桿的時候,正這樣的愁思深重。
賞析
前人認為,柳永“尤工羈旅行役”,此詞可見一斑。全詞緊扣一個“望”字來抒寫羈旅中思鄉億人之情。上片從大處落筆,融情入景,釀造一派蕭條肅殺的悲秋氛圍。“漸霜風”三句鼎足相對,構成一種渾茫壯闊的藝術境界。有以 “無語東流”的長江水烘襯創作主體的悲傷之情。下片以鋪敘手法,直敘“歸思”。始寫“故鄉渺邈”之悲,繼寫蹤跡“淹留”之嘆,再寫“想佳人妝樓顒望”、誤識歸舟之想像,然後寫自己“倚欄”“凝愁”之感傷,層層推進地展示主體的情感流程!全詞大開大合,有首有尾,曲折變化而又細膩深摯,非善於鋪敘者不可及也。
八聲甘州·寄參寥子
正文
作者:蘇軾
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問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暉。
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
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
約他年,東還海道,願謝公雅志莫相違。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
注釋
1.參寥子:即僧人道潛,字參寥,浙江於潛人。精通佛典,工詩,蘇軾與之交厚。公元1091年,蘇軾應召赴京後,寄贈他這首詞。
2.西興:即西陵,在錢塘江南,今杭州市對岸,蕭山縣治之西。
3.忘機:忘卻世俗的機詐之心。李白《下終南山過斛斯山人宿置酒》:"我醉君復樂,陶然共忘機。"蘇軾《和子由送春》:"芍藥櫻桃俱掃地,鬢絲禪塌兩忘機。"
4.相得:相投合。
5."約他年"三句:以東晉謝安的故事喻歸隱之志。《晉書o謝安傳》:"安雖受朝寄,然東山之志,始末不渝。"
6."西州路"三句:據《晉書o謝安傳》,太山人羊曇素為謝安所重。謝安過西州門病死之後,羊曇"輟樂彌年,行不由西州路。"此處是說自己要實現謝公之志,要參寥子不要像羊曇一樣痛哭於西州路。
賞析
此詞作於元祐六年(1091年),是寄贈之作。表達了作者與友人參寥子相契如一的志趣和親密無間的感情。
上闕"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二句以錢塘潮水比喻人的歡聚與離別,氣勢非凡。雖然是寫"卷潮來"和"送潮歸"兩個方面,但卻是以"有情"始,以"無情"終,其歸根到底仍是"無情",接著以"問"字領起下文,"錢塘江上,西興浦口,幾度斜輝?"仍是表達了愁苦的心情。最後幾句則宕開一筆,縱閱古今之變,通過對歷史上機心傾軋的否定而自明心跡:"誰似東坡老,白首忘機。"使精神得以超脫和自由。
下闕則開始追憶往事:"記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處,空翠煙霏。算詩人相得,如我與君稀?;將舊日漫遊的地點、季節、景色以及二人相知相得的友誼一一寫出。後幾句則是借用謝安、羊曇的故事,來表明自己的志向,"願謝公雅致莫相違",並殷殷囑託友人不要為自己擔憂:"西州路,不應回首,為我沾衣。"
清末詞學家鄭文焯頗激賞此詞。在《手批東坡樂府》中評云:"突兀雪山,捲地而來,真似錢塘江上看潮時,添得此老胸中數萬甲兵,是何氣象雄且傑!妙在一字豪宕,無一語險怪,又出以閒逸感喟之情,所謂骨重神寒,不食人間煙火氣者。此境至此,觀止矣!"可謂是推崇備至。
八聲甘州·故將軍飲罷夜歸來
正文
作者:辛棄疾
故將軍飲罷夜歸來,長亭解雕鞍。
恨灞陵醉尉,匆匆未識,桃李無言。
射虎山橫一騎,裂石響驚弦。
落魄封侯事,歲晚田園。
誰向桑麻杜曲,要短衣匹馬,移住南山?
看風流慷慨,談笑過殘年。
漢開邊,功名萬里,甚當年健者也曾閒?
