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或曰:“賦者,古詩之流也。”昔成、康沒而頌聲寢,王澤竭而詩不作。大 漢 初定,日不暇給。至於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內設 金馬 、 石渠 之署,外興 樂府 、 協律 之事,以興廢繼絕,潤色鴻業。是以眾庶悅豫,福應尤盛, 白麟 、赤雁、 芝房 、寶鼎之歌,薦於郊廟。 神雀 、 五鳳 、 甘露 、 黃龍 之瑞,以為年紀。故言語侍從之臣,若 司馬相如 、虞丘壽王、 東方朔 、 枚皋 、 王褒 、 劉向 之屬,朝夕論思,日月獻納。而公卿大臣 御史大夫 倪寬 、 太常 孔臧 、 大中大夫 董仲舒 、 宗正 劉德 、 太子太傅 蕭望之 等,時時間作。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揚,著於後嗣,抑亦《 雅 》《 頌 》之亞也,故孝成之世,論而錄之。蓋奏御者千有餘篇,而後大漢之文章,炳焉與三代同風。且夫道有夷隆,學有粗密,因時而建德者,不以遠近易則,故 皋陶 歌 虞 , 奚斯 頌 魯 ,同見采於孔氏,列於《 詩 》《 書 》,其義一也。稽之上古則如彼,考之漢室又如此。斯事雖細,然先臣之舊式,國家之遺美,不可闕也。臣竊見海內清平,朝廷無事,京師修宮室,浚 城隍 ,起苑囿,以備制度。西土耆老,鹹懷怨思,冀上之眷顧,而盛稱長安舊制,有陋雒邑之議。故臣作《兩都賦》,以極眾人之所眩曜,折以今之法度,其詞曰:
西都賦
有西都賓問於東都主人曰:“蓋聞皇漢之初經營也,嘗有意乎都河、洛矣。輟而弗康,實用西遷,作我上都。主人聞其故而睹其制乎?”主人曰:“未也。願賓攄懷舊之蓄念,發思古之幽情,博我以皇道,弘我以漢京。”賓曰:“唯唯。”
“漢之西都,在於雍州,實曰長安。左據函谷、二崤之阻,表以太華、終南之山。右界褒斜、隴首之險,帶以洪河、涇、渭之川。眾流之隈,汧涌其西。華實之毛,則九州之上腴焉。防禦之阻,則天下之隩區焉。是故橫被六合,三成帝畿,周以龍興,秦以虎視。及至大漢受命而都之也,仰寤東井之精,俯協《河圖》之靈。奉春建策,留侯演成。天人合應,以發皇明,乃眷西顧,實惟作京。於是睎秦嶺,睋北阜,挾酆灞,據龍首。圖皇基於億載,度宏規而大起。肇自高而終平,世增飾以崇麗。歷十二之延祚,故窮奢而極侈。建金城其萬雉,呀周池而成淵。披三條之廣路,立十二之通門。內則街衢洞達,閭閻且千,九市開場,貨別隧分。入不得顧,車不得旋,闐城溢郭,旁流百廛。紅塵四合,煙雲相連。於是既庶且富,娛樂無疆。都人士女,殊異乎五方。游士擬於公侯,列肆侈於姬姜。鄉曲豪舉,遊俠之雄,節慕原、嘗,名亞春、陵。連交合眾,騁騖乎其中。
