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基本信息
載《山東文學》1989年第7期。
二:小說原文
流行死亡墨白
難道不是我們自己
把十字架拽到了糟糕的地方
――茨維塔耶娃《黑夜的地方》
一九八八年十月三日的下午,秋陽杲杲。大剛吃過午飯就坐在斑斑駁駁的樹下臉色陰鬱地刮鐵杴,那鐵杴賊亮,金屬面像一塊魔鏡映著他驢頭一樣的長臉。大的長臉上滿是皺紋,像南極冰山下的一塊石頭,有關溫暖熱烈炙灼等等形容詞在他這張驢臉上都失去了意義。黃昏時分當我頭朝下腳朝上倒豎在他的背上時,我突然悟到了這張臉對我意味著什麼。我突然想到我應該長一張像他那樣的長臉,可惜,我沒有。
娘正在廚房裡刷鍋,她勾著頭,我看不見她的臉,只見她的兩個奶子垂在胸前,像兩隻蒸熟的茄子,上面刻滿了神秘深邃的經文。我無聊地讀著那些經文,那經文在鍋邊上晃來晃去,使我眼花繚亂思想不能沉澱。娘怕熱,在家裡一直到秋末下第一場大霜時她還這樣光著背。娘這個時候抬頭看了我一眼。她眼裡從早到晚都放射出一種與眾不同的光,一種我無法解釋的光。
“壓水!”娘朝我喊道。這個時候我正懶洋洋地坐在門檻上發冷。陽光從樹枝的縫隙里鑽過來,正照著四個蹲在我身邊像小豬崽一樣吃煮玉米的弟弟妹妹們,他們一個個屎包肚子,像懷孕五個月的婦女像大腹便便的穿燕尾服的英國紳士。這群造糞機器每天排泄出來的糟粕放出來的二氧化碳氫氣甲烷和硫化氫的混合氣體臭氣熏天,因而我們院子裡的樹棵棵都像拔著脖子一樣長得又高又細,青黃的樹葉顯示出營養不良的樣子。弟妹們個個都和娘一樣怕熱,四張臉中只有大妹和俺大的臉一樣長。娘的那塊實驗田被許多人播種過,結出來的果實個個吃得紅光滿面,只有我臉色灰黃,血壓偏低心跳過緩低度貧血白血球三千,一派虛象。那天下午燦爛的陽光好像化成了寒冷鑽進我的肌膚,使我哆嗦不止。
“沒聽見嗎?”大冷不丁停下手中的活,難聽的碗片刮鐵器的聲音消失了,那聲音卻像一枚毒箭射中了我的心。我無精打采地站起來,那台湖藍色的袖珍“紅燈”收音機從我的腿上掉了下去,在地上翻了幾個滾躺在了弟弟妹妹腳前,他們扔下玉米一齊撲過來搶收音機。我一抬腳就把拿到收音機的三弟踢倒了。我說:“拿過來!”
那―腳正好踢在三弟的要害處,他狼一樣地叫一聲倒在了地上,兩腿縮成一團,紅光立刻從他的臉上消失了,半天才嚎出一聲:“娘――”
大站起來朝我飛起一腳,我急忙閃開,兔子一樣竄到大門邊,還沒等我轉過臉來,大的一隻臭鞋已經飛過來打在了我的腰上,他罵道:“媽那個X,找死呀!”
娘護窩子母狗一樣把三弟攬在懷裡,乖乖乖乖地叫了半天才惡狠狠地朝我罵:“有本事死去也!有坑有井有繩有老鼠藥!”
