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在第二次[艾青創作新詩]

他死在第二次[艾青創作新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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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死在第二次》是現代詩人艾青創作的一首現代詩。

作品原文

他死在第二次

(一)舁床

等他醒來時

他已睡在舁床上

他知道自己還活著

兩個弟兄抬著他

他們都不說話

天氣凍結在寒風裡

雲低沉而移動

風靜默地擺動樹梢

他們急速地

抬著舁床

穿過冬日的林子

經過了燒灼的急劇的痛楚

他的心現在已安靜了

像剛經過了可怕的惡鬥的戰場

現在也已安靜了一樣

然而他的血

從他的臂上滲透了繃紗布

依然一滴一滴地

淋滴在祖國的冬季的路上

就在當天晚上

朝向和他的舁床相反的方向

那比以前更大十倍的莊嚴的行列

以萬人的腳步

擦去了他的血滴所留下的紫紅的斑跡

(二)醫院

我們的槍哪兒去了呢

還有我們的塗滿血漬的衣服呢

另外的弟兄戴上我們的鋼盔

我們穿上了繡有紅十字的棉衣

我們躺著又躺著

看著無數的被金屬的溶液

和瓦斯的毒氣所齧蝕過的肉體

每個都以疑懼的深黑的眼

和連續不止的呻吟

迎送著無數的日子

像迎送著黑色棺材的行列

在我們這裡

沒有誰的痛苦

會比誰少些的

大家都以僅有的生命

為了抵擋敵人的進攻

迎接了酷烈的射擊——

我們都曾把自己的血

流灑在我們所守衛的地方啊……

但今天,我們是躺著又躺著

人們說這是我們的光榮

我們卻不要這樣啊

我們躺著,心中懷念著戰場

比懷念自己生長的村莊更親切

我們依然歡喜在

烽火中賓士前進呵

而我們,今天,我們

竟像一隻被捆綁了的野獸

呻吟在鐵床上

——我們痛苦著,期待著

要到何時呢?

(三)手

每天在一定的時候到來

那女護士穿著白衣,戴著白帽

無言地走出去又走進來

解開負傷者的傷口的繃紗布

輕輕地扯去藥水棉花

從傷口洗去發臭的膿和血

纖細的手指是那么輕巧

我們不會有這樣的妻子

我們的姊妹也不是這樣的

洗去了膿與血又把傷口包紮

那末輕巧,都用她的十個手指

都用她那纖細潔白的手指

在那十個手指的某一個上閃著金光

那金光晃動在我們的傷口

也晃動在我們的心的某個角落……

她走了仍是無言地

她無言地走了後我看著自己的一隻手

這是曾經拿過鋤頭又舉過槍的手

為勞作磨成笨拙而又粗糙的手

現在卻無力地擱在胸前

長在負了傷的臂上的手啊

看著自己的手也看著她的手

想著又苦惱著

苦惱著又想著

究竟是什麼緣分啊

這兩種手竟也被擱在一起

(四)癒合

時間在空虛里過去

他走出了醫院

像一個囚犯走出了牢監

身上也脫去笨重的棉衣

換上單薄的灰布制服

前襟依然繡著一個紅色的十字

自由,陽光,世界已走到了春天

無數的人們在街上

使他感到陌生而又親切啊

太陽強烈地照在街上

從長期的沉睡中驚醒的

生命,在光輝里躍動

人們匆忙地走過

只有他仍是如此睏倦

誰都不曾看見他——

一個傷兵,今天他的傷口

已癒合了,他歡喜

但他更嚴重地知道

這癒合所含有的更深的意義

只有此刻他才覺得

自己是一個兵士

一個兵士必須在戰爭中受傷

傷好了必須再去參加戰爭

他想著又走著

步伐顯得多么不自然啊

他的臉色很難看

人們走著,誰都不曾

看見他臉上的一片痛苦啊

只有太陽,從電桿頂上

伸下閃光的手指

撫慰著他的慘黃的臉

那在痛苦裡微笑著的臉……

(五)姿態

他披著有紅十字的灰布衣服

讓兩襟攤開著,讓兩袖懸掛著

他走在夜的城市的寬直的大街上

他走在使他感到陶醉的城市的大街上

四周喧騰的聲音,人群的聲音

車輛的聲音,喇叭和警笛的聲音

在緊迫地擁擠著他,推動著他,刺激著他,

在那些平坦的人行道上

在那些眩目的電光下

在那些滑溜的柏油路上

在那些新式汽車的行列的旁邊

在那些穿著艷服的女人面前

他顯得多么襤褸啊

而他卻似乎突然想把腳步放寬些

(因為他今天穿有光榮的袍子)

