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蒼蠅
我們說愛,
愛一切眾生;
但是我——卻覺得不能全愛。
我能愛狼和大蛇,
能愛在林野背景里的豬。
我不能愛那蒼蠅。
我憎惡他們,我詛咒他們。
大小一切的蒼蠅們,
美和生命的破壞者,
中國人的好朋友的蒼蠅們啊!
我詛咒你的全滅,
用了人力以外的,
最黑最黑的魔術的力。
創作背景
這首詩是1920年4月18日,周作人在山本醫院住院時寫下的。周作人的這首詩與日本作家千家元麿的同名作《蒼蠅》雖然在內容和詩情上截然不同,但是不得不說周作人的這首詩是受日本作家千家元麿的啟發而創作的。
文學賞析
周作人一向承認他身上藏著兩個鬼:流氓鬼和紳士鬼。所謂“流氓”,指的是他敢於同封建傳統思想搗亂,反抗現有的社會秩序;所謂“紳士”,可以說是中國傳統士大夫文化在他身上的復生,使他逐漸生成清閒、平和與冷漠的心境。三十年代以後的周作人的作品,多以紳士氣為代表風格,然而在五四初期,他卻實在是凌厲浮躁,叱吒風雲過一陣子的,那些充滿流氓氣的作品便是證明。
《蒼蠅》正是這樣一首好鬥的流氓氣作品。寫這首詩的時候,詩人因病住院,心境多少有些浮躁,他從詛咒開始,開宗明義地宣告了與蒼蠅不共戴天的仇恨。這種態度自然與講究博愛的謙謙君子風度相牴觸,故而他率先排列出狼、大蛇和林里的豬為例,表明自己並非不寬厚——以狼之兇殘、蛇之陰毒和野豬之貪婪,已經夠得上但丁筆下的獅、豹、狼的形象了,但作者以為尚且可以去愛,唯獨蒼蠅不僅是不能施之於愛,而且還要“用了人力以外的,最黑最黑的魔術的力”來詛咒它的滅亡。這種堅決的不妥協立場,倒是與魯迅在《二十四孝圖》中對反對白話者的強烈詛咒相近似。
從表面上看,詩人恨蒼蠅只是因為接受了科學的洗禮,知道它能夠傳染病菌,因此對這種飛蟲有著惡感。其實在詩的後半部分,隱隱地流露出他真正的攻擊目標。當他詛咒蒼蠅為“美和生命的破壞者”時,還可以理解為詩人病中的憤世嫉俗心情,然而緊接著一句:“中國人的好朋友的蒼蠅啊”,則點出了蒼蠅作為愚昧、落後、不文明的社會環境的產物,他已經把蒼蠅視作為中國舊文化的代表者了。唯有把蒼蠅放在這樣一個文化背景下,我們才能真正地把握詩人的那種激憤之情,也才能理解周氏兄弟在新文學初期同享盛名的原因所在。
無論在中國還是在西方,古典文人對蒼蠅似乎都無惡感,歌之詠之者甚多,日本俳句詩人小林一茶甚至在詩中呼道:“不要打哪,蒼蠅搓他的手,人大他的腳呢”,頗有溫馨的感情色彩。周作人終究是博學,對於這些詠蠅的文學作品亦是了如指掌,當他讀著這一句詩時,常常會想起自己的詩而覺得慚愧,以為自己的心情總不能達到那爐火純青的一步——當周作人把這些心境寫進文章里時,已是1924年了,比寫《蒼蠅》遲了整整三年,由此也表明他身上的紳士氣已經抬頭,並終將要戰勝他的流氓氣。
名家點評
近代文學史家趙景深《周作人的詩》:“愛人愛已,實有相互的關係。道德的範圍人心,不過要人保持相互間的道德而已。我愛人為的是想人愛我;我若不愛人,也就不要希望人來愛我了;人人都想人愛我,便都要去愛人,因之就可以變成互相愛而大同的愛了。愛人沒有別的目的,這是騙人的話,聰明人決不信的。從《蒼蠅》里看,他能愛狼和大蛇,也能愛林野背景里的豬,卻不能愛蒼蠅,大約也是因為蒼蠅和他有相互的關係,如他不愛我,我便無法愛他了吧?狼蛇和豬,不和他常見,雖是有可恨的地方,沒有擾害他,他也就將他們寬恕了。”
新詩史家沈用大《中國新詩史(1918-1949)》:“詩中‘中國人的好朋友’這個定語,這樣令人討厭的東西怎么就成了‘中國人的好朋友呢?’真是微言大義!”
魯迅研究專家倪墨炎《苦雨齋主人周作人》:這首詩表明人道主義者周作人,在尋路中陷入思想彷徨的境地,但仍然是愛憎分明的。
作者簡介
周作人(1885~1967年),原名櫆壽(後改為奎綬),字星杓,又名啟明、啟孟等,號知堂、藥堂等,浙江紹興人。是魯迅(周樹人)之弟,周建人之兄。中國現代著名散文家、文學理論家、評論家、詩人、翻譯家、思想家,中國民俗學開拓人,新文化運動的傑出代表。新文化運動中是《新青年》的重要同人作者,並曾任“新潮社”主任編輯。“五四運動”之後,與鄭振鐸、沈雁冰、葉紹鈞、許地山等人發起成立“文學研究會”;並與魯迅、林語堂、孫伏園等創辦《語絲》周刊,任主編和主要撰稿人。曾經擔任北平世界語學會會長。著有《周作人散文全集》《知堂書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