餘下的幾個妹妹弟弟都像木偶一樣立在娘的身邊。大黑虎著臉赤著一隻腳蹲下去的時候放了一個響屁。陽光花花點點地在他身後的牆壁上晃動,門像一口巨大的黑洞吞食著陽光,使陽光不敢越雷池半步。寂靜像一個巨大的罩子從天上落下來,把我們罩在裡面,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剛剛過去不久的悶熱的夏天。
今年剛入七月,滾滾的熱浪就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撲過來,人像狗一樣躲在樹陰下喘息,個個昏昏欲睡。那天娘去冬瓜的小賣部里買鹼麵包回來一張《參考訊息》,那張《參考訊息》已被撕去了一半,沒了日期。我從那上面看到一則有關太陽黑子大爆炸的訊息。科學家們說,地球上的二氧化碳正逐年增高,南極和北極的冰將大量融化涌過來淹沒陸地。完了,我想,人類臨近滅亡。就在我看到那訊息的當天,村子東頭的紅鼻子老八就熱死了。老八有兒有女,雇了五個人到潁河鎮上帶冰糕冰了三天才埋掉。那幾天我一進家就聞到一股死屍氣,直熏得我頭昏腦脹。只到第三天下午劉老太家的狗叼一段腐爛的胳膊在我家門外吃,大才忙去了西院發現我奶奶已經死了好幾天。奶奶的大腿和胳膊全都沒有了。奶奶的屍體已經腐爛地面目全非。大當天就披麻戴孝地把奶奶埋了。我們兄妹也都戴著孝帽穿著孝衫在高達38C的氣溫里哭奶奶。奶奶被埋掉了,可是那死屍味卻籠罩著我們全家。即使白天,院子裡也昏暗沉沉。老天爺已經一連幾個月沒下雨了,地里的玉米苗豆子苗高粱苗芝麻苗全都被烤得焦黃。村民組長劉萬士從早到晚張羅著呼前喚後趕人下地抗旱,可是一桶水挑到地里澆不到簸箕那樣大轉眼就幹了。全村人都鎖眉不展,個個像死了親娘老子,村子裡到處充滿了死亡的氣息。至今大的皺紋里還隱藏著那種使人一看就膽寒的氣味。
門外由遠而近地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亂鬨鬨的說話聲像蚊子不停地振動著翅膀,聽不清字脈,那聲音越來越響使得我腳下的土地都在顫動。那亂鬨鬨的聲音響到門口不動了,突然間靜得有些異常。我的後背一緊,就像有一把鋒利的尖刀對準了我的後心,使我不寒而慄。
“劉萬林!”一聲喊叫之後,俺家的大門猛地一下被推開了,一群熟悉而陌生的面孔立在俺家的門外,一片目光里隱藏著不可思議的殺機。
“狗兒!”劉萬士首當其衝,他將一把夾著許多瞎種子的蘿蔔秧子扔在地上。他說:“三畝地全完了!”接著像颳了一陣風,眾人一會兒就在我的腳前扔下一堆蘿蔔秧子蔓莖秧子。
劉萬士說:“狗兒,當初咱咋講的?”
“咋講的?”
“你推迷?退種子錢!”冬瓜的兒子說。
“退錢就夠了?”劉萬士白了他一眼說:“我們一茬地就算白種了?看看人家外村的玉米,都神長了!”
“那也不怨我呀。”
“怨龜孫?你黑著心弄這種子光顧自己賺錢?”
“龜孫賺你的錢啦!”
聽我這樣說,大霍地從地上跳起來,抓起鐵杴就朝我扔來,我一閃,鐵杴呼叫著就吃進了我身邊的泡桐樹上,那金屬顫動著發出悅耳的聲響。大又抓著一隻板凳朝我砸過來,我真像一條狗“哧溜”一下從眾人的身邊鑽出去,逃走了。眾人自討沒趣,都鬆鬆地散了。大卻追到門口指著我惡狠狠地罵:“媽那個X,你敢回來我打斷你的腿!”
從村道兩邊被雨水沖得醜陋的黃土牆邊的門洞裡探出一個個婆娘的臉,我看到她們的眼睛裡生滿了蒺藜。兩個月前那個輝煌的早晨我去縣城的時候她們可不是這個樣子。那個時候她們的眼睛裡充滿了溫暖,她們恨不得把自己的閨女自己的妹子說給我做媳婦。那個早晨已經成為一個美麗的童話離我飄然而去。
“瞎子,不長眼!”冷不防有一盆污水朝我兜頭潑過來,就像傾盆大雨一下子降在了我的身上。我看時,那個潑水的女人長了一臉的橫肉,她嘴裡噴著沫子說:“那蔓莖種咋會長成黑白菜?”
