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季羨林(1911.8.6—2009.7.11),字希逋,又字齊奘,山東臨清人。中國著名的古文字學家、歷史學家、東方學家、思想家、翻譯家、佛學家、梵文、巴利文專家、學者、作家、教育家和社會活動家。他精通12國語言,對印度語文文學歷史的研究建樹頗多。曾任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委員、北京大學教授、副校長、中國社科院南亞研究所所長、中國文化書院院務委員會主席、中科院院士。
2009年7月11日台北時間8點50分,國學大師季羨林在北京301醫院病逝,享年98歲。
原文
《幽徑悲劇》
季羨林
出家門,右轉,只有二三十步,就走進一條曲徑。有二三十年之久,我天天走過這一條路,到辦公室去。因為天天見面,也就成了司空見慣,對它有點漠然了。
然而,這一條幽徑卻是大大有名的。記得在五十年代,我在故宮的一個城樓上,參觀過一個有關《紅樓夢》的展覽。我看到由幾幅山水畫組成的組畫,畫的就是這一條路。足證這一條路是同這一部偉大的作品有某一些聯繫的。至於是什麼聯繫,我已經記憶不清。留在我記憶中的只是一點印象:這一條平平常常的路是有來頭的,不能等閒視之。
這一條路在燕園中是極為幽靜的地方。學生們稱之為“後湖”,他們很少到這裡來的。我上面說它平平常常,這話有點語病,它其實是頗為不平常的。一面傍湖,一面靠山,蜿蜒曲折,實有曲徑通幽之趣。山上蒼松翠柏,雜樹成林。無論春夏秋冬,總有翠色在目。不知名的小花,從春天開起,過一陣換一個顏色,一直開到秋末。到了夏天,山上一團濃綠,人們仿佛是在一片綠霧中穿行。林中小鳥,枝頭鳴蟬,仿佛互相應答。秋天,楓葉變紅,與蒼松翠柏,相映成趣,淒清中又飽含濃烈。幾乎讓人不辨四時了。
小徑另一面是荷塘,引人注目主要是在夏天。此時綠葉接天,紅荷映日。仿佛從地下深處爆發出一股無比強烈的生命力,向上,向上,向上,欲與天公試比高,真能使懦者立怯者強,給人以無窮的感染力。
不管是在山上,還是在湖中,一到冬天,當然都有白雪覆蓋。在湖中,昔日的瀲灩的綠波為堅冰所取代。但是在山上,雖然落葉樹都把葉子落掉,可是松柏反而更加精神抖擻,綠色更加濃烈,意思是想把其他樹木之所失,自己一手彌補過來,非要顯示出綠色的威力不行。再加上還有翠竹助威,人們置身其間,決不會感到冬天的蕭索了。
這一條神奇的幽徑,情況大抵如此。
在所有的這些神奇的東西中,給我印象最深、讓我最留戀難忘的是一株古藤蘿。藤蘿是一種受人喜愛的植物。清代筆記中有不少關於北京藤蘿的記述。在古廟中,在名園中,往往都有幾棵壽達數百年的藤蘿,許多神話故事也往往涉及藤蘿。北大現在的燕園,是清代名園,有幾棵古老的藤蘿,自是意中事。我們最初從城裡搬來的時候,還能看到幾棵據說是明代傳下來的藤蘿。每年春天,紫色的花朵開得滿棚滿架,引得遊人和蜜蜂蝟集其間,成為春天一景。
但是,根據我個人的評價,在眾多的藤蘿中,最有特色的還是幽徑的這一棵。它既無棚,也無架,而是讓自己的枝條攀附在鄰近的幾棵大樹的乾和枝上,盤曲而上,大有直上青雲之概。因此,從下面看,除了一段蒼黑古勁像蒼龍般的粗乾外,根本看不出是一株藤蘿。每到春天,我走在樹下,眼前無藤蘿,心中也無藤蘿。然而一股幽香驀地闖入鼻官,嗡嗡的蜜蜂聲也襲入耳內,抬頭一看,在一團團的綠葉中——根本分不清哪是藤蘿葉,哪是其他樹的葉子——,隱約看到一朵朵紫紅色的花,頗有萬綠叢中一點紅的意味。直到此時,我才清晰地意識到這一棵古藤的存在,顧而樂之了。
