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語釋義
“崖山之後無中華”這句話,估計對中國歷史有所了解的人都知道,指宋元鼎革為中國歷史的一大劇變,崖山海戰後陸秀夫背負著幼帝投海自盡,後宮及群臣大多隨之殉國,七日之後,浮出海面的屍體有十餘萬,華夏文明自此而絕。宋的滅亡,標誌著中國第一次全面亡國。一個國家的主體民族被奴役,征服者還是以殺戮和搶劫為樂事的落後民族,正常的發展進程被打斷,給中華文明帶來的傷害是不言而喻的。可是要說崖山之後無中華,那么之後的明朝算什麼呢?經過幾次三番的文化運動後的我們這些當代人又算什麼呢?如果當代中國人已經不能算是中華文明的載體,我們又該向何處去尋根?難道還真的需要跑到日本去追尋漢唐遺風不成?
詞語原型
在考究中國近代落後原因之時,中國停滯論是個很時髦的話題,黑格爾、亞當斯密、《世界史綱》的作者韋爾斯、湯因比,都提出了類似的觀點,只是有些把中國停滯的開端定為唐末、宋末、明末,或者乾脆定到秦始皇統一中國之後。可是停滯並不等於死去,只是發展緩慢,“象冬眠了似的”,還從沒見過說中華文明從元代起就乾脆完蛋了的(內藤倒是說過滿清必亡的話,不過政府和文明是兩回事)。要找到類似“崖山之後無中華”的表達,還真是挺困難的。
但如果把目光轉向中國,便不難找到這句話的原型,出自錢謙益的《後秋興之十三》:
海角崖山一線斜,從今也不屬中華。
更無魚腹捐軀地,況有龍涎泛海槎?
望斷關河非漢幟,吹殘日月是胡笳。
嫦娥老大無歸處,獨俺銀輪哭桂花。
錢謙益“水太涼”的光榮事跡估計大家都知道,他是當時的文壇盟主、東林領袖,還是南明福王朝廷的禮部尚書,以此高官身份降清還連頭髮也剃掉,不由人不鄙視。但他後來在柳如是的鼓勵和支持下(我覺得是害怕不這么做會失去柳的情況下),還是做了不少反清復明的事,為此兩度入獄,乃至傾家蕩產,晚景淒涼。
陳寅恪的《柳如是傳》論之甚詳,感興趣的可以找來看看。總之,錢謙益有知識分子的自私懦弱,但他對故國的懷念、對自己失節降清的悔恨也是真的。不管別人怎么看,至少他自己是以明遺民自居的。單看他的詩文,“溝填羯肉那堪臠”,“殺盡羯奴才斂手”等句,對於清廷辱罵之甚,對明朝的痛惜之深,比張煌言等民族英雄的詩句還要慷慨激昂,仿佛在為自己的失節做掩飾。這首詩據說是他在聽到南明桂王被害後寫的,所以有“獨俺銀輪哭桂花”之句。全詩以崖山海戰比喻南明敗亡,以宋元鼎革指代明清易代,調子極為沉痛。
南明遺民有用宋元鼎革指代明清易代的習慣,崖山也頻頻出現在他們的詩作中,如呂留良的詩《題如此江山圖》:“其為宋之南渡耶?如此江山真可恥。其為崖山以後耶?如此江山不忍視。吾今始悟作畫意,痛哭流涕有若是。以今視昔昔猶今,吞聲不用枚銜嘴。……”都是以宋喻明,表達故國之思,以及對神州陸沉的感慨痛惜,明著是說宋,實際是在哀嘆明的覆亡。若把用這些詩句按照字面意思理解成,將宋亡之後幾百年的中華文明一筆抹殺,無疑是對作者心思的徹底曲解。唐人也多用漢喻唐,難道能用一句“漢皇重色思傾國”去猛烈抨擊漢武帝?
至於“崖山之後無中華”這句話為何會演變成現在的含義,我覺得是網路上某些極端民族主義者的功勞。近代人是不會這樣認為的,他們以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為口號,以排滿為目標,“日月重開大宋天”的朱明王朝應該是他們仿效的榜樣,而不是排斥的對象吧。孫中山為起義到處化緣,反清復明的洪門也是他重點籠絡的財神爺之一。就憑這個,他也不會說出啥“崖山之後無中華”來。
總結:“崖山之後無中華”原本出自南明遺民的詩句,以崖山海戰比喻南明敗亡,哀嘆山河破碎,神州陸沉,後被一些極端民族主義者曲解為華夏文明自宋亡後斷絕。這句話與日本京都學派無關,我認為也與其他日本學者或中國近代排滿的革命者無關。
日本學者
這些問題深究不得,於是又紛紛傳說這話是日本人說的,更有人言之鑿鑿地指認說這話的是內藤湖南,誰叫他提出了唐宋變革論呢?於是看來看去,就他最像了!
這讓我深感詫異,讀過內藤著作的人都知道我在說什麼。內藤提出宋代近世論,是指中國社會從宋代開始到晚清基本結構不變,他對元清等異族征服王朝的評價並不低。在他的《中國近世史》中,他專門用了一節評論“中國歷史學家對蒙古政治的偏見”,說中國歷史學家多數是純粹的漢族人,出自讀書階層,所以都用消極的一面來看待蒙古政治,但“從地位比較低的普通百姓來說,或許覺得還不錯。”而內藤本人主攻的斷代史其實是清代史,對於清代樸學推崇備至,顯然他是沒有這個覺悟提出“崖山之後無中華”的。
事實上,內藤有一個爭議很大的理論,即文明的中毒與解毒說。他認為文明和人一樣,也會經歷成長、衰老和死亡的。當文明發展到高度爛熟的時候,就會產生毒素,需要外來文化的衝擊來“解毒”。
當漢帝國發展到極致的時候就會有五胡亂華,由此催生出了燦爛的隋唐文明。蒙元對於宋,滿清對於明,也同樣如此。中華文明能夠長存不滅,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每當衰相顯露的時候,都有塞外民族幫忙“解毒”。因此中國經常被遊牧民族侵略,其實是件“非常幸福的事。”這一理論被他的得意弟子宮崎市定繼承並發揚,在宮崎氏的大作《東洋樸素主義的民族和文明主義的社會》中有詳細論述。
說來日本入侵中國也是典型的異族入侵,把異族侵略說成是毀滅中華文明的元兇,顯然不利於“大東亞共榮”,因此抗日戰爭時期,日方的宣傳理論基本都是眾口一詞的“侵略有利健康”論。
而除了京都學派的學者宣揚這個觀點以外,還有一位比較活躍的人物是秋澤修二。
此人自認是馬克思主義者,以馬克思的亞細亞生產方式來分析中國社會構成,認為“集約形小農業”是中國專制集權的基礎,因此中國在近代的落後是必然的,只有在外力入侵的情況下才能發生根本性的變革。這其實是魏特曼《東方專制主義》、費正清“衝擊-回應”說是一路貨,不過他說得更露骨一點,明確說明“日本皇軍的武力”就是這股中國一直等待的外力,將給予“中國社會之特有的停滯性以最後的克服”。於是理所當然地,他也招致了中國學者更強烈的批判。
後世評價
厓門海戰之後,宋朝走向覆亡。中華人民共和國總理周恩來曾說:“崖山這個地方的歷史古蹟是有意義的,宋朝雖然滅亡了,但當時許多人繼續堅持抗元鬥爭,保持了民族氣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