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真毓生,楚夷陵人(1),孝廉之子。能文,美丰姿,弱冠知名(2)。兒時,相者曰:“後當娶女道士為妻。”父母共以為笑。而為之論婚,低昂苦不能就。
生母臧夫人,祖居黃岡(3),生以故詣外祖母。聞時人語曰:“黃州‘四雲’(4),少者無倫。”蓋郡有呂祖庵(5),庵中女道士皆美,故云。庵去臧氏村僅十餘里,生因竊往。扣其關,果有女道士三四人,謙喜承迎,儀度皆雅潔(6)。中一最少者,曠世真無其儔(7),心好而目注之。女以手支頤(8),但他顧。諸道士覓盞烹茶。生乘間問姓字,答云:“雲棲,姓陳。”生戲曰:“奇矣!小生適姓潘(9)。”陳赬顏發頰,低頭不語,起而去。少間,瀹茗,進佳果。各道姓字:一,白雲深,年三十許;一,盛雲眠,二十已來;一,梁雲棟(10),約二十有四五,卻為弟(11)。而雲棲不至。生殊悵惘,因問之。白曰:“此婢懼生人。”生乃起別,白力挽之,不留而出。白曰:“而欲見雲棲,明 日可復來。”生歸,思戀綦切。次日,又詣之。諸道士俱在,獨少雲棲,未便遽問。諸道士治具留餐,生力辭,不聽。白拆餅授箸,勸進良殷。既問:“雲棲何在?”答云:“自至。”久之,日勢已晚,生欲歸。白捉腕留之,曰:“姑止此,我捉婢子來奉見。”生乃止。俄,挑燈具酒,雲眠亦去。酒數行,生辭已醉。白曰:“飲三觥,則雲棲出矣。”生果飲如數。梁亦以此挾勸之,生又盡之,覆盞告辭(12)。白顧梁曰:“吾等面薄,不能勸飲。汝往曳陳婢來,便道潘郎待妙常已久。”梁去,少時而返,具言:“雲棲不至。”生欲去,而夜已深,乃佯醉仰臥。兩人代裸之,迭就淫焉。終夜不堪其擾。天既明,不睡而別。數日不敢復住,而心念雲棲不忘也,但不時於近側探偵之。一日,既暮,白出門,與少年去。生喜,不甚畏梁,急往款關。雲眠出應門。問之,則梁亦他適。因問雲棲。盛導去,又入一院,呼曰:“雲棲!客至矣。”但見室門閛然而合。盛笑曰:“閉扉矣。”生立窗外,似將有言,盛乃去。雲棲隔窗曰:“人皆以妾為餌,釣君也。頻來,身命殆矣。妾不能終守清規,亦不敢遂乖廉恥(13),欲得如潘郎者事之耳。”生乃以白頭相約(14)。雲棲曰:“妾師撫養,即亦非易。果相見愛,當以二十金贖妾身。妾候君三年。如望為桑中之約(15),所不能也。”生諾之。方欲自陳,而盛復至,從與俱出,遂別歸。中心怊悵,思欲委曲受夤緣(16),再一親其嬌范(17),適有家人報父病,遂星夜而還。
無何,孝廉卒。夫人庭訓最嚴,心事不敢使知,但刻減金資(18),日積之。有議婚者,輒以服闋為辭。母不聽。生婉告曰:“曩在黃岡,外祖母欲以婚陳氏,誠心所願。今遭大故,音耗遂梗,久不如黃省問;旦夕一往,如不果諧,從母所命。”夫人許之。乃攜所積而去。至黃,詣庵中,則院宇荒涼,大異疇昔。漸入之,惟一老尼炊灶下,因就問。尼曰:“前 年老道士死,‘四雲’星散矣。”問:“何之?”曰:“雲深、雲棟,從惡少去;向聞雲棲寓居郡北;雲眠訊息不知也。”生聞之,悲嘆。命駕即詣郡北,遇觀輒詢(19),並少蹤緒(20)。悵恨而歸,偽告母曰:“舅言:陳翁如岳州(21),待其歸,當遣伻來。”逾半年,夫人歸寧,以事問母,母殊茫然。夫人怒子誑;媼疑甥與舅謀,而未以聞也(22)。幸舅遠出,莫從稽其妄(23)。
