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學萬思默先生廷言
萬廷言字以忠,號思默,南昌之東溪人。父虞愷,刑部侍郎。受業於陽明先生,登進士第。歷禮部郎官,出為提學僉事。罷官歸,杜門三十餘年,匿跡韜光,研幾極深。念菴之學得先生而傳。先生自序為學云:“弱冠即知收拾此心,甚苦思,強難息,一意靜坐,稍覺此中恰好有箇自歇處,如猿猴得宿,漸可柔馴,頗為自喜。一日讀《易》石蓮洞,至‘艮思不出位’,恍有契證。請於念菴師,師甚肯之。入仕後,交遊頗廣,聞見議論遂雜,心淺力浮,漸為搖眩,商度於動靜寂感之間,參訂於空覺有無之辨,上下沉掉,擬議安排,幾二十年。
時有解悟,見謂弘深,反之自心,終苦起滅,未有寧帖處。心源未淨,一切皆浮,幸得還山,益復杜門靜攝,默識自心。久之,一種浮妄鬧熱習心,忽爾銷落,覺此中有箇正思,惟隱隱寓吾形氣,若思若無思,洞徹淵澄,廓然邊際,敻與常念不同,日用動靜初不相離,自是精神歸併在此。漸覺氣靜神恬,耳目各歸其所,頗有天清地寧, 然太和氣象,化化生生,機皆在我。真如遊子還故鄉,草樹風皆為佳境矣。”先生深於《易》,三百八十四爻,無非心體之流行,不著爻象,而又不離爻象。自來說《易》者,程《傳》而外,未之或見也。蓋深見乾元至善之體,融結為孩提之愛敬,若先生始可謂之知性矣。
萬思默約語
人於事上應得去,是才未必是學。須應酬語默聲色形氣之外,於自心有箇見處,時時向此凝攝,常若無事,然一切事從此應付,一一合節,始是學。心者,人之神明,所以為天地萬物萬事之主,雖無物,未嘗一息不與物應酬,故曰“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但其感處常寂,至無而有,甚微甚深,不可測度,必極潛極退藏,庶其可見。眾人心常浮動隨物,祗在事上安泊,舍事如胡孫失樹,無時寧息,以事實心,蔽塞天竅,何由見得此體?是以雜念紛紛,全無歸泊,心源不淨,一切皆浮。雖向好事,亦是意氣意見,總屬才質耳,與真正性命,生幾感通流行,了無相干,安得為學!
自人生而靜以上,至日用見前渾成一片,無分天人。
《坤》者《乾》之用,不《坤》則非《乾》,故用九貴“無首”。《坤》初惡“堅冰”,夫資生之後,形分神發,類誘知開,陽亢陰凝,隨才各異,不能皆順《乾》為用,於是必有保合太和之功。蓋《坤》在人是意,意動處必有物,物必有類,朋類相引,意便有著重處,便是陰凝。是“堅冰”亦是有首。失卻《乾》陽本色,所謂先迷失道也。所以聖人於意動微處,謹“履霜”之漸,收斂精神,時時退藏齋戒,務以一陽為主,消蝕意中一點陰凝習氣。喪類從《乾》,使合中和,所謂後順得常也。到德不孤;不疑所行,方是“黃裳元吉”。
堯、舜兢業,文王小心,孔子一切有所不敢,不如此則非《乾》。《乾》所謂以誠敬存之也,故學者先須識得乾元本體,方有頭腦。蓋《坤》以乾元為主,元是生理,須時時有天地變化草木蕃意思,以此意自存,始不失乾元太始氣象。故曰“直方大,不習無不利”。夫不習即不學不慮,是自然的。如耳聰目明,手持足行,孩提啼笑愛敬,何嘗習來?自與天地變化,同其妙用。若待一一習得,能做幾多事業?動手便滯,只區區形局中一物而已。故說敬必如明道所云:“勿忘勿助,未嘗致纖毫之力”,方是合本體功夫,不似後儒拘滯於形局也。
誠意功夫,只好惡不自欺其知耳。要不自欺其知,依舊在知上討分曉,故曰“必慎其獨”。獨是知體靈然不昧處,雖絕無聲臭,然是非一些瞞他不得,自寂然自照,不與物對,故謂之獨。須此處奉為嚴君,一好一惡皆敬依著他,方是慎。
小人一節,或雲自欺之蔽。不然,此正見他不受欺,人欺蔽他不得,所以可畏,不容不慎。蓋此中全是天命至精,人為一毫污染不上,縱如何欺蔽,必要出頭。緣他從天得來,純清絕點,萬古獨真,誰欺得他?如別教有雲,丈夫食少金剛,終竟不消,要穿出身外。何以故?金剛不與身中雜穢同止,故所以小人見君子,便厭然欲掩其不善,便肺肝如見。此厭此見,豈小人所欲?正是他實有此件在中,務穿過諸不善欺瞞處,由不得小人,必要形將出來,決不肯與不善共住,故謂之誠。誠則必形,所以至嚴可畏,意從此動,方謂之誠意,故君子必慎其獨。若是由人欺蔽得,何嚴之有?