紗窗外,斜風細雨,一陣輕寒。
注釋
原序:夜讀《李廣傳》,不能寐,因念晁楚老、楊民瞻約同居山間,戲用李廣事,賦以寄之。漢“飛將軍”李廣的故事廣為人知,在古代詩文中也多所詠及。辛棄疾的這首《八聲甘州》,便是其中的名篇。我們知道,辛棄疾二十三歲即起兵抗金,南歸以後亦所至多有建樹。但因為人剛正不阿,敢於抨擊邪惡勢力,遭到朝中奸臣的忌恨,不僅未能實現恢復中原的理想,且被誣以種種罪名,在壯盛之年削除了官職。他的這種遭遇,極似漢時名將李廣。這首詞即借李廣功高反黜的不平遭遇,抒發作者遭讒被廢的悲憤心情。辛棄疾在題語說“夜讀《李廣傳》,不能寐”,可見他當時的情緒是非常激動的。後邊說“戲用李廣事”,則不過是寓莊於諧的說法罷了。本詞上闋聊聊數語,約略敘述了李廣的事跡。據《史記?李將軍列傳》載李廣罷官閒居時,“嘗夜從一騎出,從人田間飲。還至霸陵亭。霸陵尉醉,呵止廣。廣騎曰:‘故李將軍’。尉曰:‘今將軍尚不得夜行,何乃故也!’止廣宿亭下。”開篇至“無言”數句即寫此事。這裡特別突出“故將軍”一語,以之居篇首,表現了作者對霸陵尉勢利人的憤慨。同時,詞中直接把司馬遷對李廣的讚辭“桃李無言,下自成蹊”當作李廣的代稱,表示對李廣樸實性格的讚賞。一褒一貶,愛憎分明。傳文又載:“廣出獵,見草中石,以為虎而射之。中石,沒鏃。視之,石也。”“射虎”二句即寫此事。單人獨騎橫山射虎,可見膽氣之豪;弓弦驚響而矢發裂石,可見筋力之健。李廣如此健者而被廢棄,又可見當時朝政之昏暗。傳文又載李廣語云:“自漢擊匈奴而廣未嘗不在其中,而諸部校尉以下,才能不及中人,然以擊胡軍功取侯者數十人,而廣不為後人,然無尺寸之功以得封邑者何也?”辛詞中“落魄”二句即指此事。勞苦而不得功勳,英勇而反遭罷黜,進一步說明朝政之黑暗。一篇《史記?李將軍列傳》長達數千字,但作者只用數十字便勾畫出了人物的性格特徵和生平主要事跡,且寫得有聲有色,生動傳神,可見作者不愧為一代文豪。與上闋不同,詞的下片專寫作者自己的感慨。唐代詩人杜甫《曲江三章》第三首“自斷此生休問天,杜曲幸有桑麻田,故將移住南山邊,短衣匹馬隨李廣,看射猛虎終殘年”詩句。作者在題語云“晁楚老、楊民瞻約同居山間”,此處即以杜甫思慕李廣之心,隱喻晁、楊親愛自己之意,盛讚晁、楊不以窮達異交的高風,與開頭所寫霸陵呵夜事形成鮮明的對照。其中“看風流慷慨,談笑過殘年”一語,上應“落魄封侯事,歲晚田園”句,表現了作者寵辱不驚、無所悔恨的堅強自信。“漢開邊、功名萬里,甚當時、健者也曾閒”一句,借漢言宋,感慨極深沉,諷刺極強烈。具體說來,它大致有以下幾層含義:一是漢時開邊拓境,號召立功絕域,健如李廣者本不當投閒,然竟亦投閒,可見邪曲之害公、方正之不容,乃古今之通病,正不必為之悵恨;二是漢時征戰不休,健如李廣者尚且棄而不用,今日求和諱戰,固當斥退一切勇夫,更不必為之嗟嘆。以上皆反面意,實則是痛恨朝政腐敗,進奸佞而逐賢良,深恐國勢更趨衰弱。作者遭到罷黜,乃因群小讒毀所致,故用“紗窗外、斜風細雨,一陣輕寒”之景作結,隱喻此輩之陰險和卑劣,並以點明題語所云“夜讀”情事。此語蓋用柳宗元《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驚風亂颭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牆”詩意,但換“驚風”為“斜風”,以示其讒毀之邪惡;改“密雨”為“細雨”,以示其讒毀之瑣屑;又益以“輕寒”一事,以示其讒毀之虛弱。