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法
一般表現為口動出聲(鄰近的人能感知的聲);也可以默讀,表現為只有自己能感知的聲。而提及聲音,麻煩就來了。麻煩的本源是聲音因時、地的不同而不同。嚴格說,也因人的不同而不同。如果我們有幸也常出入大觀園的怡紅院,就一定能夠閉目分辨,這聲音是晴雯的,那聲音是襲人的,雖然兩個人都是年齡差不多的北京姑娘。這分別是韻味性的,或者說,不是語音系統的,再或者說,比如表現為書面上的漢語拼音,就看不出分別來。由時、地而來的不同就不是這樣,而是表現為語音系統的分別。時,有長有短,地,有遠有近,長到、遠到什麼程度就有變易?變易有大小。小的變易,或說較難覺察的變易,也許時間相當短、地域相當近就會有吧?時間較難說,以地域為例,民國早年,老北京還保留故土難離的遺風,有個精細的老北京朋友告訴我,東城、西城的語音有小別,他能夠覺察出來。由此類推,我們可以知道,回顧過去,所謂古漢語,以容易覺察的不同為限,由時的不同而來的,乘由地的不同而來的,那數目就太大了。舉實例說,明朝唐寅和清朝沈復都是蘇州人,可是語音必有別,因為不同時;孟浩然(湖北人)和王維(山西人)是同時人,可是語音必有別,因為不同地。這複雜的情況會推導出一個結論,是:我們信而好古,想詳細知道古人語音的情況就太難了。這難似乎可以躲開,因為:一,我們交流思想感情,用的是現代漢語,要求用國語的語音;二,看舊文獻,漢字因形見義,可以躲過語音。這就一般情況說不錯,比如讀《莊子·養生主》“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我們不知道這位古宋國、今河南的人的語音(如果也念)是什麼樣子,但知道意思是生命有限而知識無限,也就夠了。問題來自舊文獻里有一部分韻文;扣緊本題說,我們讀詩詞,因形見義,不管語音,有時候就會碰到坎坷。
示例
魚鳥猶疑畏簡書,風雲常為護儲·胥。徒·令(讀平聲)上將揮神筆,終見降王走傳(讀zhuàn)·車。管樂有才真不忝,關張無命欲何·如。他年錦里經祠廟,梁父吟成恨有·余(李商隱《籌筆驛》)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霸陵傷·別。 樂遊原上清秋·節,鹹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傳李白《憶秦峨》)
前一首是詩,押平聲六魚韻,用今(國語)音讀,押韻字書、胥、車、如、余,韻母是ū、ǖ、ē、ú、ú,成為不押韻;又“令”舊也讀平聲líng,今讀去聲,不合格律。後一首是詞,基本押入聲九屑韻(只有“月”是六月韻,月和屑都屬詞韻第十八部,通用),用今音讀,別、節、絕成為平聲,不合格律。格律是音樂美的基礎,不合格律的結果是丟掉音樂美,不好聽。這樣的坎坷要怎樣對付?顯然,從今,損失不小,至少愛美的人必不肯;那就只好從舊。從舊,就不能不先了解舊的情況,即詩詞的語音情況。
“詩詞的語音情況”,與“詩詞寫作時、尤其寫作者的語音情況”是兩回事。簡略地說,後者是系在口頭上的,必致千差萬別;前者是書面上的,可以百川歸海,化零散為概括。事實上,詩詞的大量作者,以及研究詩詞語音情況的音韻學家,都在那裡看概括,從概括,而不管口頭的千差萬別。這就給我們現時的讀者,以及想學作的人,帶來大方便,因為實際語音的千頭萬緒已經變為書面語音的少頭少緒。具體說是,由時、地而來的無限之多已經減少為設定的中古音的一個系統。稱為設定,設是假設,譬如杜甫《詠懷古蹟五首》,“群山萬壑赴荊門”一首用十三元韻,韻字是門、村、昏、魂、論(讀平聲),王士禛《秋柳四首》,“秋來何處最消魂”一首也用十三元韻,韻字是魂、門、痕、村、論,一盛唐,一清初,語音像是無別,這是假設的。定是規定,由唐朝起以詩賦取士,官家總是熱心於上發令而下服從,於是詩賦如何押韻也就有了規定,如唐有《唐韻》,宋有《禮部韻略》之類,實際語音萬變,在官定的韻書上成為一統,這一統是規定的。其結果,假設加規定,就使作詩詞和讀詩詞的語音方面的麻煩化難為易,即容許以不變應萬變。具體說,我們只要能夠了解中古音的情況,就可以化坎坷為平坦大道。以下談中古音的情況。
談之前,還應該說說為什麼可以不管中古以前和中古以後。中古以前是上古音,中古以後是近古音,加中古音是三種,為什麼分得這樣整齊,這樣簡單?原因是,具體的語音總是剎那生、剎那滅,我們能夠抓住的只是書面上的漢字。由漢字“直接”推求“具體”音,比如《論語》“有朋自遠方來”,我們想照孔老夫子那樣說一遍,必做不到。不得已,只好退一步,由押韻的韻字下手,“間接”推求“概括”的語音情況,或說語音系統的情況。於是找合用的文獻,中古以前找到《詩經》,中古以後找到《中原音韻》。在語音方面,兩書各自成一系統,於是我們稱《詩經》的語音系統為上古音,《中原音韻》的語音系統為近古音。讀詩詞,為什麼可以不管這前後兩端呢?