或謂:“致良知於事事物物,就用說知止,就是心止處,說似有不同。”曰:“體用原是一心,物我皆同此止,未有心止物不得所止,亦未有物得所止心不止者。如處事一有不當,則人情不安,是物失所止,自心亦便有悔吝不安處,是吾心亦失所止。須一一停當合天則,人己俱安,各得所止,方謂之止,非謂我一人能獨止也。此正是致良知於事事物物也。致良知於事事物物,即所謂知止也,故知止致知是一箇功夫。”
平天下“平”字最妙,深味之,令人當下恬然,有與天地萬物同止其所氣象。一道清冷,萬古常寂,學者須見此氣象,格致誠正與修齊治,皆行所無事,不作頗僻,不落有所,人人孝弟慈,便人人定靜安,浪靜風恬,廓然無事,總一箇至善境界,所謂安汝止也,何等太平!蓋古之帝王,起手皆是平的意思,故結果還他一箇天下平。後世不然,多屬意氣,意見、造作功能,自己心浪未平,安能使人心太平?古人平的氣象,未夢見在。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知之不知之知是所知,因感而有,用之發也。是知之知是能知,不因感有,常知而常無知,體之微也。此體是古今天地人物之靈根,於穆中一點必不能自己之命脈。夫子為天地立心,生民立命,全是發明此件。聖門學者,惟顏子在能知上用功,終日如愚,直要瑩徹心源,透根安立。其餘多在所知上用力,子貢所謂“文章可聞”,皆是所知,惟“性與天道不可聞”者,始是知體。
顏子資高,其初以為,事物不必留心,便要徑約,直從形而上處究竟,仰鑽瞻忽,無有入處。故夫子教他須一一從事物上理會,由博文,方有依據,事物透徹,方是形而上者。顏子竭才做去,久之豁然覺得何處有高堅前後,渾然只當前自己一箇心,便是前日能仰鑽瞻忽者。視聽言動,處處顯露,不加減分毫,無上下亦無前後,故曰“如有所立卓爾。”但顏子博約,與後儒說不同。博便是博乃約的,如處事必討自心一箇分寸,如讀書必本自心一箇是非,如聖賢格言至論,一一消歸自心,一切種種散見處,皆見得從自心條理中出,久之覺得只是自己一箇心,凡不遷、不貳、不遠復,皆在此一處分曉,又何等約!故自博而約,語有次第,博即是約,理無先後,同一時事。若後儒所云,博是從外面討,分明作兩截,做精神耗蝕,何由得“卓爾”?
孔子一段生活意思,惟顏子得之最深,故於言而悅,在陋巷而樂,卻以如愚守之。其餘則多執滯。若非曾點說此段光景,孔子之意,幾於莫傳。以三子照看,便見點意活,三子意滯,於此反照自身,便知自己精神。是處一切不應執著,識此便是識仁。蓋生活是仁體,夫子言語實落又卻圓活,要善體會。如言敬,雲“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敬有甚形狀,借賓祭點出甚實落,然如字又不著賓祭上,令人照看,便可悟敬的意思。如雲“言忠信,行篤敬”,以忠敬屬言行,煞是著實,卻雲“立則見其參於前,在輿則見其倚於衡”,是見何物參倚?亦是令人當下自見,有箇不著在言行上的時時存主。蓋夫子處處指點心體,令人自見現前一箇如有立卓體段,乃天所以與我者,所謂仁也。
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不是推深說,正要見性命之實。在人尋常喜怒哀樂中,其未發就是那能喜怒哀樂的,常自然在也,明其至近至易也。聖人位育功化,皆從平常自在中來,無為而成,不須造作,所以謂之淡而不厭,謂之中庸。然民鮮能者,非理有難能,人自好起風作浪,不肯安常,任其自然耳。
日問常令恬澹虛閒之意多,便漸次見未發氣象。
凡有聲色臭味可著聰明技巧者,雖絕精妙,只用心皆可入。惟此德既稱不顯,無絲毫聲臭可尋,聰明技巧總無著處,愈用心愈遠,所以難入。何也?為其原無,故無可入。須將自己聰明技巧習氣淨盡,斂得,方可入。故有滋味,有文理,便不得;一切淡、簡、溫,方得。稍求之遠與顯,則不得;一切攢簇向?從近,自微處透,方得。故曰可與入德。所謂入,只心氣斂到極微,此德自在。如水,濁澄清現,非有所入之處也。
費而隱,正對索隱說。言隱不必索,就在面前用的,便是日日用著他,卻又無些聲臭可睹聞得,故曰費而隱也。若費外有隱,則須待索,語大語小,夫婦鳶魚,何處不是費,便有何空閒處可藏隱而待索耶?