這樣一來,使其更具有表達力。辛棄疾的這首詞,其句子隱括了不少前人的詩文。但是,他決不是簡單地照搬古人語句,而是在隱括前人辭句時加進了生動的想像,融入了深厚的情感。如上闋寫霸陵呵夜事,加進“長亭解雕鞍”的想像,便覺情景逼真;寫出獵射虎事,加進“裂石響驚弦”的想像,更覺形神飛動。下闋“漢開邊、功名萬里,甚當時、健者也曾閒”一問,氣勁辭婉,幾經頓挫才把意思說完,情真意切,充滿了無限悲憤。總之,這首詞不僅抒情真切感人,而且語言上也多所創新,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聲甘州·靈岩①陪庾幕諸公游
正文
作者:吳文英
渺空煙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②?幻蒼崖雲樹,名娃金屋③,殘霸宮城。
宮裡吳王沉醉,倩五湖倦客⑧,獨釣醒醒。問蒼波無語,華發奈山青。
水涵空、闌乾高處,送亂鴉斜日落漁汀。連呼酒,上琴台去,秋與雲平。
注釋
1.靈岩,山名,在蘇州市西,上有春秋時吳國的遺蹟館娃宮、琴台等。庾幕,幕府僚屬的美稱。一說即倉幕,提舉常平倉司的幕僚,作者曾入蘇州倉幕。
2.長星,彗星。
3.名娃,此指西施,為越王勾踐獻給吳王夫差的美女。金屋,用漢武帝金屋藏嬌的故事。《漢武故事》載漢武帝為膠東王時,曾對其姑母說:"若得阿嬌,當作金屋貯之也。"借指吳王在靈岩山上為西施修建的館娃宮。
4.箭徑,即采香徑。《蘇州府志》:"采香徑在香山之旁,小溪也。吳王種香於香山,使美人泛舟於溪水采香。今自靈岩山望之,一水直如矣,故俗名箭徑。"酸風射眼,寒風吹得眼睛發痛。化用李賀《金銅仙人辭漢歌》,"魏官牽牛指千里,東關酸風射眸子"句意。酸風,涼風。
5.膩水,宮女濯妝的脂粉水。語出杜牧《阿房宮賦》:"渭水漲膩,棄脂粉矣。"
6.屐,拖鞋。此作動詞,指穿著拖鞋。雙鴛,指女鞋。
7.廊,響屐廊。《吳郡志·古蹟》:"響屐廊在靈岩山寺,相傳吳王令西施輩步屐。廊虛而響,故名。"
8.五湖倦客,指范蠡。范蠡輔佐越王勾踐滅吳後,功成身退,放舟五湖(太湖)。
這是一首懷古詞。吳文英游靈岩山,見吳國遺蹟想起了吳國興衰的史實,聯想到宋朝國事,抒發感慨而作此詞。
賞析
這首詞通過憑弔吳宮古蹟,敘述吳越爭霸往事,嘆古今興亡之感和白髮無成之恨。上片懷古,下片傷今。吳與宋,時不同,事相似。一傷南宋偏安,恐蹈當年吳王夫差沉溺聲色,先勝後敗的覆轍。二傷一些仁人志士被迫引退。三傷作者自己,"問蒼天無語,華發奈山青"。最後寓情於景,抒發自己內心的感慨。
作者改變正常的思維方式,將常人眼中的實景化為虛幻,將常人眼中的虛幻化為實景,通過奇特的藝術想像和聯想,創造出如夢如幻的藝術境界。虛實相襯,沉鬱蒼涼,體現了作者在雕鏤組繡以外的奇特才氣。
吳文英是南宋的一位奇才雅士,但他一生政治不得志,終志只能將滿腹經綸寄之於詞曲。既便如此,世人也多認識不到他的驚才絕艷。本篇原有小題,曰“陪庾幕諸公游靈岩”。庾幕是指提舉常平倉的官衙中的幕友西賓。靈岩山,在蘇州西,以吳王夫差的遺蹟而有盛名。
這首詞,通篇以一個“幻”字為眼目,借敘寫吳越之爭的史事寫時世的興亡和自己的一腔悲慨。由此字生髮全篇,詞筆如波似雲,令人莫測其思。讀來令人瞠目稱怪。