我不敢看她,像條落水狗夾著尾巴往村外逃去。濃重的樹陰籠罩著黃土飛揚的村路,我像行走在不露寸光的森林裡,腳下是柔得像女人肚皮―樣的枯葉,枯葉里冒著黑色的毒汁朝我的腳浸過來。我的周圍幽森森的仿佛到處隱藏著兇狠的眼睛,到處發出了豺狼虎豹的嚎叫聲。我拚命地奔逃,當我逃出那片樹林的時候,出了一身臭汗。陽光像團鬼火在天上閃耀,我驀地發現秋天並不是金黃的,秋天像一個冷麵人,像一個臨近死亡的老人的臉。
八月里那場趕走滾滾熱浪的大雨過後,大的那張臉就是這個樣子。莊稼苗兒全沒了指望。冬瓜說:“完了,今年種啥都晚了。”冬瓜說這活的時候我正和大一起扛著鐵杴下地。冬瓜說:“萬林,幹啥去?”大說:“種菜。”冬瓜說:“不晚嗎?”大說:“不晚。”眾人都去看冬瓜的臉。冬瓜的臉頰像―對豬屁股,卻沒毛,粉嘟嘟地在鼻子兩邊掛著。冬瓜有很多歲數了,然而他的身子骨還像壯漢一樣硬朗,他耳不聾眼不花,一輩子經歷了許多稀奇古怪的事情。
“種萊中嗎?”
“種萊?中,可耽誤種麥。”
萬士說:“那也比丟白茬好呀。”
眾人就都朝大圍過來。萬士說:“哪兒弄的種子?”
大說:“狗兒的一個同學在縣裡給弄的。”
眾人就一齊朝我看。我說:“再試試吧。”我說這話的時候正好看見劉萬士的閨女桃桃朝我笑。她的笑使我熱血沸騰,我就又補了一句:“沒問題。”我很了不起地朝空中做了一個手勢。就在那個晚上,桃桃踏著月光來叫我家的門。月光像―片溫和的水浸泡著樹林,浸泡著我家門口的村道,浸泡著我和桃桃。桃桃說:“明天進城嗎?”
“進城。”
“能帶我去嗎?”
我說中。那天晚上我們玩得很快活。我們站在月光下望著一夥一夥的人去和大套近乎,大拍著胸膛說:“放心,沒事兒。”有人說:“種子有假嗎?”大說:“公家辦的,還會有假?”
兩個月前播菜種的時候村子裡蕩漾著一種溫和的氣息,可這氣息如今全被假蘿蔔假蔓莖沖走了,腳下的土地變得冰冷冷的像鐵板一塊。我心灰意冷地在村邊轉了半天才想起了桃桃。我往村里走的時候天上那團鬼火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又一片紅色的雲彩。我走到桃桃家門口的時候那一片又一片紅色的雲彩又都嵌上了金色的邊。我叩了叩門,叫道:“桃桃。”
桃桃開門的時候西邊的紅光正好穿過樹枝的縫隙照在她的臉上,她的臉像一個好看的富士蘋果。她一看是我那蘋果上的紅光就散盡了,塗上了一層青色。
她眼裡灰冷冷地看我一眼轉身就走。兩條又黑又粗的大辮子垂到她涼粉一樣的大屁股上,那辮子一走一跳。我跟著她走進屋裡,她說:“你來幹啥?”
我說:“看看你。”
“我有啥好看的?”她說:“你看看這些吧。”
順著她的手我看到了她的嫁妝上已經貼了紅色的封條。桃桃說:“我明個我就走了。”桃桃的話像一根棍把我砸懵了。我說:“那咱倆……”
“俺大不同意,再說,跟著你在村子能過得好?”