夫人以香願登蓮峰(24),齋宿山下。既臥,逆旅主人扣扉,送一女道士寄宿同舍,自言:“陳雲棲。”聞夫人家夷陵,移坐就榻,告愬坷坎,詞旨悲惻。末言:“有表兄潘生,與夫人同籍,煩囑子侄輩一傳口語,但道某暫寄鶴棲觀師叔王道成所(25),朝夕厄苦,度日如歲。今早一臨存;恐過此以往,未之或知也。”夫人審名字,即又不知,但云:“既在學宮,秀才輩想無不聞也。”未明早別,殷殷再囑。夫人既歸,向生言及。生長跪曰:“實告母:所謂潘生,即兒也。”夫人既知其故,怒曰:“不肖兒!宣淫寺觀,以道士為婦,何顏見親賓乎!”生垂頭,不敢出詞。會生以赴試入郡,竊命舟訪王道成。至,則雲棲半月前出遊不返。既歸,悒悒而病。
適臧媼卒,夫人往奔喪,殯後迷途,至京氏家,問之,則族妹也。相便邀入。見有少女在堂,年可十八九,姿容曼妙,目所未睹。夫人每思得一佳婦,俾子不懟(26),心動,因諾生平。妹云:“此王氏女也,京氏甥也。怙恃俱失(27),暫寄此耳。”問:“婿家誰?”曰:“無之。”把手與語,意致嬌婉,母大悅,為之過宿,私以己意告妹。妹曰:“良佳。但其人高自位置(28);不然,胡蹉跎至 今也。容商之。”夫人招與同榻,談笑甚歡;自願母夫人(29)。夫人悅,請同歸荊州(30);女益喜。次日,同舟而還。既至,則生病未起。母慰其沉疴,使婢陰告曰:“夫人為公子載麗人至矣。”生未信,伏窗窺之,較雲棲尤艷絕也。因念:三年之約已過;出遊不返,則玉容必已有主(31)。得此佳麗,心懷頗慰。於是囅然動色,病亦尋瘳。母乃招兩人相拜見。生出,夫人謂女:“亦知我同歸之意乎?”女微笑曰:“妾已知之。但妾所以同歸之初志,母不知也。妄少字夷陵潘氏,音耗闊絕,必已另有良匹。果爾,則為母也婦;不爾,則終為母也女,報母有日也。”夫人曰:“既有成約,即亦不強。但前在五祖山時(32),有女冠問潘氏,今又潘氏(33),固知夷陵世族無此姓也。”女驚曰:“臥蓮峰下者母耶?詢潘者,即我是也。”母始恍然悟,笑曰:“若然,則潘生固在此矣。”女問:“何在?”夫人命婢導去問生。生驚曰:“卿雲棲耶?”女問:“何知?”生言其情,始知以潘郎為戲。女知為生,羞與終談,急返告母。母問其何複姓王。答云:“妾本姓王。道師見愛,遂以為女,從其姓耳。”夫人亦喜,涓吉為之成禮。先是,女與雲眠俱依王道成。道成居隘(34),雲眠遂去之漢口。女嬌痴不能作苦,又羞出操道士業,道成頗不善之。會京氏如黃岡,女遇之流涕,因與俱去,俾改女子裝,將論婚士族,故諱其曾隸道士籍。而問名者,女輒不願,舅及姑妗皆不知意向,心厭嫌之。是日,從夫人歸,得所託,如釋重負焉。合卺後,各述所遭,喜極而泣。女孝謹,夫人雅憐愛之;而彈琴好弈,不知理家人生業,夫人頗以為憂。
積月余,母遣兩人如京氏,留數日而歸。泛舟江流,歘一舟過,中一女冠,近之,則雲眠也。雲眠獨與女善。女喜,招與同舟,相對酸辛。問:“將何之?”盛云:“久切懸念。遠至鶴棲觀,則聞依京舅矣。故將詣黃岡,一奉探耳。竟不知意中人已得相聚。今視之如仙,剩此漂泊人,不知何時已矣!”因而欷歔。女設一謀:令易道裝,偽作姊,攜伴夫人,徐擇佳偶。盛從之。
既歸,女先白夫人,盛乃入。舉止大家(35);談笑間,練達世故(36)。母既寡,苦寂,得盛良歡,惟恐其去。盛早起代母劬勞(37),不自作客。母益喜,陰思納女姊,以掩女冠之名,而未敢言也。一日,忘某事未作,急問之,則盛代備已久。因謂女曰:“畫中人不能作家(38),亦復何為。新婦若大姊者(39),吾不憂也。”不知女存心久,但恐母嗔。聞母言,笑對曰:“母既愛之,新婦欲效英、皇(40),何如?”母不言,亦囅然笑。女退,告生曰:“老母首肯矣。”乃另潔一室,告曰:“昔在觀中共枕時,姊言:‘但得一能知親愛之人,我兩人當共事之。’