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原文
峨日朵雪峰之側
這是我此刻僅能征服的高度了:
我小心地探出前額,
驚異於薄壁那邊
朝向峨日朵之雪彷徨許久的太陽
正決然躍入一片引力無窮的
山海。石礫不時滑坡,
引動棕色深淵自上而下的一派囂鳴,
像軍旅遠去的喊殺聲。
我的指關節鉚釘一樣楔入巨石的罅隙
血滴,從撕裂的千層掌鞋底滲出。
呵,真渴望有一隻雄鷹或雪豹與我為伍。
在鏽蝕的岩壁;
但有一隻小得可憐的蜘蛛
與我一同默享著這大自然賜予的
快慰。
1962,8. 2初稿1983.7.27刪定
鑑賞
這是登山勇士的自我寫照。
起句非常凝練:“這是我此刻僅能征服的高度了”。“此刻”和“僅”兩個詞暗示了多重意思:這高度並非“一覽眾山小”的“絕頂”,卻是“我”盡了自己的全部努力所達到的;這並不意味著將來(或“下一刻”)“我”不能達到新的高度,也不意味著此刻的高度微不足道,這畢竟已是一次歷盡艱辛的征服。這個判斷句還暗示了“我”身後已經陸續征服了的那些高度,暗示了“我”的目標與“我”的努力之間的差距,暗示了某種“先喘口氣”的決定。仿佛是一切艱辛的一種報償,“我”吃驚地看到一派壯麗的雪峰落日景象,一個宛轉重疊綿密奇崛的長句,寫那太陽彷徨久之終於突然向一片山海躍入。還未見過有人把落日的張力和動勢如此精煉地組織在一個句子之中。長句極易寫得或累贅或鬆散或拖沓,而這裡意象的密度卻顯示了詩人錘鍊的功力。在輝煌的視覺形象之上,詩人又疊加上一個宏大的聽覺形象,滑坡的石礫引動深淵的囂鳴,如軍旅的殺聲漸遠而去。這一音響的疊加使落日更顯壯觀。滑坡的動勢與落日的動勢都是下墜的,與攀登者的動勢正好相反。於是視聽合一的效果就不單產生審美意義上的“崇高”,而且在讀者的生理上引發一種緊張。那一片“引力無窮的山海”事實上也在竭力使我下墜。千軍萬馬般的廝殺聲響在“我”身旁向深淵“自上而下”地遠去時,“我”在這個高度上的堅持就決非易事。詩句立即由“我”眼中的壯觀景象轉入自身狀態的描述:手指插入岩縫,血滴滲出鞋底,也就是說,日落和滑坡都不是悠閒者讚嘆或觀賞的對象,而是此時此地貼身絕壁的登山勇士的生命體驗。
詩人突然給出一個“特寫鏡頭”,一隻小小的蜘蛛在岩壁上與“我”同在!這確實是出人意料之外的神來之筆。在這樣的高度上,只有一隻不起眼的蜘蛛與“我”為伴;在這樣的高度上,即便一隻小得可憐的蜘蛛,也享受著大自然賜予的快樂與榮耀。與前一詩節的宏闊與“囂鳴”相對照,這裡,“可憐與“默享”兩個詞甚具分量。它們使前一詩節的輝煌壯麗不流於虛矯浮飾,使之凝定在一個謙卑而堅毅的高度之上。對生命的熱愛、對生命力的讚頌,全由這隻小小的蜘蛛得到表露。很多時候,不起眼的細小意象比司空見慣的“波瀾壯闊”更有力量。
作者簡介
王昌耀(1936~2000),筆名昌耀。湖南桃源人。1955年畢業於河北省榮軍中學。1950年參軍。任38軍114師文工隊隊員。曾參加朝鮮戰事,負傷致殘。1955年赴青海參加大西北開發。歷任青海省文聯《青海湖》雜誌編輯。1957年定為右派。1979年重返文壇,任青海省作協副主席、榮譽主席,專業作家。青海省文聯第三、四屆委員,青海省第六屆政協委員、第七屆政協常委。1952年開始發表作品。1985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文學創作一級。著有《昌耀抒情詩集》、《命運之書:昌耀四十年詩作精品》、《一個挑戰的旅行者步行在上帝的沙盤》、《昌耀的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