“若乃觀其四郊,浮游近縣,則南望杜、霸,北眺五陵。名都對郭,邑居相承。英俊之域,紱冕所興。冠蓋如雲,七相五公。與乎州郡之豪傑,五都之貨殖,三選七遷,充奉陵邑。蓋以強幹弱枝,隆上都而觀萬國也。封畿之內,厥土千里,逴躒諸夏,兼其所有。其陽則崇山隱天,幽林穹谷,陸海珍藏,藍田美玉。商、洛緣其隈,鄠、杜濱其足,源泉灌注,陂池交屬。竹林果園,芳草甘木,郊野之富,號為近蜀。其陰則冠以九嵕,陪以甘泉,乃有靈宮起乎其中。秦漢之所以極觀,淵雲之所頌嘆,於是乎存焉。下有鄭、白之沃,衣食之源。提封五萬,疆埸綺分,溝塍刻縷,原隰龍鱗,決渠降雨,荷插成雲。五穀垂穎,桑麻鋪棻。東郊則有通溝大漕,潰渭洞河,泛舟山東,控引淮湖,與海通波。西郊則有上囿禁苑,林麓藪澤,陂池連乎蜀漢,繚以周牆,四百餘里。離宮別館,三十六所。神池靈沼,往往而在。其中乃有九真之麟,大宛之馬,黃支之犀,條支之鳥。逾崑崙,越巨海,殊方異類,至於三萬里。
“其宮室也,體象乎天地,經緯乎陰陽。據坤靈之正位,放太紫之圓方。樹中之華闕,豐冠山之朱堂。因瑰材而究奇,抗應龍之虹梁。列棼橑以布翼,荷棟桴而高驤。雕玉瑱以居楹,裁金壁以飾璫。發五色之渥彩,光焰朗以景彰。於是左墄右平,重軒三階。閨房周通,門闥洞開。列鍾虡於中庭,立金人於端闈。仍增崖而衡閾,臨峻路而啟扉。徇以離殿別寢,承以崇台閒館,煥若列宿,紫宮是環。清涼、宣溫、神仙、長年、金華、玉堂、白虎、麒麟,區宇若茲,不可殫論。增盤崔嵬,登降炤爛,殊形詭制,每各異觀。乘茵步輦,惟所息宴。後宮則有掖庭、椒房,后妃之室。合歡、增城、安處、常寧、茝若、椒風、披香、發越、蘭林、蕙草、鴛鸞、飛翔之列,昭陽特盛,隆乎孝成。屋不呈材,牆不露形。裛以藻繡,絡以綸連。隨侯明月,錯落其間。金釭銜璧,是為列錢。翡翠火齊,流耀含英。懸黎垂棘,夜光在焉。於是玄墀筘砌,玉階彤庭,碝磩彩致,琳珉青熒,珊瑚碧樹,周阿而生。紅羅颯纚,綺組繽紛。精曜華燭,俯仰如神。後宮之號,十有四位。窈窕繁華,更盛迭貴。處乎斯列者,蓋以百數。左右庭中,朝堂百寮之位,蕭、曹、魏、邴,謀謨乎其上。佐命則垂統,輔翼則成化。流大漢之愷悌,盪亡秦之毒螫。故令斯人揚樂和之聲,作畫一之歌。功德著於祖宗,膏澤洽於黎庶。又有天祿、石渠,典籍之府。命夫諄誨故老,名儒師傅,講論乎六藝,稽合乎同異。又有承明、金馬、著作之庭。大雅宏達,於茲為群。元元本本,周見洽聞。啟發篇章,校理秘文。周以鉤陳之位,衛以嚴更之署,總禮官之甲科,群百郡之廉孝。虎賁贅衣,閹尹閽寺。陛戟百重,各有典司。
“周廬千列,徼道綺錯。輦路經營,修除飛閣。自未央而連桂宮,北彌明光而亘長樂。凌隥道而超西墉,掍建章而連外屬。設璧門之鳳闕,上觚稜而棲金爵。內則別風之嶕嶢,眇麗巧而聳擢,張千門而立萬戶,順陰陽以開闔。爾乃正殿崔嵬,層構厥高,臨乎未央。經駘蕩而出馺娑,洞枍詣以與天梁。上反宇以蓋戴,激日景而納光。神明郁其特起,遂偃蹇而上躋。軼雲雨於太半,虹霓回帶於棼楣。雖輕迅與僄狡,猶愕眙而不能階。攀井幹而未半,目眴轉而意迷,舍欞檻而卻倚,若顛墜而復稽,魂怳怳以失度,巡迴途而下低,既懲懼於登望,降周流以彷徨。步甬道以縈紆,又杳窱而不見陽。排飛闥而上出,若游目於天表,似無依而洋洋。前唐中而後太液,攬滄海之湯湯。揚波濤於碣石,激神岳之嶈嶈。濫瀛洲與方壺,蓬萊起乎中央。於是靈草冬榮,神木叢生。岩峻崷崪,金石崢嶸。抗仙掌以承露,擢雙立之金莖,軼埃壒之混濁,鮮顥氣之清英。騁文成之丕誕,馳五利之所刑。庶松喬之群類,時游從乎斯庭。實列仙之攸館,非吾人之所寧。
