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轉調二郎神
悶來無那,暗數盡、殘更不寐。念楚館香車,吳溪蘭棹,多少愁雲恨水。陣陣迴風吹雪霰,更旅雁、一聲沙際。想靜擁孤衾,頻挑寒灺,數行珠淚。
凝睇。傍人笑我,終朝如醉。便錦織回鸞,素傳雙鯉,難寫衷腸密意。綠鬢點霜,玉肌消雪,兩處十分憔悴。爭忍見、舊時娟娟素月,照人千里。
作者
張孝祥
(1132-1170)南宋著名詞人、書法家。字安國,號於湖居士,歷陽烏江(今安徽和縣東北)人。紹興二十四年甲戌狀元。因廷試第一,居秦檜孫秦塤之上,登第後即上書為岳飛叫屈,秦檜指使黨羽誣其謀反,將其父子投入監獄,秦檜死後獲釋。歷任校書郎兼國史實錄院校勘、權中書舍人、撫州知州、建康留守等職。其詞風格豪邁。在建康任上所作《六州歌頭》,慷慨激昂,力主抗金的大臣張浚為之感動罷席。有《於湖居士文集》。
賞析
這是一首懷人詞。在《於湖居士文集》里,次於《雨中花慢》、《二郎神》之後,應是長子同之北返後,孝祥懷念李氏而作。時在公元1167年(乾道六年)的冬季。
詞以直抒胸臆開句。一個“悶”字,點明此時心情,統攝全篇。“無那(nuò)”,猶無可奈何也。“暗數盡”句,一夜之淒迷境況如猶在眼前。“念楚館香車”句,回憶當年愛情生活,寫出“悶”之根源。楚館、吳溪,指江南昔日曾游之處。香車蘭棹,賞心樂目,皆與李氏共之。然而好景不長。少年的風流韻事,轉眼都成為愁雲恨水。他們由於社會環境所迫,不得不分居兩地。“雖富貴,忍棄平生荊布!”(《念奴嬌》)可見孝祥當時矛盾和痛苦的心情。“多少愁雲恨水!”乃是詞人十幾年來鬱結心中的愁悶和悔恨的傾吐。多少辛酸往事,只有兩心暗知,如此點到即止,正說明其不堪回首,難以盡言。“陣陣迴風”兩句,描寫自己當前處境之淒涼。時近嚴冬,寒夜蕭條,但聞朔風吹霰,呼嘯迴旋;旅雁宵驚,哀鳴沙際。兩句看似寫景,實則以景襯情。孝祥起知潭州,原非所願。曾奏請“於江淮間易一小郡”。他自比為南來的北雁,從一“旅”字可略見其當日心情。如此風雪之夜,由追憶曩昔歡娛更進而遙念李氏此時之孤寂痛苦:“想靜擁孤衾,頻挑寒灺(xiè,燈花、燭燼),數行珠淚”,一句話,也是“孤燈挑盡未成眠”吧?寫想像中的思婦獨處,本由已之處境所生,卻反憐惜他人,可見其愛之深,其思之切。
詞的下闋,開始轉用思婦口吻。“凝睇”二字,承上啟下,與“傍人笑我,終朝如醉”互為照應,其意味與柳永的“故人千里,竟日空凝睇”(《訴衷情近》)基本相同。“便錦織回鸞”句,用竇滔妻織錦為迴文詩以寄其夫的故事,易“文”為“鸞”,取其與下句“鯉”字對仗更工;鸞鳳一類字,尤常用於情人之間。從用典上也可證明此詞確係懷念李氏之作。“素傳雙鯉”,源出古樂府《飲馬長城窟行》,本是常用典,在這裡卻有言外之意。孝祥與李氏為避外人閒話,諒少有書信往來。著一個“便”字,已道出其中苦衷,此時即便能這么做,也無法盡“衷腸密意”了,因為,這畢竟是積累了十幾年感情上的欠債!接著,詞人又合寫雙方:一個是“綠鬢點霜”,一個是“玉肌消雪”,彼此都才三十幾歲,年未老而人先衰。這正是感情長期受折磨所產生的必然結果。“十分”,見憔悴程度之深,語帶隱痛。最後說“爭忍見、舊時娟娟素月,照人千里”,乍看像是寫月,與雪夜情景相背,倘理解作者此時激情馳騁,不受時間空間的局限,則又覺得在情理之中。處此風雪寒宵,自會令人悶損。若在月明之夜,又當如何呢?“美人邁兮音塵闕,隔千里兮共明月”(謝莊《月賦》),見月如見人,還是不能聊以自慰的。舊時明月相照,無論在楚館,還是吳溪,月好人亦好。此時卻不同了,月兒依舊,而人已兩鬢斑白,玉肌消損,無復有樂。觸景生情,倍添離恨。寫月亦即寫人,“娟娟素月”,是李氏少年風采的再現,而此時山川遠隔,又怎忍見此時月色,千里相照呢?全詞如此作結,自然是情思飄逸,有悠然不盡之妙。反覆吟唱此詞,深覺作者神馳千里,而筆觸甚細。
他高展藝術想像的翅膀,在廣闊的時空背景上自由飛翔。去懸揣對方心理,構想不同環境下的人物心態,都能曲盡其妙。在章法上,上片主要寫自己,下片側重李氏。但每片中又曾涉及雙方,或單寫,或並列。
把情與景、人與事,往日與當前、追憶與構想等等,組織融合起來。轉折較大處便運用“念”、“想”、“便”及“爭忍見”等領頭字句,層次分明,更增詞情靈活之美。還有一點應該指出,即作者在懷念李氏其他幾首詞中,多有重圓、再見的希望。不僅早期的兩首《木蘭花慢》里有“鸞鑑分收”、“斷魂雙鶩南州”及“擬把菱花一半,試尋高價皇州”等句;比這首詞早幾個月寫的《雨中花慢》還說:“猶自待、青鸞傳信,烏鵲成橋”。只有此首不再提及,可能作者已經感覺到那些都是不切實際的想法。“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晏殊《玉樓春》詞句)。孝祥卒於乾道五年夏秋之際,距作此詞時間不及兩年,這可能是他最後一首懷念李氏的作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