猶憶之否?”盛不覺雙眥瑩瑩,曰:“妾所謂親愛者,非他:如日日經營,曾無一人知其甘苦;數日來,略有微勞,即煩老母恤念,則中心冷暖頓殊矣。若不下逐客令(41),俾得長伴老母,於願斯足,亦不望前言之踐也。”女告母。母令姊妹焚香,各矢無悔詞,乃使生與行夫婦禮。將寢,告生曰:“妾乃二十三歲老處女也。”生猶未信。既而落紅殷褥,始奇之。盛曰:“妾所以樂得良人者,非不能甘岑寂也;誠以閨閣之身,靦然酬應如勾欄,所不堪耳。藉此一度,掛名君籍(42),當為君奉事老母,作內紀綱(43)。若房闈之樂,請別與人探討之。”三日後,襆被從母,遣之不去。女早詣母所,占其床寢,不得已,乃從生去。由是三兩日輒一更代,習為常。
夫人故善弈,自寡居,不暇為之。自得盛,經理井井(44),晝日無事,輒與女弈。挑燈瀹茗,聽兩婦彈琴,夜分始散。每與人曰:“兒父在時,亦未能有此樂也。”盛司出納(45),每紀籍報母(46)。母疑曰:“兒輩常言幼孤,作字彈棋(47),誰教之?”女笑以實告。母亦笑曰:“我初不欲為兒娶一道士,今竟得兩矣。”忽憶童時所卜,始信定數不可逃也。生再試不第。夫人曰:“吾家雖不豐,薄田三百畝,幸得雲眠紀理,日益溫飽。兒但在膝下,率兩婦與老身共樂,不願汝求富貴也。”生從之。後雲眠生男女各一,雲棲女一男三。母八十餘歲而終。孫皆入泮;長孫,雲眠所出,已中鄉選矣(48)。
據《聊齋志異》鑄雪齋抄本
注釋
“注釋”
(1)夷陵:州名。明代夷陵州治在今湖北省宜昌市。
(2)弱冠:《禮記·曲禮》上:“二十曰弱,冠。”
(3)黃岡:縣名,今湖北省黃岡縣。
(4)黃州:府名,府治在黃岡。
(5)呂祖:神話傳說中的“八仙”之一,名岩,字洞賓。
(6)雅潔: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潔”。
(7)曠世真無其儔:世上確實沒有比得上的。曠世,曠絕當世。儔,同等。
(8)支頤:支撐著下巴。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指頤”。
(9)“奇矣”二句:這是真毓生戲語挑逗之詞。《古今女史》謂宋朝女貞觀尼姑陳妙常與潘法成相戀,後來結為夫婦。真毓生因雲棲姓陳,故自稱姓潘,暗用這個故事挑逗陳雲棲。後文“便道潘郎侍妙常已久”,也用此故事。
(10)梁雲棟: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及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梁雲洞”。
(11)弟:師弟。同輩尼姑互稱師兄、師弟。
(12)覆盞:把酒杯覆置桌上,表示不再飲。
(13)乖:違背。
(14)以白頭相約:相互約定終身。白頭,白頭偕老。
(15)桑中之約:指男女幽會,《詩·鄘風·桑中》,“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後因以“桑中”為男女暗中約會的地方。
(16)委曲夤緣:曲意尋找藉口或機會。夤緣,攀附以上,喻憑藉的階梯。
(17)嬌范:少女儀容。范,儀范。
(18)刻減金資:節省金錢。刻減,儉省節約。
(19)觀(guàn貫):道教寺觀。
(20)蹤緒: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蹤跡”。
(21)岳州:府名,治所在今湖南省岳陽市。