“爾乃盛娛游之壯觀,奮泰武乎上囿。因茲以威戎夸狄,耀威靈而講武事。命荊州使起鳥、詔梁野而驅獸。毛群內闐,飛羽上覆,接翼側足,集禁林而屯聚。水衡虞人,修其營表。種別群分,部曲有署。罘網連紘,籠山絡野。列卒周匝,星羅雲布。於是乘鑾輿,備法駕,帥群臣,披飛廉,入苑門。遂繞酆鄗,歷上蘭。六師發逐,百獸駭殫,震震爚爚,雷奔電激,草木塗地,山淵反覆。蹂躪其十二三,乃拗怒而少息。爾乃期門佽飛,列刃鑽鍭,要趹追蹤。鳥驚觸絲,獸駭值鋒。機不虛掎,弦不再控。矢不單殺,中必疊雙。颮颮紛紛,矰繳相纏。風毛雨血,灑野蔽天。平原赤,勇士厲。猿狖失木,豺狼懾竄。爾乃移師趨險,並蹈潛穢。窮虎奔突,狂兕觸蹶。許少施巧,秦成力折。掎僄狡,扼猛噬。脫角挫脰,徒搏獨殺。挾師豹,拖熊螭。曳犀犛,頓象羆。超洞壑,越峻崖。蹶巉岩,巨石頹。松柏仆,叢林摧。草木無餘,禽獸殄夷。
“於是天子乃登屬玉之館,歷長揚之榭。覽山之體勢,觀三軍之殺獲。原野蕭條,目極四裔。禽相鎮壓,獸相枕藉。然後收禽會眾,論功賜胙。陳輕騎以行炰,騰酒車以斟酌。割鮮野食,舉烽命釂。饗賜畢,勞逸齊,大輅鳴鑾,容與徘徊。集乎豫章之宇,臨乎昆明之池。左牽牛而右織女,似雲漢之無涯。茂樹蔭蔚,芳草被堤。蘭茝發色,曄曄猗猗。若摛錦布繡,燭燿乎其陂。鳥則玄鶴白鷺,黃鵠鵁鸛,鶬鴰鴇鶂,鳧鷖鴻雁。朝發河海,夕宿江漢。沉浮往來,雲集霧散。於是後宮乘輚輅,登龍舟。張鳳蓋,建華旗。祛黼帷,鏡清流。靡微風,澹淡浮。棹女謳,鼓吹震,聲激越,謍厲天,鳥群翔,直窺淵。招白鷳,下雙鵠。揄文竿,出比目。撫鴻罿,御矰繳,方舟並騖,俯仰極樂。遂乃風舉雲搖,浮游溥覽。前乘秦嶺,後越九嵕,東薄河華,西涉岐雍。宮館所歷,百有餘區。行所朝夕,儲不改供。禮上下而接山川,究休佑之所用。采游童之歡謠,第從臣之嘉頌。於斯之時,都都相望,邑邑相屬。國籍十世之基,家承百年之業,士食舊德之名氏,農服先疇之畎畝,商循族世之所鬻,工用高曾之規矩。粲乎隱隱,各得其所。
“若臣者徒觀跡於舊墟,聞之乎故老,十分而未得其一端,故不能遍舉也。”
東都賦
東都主人喟然而嘆曰:“痛乎風俗之移人也。子實秦人,矜誇館室,保界河山,信識昭、襄而知始皇矣,烏睹大漢之云為乎?夫大漢之開元也,奮布衣以登皇位,由數期而創萬代,蓋六籍所不能談,前聖靡得言焉當此之時,功有橫而當天,討有逆而順民。故婁敬度勢而獻其說,蕭公權宜而拓其制。時豈泰而安之哉,計不得以已也。吾子曾不是睹,顧曜後嗣之末造,不亦暗乎?今將語子以建武之治,永平之事,監於太清,以變子之惑志。
“往者王莽作逆,漢祚中缺,天人致誅,六合相滅。於時之亂,生人幾亡,鬼神泯絕,壑無完柩,郛罔遺室。原野厭人之肉,川谷流人之血,秦、項之災,猶不克半,書契以來,未之或紀。故下人號而抗訴,上帝懷而降監,乃致命乎聖皇。於是聖皇乃握乾符,闡坤珍,披皇圖,稽帝文,赫然發憤,應若興雲,霆擊昆陽,憑怒雷震。遂超大河,跨北嶽,立號高邑,建都河、洛。紹百王之荒屯,因造化之蕩滌,體元立制,繼天而作。系唐統,接漢緒,茂育群生,恢復疆宇,勛兼乎在昔,事勤乎三五。豈特方軌並跡,紛紛後辟,治近古之所務,蹈一聖之險易云爾哉。且夫建武之元,天地革命,四海之內,更造夫婦,肇有父子,君臣初建,人倫實始,斯乃伏犧氏之所以基皇德也。分州土,立市朝,作盤輿,造器械,斯乃軒轅氏之所以開帝功也。龔行天罰,應天順人,斯乃湯、武之所以昭王業也。遷都改邑,有殷宗中興之則焉。即土之中,有周成隆平之制焉。不階尺土一人之柄,同符乎高祖。克己復禮,以奉終始,允恭乎孝文。憲章稽古,封岱勒成,儀炳乎世宗。案《六經》而校德,眇古昔而論功,仁聖之事既該,而帝王之道備矣。
