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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正拾掇舊書,聽見啪的一聲從書中滑落一物,拾起來看,卻是一枚樺樹皮書籤。有五寸長,三寸寬,上面用碳素墨水寫著一首冰心先生的〈〈繁星〉〉:
和青年說,
發展你自己!
淡白的花兒,
和青年說,
貢獻你自己!
深紅的果兒,
和青年說,
犧牲你自己!
字句淺顯平淡,但詩意是好的。詩人老了但詩不老,依然能撞出青春的火花。
那墨跡則是剛勁秀挺的行楷。
這詩這字,讓我想起教我中學語文的王老師。
王老師的課講得很出色。
尤其是在講授詩歌或在教學中穿插介紹名作時,他會更投入。
記得那堂課,他笑著說,為我們培養一點文學細胞。文學也有細胞嗎?這細胞有多大個兒呢?
我們不懂,於是哈哈大笑起來。
他也笑了。
他小心翼翼翻開一本漂亮的詩集,開始為我們朗讀那些美妙的句子。
他讀詩的樣子很可愛,不像三味書屋裡的老先生讀線裝書那樣,得意忘情地“將頭拗過去,拗過去”。
可他的眼神這時變得熱切靈動如兩汪溫泉了,前額迎著光線的地方也泛起了油亮紅活的光彩。
他用的是土音,但吐字清晰利索,節奏感很強,他會敏捷地抓住詩的佳處,並用有激情的語言再現出來。
每當讀到激動時,他便忽地抓起一根粉筆“刷刷刷”寫起來。寫完後閃到一邊,張著嘴滿意地打量黑板上的字,正如一個農民高興的瞅著他滿場的麥子。
我們也激動地一會兒看黑板,一會兒看他。
當是時,我們同他一起陶醉,或是陪著他陶醉,傻乎乎裝摸作樣,飄飄然也算做了幾回雅人。
中學課本上的詩歌少得可憐,他瀟灑的機會總是很少。他很珍惜,講解起來加倍賣力。這仿佛是在普通的木器上鑲嵌了一兩塊翡翠瑪瑙,給人一種莫名其妙的奢侈感。
可是後來我們終於感激他了。
少年的心地是一張白紙,易嚮往崇高也易接納污穢。感謝他刻意為我們種下的一叢淺綠,點播的一片湛藍,讓我們有過那么多的感動,也催生了那么多健康高尚的欲望。
在跟他學習期間,我好奇他的與眾不同。
別人愛熱鬧他愛清靜,別人樂於交遊他樂於獨處。他特立獨行,固守自己狹隘又豐富的一角天地。我漸漸接近他,試著理解他。當我看到他那豐富的藏書和書桌上堆積的厚厚一打稿紙時,我明白了:他喜歡文學。
他喜歡文學,不象一般文學青年那樣寫一些花粉柳絮的雜碎,來放鬆神經,賣弄優雅。他執著於斯,“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步履維艱地在報刊上扒開屬於自己的小窗戶。
然而,他好象選錯了進攻的目標,很少寫小說散文,寫的多為新詩。
新詩是個薄命的女孩子,雖有洋血統,但先天發育不良,許多才子為她望聞問切,輸血造髓。可她仍然像黛玉一樣多愁多病,性情孤僻執拗。於是很多人對她始亂終棄了。可王老師竟矢志不移如藍橋下的尾生,在痴痴等候他的繆斯女神,等得面瘦發稀,等得心志彌堅。
他吟唱家鄉的翠屏山小西河,他尊敬父親的旱菸母親的白髮,他膜拜升騰的朝陽和月華,他為不幸者垂淚為跋涉者高歌。
他的詩句有太多的眼淚,太多的憂患和反思,也有著太多的不合時宜,好象和現代節奏不大合拍。
現代人早已墮入物慾膨脹精神萎縮的怪圈。在文字中,人們津津樂道於矯揉造作的純情,醉眼看花的朦朧,人們不惜筆墨去調侃歷史去宣揚暴力去暴露隱私。
文學已喪失了高貴的氣質,日見卑微。
作家已搖身變成了投機商人。
在很多所謂時賢名作中我們看不到一丁點悲壯和莊重。
處在文化的三家村中,他的詩境注定要落伍了。
我常想,老成持重的人不該搞文學。
生他的父母很平凡,養他的土地很平凡,家庭的重擔讓他疲於支撐,教學中也難以找到什麼浪漫。
他自費出版了三冊詩集,卻拖了近萬元的債。
新詩比不得舊詩。
唐詩漢韻的集子可作古董陳列,可供炫耀學識附庸風雅。新詩集又有多少人願意買願意讀願意收藏呢。
他東奔西跑推銷詩集,認真的簽名售書,默默的接過書錢。如此慘澹經營的文學之路,讓我們這些遠離文學的人都感到不寒而慄了。文學的七彩光環一下子消失殆盡,原來繆斯和灶王爺的工作一樣世俗功利。
但他依然不悔,堅持去做一個衣衫樸素頭腦純真苦行僧似的鄉土詩人。
我手裡捏著他送的這枚樺樹皮書籤,心中湧現出幾多思念幾多感慨。
我沒見過高大的白樺樹,想像中那一定是秀頎偉岸的。
而那柔韌的樹皮,更讓我鍾情。
你站著的時候飽經風霜雷電,躺下去最先化為腐物。
當別人成為棟樑,你卻走向了火焰和泥土;當百靈鳥在別的枝頭歌唱,你卻已經被埋葬。
但是,風,會記住你。
你為生存抗爭過,為單調的生命畫卷渲染了暖色,為夕陽編織過動聽的童話,甚至為了虛幻的夢而激動地熱淚滿懷呢。
樺樹皮,樺樹皮,我們都是一片真真實實的樺樹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