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贈兄秀才從軍
良馬既閒,麗服有暉。
左攬繁弱,右接忘歸。
風馳電逝,躡景追飛。
凌厲中原,顧盼生姿。
作品鑑賞
“秀才”是漢魏時薦舉科目之一,地位比較高,人數也不多,與明清時把州縣學府中的生員稱為秀才,情況不同。嵇康之兄嵇喜曾舉秀才。他去從軍,嵇康寫了一組(十八首)詩贈他,便以“秀才”為代稱。此處所選為第九首,是其中最著名的。
嵇喜的為人,據史書所載,頗有些俗氣。所以他去看阮籍,遭到一頓白眼。後來嵇康挾琴攜酒而往,阮籍才高興,以“青眼”相待。但在嵇康的贈詩中,卻寫得嵇喜十分脫俗瀟灑,有人因此對嵇康加以譏刺。這是呆板的讀詩方法。詩是寫給嵇喜的,當然有稱頌他的意思,但詩終究又是一種藝術創造,這二首詩中的人物形象,其實是理想化了的,更多地帶有作者自身的痕跡,表現著作者對某種人生境界的嚮往。就是說,這詩有雙重意義,而後一種意義更為重要。
要理解這首詩,需要對魏晉時期的社會風氣,尤其是所謂“魏晉風度”有所了解。魏晉的士族文人,普遍信奉老莊哲學,他們認為,現實社會中的一切現象,都是短暫的、變幻不定的,人若陷落在這些現象(如功名榮利、道德禮義等等)中,便失去真性,變得卑瑣可笑。只有追求宇宙的大道,才能達到崇高的人生境界。從這一哲學基點出發,他們重視人的個性的自由發展,反對社會倫理規範的約束。他們評價人物,注重於內在的智慧、高尚的氣質,以及由此表現出來的脫俗的言談舉止,乃至漂亮的外貌。總之,魏晉風度,是自由精神、人格美、漂亮的儀態的結合。嵇康本是魏晉風度的代表人物,是當代人推崇和效仿的對象。他的詩歌中的理想化人物,當然打上了時代的印記。所以,這首詩,實際是魏晉風度的寫照,僅作為普通應酬之作來看,是太可惜了。
這第九首詩,從表層上說,是想像嵇喜從軍以後戎馬騎射的生活。但藉此,寫出了一種縱橫馳騁、自由無羈的人生境界。詩中描繪的場面和人物,具有象徵意味。
通常嵇康的詩不太講究技巧,這首同樣,結構平穩,無甚特異處。前四句,是靜態的描寫,從幾個側面勾出主人公的特徵:他騎一匹訓練有素的駿馬,穿一身鮮麗生暉的衣服,左手持弓(“繁弱”,古之良弓),右手搭箭(“忘歸”,古之良箭)。四句構成一個畫面。雖不是直接寫人,乘騎、服飾、器物,已經襯托出人物身份的高貴和氣度的不凡。
馬在這首詩中具有重要意義,是完成人物形象塑造的憑藉。作者寫這馬“良”而“閒”(本義是熟練),表明這匹駿馬並不是難以羈勒、可能失去控制的烈馬,這樣寫是有意暗示主人的一切意志都能得到充分的實現。
後四句轉入動態的描寫:主人公縱馬賓士,如迅風,如閃電,緊隨掠過的影子追逐天上的飛鳥(“景”同“影”,“飛”指飛鳥),奮行在廣大的平原上。這裡使用一連串表示動作迅急的辭彙、一連串的比喻、形容,強烈地特出主人公縱馬如飛的形象,要達到一種特殊的效果。詩是作用於讀者的感性活動的。人們讀著這樣的詩,腦海里浮現出詩所描繪的場面,不自覺地似乎同詩中人物一齊凌厲賓士,自然而然產生一種快感——超越限制、獲得充分自由的快感。其實,現代人駕駛摩托、賽車,常常也是追求這樣的快感。所以在西方影片中,經常出現汽車狂馳的場面。但是,如風如電的賓士,因為唯恐失控,很容易帶來緊張感,這樣人就是被動的,仍舊是不自由的了。所以作者又加上穩定感。首句“良馬既閒”的“閒”字,已經埋下伏筆,末句“顧盼生姿”,加以展開:主人公一路急馳,卻是輕鬆閒逸,左顧右盼,風姿佳美。人生至此,真是如意舒展、毫無壓迫,毫無滯塞,這是很美的境界。
迅急所產生的快感和閒逸所產生的穩定感,本來是對立的東西,嵇康卻借著馬把兩者統一起來了。只有高明的騎士坐在駿馬上,才可能是既迅急而又閒逸的。這一形象最能表現人的充分自由和充分主動。延伸開來說,魏晉名士都喜歡臨大事而從容不驚的態度。謝安身為宰相,當國家命運繫於一舉的淝水大戰正在激烈進行之際,卻在家裡跟客人下圍棋。不是他不關心國事(謝安是這場戰事的決策人),而是一旦緊張失態,就不夠瀟灑,不夠風度了。這跟嵇康所寫的騎射場面,從人生境界上說,是相通的。所以這詩不僅是寫嵇喜。何況,嵇喜是個文士,能不能騎快馬還是個問題。
嵇康是一位思想深邃的哲學家,寫詩則非其所長,往往議論太多,陷於枯澀。但這首詩卻沒有上述的毛病(至少不嚴重),詩中的形象稱得上鮮明生動。人物凌厲奔飛而閒逸自由,具有詩歌特有的感染力。所謂“魏晉風度”,頗有些微妙,不易講清楚,在這首詩里,至少是寫出了一些特徵,值得仔細一讀。
作者簡介
嵇康
(223-263)三國時魏末文學家、思想家與音樂家,魏晉玄學的代表人物之一。善於音律,創作有《長清》《短清》《長側》《短側》,合稱“嵇氏四弄”,與東漢的“蔡氏五弄”合稱“九弄”。其留下的“廣陵絕響”的典故被後世傳為佳話,《廣陵散》更是成為十大古琴曲之一。文學創作主要是詩歌和散文。詩今存50餘首,以四言詩為多,占一半以上。散文《聲無哀樂論》《與山巨源絕交書》《琴賦》《養生論》等是千秋相傳的名篇。《隋書·經籍志》著錄有集13卷,已散失,僅存10卷本;明人刻有《嵇中散集》;魯迅輯校《嵇康集》,收入《魯迅全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