“至於永平之際,重熙而累洽,盛三雍之上儀,修袞龍之法服,鋪鴻藻,信景鑠,揚世廟,正雅樂。人神之和允洽,群臣之序既肅。乃動大輅,遵皇衢,省方巡狩,窮覽萬國之有無,考聲教之所被,散皇明以燭幽。然後增周舊,修洛邑,扇巍巍,顯翼翼。光漢京於諸夏,總八方而為之極。是以皇城之內,宮室光明,闕庭神麗,奢不可逾,儉不能侈。外則因原野以作苑,填流泉而為沼,發苹藻以潛魚,豐圃草以毓獸,制同乎梁鄒,誼合乎靈囿。若乃順時節而蒐狩,簡車徒以講武,則必臨之以《王制》,考之以《風》《雅》,歷《騶虞》,覽《駟鐵》,嘉《車攻》,采《吉日》,禮官整儀,乘輿乃出。於是發鯨魚,鏗華鍾,登玉輅,乘時龍,鳳蓋棽麗,和鑾玲瓏,天官景從,寢威盛容。山靈護野,屬御方神,雨師泛灑,風伯清塵,千乘雷起,萬騎紛紜,元戎竟野,戈鋌彗雲,羽旄掃霓,旌旗拂天。焱焱炎炎,揚光飛文,吐焰生風,欱野噴山,日月為之奪明,丘陵為之搖震。遂集乎中囿,陳師案屯,駢部曲,列校隊,勒三軍,誓將帥。然後舉烽伐鼓,申令三驅,輶車霆激,驍騎電騖,由基發射,范氏施御,弦不睼是禽,轡不詭遇,飛者未及翔,走者未及去。指顧倏忽,獲車已實,樂不極盤,殺不盡物,馬踠余足,士怒未渫,先驅復路,屬車案節。於是薦三犧,效五牲,禮神祇,懷百靈,覲明堂,臨辟雍,揚緝熙,宣皇風,登靈台,考休徵。俯仰乎乾坤,參象乎聖躬,目中夏而布德,瞰四裔而抗棱。西盪河源,東澹海漘,北動幽崖,南趯朱垠。殊方別區,界絕而不鄰。自孝武之所不征,孝宣之所未臣,莫不陸讋水栗,奔走而來賓。遂綏哀牢,開永昌,春王三朝,會同漢京。是日也,天子受四海之圖籍,膺萬國之貢珍,內撫諸夏,外綏百蠻。爾乃盛禮興樂,供帳置乎雲龍之庭,陳百寮而贊群後,究皇儀而展帝容。於是庭實千品,旨酒萬鍾,列金罍,班玉觴,嘉珍御,太牢饗。爾乃食舉《雍》徹,太師奏樂,陳金石,布絲竹,鐘鼓鏗鍧,管弦燁煜。抗五聲,極六律,歌九功,舞八佾,《韶》《武》備,泰古華。四夷間奏,德廣所及,僸佅兜離,罔不具集。萬樂備,百禮暨,皇歡浹,群臣醉,降煙熅,調元氣,然後撞鐘告罷,百寮遂退。
“是聖上親萬方之歡娛,又沐浴於膏澤,懼其侈心之將萌,而怠於東作也,乃申舊間,下明詔,命有司,班憲度,昭節儉,示太素。去後宮之麗飾,損乘輿之服御,抑工商之淫業,興農桑之盛務。遂令海內棄末而反本,背偽而歸真,女修織,男務耕耘,器用陶匏,服尚素玄,恥纖靡而不服,賤奇麗而弗珍,捐金于山,沈珠於淵。於是百姓滌瑕盪穢,而鏡至清,形神寂漠,耳目弗營,嗜欲之源滅,廉恥之心生,莫不優遊而自得,玉潤而金聲。是以四海之內,學校如林,庠序盈門,獻酬交錯,俎豆莘莘,下舞上歌,蹈德詠仁。登降飪宴之禮既畢,因相與嗟嘆玄德,讜言弘說,鹹含和而吐氣,頌曰:盛哉乎斯世!