可以不管上古音的理由不只一項。一是情況如何,我們還不很清楚。以音的聲、韻、調三部分而論,容易知道的,也是所知較多的,是韻,可是關於韻部,各家的看法不一致。大致是越分越細,如顧炎武分為10部,江永增為13部,孔廣森增為18部,王念孫增為21部,到王力先生就增為29部或30部。這樣,如果要求知而後行,即弄清楚語音系統之後再讀,就一般不鑽研音韻學的人說,就只好不讀。理由之二是,讀,不了解語音情況也無大妨礙。例如讀“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依照錢大昕“古無輕唇音”的說法,“方”應該讀重唇,可是我們一貫照今音讀,也沒有感到什麼不合適。理由之三是,《詩經》,可讀的篇什量不大,讀,也只是為欣賞,並不求仿作,語音方面放鬆一些不只可以,而且是應該的。
可以不管近古音的理由只是一項,即中古以來的詩詞都是照中古音系統作(近古音平聲分陰陽,沒有入聲,是另一系統),讀,仿作,當然就用不著過問近古音。
以下談中古音。實事求是,稱為中古音未免誇大,不如乾脆化繁為簡,稱為“平水韻”。因為,以有韻書的文獻可征為限,從隋陸法言《切韻》到平水韻,時間超過600年,不要說實際語音,就是韻書的書面語音也不是毫無變化。有變化而可以用平水韻以一概多,是因為平水韻,對其前而言,有適應力,具體說,唐宋人寫詩詞,基本上是依照這個系統;對其後而言,有約束力,具體說,金元以來直到現時人寫詩詞,必須依照這個系統。因此,無論是讀還是作,通曉平水韻就可以通行無阻。平水韻有這樣的優越性,主要原因是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借了時代的光,這包括兩種情況:一是中古有韻書,於是上古的模稜(如《詩經》)變為明確;二是由韻書方面看,中古的語音系統變動不大,因而它就能夠適應。另一方面是借了科舉考試的光,功令要求照韻書押韻。比如到明、清,實際語音早已不同於平水韻,作詩卻還要亦步亦趨,因而它就照舊有約束力。
水韻
它是中古時代韻書的殿軍,想了解它,應該大致知道其前韻書的情況。中古的韻書,現在能見到或考知並有大影響的,始於隋陸法言《切韻》。這部韻書總匯古今南北,分韻比較細,共有193部,聲調是平、上、去、入4種。稍後,《切韻》由唐人孫?修訂,成為《唐韻》,韻略有增加,是195部,聲調相同。到宋朝陳彭年等增修,成為《廣韻》,韻又增加(增到最多),是206部,聲調仍是平、上、去、入4種。韻分得這樣細,是由科學性方面考慮的;由實用性方面考慮就不宜於這樣。彌縫這個距離的辦法是,作韻文,容許鄰近的韻“同用”。比如唐人科舉考詩、賦,容許冬韻、鍾韻,支韻、脂韻、之韻,等等,同用,這樣,同用的算作一部,實用時的韻部就不那樣多了。宋朝科舉考試還是用這個辦法,如丁度等編的《禮部韻略》,是作為程式,供考試時遵照的官書,把可同用的韻合併,成為108部。其後不很久,韻部又減少兩個,成為“平水韻”的106部。平水是地名,今山西省的臨汾市。這種分韻法所以稱為“平水”,說法有二:其一是,這種分法見於金朝王文郁編的《平水新刊禮部韻略》;其二是,南宋編《壬子新刊禮部韻略》的劉淵是平水人。我們可以不管起因,只說這出身並不很高的平水韻卻後來居上,由宋金到二十世紀的現在,已經運行了800年。其間還加了一次油,那是清朝康熙年間官修《佩文韻府》,分韻完全依平水韻,於是平水韻加官進祿,成為《佩文詩韻》,簡稱《詩韻》。這是官書,應科舉考試當然要奉行;考場以外,也許奉行慣了想不到可以不奉行吧,總之,直到現在,我們在報刊的角落偶爾見到一兩首,不在不通之列的,押韻還是清一色的《佩文詩韻》。
