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溫泉行
出身天寶今年幾,頑鈍如錘命如紙。
作官不了卻來歸,還是杜陵一男子。
北風慘慘投溫泉,忽憶先皇游幸年。
身騎廄馬引天仗,直入華清列御前。
玉林瑤雪滿寒山,上升玄閣游絳煙。
平明羽衛朝萬國,車馬合沓溢四鄽。
蒙恩每浴華池水,扈獵不蹂渭北田。
朝廷無事共歡燕,美人絲管從九天。
一朝鑄鼎降龍馭,小臣髯絕不得去。
今來蕭瑟萬井空,唯見蒼山起煙霧。
可憐蹭蹬失風波,仰天大叫無奈何。
弊裘羸馬凍欲死,賴遇主人杯酒多。
逢楊開府
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
身作里中橫,家藏亡命兒。
朝持樗蒲局,暮竊東鄰姬。
司隸不敢捕,立在白玉墀。
驪山風雪夜,長楊羽獵時。
一字都不識,飲酒肆頑痴。
武皇升仙去,憔悴被人欺。
讀書事已晚,把筆學題詩。
兩府始收跡,南宮謬見推。
非才果不容,出守撫煢嫠。
忽逢楊開府,論舊涕俱垂。
坐客何由識,惟有故人知。
作品鑑賞
從韋應物的詩里,可知他在天寶(唐玄宗年號,742—756)年間,年才十五六歲,充任“三衛”的衛士,完全是個使氣任俠、桀驁不馴的青年。安史亂後,他才讀書,學做詩。公元765年(永泰元年),任洛陽尉,作詩漸多,此時已三十多歲。任蘇州刺史時,已經六十多歲。
韋應物的詩,古詩、律詩以清淡閒適著名。古詩繼承陶潛的風格。五言律詩繼承王維、孟浩然的風格。歌行繼承岑參、高適的風格。這兩首古詩,一首七言,一首五言,題材內容相同,都是他的自敘。
第一首是他在安史之亂以後,極其潦倒的時候,到溫泉附近一個朋友家去作客,感慨過去的盛況而寫的詩。《溫泉行》是一個新樂府題目,雖然可以列入樂府詩一類,但事實上已不是樂府,因為並不譜入曲調。它和李白的《夢遊天姥吟留別》、杜甫的“三吏”、“三別”等作品,一般都稱為“歌行”。樂府詩的範疇小,歌行的範疇大。樂府詩都是歌行體,歌行並不都是樂府。
這首詩的體式是七言歌行,仍是四句一絕的結構,轉韻三次。第一韻四句,大意說自從天寶年中開始擔任官職以來。至今已好幾年。自己知道性質頑鈍得像錘子一樣,命運薄得像紙一樣,官沒有做好,卻回了老家,仍然是一個居住在杜陵的普通人。“出身”是一個政治名詞。指一個人進入仕宦的最初資格。
韋應物最早的公職是衛士,他的出身就是三衛郎。以進士及笫的資格進入仕宦的,就是進士出身。“不了”,是不好的意思,這個“了”字是唐宋人俗語。現在也還說“這件事幹不了”,就是做不好。姓韋和姓杜的,都住在長安城南的杜陵,是兩個大家族,也是官僚世家,當時有一句諺語:“城南韋杜,去天尺五。”意思是說,城南韋、杜兩家人都和皇帝很接近。“天”指皇帝。“尺五”,言其距離很近。三衛的衛士,大多從六品以下官的子弟中選拔充任,韋應物,也像杜甫一樣,雖然窮困潦倒,門第還是清高的。“年幾”即“幾年”。“來歸”即“歸來”。
第二韻十二句,三絕。第一絕的大意是,在北風慘慘的天氣,來到溫泉,忽然想起了玄宗皇帝幸游溫泉的那幾年。當時我總是騎著御廄里挑選出來的駿馬,率引著儀仗隊,一直走進華清宮,侍立在皇帝跟前。第二絕說:當時是十月寒天,滿山儘是冰枝雪地,一路走上山頂的朝玄閣,仿佛在紅色的煙霧中遊覽。次日天明,我們都擁衛著皇帝,接受萬國使臣的朝見。此時車馬喧闐,擠滿了四面的街市。衛士亦稱羽林軍,故用“羽衛”。第三絕說自己也蒙受到皇帝的思惠,常常在華清池中洗浴。在扈從皇帝出去狩獵的時候,絕不蹂躪渭北農民的田地。那時的朝廷,太平無事,君臣都興高采烈地一同宴會,還有奏樂的美女也隨從在九天之上。“九天”,指皇帝所在的高樓傑閣。這十二句描繪了天寶年間,玄宗和貴妃每年十月中游幸溫泉的繁華情景。《舊唐書·玄宗本紀》記載著有關此詩的幾件事。公元759年(天寶四年),冊太真妃楊氏為貴妃。是年十月丁酉,幸溫泉宮,以後每年十月,都到溫泉宮去住一個月。公元761年(天寶六年),改溫泉宮為華清宮。次年十二月,玄元皇帝見於華清宮之朝玄閣,乃改為降聖閣。韋應物這首詩,稱華清宮、華清池,又稱玄閣,可知他所回憶的是公元761年或762年之事。韋應物對於他這一段歷史,是念念不忘的。他另有一首詩《酬鄭戶曹驪山感懷》,也描寫他扈從華清宮的情況。
