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里美人多,她們絕大部分還都是學霸。有意思的是,她們都不承認自己愛讀書、會讀書。
寶釵對外號稱“不以書字為事,只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親分憂解勞”,事實上,她的知識記憶體大得可怕,對孔孟老莊、詩詞歌賦、戲文佛經乃至藥理書畫無一不通。寶玉佩服得五體投地,贊她“無書不知”。
李紈是原國子監祭酒之女,雖然她爹說“女子無才便有德”,不怎么讓她讀書,但架不住基因強大,在她之前,“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她耳濡目染的就夠用了。
她說自己不會寫詩,卻敢做詩社的掌壇,評詩評得頭頭是道;姐妹們聯詩聯得剎不住,她及時吟出一句才收了口;元春省親要求寫詩,她也湊得出“綠裁歌扇迷芳草,紅襯湘裙舞落梅”的綺麗句子。
元春自謙“素乏捷才”,但是她進宮前先給兩三歲的寶玉肚子裡灌了兩三千字,封妃前是宮裡管文書的女官,回來省親只有幾個小時卻辦了個詩詞創作大賽,現場做起評審,還順便把寶玉題的匾額做了修改,將俗不可耐的“紅香綠玉”改成了賞心悅目的“怡紅快綠”,有了質的飛躍。
當然,她也沒忘謙虛一下,說作詩這事“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
她們“愚姊妹”雖在寫詩上比不過寶黛,但個個身懷絕技,且讀的書一點兒也不少:
探春擅書法,她給寶玉下帖子,措辭不俗,“若蒙棹雪而來,娣則掃花以待”,一派讀書人的清貴風雅。
惜春擅繪畫,她和尤氏吵起架來就以讀書人自居,言語間儘是鄙視,說“你們不讀書不識幾個字,所以都是呆子”。
迎春是圍棋高手,她遇到糟心事解決不了,就拿一本古書出來聊做避風塘,這是書呆子才會幹的事。
這些人個個深藏不露,就喜歡謙虛。這沒問題,謙虛謙虛,“謙”里本來就有“虛”。
最“虛”的是黛玉。她初次亮相,談起讀書的問題,就前後自相矛盾。
初見外婆,賈母飯前問完她吃過什麼藥,飯後問她都念了什麼書。黛玉說:“只剛念了四書。”四書是《論語》《孟子》《大學》《中庸》這四種儒家經典,學齡前兒童念完了這些,卻說“只剛”,真是謙虛。
黛玉回答完了賈母的問題,馬上打聽姊妹們都在讀什麼書——這是好學生一貫的思維方式:初到寶地,人生地疏,總要探探對方的底,比較一下學習進度,知己知彼才好。
本來賈母覺得自家的姑娘們讀書已經很多了,在來投奔的小外孫女面前還挺有優越感的,一聽人家讀書讀得這么系統,便知道自家姑娘落了下風。賈母好面子,隨即含糊帶過:“讀的是什麼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
每讀到這裡,都要撲哧一笑:老人精和小人精一見面,在讀書的問題上先過了幾招。不怪鳳姐說黛玉的氣質不像賈母的外孫女,倒像賈母的親孫女。這二位聰明靈透一脈相承,耍起滑頭來也旗鼓相當。
過了一會兒,學渣寶玉登場了。
這“學渣”兩字真不是冤枉他。第七十三回,聽說賈政要查問他功課,寶玉抓狂得渾身不自在,像孫悟空被念了緊箍咒。同樣是讀四書,寶玉只有帶注的才勉強知道,其中《孟子》上本是夾生的,下本更差,一大半忘光了。
就這水平,初次見面,寶玉還居高臨下地關心黛玉:“妹妹可曾讀書?”黛玉這個小人精說了三個字:“不曾讀。”
她剛才跟外婆可不是這么說的,怎么才一會兒工夫就變了?因為她學乖了,先前據實以答,一看外婆的態度,知道自己讓主人不自在了,於是馬上化實為虛,打起了太極,畢竟初來乍到要低調。
但為了圓回來,她又輕描淡寫地補了一句:“只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前一句是假,後一句是真,虛虛實實,卻滴水不漏。
寶玉這會兒還不知道,同樣是讀書,他家的私塾師資力量比林妹妹家的差一大截呢。黛玉的老師是進士出身的賈雨村,他自己的老師賈代儒只是個秀才,單老師在水平境界上就差得遠了去了。
他卻急吼吼地替黛玉起表字,還杜撰了個典故,起了“顰顰”二字。那時候他一定沒料到,日後論起讀書,自己會被這個神仙般的妹妹碾壓成渣:
寫不完作業,他需要黛玉幫著寫;考場上寫詩交不出卷子,他也要黛玉做槍手,被元春表揚的那首恰是槍手作品;自以為悟了參個禪,卻被人家一句“爾有何堅,爾有何貴”問得啞口無言。
經典段落寶黛讀《西廂》原是兩人偷著讀的。他先看完,推薦給了黛玉,還現學現賣,用書里的句子抒情:“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
這個比喻太蹩腳了,用偷情的張生和崔鶯鶯作比,簡直有騷擾之嫌,氣得黛玉滿臉通紅,掉頭就走。
寶玉也顧不得裝斯文,竟說起了賭咒發誓的大白話:明兒我掉到池子裡,讓老烏龜吞了去,自己變個大王八……對嘛,這才是寶玉的風格嘛!
黛玉笑了,便也用書里的句子嘲諷他:“原來是苗而不秀,是個銀樣鑞槍頭。”
寶玉開玩笑要抓她的把柄,黛玉笑著回了一句:“你說你會過目成誦,難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么?”
寶玉過目成誦未必,但黛玉一目十行是真的。因為看完那本書,黛玉只用了一頓飯的工夫,頂多一個小時,十六出就全看完了,不但看,心裡還能默默背誦。這種閱讀能力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一目十行的是她,過目成誦的也是她,又會活學活用,吸收升華,偏偏她又謙虛。
後來賈璉的心腹小廝對尤三姐描述黛玉的時候,說黛玉“面龐身段和三姨(尤三姐)不差什麼,一肚子文章”,這話明面上是說不差什麼,又分明在說尤三姐和黛玉差就差在“一肚子文章”上。這一肚子文章讓黛玉傲視群芳。
十二釵里,唯一不讀書的是鳳姐。賈母給她起了個外號“潑皮破落戶兒”。其中有藏不住的溺愛,也有不掩蓋的揶揄:這人沒文化,什麼都敢說、什麼都敢幹。
對啊,就算再潑辣,哪個讀過書的人會被喊“潑皮”的?鳳姐也知道沒讀過書是自己的短板。她敬畏探春,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探春識文斷字,比自己更厲害。
會讀書從來都是核心競爭力,不管過去、現在還是未來。所以,在讀書這件事上,因為“女子無才便有德”的時代局限性,《紅樓夢》里的姑娘們沒辦法大大方方地說“我愛讀書”,但她們誰也沒少讀,就連鳳姐到最後都能看懂賬本和書信了。
她們那么美,那么有才華,卻都說自己不讀書,謙虛得讓人會心一笑。對比今天那些自以為是的“鮮肉”們不啻雲泥之別。
紅樓夢 賈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