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簡介
王履,字安道,號畸叟,崑山(今江蘇省吳縣)人。大約從青年時代開始,他在教書行醫之暇,便練習山水畫。可是他大半生的畫作,僅限於取法南宋馬遠、夏圭一派,雖然他也曾臨摹過四五個名家,卻絕少創作,因而缺乏自己獨特的風格,繪畫藝術平平沒有什麼突破。
悟道經過
明洪武十六年(1383)七月,52歲的王履,拖著病弱之軀,攜帶畫夾,騎驢自西安寓所出發,冒著酷暑晝夜兼程,七月二十日黃昏抵達華陰縣境。他只所以冒險登山,是覺得太華乃天下名山之冠,若不能一游,將是終生憾事。於是便懷著“鍛鍊足力來,身擬百戰兒”的勇氣,以實現他“一生伴著浮雲遊,不見神奇不罷休”的宿願。七月二十一日凌晨,王履開始了他征服華山的壯舉。
陪同王履登山的除書童之外,還有友人邱某的外孫沈生,以及華陰驛的兩名年輕僕從。一行五人先至峪口玉泉院,眾道士出迎,以茶果相待。瞻仰了希夷睡像之後,±履聞聽山路草木交戟,即將外衣、鞋、帽留在院中,束起頭髮,纏上裹腿,穿上草鞋,拄著道士贈給的竹杖,輕裝而行。一路上,兩位僕從前導,書童與沈生年輕,也跑在前面,而王履年邁多病,又走不慣山路,氣力不接,數步一息,遇景又要吟詩作畫,常常落在後面。沈生善解人意,遇到陡險路段,便與書童扶著王履前行。有些景點實在險峻難攀,便使沈生二人上去,歸來將景致詳細轉告他,以便他隨時做好筆記和速寫。一路上山泉淙淙,“如琴,如築,如鞏環”;石潭“澄澈如鏡,微漣動搖”;瀑布懸於崖端,“下激樹幹,飛沫成雨點”,隨風飄蕩;更有奇石“突立”,“若斧劈然”。王履時而凝神而立,時而留戀忘行,以至發出“恨不攜本道輩弦琴於茲,以寫幽抱”的感慨。自凌晨人山,過五里關、希夷峽、石門、莎蘿坪,毛女洞,正午時分,始達青柯坪。
青柯坪為華山峪道盡處,坪台廣闊,林木豐茂,草長鳥飛,懸瀑流韻,東西道院,鐘鼓之聲,妙如仙樂,以苗游山之人冠它以小蓬萊美名。王履來時,正值元末明初之際,連年烽火,坪上道院大多破敗,無暇修葺。一行人歷計畫在這裡用飯,此時只好拿出隨身攜帶的瓜果餅脯,就著從祠畔井中打上來的涼水,聊為野餐。王履有詩專道過青柯坪情景:
不識青柯義,崎銎獨此坪。 ”
正當攀鎖處,微覺有松聲。
古殿雲來往,遊人鳥送迎。
神祇香火斷,連我困腸鳴。
青柯坪以上,沒有雜樹,全是青松,蟬鳥之聲頓絕,頗具“一鳥不鳴山更幽”的意境。一行人到了乾尺幢百尺峽,但見直崖嶄立,一行木橛安插在崖罅中,猶如上天雲梯一般,旁邊垂著索鏈。王履腳踩木橛,手抓索鏈,引身上攀,不由想起孟郊登閣“腳腳踏墜魂”的詩句,更是心驚膽顫。等到攀上幢峽,已覺眩暈不止,在雲頭石旁稍息之後,即吟《過千尺幢百尺峽》詩一首,以記歷險之趣:
千尺亭亭玉尺峽,只緣奇觀在層巔。
欹斜朽有難為步,飄忽飛魂只看天。
雲谷可探神未許,權風宜聽耳無權。
老夫改向危中過,不是真仙也近仙。
一路直上,經老君犁溝,至蒼龍嶺。嶺下一樹,卻令王履驚駭不已,只見那樹古不知年,無枝無葉,光禿禿立在那裡,只有東南一枝僅存,而老根縱橫裸露著,亂布在石上,仿佛千萬條小蛇糾纏爬動,頗為奇異。王履“因思平日畫樹,雖搜奇、獵怪、致巧,寧得似此”!由此得出“畫不神於所仿,而神於所遇”的畫論。