開篇幾句,向為選注家點斷為“渺空煙四遠,是何年、青天墜長星?”這是因為拘泯於現代“語法”而不了解漢文音律的緣故。詞原本是音樂文學,當時一篇寫就,立付歌壇,所以以原譜音律節奏為最要之“句逗”,然而長調長句中,又往往會有一二處文義斷連頓挫的地方,本來可以恰好與音律相合亦不妨小小變通鏇斡,而非機械得如同讀斷“散文”、“白話”一般。以世俗的“常識”而推,時、空二間,必須有所區分,不可混語。故“四遠”為“渺空煙”之事,必屬上連;而“何年”乃“墜長星”之事,允宜下綴。實際上,在吳文英的意念理路上中,時間與空間原本是不必明確區分的,二者完全可以錯綜交織在一起。如此處夢窗先則縱目空煙杳渺,環望無垠——此“四遠”也,空間也,然而卻又同時馳想:與如彼之遙遠難名的空間相伴者,正是一種荒古難名的時間。所以眼睛看見無邊的空間,就能悟到沒有開頭的遠古時代——於是乃設問云:此茫茫何處,渺渺何年,不知如何遂出此靈岩?莫非墜自青天之一巨星乎?而由此墜星,遂幻出種種景象與事相:“幻”字,在這裡指的應是幻化而生的意思。靈岩山上,乃幻化出蒼崖古木,以及雲靄煙霞……,乃更幻化出美人的“藏嬌”之金屋,霸王盤踞的宮城。至此,才從容地將主題烘托而出。筆似十分暇豫,然而主題一經引出,便乘勢而下,筆筆勾勒,筆筆皴染,亦即筆筆逼進,生出層層“幻”境,呈現於讀者面前。
以下以“采香涇”再展想像的歷史圖畫:采香涇乃是吳王宮女採集香料的地方,一水其直如箭,故又名箭涇。宮中脂粉,流到宮外,以至溪流皆為之“膩”,語意出自杜牧的《阿房宮賦》:“渭流漲膩,棄脂水也。”這是脫化古人,不足為奇,足以為奇者,箭涇而續之以酸風射眼,膩水而系之以染花腥,遂將古史前塵,與目中實境(酸風,秋日涼冷之風)幻而為一,不知其古耶今耶?感慨系之。“花腥”二字尤為奇怪,大概是說吳宮美女,脂粉成河,流出宮牆,不僅使所澆溉的山花染著脂粉之香氣,而且還帶有人體的“腥”味。
再下,又以“響屧廊”的典故增一層皴染。相傳吳王築此廊,“令足底木空聲徹,西施著木屧行經廊上,輒生妙響。”詞人置身廊間,妙響已杳,而廊前的木葉,在酸風的吹拂下,颯颯然別是一番滋味——當日之“雙鴛”(美人所著鴛屧),此時之萬葉,不知哪個是真,哪個是幻?又不禁感慨系之矣!詞人那變幻無端的筆法,在給讀者展現出一個幻景叢疊的意境後,適時一束,自然地過渡而下。過片另換一種筆調,看上去仿佛是大發議論,實際上仍在抒發感慨之情。其中意味大概是說:吳越爭雄,越王勾踐為了報仇,使美人計,派范蠡進西施於夫差,夫差被她迷惑之,其國於是滅亡,越仇得報。
然而什麼是范氏功成的真正原因?回答是:吳王的沉醉。假如他能不耽沉醉,范氏怎么能功成而遁歸五湖,以垂鉤遊玩來慶祝吳的滅亡呢?所以不是勾踐范蠡有能,而是夫差甘願樂為的結果!醒醒(平聲如“星”),與“沉醉”對映。——為昏迷不國者下一當頭棒喝。真是可悲。
古事已逝現在又當如何?欲問蒼波(五湖——說即太湖),而蒼波無語。終究誰能回答?水似無情,山又何若?回答說:山亦笑人——山之青永永,人之發斑斑矣。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歟?抑古往今來,山青水蒼,人事自不改其覆轍乎?這一疑問,最終仍是未能解開。
倚危闌,眺澄景,見滄波巨浸,涵溶碧落,直到歸鴉爭樹,斜照沉汀,一切幻境沉思,重新回歸現實,不禁百端交集。“送亂鴉斜日落漁汀”,是一篇之警策,全幅之精神。一“送”字,尤為神筆!