(22)聞: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問”。
(23)幸舅遠出,莫從稽其妄: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補,原作“幸舅出”。
(24)香願:迷信敬神的進香還願。蓮峰,山有蓮峰者甚多,下文提到“五祖山”,此處當指湖北蘄州五祖山的山峰。《續傳燈錄》卷二十,謂宋代法演禪師曾於此修行。
(25)某暫寄: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其寄”。
(26)俾子不懟:此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妻子,不覺心動”。
(27)怙恃:父母的代稱。語出《詩·小雅·蓼莪》:“無父何怙,無母何恃。”
(28)高自位置:自視甚高。
(29)母夫人:認夫人為母。
(30)荊州:府名,治所在今湖北省江陵縣。
(31)玉容:女子的容貌;代指美女。
(32)五祖山:在湖北蘄州境內,明清時屬黃州府。前文所說的“蓮峰”當在五祖山。
(33)又:據山東省博物館抄本,原作“有”。
(34)居隘:此指寺觀太小。
(35)舉止大家:舉動行止有大戶人家的氣派。大家,豪富之家。
(36)練達世故:待人接物,老練通達。世故,指待人接物的處世經驗。
(37)劬勞:操勞。
(38)畫中人:形容美女,這裡指新婦陳雲棲。作家:操持家務。
(39)大姊:據青柯亭刻本,原作“大娘”。
(40)效英、皇:仿效女英、娥皇;指願意兩人同嫁一夫。見《封三娘》注。
(41)下逐客令:意謂驅逐客人。《史記·秦始皇本紀》:秦始皇十年,下令驅逐列國入秦的遊說之士,李斯上書諫阻,逐客令乃止。後世主人不悅賓客,欲客離去,因稱下逐客令。
(42)掛名君籍:意謂在名義上是您的妻子。
(43)內紀綱:內室的管家;俗謂“管家婆”。紀綱,統領奴僕的人,也泛指僕人。
(44)井井:有條理。
(45)司出納:管錢財收支。
(46)紀籍:記在帳簿上。
(47)彈棋:漢魏時博戲。徐廣《彈棋經》:“彈棋二人對局,黑白各六子,先列棋相當,下呼上擊之。”其術至宋代已失傳。此處指彈琴、弈棋。
(48)中鄉選:鄉試中舉。
譯文
真毓生,是湖北夷陵人,舉人的兒子。他文章寫得好,長得又俊雅瀟灑,少年時就出了名。還是孩子時,有個相面的見了他說:“以後當娶女道士為妻。”真生的父母聽了都以為是笑談。但真生長大後,雖多方提親,卻高不成,低不就,一直找不到合適的。
真生的母親臧夫人,娘家是黃岡的。這天,真生因為有事去拜見外祖母。到了黃岡,聽人都在傳說“黃州‘四雲’,少者無倫”。原來,本郡有座呂祖庵,庵中的女道士們都長得很美,所以有這種說法。呂祖庵距臧家村僅十幾里路,真生便偷偷跑了去想見識見識。到了呂祖庵,敲敲門,果然有三四個女道士出來迎接,都很整潔漂亮。其中一個最年輕的,真是絕代佳人,無與倫比。真生一見鍾情,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那少女手托香腮,只是看著別處。女道士們都去煮茶、找茶碗去了。真生乘機問少女的姓名,少女回答說:“叫雲棲,姓陳。”真生開玩笑說:“太巧了!我正好姓潘。”雲棲聽了,羞紅了臉頰,低下頭默默不語,接著起身走了。不一會兒,女道士們煮了茶來,又端上水果,各自介紹了自己的姓名。一個叫白雲深,三十多歲;一個叫盛雲眠,二十來歲;另一個叫梁雲棟,二十四五,卻是師妹。只是陳雲棲沒來。真生心中悵惘,便問雲棲哪去了。白雲深說:“這丫頭怕生人。”真生便起身告辭。白雲深極力挽留,真生不聽,走出門去。白雲深說:“如想見雲棲,明 天可再來。”