“你可懷著我的……”
“不要臉!”桃桃突然朝臥在地上的狗踢了一腳,罵道:“不要臉,滾!”那狗立刻惡叫著,從地上一竄而起朝我撲過來。我的心墜落了,墜到一個黑幽幽的深淵裡去了。那條狗朝我的腿上咬一口,片刻就有鮮紅的血浸出來,我卻沒去理會,只下意識地往前走。
走出桃桃的家門,我看到橫在我面前的村子就像一座濕淋淋的墳墓,墳墓里這會兒卻到處充滿了神奇的光彩。西天的雲彩透過樹身把各家各戶的牆壁都映得五光十色。大概離家有二百米,我看到大手裡提著那把鐵杴從地里回來。我猶豫一會兒還是走回去。等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我突然聽到大的叫罵聲。大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把光著下身的劉萬士從堂屋里拖出來,大一腳踩在劉萬士的肚子上,劉萬士拚命地掙扎著,大飛快地從地上抓起那把鐵杴,他就像一位技術嫻熟的屠戶,一手捉住了劉萬士的雞巴,鐵鍬在空中劃出一道紅光,就飛快地朝下走去。只聽劉萬土鬼一樣地嚎叫一聲,他的雞巴就從大的手裡飛出來,快樂地在地上跳了兩下。這個時候娘提著褲子從屋裡跑出來,她瘋子一樣號啕著奔出大門,她一邊奔跑一邊喊叫著:“殺人啦――殺人啦――”
我心裡空空地像一隻透明的氣球。我邊朝屋裡走邊把手放到兜子裡。我的手指一碰,兜里的收音機就響了。一個男人說,在二十四屆漢城奧運會上服用類固醇的加拿大百米名將本・詹森昨天在他妻子的幫助下避開了新聞記者的採訪。一個女人說,美國“發現”號太空梭準時安全著陸在加州愛德華茲空軍基地。我厭煩地關掉了收音機,這時從外邊海浪一樣涌過來許多男女,把嚎叫著的劉萬士抬走了。突然留給我的寂靜像一條被子蒙住了我的頭,天上的光攸然消失了,黃昏開始在近處走動。我丟了魂似的坐在那裡,直呆呆地望著桌子,就像坐在冰冷的月球上。兩隻灰老鼠一前一後爬到桌子上,它們先跳進一隻菜碗裡,爾後又爬進饃筐子裡。我像影子一樣走到桌子前,老鼠聞聲逃走了。我從桌子上褐色的獅子蠟台里摸出四包磷化鋅來,一摸到那幾包老鼠藥,我的心突然平靜下來。我小心翼翼地把老鼠藥一包一包拆開,擺在桌子上,立刻就有一股大蒜的氣味直撲我的鼻孔而來。我盯著那些暗灰色的粉末看了一會兒,又站起來在屋子裡踱步。劉曉慶端著酒杯在牆壁上微微地朝我發笑。我心裡突然萌發了一種要痛痛快快地吃―頓的願望。我轉身小跑著出了家門,來到冬瓜的小賣部里。冬瓜的屋子裡已亮了電燈,櫃檯上的竹筐里孤零零地擺著四根軟綿綿的油條,我伸手就把它們抓在手裡。這時冬瓜從後門裡走出來。冬瓜滿面紅光地望著我。他說:“狗兒。”
“還有吃的嗎?”
冬瓜說:“沒有啦。”
“來瓶酒。”
冬瓜就遞給我一瓶鹿邑大曲。
“要盒煙。”
冬瓜又遞給一盒彩蝶煙。冬瓜說:“想你奶了嗎?”
我說:“沒想過。”
“夜裡我夢見你奶啦。”
“她好嗎?”
“好,還是年輕時那樣,耐看。”
我從冬瓜的話里悟出了一點什麼。我抬頭看冬瓜,冬瓜一臉的淫笑,奶奶好像就在他的屋裡,他們剛剛演過一場風流韻事一樣。我突然聽到了奶奶的咳嗽聲。奶奶的咳嗽聲使我渾身發起冷來,我把手裡的油條朝他揚了揚,轉身就走。到了家我用剪子把四根油條的肚子捅開,小心地把磷化鋅一包一包地倒進去。爾後我抽出―支煙燃著。這是我第二次抽這樣貴的煙。第一次是我和桃桃一塊兒去縣城,在種子公司的同學那兒抽的。我和人家相比真他媽的寒磣死了。可桃桃卻歡喜得要命。我們各自背著半布袋種子從潁河鎮下了車就往家趕,沒想半道天下起雨來。那雨來得急驟,我們還沒來得及躲進路邊看莊稼的棚子裡衣服就全濕了。我們把濕衣服脫下來擰水,桃桃的背挨著我的背就生出溫暖來。我把手搭在桃桃的肩上,她就叫一聲撲進我的懷裡。我拚命摟緊她,她就喃喃地叫一聲:“狗哥――”一聽到桃桃的喊叫聲,我驀地從心裡冒出對這世界的留戀來。我在這片土地上長這么大還從來沒有像個人樣活過呀!一想起我就要像奶奶像老八一樣死去我就熱淚盈眶。我狠狠地把酒瓶上的蓋子咬掉,嘴對著嘴喝了一氣,我只覺得有一股辣辣的氣流直衝我的腸胃而來,洗滌著我肚子裡的污泥濁水。又喝了一氣,我的頭就暈了。酒的熱氣把我的全身都燒起來,我好像置身在溫暖的春天裡,那片綠茵茵的麥田上是一望無際的淡藍色的天空,那群穿著黑色燕尾服的天使們從南方飛來了……
就在這個時候,我恍惚地聽到家門被推開了,又聽“叭”一聲響,屋裡的電燈亮了。“狗兒。”我聽到娘叫一聲。娘一走到桌子跟前就號啕大哭起來。娘哭著扳起我的頭大聲地叫著,一會兒工夫我就覺得家裡湧來了許多人。
冬瓜說:“喝幾包?”