經過了史無前例的十年浩劫,不但人遭劫,花木也不能倖免。藤蘿們和其他一些古丁香樹等等,被異化為“修正主義”,遭到了無情的誅伐。六院前的和紅二三樓之間的那兩棵著名的古藤,被堅決、徹底、乾淨、全部地消滅掉。是否也被踏上一千隻腳,沒有調查研究,不敢瞎說;永世不得翻身,則是鐵一般的事實了。
茫茫燕園中,只剩下了幽徑的這一棵藤蘿了。它成了燕園中藤蘿界的魯殿靈光。每到春天,我在悲憤、惆悵之餘,惟一的一點安慰就是幽徑中這一棵古藤。每次走在它下面,嗅到淡淡的幽香,聽到嗡嗡的蜂聲,頓覺這個世界還是值得留戀的,人生還不全是荊棘叢。其中情味,只有我一個人知道,不足為外人道也。
然而,我快樂得太早了,人生畢竟還是一個荊棘叢,決不是到處都盛開著玫瑰花。今年春天,我走過長著這棵古藤的地方,我的眼前一閃,嚇了一大跳:古藤那一段原來凌空的虬乾,忽然成了吊死鬼,下面被人砍斷,只留上段懸在空中,在風中搖曳。再抬頭向上看,藤蘿初綻出來的一些淡紫的成串的花朵,還在綠葉叢中微笑。它們還沒有來得及知道,自己賴以生存的根乾已經被砍斷,脫離了地面,再沒有水分供它們生存了。它們仿佛成了失掉了母親的孤兒,不久就會微笑不下去,連痛哭也沒有地方了。
我是一個沒有出息的人。我的感情太多,總是供過於求,經常為一些小動物、小花草惹起萬斛閒愁。真正的偉人們是決不會這樣的。反過來說,如果他們像我這樣的話,也決不能成為偉人。我還有點自知之明,我注定是一個渺小的人,也甘於如此,我甘於為一些小貓小狗小花小草流淚嘆氣。這一棵古藤的滅亡在我心靈中引起的痛苦,別人是無法理解的。
從此以後,我最愛的這一條幽徑,我真有點怕走了。我不敢再看那一段懸在空中的古藤枯乾,它真像吊死鬼一般,讓我毛骨悚然。非走不行的時候,我就緊閉雙眼,疾趨而過。心裡數著數:一,二,三,四,一直數到十,我估摸已經走到了小橋的橋頭上,吊死鬼不會看到了,我才睜開眼走向前去。此時,我簡直是悲哀至極,哪裡還有什麼閒情逸緻來欣賞幽徑的情趣呢?
但是,這也不行。眼睛雖閉,但耳朵是關不住的。我隱隱約約聽到古藤的哭泣聲,細如蚊蠅,卻依稀可辨。它在控訴無端被人殺害。它在這裡已經呆了二三百年,同它所依附的大樹一向和睦相處。它雖閱盡人間滄桑,卻從無害人之意。每天春天,就以自己的花朵為人間增添美麗。焉知一旦毀於愚氓之手。它感到萬分委屈,又投訴無門。它的靈魂死守在這裡。每天月白風清之夜,它會走出來顯聖的。在大白天,只能偷偷地哭泣。山頭的群樹,池中的荷花是對它深表同情的,然而又受到自然的約束,寸步難行,只能無言相對。在茫茫人世中,人們爭名於朝,爭利於市,哪裡有閒心來關懷一棵古藤的生死呢?於是,它只有哭泣,哭泣,哭泣……
世界上像我這樣沒有出息的人,大概是不多的。古藤的哭泣聲恐怕只有我一個能聽到。在浩茫無際的大千世界上,在林林總總的植物中,燕園的這一棵古藤,實在渺小得不能再渺小了。你倘若問一個燕園中人,決不會有任何人注意到這一棵古藤的存在的,決不會有任何人關心它的死亡的,決不會有任何人為之傷心的。偏偏出了我這樣一個人,偏偏讓我住在這個地方,偏偏讓我天天走這一條幽徑,偏偏又發生了這樣一個小小的悲劇;所有這一些偶然性都集中在一起,壓到了我的身上。我自己的性格製造成的這一個十字架,只有我自己來背了。奈何,奈何!