真生回去後,非常想念陳雲棲。第二天,又去呂祖庵拜訪。女道士們都在,惟獨不見陳雲棲,真生也不好馬上便問。女道士們擺下飯菜,留真生吃飯。真生極力推辭,道士們不聽。白雲深掰開一塊餅,又塞給他一雙筷子,殷勤地勸著。吃完飯,真生說:“雲棲在哪裡?”回答說:“她自己會來的。”過了很久,天已晚了,真生想回去。白雲深拉住他的胳膊,說:“再待會兒,我去把那丫頭捉來見你!”真生便不走了。一會兒,白雲深挑著燈籠,擺上酒菜,這時盛雲眠也走了。酒過數巡,真生推辭說醉了。白雲深說:“喝三杯,雲棲就出來了。”真生便喝了三杯。梁雲棟也以此要挾,真生又喝了三杯。喝完,倒扣過酒杯,告辭要走。白雲深看著梁雲棟說:“咱倆的面子小,不能勸客人多喝點。你去拖陳丫頭來,就說潘郎等妙常已經很久了!”梁雲棟離去,不一會兒又回來了,說:“雲棲不來!”真生想走,但夜已深,便假裝醉了,仰面睡下。白、梁二人替他脫光了衣服,輪番湊上去行淫。真生終夜不堪騷擾,天剛亮,便立即走了。此後,一連好幾天,不敢再去呂祖庵。但心裡仍念念不忘雲棲,只好不時在呂祖庵附近探視雲棲的行蹤。
一天,天已黑了。真生見白雲深跟著一個少年男子走了,非常高興。他不太怕梁雲棟,便急忙去敲門;盛雲眠答應著出來開了門,真生一問,梁雲棟也出去沒回來,便問雲棲在不在。盛雲眠領著他又進入一個小院,呼喚說:“雲棲,來客人了!”只見雲棲的房門“砰”地一聲關上了。盛雲眠笑著說:“關門了!”真生站在窗外,像有話要說,盛雲眠便走了。雲棲隔著窗對真生說:“她們拿我作釣餌,在釣你上鉤呢!你再來,性命難保!我雖然不能守一輩子清規,可也不敢喪盡廉恥。我想得到一個真正像潘郎那樣的人侍奉他!”真生髮誓要跟她白頭到老,雲棲說:“我師傅撫養我很不容易,你如果真的愛我,就用二十兩銀子贖我出去。我等你三年。如指望跟我幽會偷情,絕對辦不到!”真生答應了。正想再傾吐心曲,盛雲眠又來了。真生只得跟著她出去,告辭回去了。心中惆悵,想再想方設法,親眼看看雲棲,正巧老家來人,告訴他父親病危。真生連夜奔回。不久,真舉人便去世了。臧夫人家教很嚴,真生不敢讓母親知道自己的心事,只是減扣自己的花銷,天天攢錢。有來提親的,真生就以給父親服孝為由推辭。母親不聽,真生婉轉地告訴母親說:“上次在黃岡,外祖母想給我提一個姓陳的姑娘,我很願意。因為家中遭了這次變故,跟黃岡久不通音訊,很久沒再去問這事了。等我再去一趟,如這事不成,再聽憑母親吩咐!”臧夫人答應了。真生便攜帶著自己的積蓄上了路。
到了黃岡,真生徑直去了呂祖庵。只見院宇頹敗,一片荒涼,跟原先大不相同。真生慢慢走進去,見只有一個老尼姑正在做飯,真生便上前詢問。老尼姑說:“前 年老道士死了,‘四雲’早已散了。”真生問:“到哪裡去了?”回答說:“雲深、雲棟跟惡少走了;雲棲聽說寄住在郡北;雲眠不知下落。”真生聽了,悲嘆不已。便又趕到郡北,碰到廟觀就打聽,卻沒有一點雲棲的蹤跡。真生只得惆悵地返回家,騙母親說:“舅父說:陳老翁到岳州去了,等他回來,就派僕人來告知。”半年後臧夫人回娘家探親,問母親這件事,她母親卻茫然不知。臧夫人大怒,知道兒子在撒謊。臧老太太卻懷疑外甥孫子跟他舅父有商量,只是沒告訴自己。幸虧真生的舅父出了遠門,沒法對證。