關於王履歷險渡嶺的情景,在他的華山遊記中做了極為生動的描述。其大意為:蒼龍嶺共為兩折,中間突出,兩旁縮進去,如同龍脊,並鑿有許多小石坎,用來放腳。兩個僕從先示範登的方式。我爬著跟在他們的腳後而行。爬不多遠,便大喘不止,就伏在嶺脊上稍息。偷偷地向旁邊看,卻深不見底,只見松梢密集,出 沒在雲氣中。周圍無數的山峰,高高低低,有的相向,有的相背,有斜逸,有直矗,有起有伏,象碧色的波濤洶湧而前,後浪趕著前浪,秀麗之態,不可名狀。風颯颯有聲,萬籟齊鳴,激盪奔涌,遠近呼應。憶起登者言,“渡嶺慎勿旁視,視則惡風至,危不可渡”,於是膽掉腿顫,不能動彈。風漸漸停息,繼續攀登。其時太陽剛剛偏西,斜射嶺上,炎熱異常,我光著上身猶自汗流不止,等到攀上嶺頭,渾身筋骨酥軟,喘作一團,連一句話也無力說出。
渡嶺之後,又歷五六處險境,始到鎮岳宮。主持王道士烹茶以待。茶罷,倚西窗而望,但見秦川無邊,一派蒼茫。渭水好象一條長龍,向東逶迤流去。日光照射在水中,金光閃爍,特別刺眼。鎮岳宮南面,有一個形似龜背的大岡,呈墨色,沙粒特別粗澀。岡下的群峰,千姿百態。有的象簇擁在一塊的長劍,有的象捆在一起的竹筍,沒有渾然一體的。王履正要描摹,落暮漸至,雲霧瀰漫,山高風號,穿上袷衣,還是寒冷不禁,王履只好收起畫夾,借宿西峰。關於渭水夕照和岡下奇峰的景觀,王履在《宿華山西峰》詩中亦有描述。其詩云:
渭水載殘陽,金蛇爛西遊。
分光到岩阿,我在岩之幽。
平田豁萬里,紫煙日邊浮。
恭著野人居,明滅蘆花洲。
復嶺下回抱,攢峰上森稠。
大松紛仰乾,數至幾萬休。
崇岡草一無,龜背闊且修。
扶藜立背端,烈烈長風道。
鬱勃當此時,尚待隨風流。
壯觀不可言,何山敢同仇。
西方金屈蟠,氣發難自收。
化作神秀區,壓低四岳頭。
吾今幸何深,頓愜半世謀。
次日早,纖雲無痕,旭日初吐,王履一行經奔南峰。南岡外皆是松林,松濤猶如笙簧之音悅耳動聽,腳下的枯葉寒搴有聲,環境極幽。約行了三里許,至避詔崖下。舉頭仰視,避詔崖奇異之狀令王履不勝驚訝。細觀崖上如屋履蓋,好似蜂窩一樣,又象太湖石,淡黑的顏色,水津津的,好象是由波濤水浪滌盪沖涌所造成的那樣。王履坐觀了好久,“自謂不世奇逢”,仔細描摹,“僅得仿佛”。
游罷避詔崖,王履又走長空棧道遊了朝元洞,在主持岳道士的陪同下,登上了南峰極頂。在仰天池裡洗過臉之後,王履不覺精神頓添。他倚著峰頂的一株獨松,縱目四望,但見萬千峰巒,有的前伏,有的後擁,好象參拜之狀,始信杜詩中“諸峰羅立似兒孫”寫得真實形象。
這時候,恰好有雲從玉女峰與東峰之間逸出。細觀那雲,倚著風懶洋洋的樣子,突然間變作山巔高崖,向北涌去。過了一會兒,雲又回來,漸漸地瀰漫於峰巔,一動不動的,好象睡著了一般。剛才看到的山北的景物,全都模糊一片,不可識辨。如果站在山北仰望南峰,王履數人便浮在雲霧之上。難怪王履嘆說:孔夫子登泰山而小天下,那真的能趕上這種美妙的境界嗎?王履又記起李白至此,說“呼吸之氣可通帝座”,便吟《南峰頂》一詩,讚頌李太白:
搔首問青天,曾聞李謫仙。
頓歸貪靜客,飛上最高巔。
氣吐鴻壕外,神超大極先。
茅龍如可借,直到五城邊。
從仰天池下來,行至龍神祠。忽見祠畔有兩隻小鳥,在峰壁前,上下翻飛,青灰色,短尾巴,極似鵲鴿鳥的模樣。岳道士伸出手來,兩隻鳥就飛到他的掌上。王履突然發現,這位岳道土竟是一位雙目失明的瞎子!面對眼前這一人鳥相忘,心物齊一的景象,王履完全驚呆了。他在《南峰記》中極贊這位岳道土:“師年八十五矣,兩目俱盲,然往來祠洞兩間,陟降如睹,非有道者歟?不然,安得人鳥相忘如此!”
