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論

使天下自附,不得已而為之長,吾不役天下之利,而天下自至。 今夫隋文之世(7),其亦見天下之久不定,而重失其定也。 終於煬帝之際(14),天下大亂,塗地而莫之救。

作品原文

人之於物,聽其自附,而信其自去,則人重而物輕。人重而物輕,則物之附人也堅。物之所以去人,分裂四出而不可禁者,物重而人輕也。古之聖人,其取天下,非其驅而來之也;其守天下,非其劫而留之也(1)。使天下自附,不得已而為之長,吾不役天下之利,而天下自至。夫是以去就之權在君,而不在民,是之謂人重而物輕。且夫吾之於人,己求而得之,則不若使之求我而後從之;己守而固之,則不若使之不忍去我,而後與之。故夫智者或可與取天下矣,而不可與守天下。守天下則必有大度者也。何者?非有大度之人,則常恐天下之去我,而以術留天下。以術留天下,而天下始去之矣。
昔者三代之君,享國長遠,後世莫能及。然而亡國之暴,未有如秦、隋之速,二世而亡者也。秦、隋之亡,其弊果安在哉?自周失其政,諸侯用事,而秦獨得山西之地,不過千里。韓、魏壓其沖,楚脅其肩,燕、趙伺其北,而齊掉其東。秦人被甲持兵,七世(3)而不得解,寸攘尺取(4),至始皇然後合而為一。秦見其取天下若此其難也,而以為不急持之,則後世且復割裂以為敵國。是以毀名城,殺豪傑,銷鋒鏑(5),以絕天下之望。其所以備慮而固守之者甚密如此,然而海內愁苦無聊,莫有不忍去之意。是以陳勝、項籍(6)因民之不服,長呼起兵,而山澤皆應。由此觀之,豈非其重失天下,而防之太過之弊歟?
今夫隋文之世(7),其亦見天下之久不定,而重失其定也。蓋自東晉以來,劉聰、石勒、慕容、苻堅、姚興、赫連之徒(8),紛紛而起者,不可勝數。至於元氏(9),併吞滅取,略已盡矣,而南方未服。元氏自分而為周、齊(10),周並齊而授之隋。隋文取梁滅陳,而後天下為一。彼亦見天下之久不定也,是以既得天下之眾,而恐其失之;享天下之樂,而懼其不久;立於萬民之上,而常有猜防不安之心,以為舉世之人,皆有曩者英雄割據之懷(11),制為嚴法峻令(12),以杜天下之變。謀臣舊將,誅滅略盡,而獨死於楊素之手(13),以及於大故。終於煬帝之際(14),天下大亂,塗地而莫之救。由此觀之,則夫隋之所以亡者,無以異於秦也。
悲夫!古之聖人,修德以來天下,天下之所為去就者,莫不在我,故其視失天下甚輕。夫惟視失天下甚輕,是故其心舒緩,而其為政也寬。寬者生於無憂,而慘急者生於無聊耳。昔嘗聞之,周之興,太王避狄於岐,豳(15)之人民扶老攜幼,而歸之岐山之下,累累而不絕,喪失其舊國,而卒以大興(16)。及觀秦、隋,唯不忍失之而至於亡,然後知聖人之為是寬緩不速之行者,乃其所以深取天下者也。

作品注釋

(1)劫:劫持,表示強行留住人民。
(2)沖:指要塞。
(3)七世:指自戰國(前475)七國並立以來,秦朝經過二百多年,到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統一全國。
(4)寸攘尺取:表示秦國奪取土地的艱辛。攘:指奪取。
(5)“是以毀名城”三句:出自《史記·秦楚之際月表》:“墮毀名城,銷鋒鏑,鈕豪傑,結萬世之安。”鋒鏑,指兵刃和箭頭,這裡泛指兵器。
(6)陳勝、項籍:指秦朝末年的起義軍領袖陳勝和項羽。
(7)隋文:隋文帝楊堅。
(8)“劉聰”一句:劉聰,字玄明,他是匈奴十六國漢國開創者劉淵的第四子,父漢王劉淵死後,殺害兄弟自立為王。
(9)元氏:即拓跋氏,北魏皇族。這裡是指拓跋宏。他把都城遷到洛陽,改姓元氏,大興文治,在位二十九年。
(10)“元氏自分”一句:是指公元550年,東魏齊王高洋逼迫東魏孝靜帝元善見禪位,自立為王,即北齊;公元556年,西魏宇文護逼迫魏恭帝拓跋廓禪位於周公宇文覺,次年,宇文覺即位,史稱北周。
(11)曩者:從前的意思。
(12)“制為”一句:是指隋文帝命令大臣修訂的刑律,“刑綱簡要,疏而不漏”,被後代所取法。但是,隋文帝晚年喜怒無常,過於殺戮。
(13)楊素:字處道,弘農華陰(今陝西華陰)人,楊素“少落拓,有大志,不拘小節”。後來楊素幫助楊廣爭奪了帝位。
(14)煬帝:隋文帝次子,他殺死文帝及兄長楊勇後繼位。在位十四年,被農民大起義的浪潮困於江都(今江蘇揚州市),為部下宇文化及等發動兵變縊殺。
(15)豳:同“邠”。古都邑名,在今陝西郴縣。
(16)卒以大興:這裡指的是太王,即周文王之祖,當時狄人攻打豳地,國人想要抵抗,可是太王不希望殺戮,就離開豳地去了岐山,豳地的人感激太公的教化與恩情就與他一起來到岐山。