“今論者但知誦虞、夏之《書》,詠殷、周之《詩》,講羲、文之《易》,論孔氏之《春秋》,罕能精古今之清濁,究漢德之所由。唯子頗識舊典,又徒馳騁乎末流。溫故知新已難,而知德者鮮矣。且夫僻界西戎,險阻四塞,修其防禦,孰與處乎土中,平夷洞達,萬方輻湊?秦嶺、九嵕,涇、渭之川,曷若四瀆、五嶽,帶河溯洛,圖書之淵?建章、甘泉,館御列仙,孰與靈台、明堂,統和天人?太液、昆明,鳥獸之囿,曷若辟雍海流,道德之富?遊俠逾侈,犯義侵禮,孰與同履法度,翼翼濟濟也?子徒習秦阿房之造天,而不知京洛之有制也。識函谷之可關,而不知王者之無外也。”
主人之辭未終,西都賓矍然失容,逡巡降階,揲然意下,捧手欲辭。”主人曰:“復位,今將授予以五篇之詩。”賓既卒業,乃稱曰:“美哉乎斯詩!義正乎揚雄,事實乎相如,匪唯主人之好學,蓋乃遭遇乎斯時也。小子狂簡,不知所裁,既聞正道,請終身而誦之。”
其詩曰:
於昭明堂,明堂孔陽。聖皇宗祀,穆穆煌煌。上帝宴饗,五位時序。誰其配之?世祖、光武。普天率士,各以其職。猗歟緝熙,允懷多福。 (明堂詩)
乃流辟雍,辟雍湯湯。聖王蒞止,造舟為梁。皤皤國老,乃父乃兄。抑抑威儀,孝友光明。於赫太上,示我漢行。洪化惟神,永觀厥成。 (辟雍詩)
乃經靈台,靈台既崇。帝勤時登,爰考休徵。三光宣精,五行布序。習習祥風,祁祁甘雨。百穀蓁蓁,庶草蕃廡。屢惟豐年,於皇樂胥。 (靈台詩)
岳修貢兮川效珍,吐金景兮歊浮雲。寶鼎見兮色紛縕,煥其炳兮被龍文。登祖廟兮享聖神,昭靈德兮彌億年。 (寶鼎詩)
啟靈篇兮披瑞圖,獲白雉兮效素烏,嘉祥阜兮集皇都。發皓羽兮奮翹英,容絜朗兮於純精。彰皇德兮侔周成,永延長兮膺天慶。 (白雉詩)
作品鑑賞
《兩都賦》在結體與手法上學習了司馬相如《子虛賦》《上林賦》的結構方式,分《西都》、《東都》;《子虛賦》虛擬亡是公針對楚之子虛、齊之烏有先生互相炫耀,而明天子之義 ,《兩都賦》由虛擬東都主人針對西都賓讚揚長安, 望朝廷西顧 ,而盛稱洛邑制度,以折西賓淫侈之論。上篇只寫西都,下篇只寫東都,內容劃分清楚,結構較為合理。從主導思想上說,他不在規模和繁華的程度上貶西都而褒東都,而從禮法的角度,從制度上衡量此前讚美西都者所述西都的壯麗繁華實為奢淫過度,無益於天下。《西都賦》寫長安都城的壯麗宏大,宮殿之奇偉華美,後宮之奢侈淫靡,也極盡鋪排之能事,使作者著實表現出了寫騁辭大賦的才能。但結果卻不是寫得越奢華便越體現著作者對它的讚揚,而是折之以法度,衡之以王制。《東都賦》寫洛陽,雖也寫宮室、田獵的內容,但比較概括,而從禮法制度出發,宣揚“宮室光明,闕庭神麗,奢不可逾,儉不能侈”,“順時節而蒐狩,簡車徒以講武,則必臨之以《王制》,考之以《風》《雅》”。
杜篤的《論都賦》建議遷都長安,寫得很策略;班固維護建都洛陽,在處理對前漢西都評價上,也極為謹慎小心。《東都賦》開頭云:“東都主人喟然而嘆曰:‘痛乎風俗之移人也。子實秦人,矜誇館室,保界河山,信識昭襄而知始皇矣,烏睹大漢之云為乎?’”