娘哭著說:“四包全喝了。”
冬瓜說:“快,快去接一泡熱尿來!”
就有人接了一泡熱尿來。當那腥臊的熱尿灌進我嘴裡的時候,我的酒一下子醒了。我說:“我沒喝藥。”我掙扎著要起來,卻被幾個彪形大漢摁住了。我記得五年前爺爺就是這樣被眾人摁著灌尿的,可是那天爺爺還是死了。
“灌!”冬瓜在一邊喊著。
大的驢臉出現在了我的眼前,有一勺熱尿從我被撕開的嘴裡灌進去。我緊緊地咬著牙,他們一鬆手我就叫:“我沒喝藥……”
“別聽他的!”
“我沒喝……”我剛喊了半截,就有一根棍撬開了我的嘴。尿順著棍子灌到我的嘴裡,我一伸脖子咽了一口,一伸脖子又咽了一口,我使勁咬著棍子,有一股熱腥從我嘴裡冒出來。
冬瓜喊:“狗他娘,快洗半盆肥皂水來!”
一會兒工夫,就有半盆肥皂水端過來。片刻,灌進我肚裡的肥皂水就像起了火,我的五臟像被撕裂了一樣,我拚命地掙扎著,可是手腳頭都不能動彈。我拚命地用鼻子發出聲音,可是他們誰也不理我。我拚命地睜大雙眼,耀眼的電燈光在我的眼前晃動著,一張張面目不清的臉對著我發出冷笑。我透過他們身子的縫隙,看到了我的四個弟弟妹妹正在有滋有味地分吃那四根油條。
冬瓜喊:“萬林,倒過來!”
我就頭朝下面朝外垂在大的後背上,那台天藍色的“紅燈”收音機無聲無息地從我兜里滑掉在地上。一股股臭水從我的嘴裡倒流下來,充滿我的鼻孔,使我喘不過氣來。在我最後的彌留之際,我看到了一片清靜的月光,看到那片綠茵茵的麥田藍藍的天空穿著黑色燕尾服的天使們飛快地離我而去。我聽到娘的哭聲像一支優美的曲子飄蕩而來,在那曲子裡我看到了爺爺奶奶老八在遙遠的月光里向我招手,我隱隱約約地看到我的弟弟妹妹們尾隨我而來……
1987年10月作。
載《山東文學》1989年第7期。
三:作者簡介
墨白,本名孫郁,先鋒小說家,劇作家。1956年農曆十月初十出生於河南省淮陽縣新站鎮。務農多年,並從事過裝卸、搬動、長途運輸、燒石灰、打石頭,油漆等各種工作。1978年考入淮陽師範藝術專業學習繪畫;1980年畢業後在鄉村國小任教十一年。1992年調入周口地區文聯《潁水》雜誌社任文學編輯,1998年調入河南省文學院專業創作、任副院長。
1984年開始在《收穫》《鐘山》《花城》《大家》《人民文學》《山花》《十月》《上海文學》等刊開始發表作品,其中短篇小說《失蹤》、《灰色時光》、《街道》、《夏日往事》、《秋日輝煌》、《某種自殺的方法》、《最後一節車廂》、《陽光下的海攤》、《一個做夢的人》等一百多篇;中篇小說《黑房間》《告密者》《討債者》《風車》《白色病室》《光榮院》等四十餘部;出版長篇小說《夢遊症患者》《映在鏡子裡的時光》《裸奔的年代》等六部;隨筆《〈洛麗塔〉的靈與肉》、《三個內容相關的夢境》、《博爾赫斯的宮殿》、訪談錄《有一個叫潁河鎮的地方》、《以夢境顛覆現實》等七十餘篇;出版中短小說集《孤獨者》《油菜花飄香的季節》《愛情的面孔》《重訪錦城》《事實真相》《懷念擁有陽光的日子》《墨白作品精選》《霍亂》等多種;創作電視劇、電影《船家現代情仇錄》《特警110》《特案A組》《當家人》《家園》《天河之戀》等多部;總計七百多萬字。作品被譯成英文、俄文、日文等、曾獲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中篇獎、第25屆電視劇“飛天獎”優秀編劇獎。</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