性天皆心也,只盡心便知性知天,只存心便養性事天。其實只一存字,但存不容易,須死生判斷始得。故必夭壽不貳,修身以俟,命自我立,一切自做主宰,方是存的功夫。常存便是盡,故夭壽不貳,乃存心功夫極緊切真實耳。久存自明,性天在我,非存外更有一箇知天養性立命之功也。
孩提愛敬,世儒看作形生以後,最切一竅發念最好處,卻小看了。乾坤只是一箇生理,一箇太和元氣,故愛敬是乾坤骨髓,生人的命脈,從這些子結聚方成人,故生來便會愛敬,不是生後始發此竅也。不然,既非學慮,此念愛敬的,從何處交割得來?孟子深於《易》,從資始處看透這訊息,故斷以性善,若人深體此意,則天地日月風雷山川鳥獸草木,皆是此竅,無物不是孩提,無時不是孩提,形色天性渾然平鋪,故曰無他,達之天下也。
日間嘗驗心有所可,又隱然若有以為不可者;有所不可,又隱然若有以為可者,依之則吉,不則凶悔吝。是常若有一物,□居無事而默默在中,為酬應之主,人偽都移易他不得,所謂未發之中,道心惟微是也。人豈有二心?只精則一,不精則二,一則微,二則危矣。前有所可,有所不可,是有生習氣,逐物慣習之心,謂之人心,胸中若有二物,交搆相似,故危。後隱然以為不可,又以為可,是天則自然,謂之道心,萬事皆從此出,而胸中常恬澹靜深,無有一事,故微。要之,人心是客感客形耳,總只是箇道心,故用功全在惟精。所謂精者,非精察之精,乃精專之精也。闇然收斂,屏浮偽雜駁習氣之累,氣潛神凝,胸中漸一,一則微,常微常顯,是謂“允執厥中”。
所謂一念羲《圖》者,如處一事,斂念注思,是坤;思而得之,泰然行去,是復。或遇事念中大銳,便銼斂,是坤;少間意氣和平做去,是復。懲忿窒欲皆然。若能常自退藏,則總是一箇乾元,自卷自舒,自專自直,先天在我。心急操之則二,有馳者,有操之者。蓋渾而孝之則一,是謂立誠。有道者神常勝形,形雖槁寂,自有一種在形骸之外,油然襲人。愈久愈有味,蓋得之涵養之素也。
學問養到氣下慮恬;見前便覺宇宙間廓然無一絲間隔,無一毫事,受用不可言說。
日間涵養此中,常有然恬愉和適,不著物象之意,始是自得。
所謂元吉者,元是一團生生之意,若常是這意流行,無處不吉。易以知險,簡以知阻,不是要知險阻,是當險阻處,一味易簡之理應之,目不見險阻耳。蓋聖人隨處總一箇乾元世界,六十四卦皆要見此意。
心體無量廣大,不是一人一箇心。三才萬物,亘古至今,總在?許存得,便首出庶物,萬國鹹寧,是謂立人極。
《詩》稱文王之德,必曰“和敬”,和是敬之自然處,敬便和也。所謂自然,亦非由勉,心念雖紛雜,天生有箇恰好存處,尋到恰好處,自然一便是敬。明道所謂勿忘勿助,中間正當處也。故存是合他自然恰好處,非能強存,若強存祇益紛擾,即勉到至處,亦是以敬直內。
或曰:“先生?言存心以下,然歟?”曰:“然。惡其牽於物而浮以強,故下之下則近乎潛矣。”“又言以息,然歟?”曰:“然。惡其作於為而梏以亡,故息之息則幾乎止矣。”曰:“抑之而愈亢,息之而愈馳,奈何?”曰:“抑之愈亢,為以有下下之,不知心體之自下也,乾所以為潛也。息之愈馳,為以有息息之,不知心體之本息也,《書》所以稱止也。潛則藏乎淵,止則幾乎寂。淵寂者,天地之靈根,學《易》之歸趣也。”“然則兩者不一乎?”曰:“否。息而後能下也,是存存之妙旨也。一旦不可得,而況不一乎?嗟夫!浮陽之亢,緣慮之馳,吾人習心流注久矣,世方倚以立事,而孰能息之?孰能下之?”