以下轉入第三韻,四句。大意說:玄宗皇帝一朝仙去,小臣們不得跟從,流落在人間。今天重到溫泉,所見的惟有煙霧中的青山。從前的萬家市井,都已空無所有,只剩一片蕭條的景象。“鑄鼎”二句,是用黃帝乘龍升天的典故。據說黃帝在荊山(在今河南閿鄉)下鑄鼎,鼎成,其地陷為湖。湖中出龍,黃帝乘龍仙去。群臣爭攀龍髯,髯斷,群臣墮地,不得隨帝升天。事見《史記·封禪書》。後世文學中即以喻帝王之死。
第四韻一絕敘述自己的潦倒,以作結束。他說:可憐我現在蹭蹬失勢,如蛟龍之失去風波,縱使仰天大叫,也毫無辦法。穿的是弊裘,騎的是瘦馬,差一點要凍死。幸而碰到一位好客的主人,以豐盛的酒肴款待我,才得免於饑寒。
第二首是五言古詩,二十四句,一韻到底。五言古詩,不太長的,一般都不轉韻。這首詩是因為遇到了一位知道他少年時情況的老朋友,因而慨念當年的浪漫生活,寫下了這首詩。這位老朋友姓楊,沒有記下他的名字。開府是官名“開府儀同三司”的簡稱,等級是從一品。但只是文職散官的虛銜,並非真正做過從一品的職事官。如果這位姓楊的朋友,確實做過從一品的高官,就得稱他的職銜,而不稱此官銜了。
這首詩的結構篇法,仍是四句一絕。前面三絕總敘自己:年少時服事明皇,倚仗皇帝的恩私,成為一個無賴子弟。本人是里巷中橫行不法的人,家裡窩藏的都是些亡命之徒。早晨就捧著賭具和人家賭博,夜裡還去和東鄰的姑娘偷情。司隸校尉看見我,不敢逮捕,因為我天天在皇帝的白玉階前站班。驪山上的風雪之夜,侍衛皇帝在長楊宮打獵的時候,我是一個字都不識,只會飲酒放浪的青年。我的頑鈍和痴呆,什麼也不懂得的。唐代詩人常用漢武帝來指玄宗,故稱武皇帝。橫字讀去聲,是蠻橫不法的人。樗蒲是一種賭博。局是一塊木板,例如棋盤也可以稱為棋局。長楊宮是漢武帝狩獵的地方,這裡是借用。司隸校尉相等於首都公安局長。
以下二絕說:自從玄宗皇帝死後,失去了靠山,落魄得被人欺侮;再要改行讀書,這件事已經太晚了,只好抓起筆來學做詩。做詩有了些成就,居然披兩府所收留,也被南宮官所推許,選拔我去任文官。但是,畢竟我的才幹不夠,京朝中不能容留我,把我派出去去做安撫孤兒寡婦的地方官。“兩府”大約是指吏部和兵部,“南宮”指中書舍人。韋應物作衛士時是武職,屬於兵部。衛士應選的資格是六品以下官的子孫,年在十八歲以下,做衛士滿十年,就可以簡試。文理高超者送吏部,授以文職。中書舍人是掌管文武官員考績的最高官員。韋應物由武職轉為文職後,其歷官是洛陽丞,京兆府功曹,鄠縣令,櫟陽令,比部員外郎,滁州刺史,江州刺史,蘇州刺史。丞與功曹,都是輔佐官,不是長官。縣令和刺史,才有撫育百姓的職責。此詩用“出守”二字,這個“守”字如果是一般用法,則可以假定此詩作於任鄠縣或櫟陽令時。如果是特定的用法,則應當說此詩作於任刺史時。因為唐代的州,相當於漢代的郡。郡的長官稱太守,故漢人以出京去做太守為“出守”。唐人也沿用這個名詞,以出去做刺史為“出守”。
最後一絕是結束語。大概是在一個宴會上遇到楊開府,彼此談起舊事,不勝感慨。滿座的客人都不會知道這些事,現在能知道的只有老朋友了。
這兩首詩是韋應物的自傳,他對自己少年時期的浪漫生活,非但並不後悔,反而不勝留戀,因此描寫得非常生動,詩的風格很有李白的氣息。但他在改任文官以後,性格卻大有改變,據李肇《國史補》的記載,說他“為性高潔,鮮食寡慾,所居焚香掃地而坐”。他的許多五言律詩,都充分反映了他的生活和思想的恬退閒靜。可見他的一生,後半和前半,判若兩人。這也許是社會現實、生活經驗和文學修養給他的影響。
作者簡介
韋應物,唐代詩人。長安(今陝西西安)人。十五歲起以三衛郎為玄宗近侍,出入宮闈,扈從游幸。早年豪縱不羈,橫行鄉里,鄉人苦之。安史之亂起,玄宗奔蜀,流落失職,始立志讀書,少食寡慾,常“焚香掃地而坐”。後歷任洛陽丞、京兆府功曹參軍、鄂縣令、比部員外郎、滁州和江州刺史、左司郎中、蘇州刺史等職。世稱韋江州、韋左司或韋蘇州。與王維、孟浩然、柳宗元並稱“王孟韋柳”,為山水田園詩派詩人。其詩景致優美,感受深細,清新自然而饒有生意。今傳有十卷本《韋江州集》、二卷本《韋蘇州詩集》、十卷本《韋蘇州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