《佩文詩韻》的編排,以平、上、去、入四聲為綱;每一聲下列若乾韻;每一韻下列該韻所屬的字,常用的在前,罕用的在後。開頭是上平聲(平聲不分陰陽,上是上卷的意思,因為平聲字多,所以分為上下卷),包括一東(東是這一韻的代表字)、二冬、三江到十三元、十四寒,十五刪共15韻;下平聲包括一先、二蕭、三餚到十三覃、十四鹽、十五鹹共15韻;總共平聲30韻。上聲包括一董、二腫、三講到二十七感、二十八儉、二十九豏共29韻。去聲包括一送、二宋、三絳到二十八勘、二十九艷、三十陷共30韻。入聲包括一屋、二沃、三覺到十五合、十六葉、十七洽共17韻。平聲30韻,上聲29韻,去聲30韻,入聲17韻,相加是106韻。各韻所屬的字,多少不同,以平聲為例,四支包括支、枝、移到綦、酈、禗,多到464字;十五鹹包括鹹、鹹、函到杴、嚴、簳,只有41字。
顯然,為了讀,尤其為了仿作,就要熟悉《詩韻》;而如果能夠熟悉,那就許多由古今不同而來的麻煩都可以迎刃而解。可是熟悉並不是很輕易的事,因為:一,字太多,上萬,都記住要費大力;二,有些字讀者與今音不同,靠以今度古不行,要硬記。克服困難的辦法只有一種,勤。昔日的讀書人把熟悉《詩韻》看作必修課,不能不勤,於是有不少人,或說絕大多數人,都熟到能背,就是某一韻包括哪些字,都記得。集會聯句足以說明這種情況,如《紅樓夢》第五十回所描述,用二蕭韻作五言排律,不通文墨的鳳姐以“一夜北風緊”開篇,李絝續,是“開門雪尚飄”。以下香菱、探春等續,韻字是瑤、苗、饒等,一共用了35個,因為二蕭韻包括180多個字,所以寶釵對湘雲說:“你有本事,把二蕭的韻全用完了,我才服你。”她們沒用完,是因為“雖沒作完了韻,騰挪的字若生扭了,倒不好了”,不是不記得。因為讀書人有這種本事,所以樓頭望月,陌上尋芳,慣於哼幾句平平仄仄平,卻不必懷揣《詩韻》。按照取法乎上的原則,如果對於詩詞,我們不只想讀,而且想作,就最好也能夠這樣。這顯然不容易,原因是時代不同了,昔人可以用大部分精力幹這個,我們只能“行有餘力則以學”。條件不同,只好退一步。幸而退一步,變講究為將就也未嘗不可。以下談將就的一些辦法。
辦法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少記,另一類是重點記。先說少記,是記常用的,不記罕用的。比如平聲一東韻包括東、同、銅等174字,常用的不過幾十個,所以王力先生《詩詞格律》後附《詩韻舉要》,就只收東、同、童等60多個。其實就是這60多個,也還有多用、少用的分別,如中、風與酆、巃相比,顯然後者就成為冷宮中人物,很少見到了。所以少記的原則之中還可以加個慢慢來,負擔就可以變很重為相當輕。
聲調
再說重點記。這包括多種情況,而性質單一,不過是多注意古今有別的。一種屬於大批的聲調變之類,必須多注意。其中的大戶是舊入聲字,為數不少,因為國語沒有入聲,所以相當大的一部分變為平聲;入聲按平仄分類屬於仄聲,變為平聲,就打亂了詩詞的平仄協調的規律,也就破壞了音樂性。中古以後,入聲分別變為陰平、陽平、上聲(少)、去聲(多),有規律,只是音韻學門外的人鑽規律,也許比個個擊破更費力,所以不如用“多見而識”的辦法。