臧夫人到蓮峰燒香還願,在山下住宿。睡下後,店主人又來敲門,送進來一個女道士,同宿一屋。女道士自稱叫“陳雲棲”,聽臧夫人說家是夷陵的,雲棲就搬過座位,挨著夫人講訴起自己的坎坷遭遇,言詞神情悲傷悽惻。最後又說:“我有個姓潘的表兄,跟夫人是同一個地方的。麻煩夫人托您的子侄們去告訴他,就說我現 在暫住在棲鶴觀師叔王道成處,天天受苦,度日如年,讓他早點來看看我。不然恐怕錯過這個機會,以後就難以見面了。”臧夫人詢問潘生的名字,雲棲卻不知道,只是說:“他既然在學宮讀書,那些秀才們一定聽說過他。”第二天,天還沒亮,雲棲早早告辭,又再三囑咐臧夫人不要忘了。
臧夫人回家,跟兒子提起這事。真生跪在地上說:“實話告訴母親:那個潘生,就是兒子!”臧夫人問知緣故,大怒地說:“不肖之子!在尼姑觀行淫,以女道士為妻,傳出去還有什麼臉見親戚朋友!”真生耷拉著腦袋,一句話不敢說。正好真生要到郡城考試,便偷偷地租了船去訪王道成。趕到棲鶴觀,得知雲棲已於半月前出遊,一去不回。真生回到家中,鬱鬱不樂,接著便病了。
正趕上真生的外祖母去世了。臧夫人回去奔喪。出殯後回家的路上迷了路,來到一個姓京的人家,一打聽,還是自己的族妹家。京家請臧夫人進屋。臧夫人見到堂屋內有個少女,約十八九歲,長得秀雅無比,真是從沒見過這樣漂亮的少女。臧夫人常想找個美麗的兒媳,好安慰兒子,見了這個少女,不禁心動,便打聽她的情況。族妹說:“這是王家的女兒,京家的外甥女。雙親都已去世,暫時寄居在這裡。”臧夫人問:“婆家是哪裡?”族妹回答說:“還沒有。”臧夫人握著那少女的手跟她說了幾句話,見她神情嬌婉,心中更加高興。便在京家住了一晚,私下把自己的意思告訴了族妹。族妹說:“這事很好。只是這姑娘自視很高;不然,怎會拖到現 在還沒婆家。容我慢慢和她商量。”臧夫人叫過少女同床而睡,二人又說又笑,十分高興。少女自願認臧夫人為母,夫人歡喜,請她同去荊州。少女更加高興。
第二天,臧夫人帶著少女同船返回。到家後,真生仍然臥病在床。母親想安慰安慰他,讓丫鬟悄悄地去告訴他說:“夫人給公子帶了個美人來!”真生不信,趴在窗子上往外瞅了瞅,果然見一個少女,生得比雲棲還要美麗十分。心中想道:三年之約已經過去,既然出遊一去不返,肯定有了新意中人。現 在得到這樣一個美人,倒也足慰平生。於是喜笑顏開,病也好像一下子好了。母親招呼真生和少女見過面,真生便出去了。臧夫人對少女說:“你知道我讓你一同來的意思嗎?”少女微笑著說:“我已經知道了。但我之所以願意一同來的本意,母親卻不知道。我小的時候和夷陵人潘生訂了親。後來音訊隔絕,想必他早已另娶。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們就做婆媳;不然,我們仍然做母女。”臧夫人說:“既然早有婚約,當然不能勉強。只是前些年我在五祖山時,就有個女道士打聽潘生;現 在又是潘生,可夷陵的世族大家並沒有姓潘的。”少女驚訝地問:“那次在蓮峰下住宿的,是母親嗎?打聽潘生的那個女道士就是我啊!”臧夫人恍然大悟,笑著說:“如是這樣,那么潘生早就在這裡了!”少女問:“在哪裡?”夫人命丫鬟領著她去問真生。真生大驚,問:“你是雲棲?”少女問:“你怎么知道的?”真生講了實情,說當初冒姓潘是跟她開了個玩笑。少婦知道“潘生”就是真生,害羞地不說話了,忙回去告訴了夫人。夫人問道:“你怎么又姓了王呢?”雲棲回答說:“我本姓王。我的師傅很喜歡我,認了我作女兒,我便改姓了師傅的姓。”臧夫人也很高興,擇了吉日為兒子和雲棲成了親。