但是,我願意把這個十字架背下去,永遠永遠地背下去。
一九九二年九月十三日
感悟
讀《幽徑悲劇》有感
近段時間,忙忙碌碌、渾渾噩噩,買了許久的書竟被束之高閣填充了書櫥。周日的下午,終於可得空閒,於是洗淨了手,靠在沙發上,靜靜地沉醉在大師所描繪的精神境界裡。
跟隨大師自己仿佛也來到了北大燕園,徘徊於蜿蜒曲折的幽徑。春天裡聽鳥兒應答;夏天看紅荷映日、綠波瀲灩,秋天賞蒼松翠柏,遍山楓葉,冬天觀白雪皚皚,抖擻的松柏。一切的景致在大師的筆下富有了飽滿旺盛蓬勃的生機。
此時大師筆鋒一轉,點出最讓人留戀的還是一株古藤蘿,從古藤蘿隱匿於樹叢中,給人們馥郁芬芳而不炫目著筆,寫出了這株默默無聞的古樹是那樣讓人愛憐。慶幸的是在史無前例的十年浩劫中,燕園的古藤樹幾盡消失,而這株古藤蘿卻幸免於難。就在大師暗自高興時,莫名的這株古樹也被虐殺了,是在藤蘿還初綻著淡紫色的成串的花朵,還在綠葉叢中微笑時,被人懸空砍斷。從此,這條給大師帶來無窮快樂的幽徑變成了一條永遠無法釋然痛苦、悲傷的地方。每次經過幽徑,他仿佛都可以聽到古藤的哀怨、哭泣,都是對大師心靈的一次拷問、折磨。因為藤蘿已不是一棵古樹,成了歷史和文化的負載和見證。它的最終被斫如同人們最終摒棄了自然,摒棄了歷史與遙遠的精神回望。整個燕園目睹此樹的只有大師一人,只有他一人在為這棵古樹悲傷哀嘆。是啊,人們要關注的事太多太多,誰又會在意一棵樹的生與死。此時大師向人們呼出了“奈何,奈何!”,卻只能獨自背負起沉重的十字架。
讀罷此文,被大師深厚的人文精神和生命底蘊所震撼。而文章的語言又不失雕飾,真正達到了語從口出,真情自現的境界。
段落大意
全文共16段,可分為三個部分。
第一部分(1—6),寫幽徑之美。
第二部分(7—10),寫藤蘿之美。
第三部分(11—16),寫藤蘿之悲。
精讀評析
1、用文中的一個詞來表達作者在古藤被毀之後的心情?
明確:悲哀至極
2、你能說說作者為何如此傷心嗎?
(1)每到春天,我在悲憤、惆悵之餘,惟一的一點安慰。每次走在它下面,嗅到淡淡的幽香,聽到嗡嗡的蜂聲,頓覺這個世界還是值得留戀的,人生還不全是荊棘叢。
(2)除了我,決不會另有人注意並關心古藤的存在,也不會有人為古藤而傷心。
(3)如此真,如此善,如此美的古藤被毀而又投訴無門,只有哭泣,哭泣,哭泣。
3、你是如何看待“愚氓毀美”之事呢?這說明了什麼問題?
明確:古藤毀於愚民之手,這就有了更深的揭露意義,意味著必須消除愚昧,提高全體國民的素質,才能使真、善、美得到維護和弘揚。
4、文章最後一段話有什麼深刻含義?
明確:是“我”將永不放棄揭露悲劇,維護真、善、美的責任,和作為一個普通人對真、善、美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