存久自明,何待窮索?窮索是意路名言,與性命之理無乾。蓋明處即存處,非存外別有理可明。天地萬物,古今萬事,總自這?來,常存得,便都在?許,志氣清明,漸自顯露。
思不出位,思是能止,位是所止,雲不出,是常行而常止也。然思是活物,位有何形?總天則自然耳。親切體此,無如“儼若思”三字,蓋思則非無,儼若則非有,有無之間,神明之位,昭然心目。
息,止也,生也,纔息便生。平旦雨露,潤澤萬物,功德遍天下,焂忽之間,從何處生來,妙不可測,知道者,默成而已。周、程後,儒者少知此理,向有作思惟處,理會功業,終有方局,為不從廣生大生中來也。
予官祠部,與寮友至一寺中,友問篤恭天下平意旨,予未答。時一僧端坐誦經,誦畢起,問訊就坐,閒靜無一言,目平視不瞬。時又兩官人提熱柄者偕來,意氣甚盛,以語挑問之,不答;稍頃,各默然;又頃,則皆有斂衽消歇意。予留坐終日,則皆茫然自失。予因與友人言,此便是篤恭天下平之理,只患反己不深,不造至處耳。今人不說此理,要以聲色動人,即動亦淺。然此理自周、程後,未有深信者。使此僧當時答問往復,這意思便都浮散了,安能感人?
心,火也,性本躁動,夙生又不知費多少薪標樵蘊積之,故光明外鑠,附物蔓延,思慮煩而神氣竭。如膏窮燼滅,其生幾何!古之善養心者,必求一掬清淨定水,旦夕澆浸之,庶轉濁溽為清涼,化強陽為和粹。故《大學》定靜,《中庸》淵泉,《孟子》平旦之息,《大易》艮背之旨,洗心之密,皆先此為務,潤身潤家、國、天下,一自此流出。不然,即見高論徹,終屬意氣,是熱鬧欲機,人己間恐增薪耳。但此水別有一竅,發自天源,洞無涯涘,未可意取,必闇然君子,晦韜光,抑氣沉心,庶其冥會,則天源浚發,一點靈光,孕育大淵之中,清和渾合,默收中和位育之效於眉睫間,肫肫浩浩淵淵,造化在我。蓋是資始以上,生涯不作,雲雨流行,以後活計也。
忠恕盡乾坤之理,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中是心體,凡事只如這箇心做去,便是恕。明道曰:“惟天之命,於穆不已,不其忠乎?天地變化草木蕃,不其恕乎?”語最徹,其餘都說粗了。
予學以收放心為主,每少有馳散,便攝歸正念,不令遠去。久之,於心源一竅漸有窺測,惟自覺反身默識一路滋味頗長耳。
欲立欲達,人有同情,惟一向為己則為私,積之則是天地閉,賢人隱。若能就將此欲譬諸人,人不必更別起念,只本念上不動絲毫,當下人己渾然,分願各足,便是天地變化草木蕃也。然此在一念微處,轉移毫忽,便有誠偽王霸之辨,故學貴研幾。
誠無為幾,則有善惡。何者?凡動便涉於為,為便易逐於有,逐於有則雖善亦粗,多流於惡,故學問全要研幾。研者,磨研之謂。研磨其逐有而粗的,務到極深極微處,常還他動而未形者,有無之間的本色,則無動非神,故曰“誠神幾”,曰“聖人”。
《大學》知是寂,物是感,意卻是幾,故必先誠意。夫天地人,總是箇動幾。自有天地,此幾無一息不動,一息不動,則乾坤毀。自有此人,此意無一息不生,一息不生,則人心死。但只要識得動而常寂之妙體耳,非動外有寂,即動是寂,能動處不涉於為,所動處不滯於,便是真寂。
《易》所謂是安頓自己身子處,身子安頓停當,事事停當,故曰“位正當”。又曰“以剛正”,皆安其身而後動之意。若自身安頓不停當,事事不停當,故曰“位不當”。可見士君子處天下國家,無論窮達,先要安頓此身。
或曰:“亂臣賊子已住安知懼?”曰:“此拘儒之見也。萬古此君臣,萬古此人心,則亦萬古此一點懼心。夫子視萬古如一息,只剔得這點懼心昭然在天地間,便自君臣上下各自竦懼,各安其分,各盡其職。今亦猶古,古亦猶今,有何已往?有何現在未來?此皆世儒小見,在形骸世界上分別,與論遷、固之史何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