至此,從“五湖”起,寫“蒼波”,寫“山青(山者,水之對也)”,寫“漁汀”,寫“涵空(空亦水之對也)”,筆筆皆在水上縈注,“問蒼波”,何等味厚,何等意永,含詠不盡。
還有一點必須說明:亂鴉斜日,可以說是寫實,但若說是比興,也覺相宜。大抵高手遣辭,都是手法超妙,涵義豐盈。
一結更歸振爽。琴台,在靈岩,本地風光。連呼酒,一派豪氣可見。秋與雲平,更為奇絕。在詞人意中,“秋”亦是一“實體”,既可以“移動坐標”,也可以“計量”,所以說一登琴台最高處,才覺得剛才的闌乾,不足為高,等到更上層樓,直近雲霄,才發現“秋”與雲乃在同等“高度。用現在的話說,”雲有多高,秋就有多高!“高秋自古即為時序之堪舒望眼,亦自古為文士之悲慨難置。曠遠高明,又復低徊宛轉,如此,此篇之詞境,也真可謂是奇境了。
八聲甘州 (張炎)
正文
辛卯歲,沈堯道同餘北歸,各處杭越。逾歲,堯道來問寂寞,語笑數日,又復別去。賦此曲,並寄趙學舟。
記玉關踏雪事清游,寒氣脆貂裘。傍枯林古道,長河飲馬,此意悠悠。
短夢依然江表,老淚灑西州。一字無題處,落葉都愁。
載取白雲歸去,問誰留楚佩,弄影中洲?折蘆花贈遠,零落一身秋。
向尋常野橋流水,待招來,不是舊沙鷗。空懷感,有斜陽處,卻怕登樓。
鑑賞
1290年,張炎和友沈堯道應召為元政府寫金字《藏經》。翌年,回歸南方。之後詞人在越州居住,和沈堯道及趙學舟都有詞往來,這首詞即作於此時。
“記玉關踏雪事清游,寒氣脆貂裘。”以“記”字領起,氣勢較為開闊、筆力勁峭。寫他前年冬季赴北寫經的舊事,展現了一幅衝風踏雪的北國羈旅圖。北風凜冽,寒氣襲人,三兩個“南人”在那枯林古道上艱難行進。“此意悠悠”此句雖簡,然則寫出他內心無限的憂思。
“短夢依然江表,老淚灑西州”,舊事重提之後,續寫北地回歸之光景。江表,指江南。西州,古城名,在今南京西。此兩句謂自己雖已回到南方故土,屈辱經歷也過去,仍只能老淚灑落、無歡可言。南歸以後,自己與堯道分處杭、越,音訊久未通。“一字無題處,落葉都愁。”點出為何不致書問候。並非不想題詩贈友,但實在是提不起任何興致來。因西風吹打而飄散的片片紅葉上,似乎處處都寫滿了“亡國”兩字。不忍在上題詩,怕引起濃濃愁情。請老友給予諒解。開頭這兩韻五句,其意境蒼涼闊大,有“唐人悲歌”之概。著實為全詞增添了一點“北國型”的“壯美”之感。“短夢依然江表,……落葉都愁。”隨即音調多么纏綿低回。這是作者善於“一氣鏇折”的高妙本領。
“載取白雲歸去”則從眼前的離別寫起。故人之訪,給作者多少歡樂、慰藉和溫暖。故人又要回去。面對此景,作者當然又會感慨生悲。“問誰留楚佩,弄影中洲”寫出了自己與他兩情依依之感。“楚佩”借楚辭中湘君和湘夫人的典故。“折蘆花贈遠,零落一身秋”。當然會贈所贈之物,只能是一枝蘆花。這裡表現出贈者零落如秋葉的心情。他以蘆花來比己“零落一身秋”的淒況,飽寓著他生不逢時痛感。這裡“折葦贈遠”,筆調不凡,寫意深刻。“向尋常野橋流水,待招來,不是舊沙鷗。”而故人既遠,“野橋流水”附近也能招集到三朋二友,但終非沈堯道、趙學舟之類故交了。“空懷感,有斜陽處,卻怕登樓”惆悵寂寞只能靠登樓遠望排解。但余斜照的景色,只能徒增傷悲。所以頓又縮回了腳步!
全詞先悲後壯,先友情而後國恨,慣穿始終的,是一股盪氣迴腸的“詞氣”。使讀者極能滲透到作者的感情世界之中。寫身世飄萍和國事之悲感哀婉動人,令人如聞斷雁驚風,哀猿啼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