批評的矛頭對準的是秦皇而非漢帝。下面接著一小段寫“大漢之開元”,十分概括。因為後漢以承前漢之皇統自居,對前漢不能不加肯定;但從前、後漢的比較來說,當時統治者需要的是對後漢功業和東都洛陽的讚揚、歌頌,故對前漢的功業不能作太具體、詳細的表述。下面說:“今將語子以建武之治,永平之事,監於太清,以變子之惑志”,開始對後漢王朝功業、禮制的鋪敘。又說:“遷都改邑,有殷宗中興之則焉;即土之中,有周成隆平之制焉。”又從歷史方面來論證定都洛邑,前有先例,且居天下之中,得地利之便。由賦中內容的安排和措詞的上下照應情況,可以看出當時最高統治者的心態和班固對此的把握。
《東都賦》以封建禮法為準則,讚揚了建武、永平的盛世,以“盛乎斯世”一語作為大段描述的結尾,對西都賓先予稱讚,再予批評,行文搖曳多姿,善於達意。下面又將西都同東都的形勢及風俗直接加以比較:“且夫僻界西戎,險阻四塞,修其防禦,孰與處乎土中,平夷洞達,萬方輻湊?秦嶺、九嵕,涇、渭之川,曷若四瀆、五嶽,帶河溯洛,圖書之淵?建章、甘泉,館御列仙,孰與靈台、明堂,統和天人?太液、昆明,鳥獸之囿,曷若辟雍海流,道德之富?遊俠逾侈,犯義侵禮,孰與同履法度,翼翼濟濟也?”
態度鮮明地稱讚東都洛陽地利、形勢及禮俗之淳厚,建築、設定之合於王道。“統和天人”、“同履法度”,點出了《東都賦》的主題;“圖書之淵”、“道德之富”,是《東都賦》著力鋪敘、宣揚之所在。下面照應本篇開頭部分:“子徒習秦阿房之造天,而不知京洛之有制也;識函谷之可關,而不知王者之無外也”。完全以一個新的尺度來衡量秦(實際上是代指西漢)和東漢王朝政教之得失。接著以西都賓的折服為賦正文部分的收束。這同《上林賦》的結尾完全一樣。但整個說來,班固的《兩都賦》開頭、結尾、過渡等章法更為嚴謹、自然,且富於情態,長於韻味。
班固《兩都賦》由於創作的目的在於表述一個政治問題上的個人見解,甚至是為了參與一場爭論,故它不似《子虛》《上林》的有很多虛誇的部分,以氣爭勝,而更多實證。它主要不是抒發一種情感,表現一種精神,而是要表現一種思想,體現一種觀念。這也可以說是同時代風氣有關,是當時文風和社會風氣的體現。另外,同該賦中強調禮制、強調崇儒思想相一致,賦的語言典雅和麗(馬積高先生《賦史》即已指出這一點),節奏步武從容,和鑾相鳴,可謂金聲玉振,有廟堂朝儀的風度。
在結構上,《兩都賦》對《子虛》《上林》也有突破,上文已言及。下面再看看其結尾上的創意。作為全賦的結束,《東都賦》末尾不是在西都賓“矍然失容,逡巡降階,惵然意下,捧手欲辭”之後即結束,下面接上說:“主人曰:復位,今將授予以五篇之詩。”大約是考慮到下面即錄附詩,會使結尾割裂而失去風韻,故將詩附於篇末,而以西都賓的稱讚為結尾:賓既卒業,乃稱曰:“美哉乎斯詩!義正乎揚雄,事實乎相如,匪唯主人之好學,蓋乃遭遇乎斯時也。小子狂簡,不知所裁,既聞正遭,請終身而誦之。”顯得輕鬆而詼諧,多少帶有一點寓言的味道,使這篇騁辭大賦在莊嚴之中,帶有活潑之氣。其中“義正乎揚雄,事實乎相如”,也可以看作是班固自己對《兩都賦》特色的概括。