原來,雲棲和雲眠當初都去投奔了王道成。因為王道成住處狹窄,雲眠便又去了漢口。雲棲嬌弱,不能勞作,又害羞再去當道士,王道成很不耐煩。正好碰上親戚京氏去黃岡,雲棲哭著講了自己的遭遇,京氏便帶著她一同回了家,讓她換下道士的服裝還了俗。因為要給她向大戶人家提親,所以忌諱提起她當過道士。但是有來提親的,雲棲都不願意。舅父、舅母摸不透她的心思,心裡十分厭煩她。由於這次偶然的機會,雲棲得以跟臧夫人回到夷陵,最終找到自己的歸宿,她如釋重負。成親後,真生和雲棲各自述說了自己的遭遇,都歡喜得流下了眼淚。雲棲為人孝順勤謹,臧夫人非常愛憐她。但云棲喜好的是彈琴下棋,不會料理家務,臧夫人很感憂愁。
一個多月後.臧夫人讓真生夫妻倆去京氏家拜訪。兩人住了幾天才往回走。船行江中,見另一隻船很快地駛過,船上有個女道士。靠近一看,原來是雲眠!雲眠惟獨和雲棲要好。雲棲見了她非常高興,讓她到自己船上來,二人相對心酸。雲棲問:“你要到哪裡去?”盛雲眠說:“很久以來,我一直想著你,特地去棲鶴觀尋找;聽說你又去投奔京氏舅舅了,我所以要去黃岡,想去探望你,竟不知你跟意中人已經團聚!現 在看你像仙女一樣,只剩我一人到處漂泊,真不知何時算了?”說著,淚流不止。雲棲想出一個主意:讓雲眠換下道士裝,假稱是自己的姐姐,將她先帶回家中陪伴夫人,再慢慢尋找個好丈夫。盛雲眠聽從了。
回家後,雲棲先去稟報過夫人自己的姐姐來了,盛雲眠才進家。只見她舉止端莊,有大家風度,言談笑語,老練世故。臧夫人守寡已很久,很感苦寂,見了盛雲眠,非常高興,惟恐她馬上就走了。第二天,雲眠早早就起來,替夫人操勞,不把自己看作是客人。母親更加歡喜,心中便暗想再為兒子娶了盛雲眠,以掩飾兒媳的道士身份——她卻不知道雲眠也是道士。臧夫人儘管有了這心思,但還沒敢直接說。一天,臧夫人忽然想起忘了一件事沒做,急忙問時,雲眠早已給辦妥了。夫人便對雲棲說:“即使長得像畫上的人,但不會治家,又有什麼用?新媳婦能像你姐姐這佯,我就不用擔憂了。”夫人不知雲棲也早就有這個心思了,只是怕母親嗔怪,沒敢說。聽了母親這樣說,便笑著回答說:“母親既然喜愛她,我想效法女英、娥皇二女同侍大舜的故事,怎么樣?”母親沒說話,笑了笑。雲棲退下,告訴真生說:“老母已經點頭了!”於是另準備了一間乾淨屋子,雲棲又去對雲眠說:“過去我們在觀中同床共宿時,姐姐曾說:‘只要能得到一個親愛知己的人,我們兩人共同服侍他。’你還記得嗎?”雲眠聽了,不覺雙眼蒙上了淚光,說:“我所謂的親愛之人,不指別的:過去我天天勞作,並無一人知道我的甘苦;幾天來,我不過稍操勞了一下,就煩老母掛念體恤,這一冷一暖,我怎能不明白!如果不下逐客令攆我走,能讓我長伴老母,我便很滿足了,並不敢希望能實現過去說過的話。”雲棲告訴了母親,母親便命姐妹倆焚香發誓,永不後悔。接著就讓真生和雲眠行了夫婦禮。同床時,雲眠告訴真生說:“我是二十三歲的老處女。”真生還不太相信。既而下紅沾濕了褥子,真生才大感驚奇。盛雲眠說:“我之所以想找個丈夫,並不是耐不得女尼觀中的寂寞;實在是因為拿自己的清白身子,像妓女一樣應酬客人,令人不能忍受!我借和你這一次歡會,以明確我是屬於你的人。今後我只願代你服侍老母,料理家務。像那閨房之樂,請你跟別的人一塊去探討。”三天后,雲眠便抱著被子去找老母,讓她回去也不回。雲棲便早早地到母親處占了她的床,雲眠迫不得已,只得跟真生去睡。從此,隔兩三天,兩人就更換一次。