下得南峰,至東峰。王履拜見了老君殿主持楊道士。楊道士拿出數十株卷柏一類萬年松作為贈品。東峰之巔多大松,只有一兩白楊雜生其間。每當松林中風韻起時,楊葉則策策作聲,如同按節拍一般,這和那吹奏絲竹時敲打金石來調節節拍頗有相似之妙。王履一行歇於林中食松實,飲苦茗,盡得野趣。聞說東峰可以。觀賞日出,因所帶乾糧不多,不敢久居,便奔玉女峰,就近觀賞仙掌 。
王履一行至玉女峰時,正值正午時分,又飢又渴,於是便坐於松蔭下,分食所攜帶的新棗。玉女峰有一位叫楊岐的道姑,七十三歲,會避谷之術,日夜不睡,常空腹而坐,有時遇到大雪封山,七日不食,也無妨。王履至玉女祠拜見了這位道姑,由她陪著觀看了她師父韓道姑的遺蛻。又至峰的東北岩,此處正對仙掌峰,正好就近觀察。細觀仙掌峰,有膏狀的液物從山縫間流下來浸染了崖壁,上邊分了五個岔,如同五指,下面連綴在一起,宛似掌形。這便是仙掌的自然成因。
於是王履想起了唐人王涯《仙掌辯》中的見解。王涯就東峰壁上有五道山崖連起五道溝道,這五條溝道裂開了崖壁,並列在一起,自下遠望,合起來正好是一個完整的掌形。王履對於王涯之辯,大不以為然,認為王涯好象礙之於傳聞,並沒有就近觀察,以致鬧出了笑話。他由此推而論之,發出了“天下古今,貴耳賤目,訛以承訛者,安知其幾多邪”的深切慨嘆!慨嘆之餘,又記之以詩,其詩名曰《仙掌》:
崖璺泣膏脂,俄然掌似之。
不窮親到實,那釋舊傳疑。
岩壁何曾破,河流本自馳。
是非無盡極,搔首看風枝。
這夜,王履一行借宿於楊氏石室。二更左右,王履與沈生步到玉女祠前待月。一會兒,月生東峰之上,光華圓射,松林中碎影滿地,風颶颶有聲。王履身子骨單薄,受不了清冷寂靜,便退歸石室安歇。半夜時分,大風乍起,如濤似雷,仿佛山雨欲來之勢。王履驚醒,擔心僅帶了三日糧,熬煎下不了山,好幾次跑到室外看天氣,竟一夜不曾曾合眼。卻至天明時,風聲已息,曙光復來,王履一行用罷早點,便欣然下山。王履有《入夜聞聲疑風雨大作不敢睡》一詩,最是有趣:
松底踏碎月,過清寒不支。
窈哉石房深,矮榻聊自宜。
大聲忽怒濤,拉此窗與扉。
初疑雷雨交,挾以群龍飛。
又疑度朔輩,夜半窟宅移。
蘇磴倘霖霖,那識吾是誰。
止持三日糧,有計安能施?
輾轉不可當,兩目無合時。
所賴窗紙明,未受煙霧欺。
久之聲漸吞,喜報幽田知。
魄妖方擬過,壁隙光陸離。
起視東峰端, 日色已滿枝。
布襪青行纏,尚可迂闊為。
趣飯謝主人,厄陳聞仲尼。
七日枵腹坐,更有難能之。
下得山來,王履的畫稿、詩稿寫了厚厚一沓子,但他仍感到不滿足。回想三天來的所見所聞,王履陷入了深深的反思。他想到自己學畫三十年,不過是從紙到紙,從絹到絹,盡在他人的畫法和稿本里討生活,從別人現成的東西那裡剽學一、二招,還居然以畫家自命,一點也不知道紙絹之外,,神功造就竟象華山這樣神奇巧怪、氣象萬千,筆墨不能盡其形,丹青不能盡其色。想到這裡,王履在心裡說:有了這一次遊歷,我王履再也不是過去那個只知從別人那裡臨摹剽學的王履了!他不無感激地望著華山,坐在石頭上不願起身,好象一個在外久游的人回到家中一樣。在沈生們一再催促下他才起身。行至峪口,他仍是三步一回頭,五步一小坐,就是不忍很快離去。此番華山之游雖然只有三天,他卻感到自己整個的人獲得了新生。他說:“郗詵謂山行洗盡五年塵土腸胃。吾塵土五十年,不意中得此行,雖遘一遺十,而秀拔之神,雄峙之觀,亦足以暢夫一生之拳踞矣!”郗詵說山中行走可以洗盡一個人五年的塵土腸胃,我王履五十年的塵土腸胃被這一次無意之中的華山之行都洗盡了。雖然華山的秀拔之神,雄峙之觀,我僅僅是獲其一而遺其十,但這已經足夠了。
三天時間,王履在華山查看訪問的峰麓、洞谷、池潭、台殿等竟達一百餘處。他將創作的《華山圖冊》40幅、遊記4篇、序2篇、詩110首,合成一冊,共65幀,現分別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館和上海博物館。
王履在總結自己的創作方法時說:“吾師心,心師目,目師華山。”王履的《華山圖冊》和他的畫論對於後世的山水畫家和美學家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有朝一代,上至欽差大臣、文壇巨子、騷人墨客,下至州縣官員、行役商賈、八方遊人,遊覽西嶽星馳雲涌,出現了繼唐代之後又一個華山旅遊高潮,這各開國皇帝朱元璋夢遊西嶽有著直接的關係,而這位朱皇帝夢中的西嶽,如夢似幻,出神入化,的確令人嚮往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