也應該兼用少記加慢慢來的辦法,如數目字常用,一、六、七、八、十、百、億共七個,都是入聲,就要先記住,其中一、七、八、十今讀平聲,尤其要記清,以免讀詩,碰到“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必仄)層樓”,讀詞,碰到“杯深不覺(讀仄聲)琉璃滑(讀仄聲),貪看六么花十(必仄)八(必仄)”,不知從舊,破壞了音樂性。這種性質的變,還可以舉出兩個小戶。其一是有不少字,舊讀上聲,今變為去聲,如動、奉、是、市之類。其二是舊平聲字,如一東韻的東、中、空、公,同、蟲、紅、蒙,舊算同韻,今則前四個讀陰平,後四個讀陽平。與入聲字的大戶相比,這兩個小戶關係不大,因為上聲變為去聲,沒有跳出仄聲的範圍;平聲上口分陰陽,由中古音的角度看是多此一舉,客應隨主便,我們取同(平聲)舍異,甚至裝作視而不見,也就混過去了。
一種是有些字,古今讀音有別,要知道舊的念法。如“打起黃鶯兒,莫教(讀平聲)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讀仄聲)到遼西。”讀,要知道“兒”是四支韻,讀ní,與屬於八齊韻的“啼”“西”押韻。又如“長簟迎風早,空城淡月華。星河秋一(讀仄聲)雁,砧杵夜千家。節候看(讀平聲)應晚,心期臥已賒。向來吟秀句,不覺(讀仄聲)已鳴鴉。”讀,要知道“賒”是六麻韻,讀shā,與同韻的“華”、“家”、“鴉”押韻。這樣的字不多,讀多了,很容易記住。
一種是有些字,聲音兼差,屬於不同的韻,於是在這一首里可能讀這個音,在那一首里可能讀那個音。如“車”在六魚韻里讀jū,在(下平聲)六麻韻里讀chā;“簪”在十二侵韻里讀zēn,在十三覃韻里讀zān;“看”在十四寒韻里讀kān,在(去聲)十五翰韻里讀kàn;“醒”在九青韻里讀xīng,在(上聲)二十四迥韻里讀xǐng。音不同還有義也不同的,如動詞“思”屬四支韻,讀sī,用作名詞讀sì,屬(去聲)四寘韻,“論”也是這樣,用作動詞讀lún,屬十三元韻,用作名詞讀lùn(舊讀近於“亂”),屬(去聲)十四願韻。這樣的字也不多,多讀就不難記住。
還有一種是有些字,今音相同,舊屬不同的韻部,如“中”、“風”是一東韻,“鍾”、“封”是二冬韻,“予”是六魚韻,“於”是七虞韻,“官”是十四寒韻,“關”是十五刪韻,等等。作近體詩,舊規矩是不許出韻,如果記不清,以今度古,就容易有出韻的失誤。
如以上所說,雜七雜八不少,記住,要以時間長、漸漸熟悉為條件;時間還不夠長,還不很熟悉,讀,尤其仿作,總不免會碰到疑難,即某字,讀,或用了,不知道聲音對不對。解決疑難的辦法只有一種,查。可以查《詩韻》,看看它入哪一韻。這有時會感到麻煩,因為106韻,那么多字,找到不容易。那就不如查字書。民國早年曾印《校改國音字典》,小本本,字按部首排列如第一個字“一”,下注端(三十六字母屬端母)、齊(齊齒呼)入(入聲)、質(四質韻),只幾個字就把舊的聲音方面的情況都註明。可惜這樣的小本本已經不容易找,那就不得不利用舊版的《辭源》、《辭海》之類,或再遠些,《康熙字典》之類。那些書都註明某字屬某一韻,比如自己謅幾句平平仄仄平,把“說”字當作平聲用了,忽然生疑,查《詩韻》,五歌韻里沒有,查其他韻,大海撈針,就不如翻舊字書,在言部七畫裡找到,一看,是屑韻(入聲九屑),恍然大悟,錯了。錯了有好處,這有如買了假貨,上一次當,下次就可以不再上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