臧夫人本來很會下棋,自從守了寡,便沒心思再下了。盛雲眠來了後,一切家務都料理得井井有條。夫人白天沒事,常常和雲棲下棋;晚上就挑燈品茶,聽兩個兒媳婦彈彈琴,到半夜才散。常常對人說:“孩子的父親活著時,我都沒現 在這么快活!”盛雲眠掌管帳簿和錢財,每次記完帳,都要報告老母。老母懷疑地說:“你們姐妹倆都說自小就成了孤兒,那么記帳、彈琴都是跟誰學的?”雲眠實說了自己的道士身分,母親也笑著說:“起初我不想給兒子娶個女道士,現 在竟娶了兩個!”忽然想起兒子小時算的卦,才相信命中注定,運數難逃。
後來,真生又去考了次試,仍沒考中。夫人說:“我們家雖不富裕,也有薄田三百畝。多虧雲眠經營料理,生活越來越好過。兒只管在我膝下,領著兩個媳婦跟我共樂,不願意你去求什麼富貴!”真生聽從了。後來,雲眠生了一個兒子,一個女兒;雲棲生了三男一女。母親八十多歲時才去世,這時孫子都成了秀才,其中長孫是雲眠生的,已經考中了舉人。
作品評價
紀曉嵐:“才子之筆,莫逮萬一。”馮鎮巒《讀聊齋雜說》:“聊齋非獨文筆之佳,獨有千古,第一議論醇正,準情酌理,毫無可駁。如名儒講學,如老僧談禪,如鄉曲長者讀誦勸世文,觀之實有益於身心,警戒頑愚。至說到忠孝節義,令人雪涕,令人猛醒,更為有關世教之書。” 陳廷機《聊齋志異》序:“亦以空前絕後之作,使唐人見之,自當把臂入林,後來作者,宜其擱筆耳。”魯迅評論《聊齋志異》:“《聊齋志異》雖亦如當時同類之書,不外記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然描寫委曲,敘次井然,用傳奇法,而以志怪。變幻之狀,如在目 前;又或易調該弦,別敘崎人異行,出於幻滅,頓入人間;偶敘瑣聞,亦多簡潔,故讀者耳目,為之一新。……明末志怪群書,大抵簡略,又多荒誕不情;《聊齋志異》獨於詳盡之處,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是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而又偶見鶻突,知復非人。”
作者簡介
蒲松齡(1640~1715 年),清代傑出的文學家,字留仙,一字劍臣,別號柳泉居士,世稱聊齋先生,山東淄川(今山東淄博市)人。蒲松齡一生熱衷功名,醉心科舉,但他除了十九歲時應童子試曾連續考中縣、府、道三個第一,補博士弟子員外,以後屢受挫折,一直鬱郁不得志。他一面教書,一面應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歲時才援例出貢,補了個歲貢生,四年後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齡對當時政治的黑暗和科舉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認識。生活的貧困使他對廣大勞動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體會。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寫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齋志異》外,還有《聊齋文集》和《詩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