《兩都賦》所描述的具體內容,已不再像司馬相如那樣重在帝王宮苑、遊獵,而是借鑑揚雄《蜀都賦》,創造性地發展為京都山河形勢、表里布局和雄偉氣象,雖然不能全免大賦誇張渲染失實之病,但由於採用了不少實際的歷史地理資料,而不顯過分虛浮,有真切的現實感。《兩都賦》同《子虛》《上林》的僅寫田獵者相比,內容要更為豐富、開闊,也更能集中地、多角度、多方面地展現一個時代政治、經濟、文化的發展狀況。《兩都賦》中無論是都城形勝、街市繁華,還是郊野氣象、農桑豐碩,都有具體而生動的藝術表現,做到了文贍而事詳 ,引人遐想。另外,在語言的運用上,排偶之中,音調和諧,極少奇僻的異體字,明暢順達,無漢賦常見的臃腫澀滯之弊,又確實使讀之者娓娓而不厭。
《兩都賦》被蕭統《文選》列為第一篇,劉勰也稱其“明絢以雅贍”。後世時有人對《兩都賦》加以摹擬,形成“京都賦”的類型。《文選》分賦為十五類,“京都賦”列在第一。《文苑英華》《歷代賦匯》等也有“京都”或“都邑”一類。
儘管在班固之前已有京都賦之作,但能使這類題材以及表現方式、結構方式結合而形成大賦的一種門類,乃有賴於《兩都賦》取得的成就。歷史上很多優秀的作品,尤其具有某方面劃時代意義的作品,往往成為後來作家學習、甚至摹擬的範本。班固之前的京都之作,揚雄的《蜀都賦》已有殘缺,崔駰、傅毅的《反都賦》只余殘章剩句,傅毅《洛都賦》也有殘缺,便說明了它們的歷史地位。
儘管《兩都賦》在藝術上取得了相當的成就,歷來為士大夫所重,但是總體來看,沒有也不可能從根本上革除早已被揚雄針砭的散體大賦自身具有的通弊,從而扭轉其衰竭之勢。就賦體文學發展的趨勢而言,當大賦已經定型為以窮泰極侈的筆墨達頌聖之旨,即便有諷諭,也不過“勸百諷一” ,而以騷體為代表的抒發內心情懷之賦,正越來越成熟,在顯示出強勁的藝術生命力之時,仍要恪守老路,企圖重新振興,畢竟是違反客觀規律,逆歷史潮流而動,斷不會成功。
作者簡介
班固(公元32年—公元92年),字孟堅,扶風安陵(今陝西鹹陽東北)人,班彪長子。九歲能文。建武二十三年(公元47年)前後入洛陽太學,博覽群書,窮究九流百家之言。建武三十年(公元54年),其父班彪卒,自太學返回鄉里。為父守喪時期,在班彪續補《史記》之作《史記後傳》的基礎上開始編寫《漢書》,至建初年間基本完成。漢明帝時,曾任蘭台令史,與陳宗、尹敏、孟異共同撰成《世祖本紀》,升遷為郎,負責校定秘書。章帝時,以史官兼任記錄,奉命把討論結果整理成《白虎通義》,又稱《白虎通德論》。永元元年(公元89年),大將軍竇憲奉旨遠征匈奴,他參與謀議,竇憲在政爭中失敗自殺,洛陽令藉機捕他入獄,後於永元四年(公元92年)死於獄中。他擅長作賦,撰有《兩都賦》、《幽通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