作品譯文

人對於事物,任憑它來依附自己,任憑它自由離去,如果能夠做到那樣就是人重而物輕。人重物輕,物依附人就牢固。物之所以離開人,分裂四散卻沒有辦法聚攏起來,是因為物重而人輕。古代那些聖賢,他們之所以取得天下,並不是他驅使人得來的;他們守天下,也並不是劫持而留住人的。天下人自己來依附,不得已做了他們的頭領。我沒有驅使天下的利,利自己卻來了。這樣,離去的權力就在君王而不在百姓,這就是所謂的人重物輕。像我和別人交往,通過自己請求得到,不如讓別人邀請而答應他。自己固守著,不如讓他不忍心離開我,然後給予他。所以那些聰明的人或許可以和他一起打天下,但是,不能夠和他們一起來守天下。守護天下必須要有大度的胸懷。為什麼呢?那些沒有寬廣胸懷的人,時常擔心天下會離自己而去,所以就玩弄權術來留住天下。用權術來留守天下,那天下就開始離去了。
從前三代的君主,長久地擁有國家,後代是趕不上了。然而,國家滅亡之快,沒有趕得上秦朝和隋朝的,他們都是二世就滅亡了。秦朝、隋朝的滅亡,他們的弊病究竟在什麼地方呢?自從周朝政治衰敗,諸侯之間相互爭霸,但是,秦國單獨擁有山西之地,不過千里。卻有韓國魏國扼住它的要塞,楚國威脅它的肩頭,燕國趙國窺視它的北面,齊國牽制它的東面。秦國的人披甲冑、拿著兵器,七代都不能夠解除,一寸一寸地奪取土地,直到秦始皇統一了六國。秦國看到奪取天下是如此的困難,於是認為如果不迅速地守護天下,天下就會重新陷入混亂的境地,所以毀壞名城,殺戮英雄豪傑,熔鑄兵器,來消滅分裂天下的念頭。他們想到守護天下的辦法是這么的周密、嚴謹。但是,四海之內的人民,卻不堪忍受這種政策,都懷有離秦而去的念頭。因此,陳勝、項羽他們這些人能夠藉助百姓的這種不滿,高呼起義,天下回響。這么看來,這不是秦國因為害怕失去天下,防備過分的弊病嗎?
隋文帝的時代,也是因為看到天下初定,害怕天下混亂。因為從東晉以來,劉聰、石勒、慕容、苻堅、姚興、赫連這些人,連續不斷地崛起。到了北魏的元氏,兼併滅取,大體上已經統一了,只有南方還沒征服。北魏後來分為周、齊,周國兼併了齊國,周禪位給了隋。隋文帝攻取梁國,滅掉陳國,統一了天下。他看到天下長久的不安定,因此得到天下之後,就非常害怕失去它,享受擁有天下的樂趣卻擔心天下不能夠長久。高高在萬民之上,就經常處在懷疑和猜忌之中,認為天下的人都有以前的那種英雄割據的情懷。所以就制定了很嚴酷的法律來防止天下變亂。他的那些謀臣、猛將基本上被他殺得差不多了,而他卻偏偏死在楊素手中,以至於發生了大變故。終於在隋煬帝的時候,天下大亂,一敗塗地而沒有辦法收拾。這樣看來,隋朝滅亡的原因,和秦朝沒有什麼兩樣。
可悲啊!古代的聖人通過修養德行來讓天下人歸附,擁有天下或者離開天下,都在我自己,所以把天下看得很輕,這樣心態就平穩,所實行的政策就寬鬆。寬鬆來自無憂慮,急暴來自於無所依賴。過去曾經聽說,周朝的興起,太王為躲避狄人而跑到岐山,而豳地的人民,扶老攜幼也跟隨他來到岐山,絡繹不絕。雖然失去了原來的國土,但是隨後再次振興。再來看看秦朝和隋朝,正是因為捨不得天下,最後導致了滅亡。最後才明白,聖人之所以作出這么不緩不急的行為,正是他用來穩固天下的辦法啊。

作品評析

《隋論》是蘇轍的一篇政論文。文章一開始先擺出自己的論點,通過對人與物的關係的剖析,得出如果過於在乎外在事物,反而容易失去的道理。接著講到了得天下與守天下,可以使那些聰明之人用權術來得到天下,但是一旦擁有天下,如果沒有寬廣的胸懷,一味憑藉權術治理,是很容易失去的。
然後,以秦朝和隋朝為例,來說明過於緊張、害怕失去天下,最後往往適得其反,天下反而很容易失去;而像太公那樣,以一顆平常之心,用寬鬆仁愛來治理天下,即使土地沒有了,可是卻擁有天下的人心,最後天下還是他的。
蘇轍的政論文大多精闢,能夠巧妙運用歷史,將說理與歷史有機結合起來,很有說服力;行文結構嚴謹,有一種緊湊的感覺。

作者簡介

蘇轍(1039-1112),字子由,漢族,眉州眉山(今屬四川)人。神宗朝,為制置三司條例司屬官。因反對王安石變法,出為河南推官。哲宗時,召為秘書省校書郎。元佑元年為右司諫,歷官御史中丞、尚書右丞、門下侍郎因事忤哲宗及元豐諸臣,出知汝州、再謫雷州安置,移循州。徽宗立,徙永州、岳州復太中大夫,又降居許州,致仕。1104年(崇寧三年),蘇轍在潁川定居,過田園隱逸生活,築室曰“遺老齋”,自號“潁濱遺老”,以讀書著述、默坐參禪為事。卒於1112年10月25日(十月三日),死後追復端明殿學士,諡文定。唐宋八大家之一,與父洵、兄軾齊名,合稱三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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