他覺得他是應該

以這樣的姿態走在世界上的

也只有和他一樣的人才應該

以這樣的姿態走在世界上的

然而,當他覺得這樣地走著

——昂著頭,披著灰布的制服,跨著大步

感到人們的眼都在看著他的腳步時

他的浴在電光里的臉

卻又羞愧地紅起來了

為的是怕那些人們

已猜到了他心中的秘密──

其實人家並不曾注意到他啊

(六)田野

這是一個晴朗的日子

他向田野走去

像有什麼向他召呼似的

今天,他的腳踏在

田堤的溫軟的泥土上

使他感到莫名的歡喜

他脫下鞋子

把腳浸到淺水溝里

又用手拍弄著流水

多久了——他生活在

由符號所支配的日子

而他的未來的日子

也將由符號去支配

但今天,他必須再在田野上

就算最後一次也罷

找尋那像在向他召呼的東西

那東西他自己也不曉得是什麼

他看見了水田

他看見一個農夫

他看見了耕牛

一切都一樣啊

到處都一樣啊

——人們說這是中國

樹是綠了,地上長滿了草

那些泥牆,更遠的地方

那些瓦屋,人們走著

——他想起人們說這是中國

他走著,他走著

這是什麼日子呀

他竟這樣愚蠢而快樂

年節里也沒有這樣快樂呀

一切都在閃著光輝

到處都在閃著光輝

他向那正在忙碌的農夫笑

他自己也不曉得為什麼笑

農夫也沒有看見他的笑

(七)一瞥

沿著那伸展到城郊去的

林蔭路,他在濃藍的陰影里走著

避開刺眼的陽光,在陰暗裡

他看見:那些馬車,輕快地

滾過,裡面坐著一些

穿得那么整齊的男女青年

從他們的嘴裡飄出笑聲

和使他不安的響亮的談話

他走著,像一個衰憊的老人

慢慢地,他走近一個公園

在公園的進口的地方

在那大理石的拱門的腳旁

他看見:一個殘廢了的兵士

他的心突然被一種感覺所驚醒

於是他想著:或許這殘廢的弟兄

比大家都更英勇,或許

他也曾願望自己葬身在戰場

但現在,他必須躺著呻吟著

呻吟著又躺著

過他生命的殘年

啊,誰能忍心看這樣子

誰看了心中也要燒起了仇恨

讓我們再去戰爭吧

讓我們在戰爭中愉快地死去

卻不要讓我們只剩了一條腿回來

哭泣在眾人的面前

伸著污穢的飢餓的手

求乞同情的施捨啊!

(八)遞換

他脫去了那繡有紅十字的灰布制服

又穿上了幾個月之前的草綠色的軍裝

那軍裝的血漬到哪兒去了呢

而那被子彈穿破的地方也已經縫補過了

他穿著它,心中起了一陣激動

這激動比他初入伍時的更深沉

他好象覺得這軍裝和那有紅十字的制服

有著一種永遠拉不開的聯繫似的

他們將永遠穿著它們,遞換著它們

是的,遞換著它們,這是應該的

一個兵士,在自己的

祖國解放的戰爭沒有結束之前

這兩種制服是他生命的旗幟

這樣的旗幟應該激劇地

飄動在被踐踏的祖國的土地上……

(九)歡送

以接連不斷的爆竹聲作為引導

以使整個街衢都激動的號角聲作為引導

以擠集在長街兩旁的民眾的呼聲作為引導

讓我們走在眾人的願望所鋪成的道上吧

讓我們走在從今日的世界到明日的世界的道上吧

讓我們走在那每個未來者都將以感激來追億的道上吧

我們的胸膛高挺

我們的步伐齊整

我們在人群所砌成的短牆中間走過

我們在自信與驕傲的中間走過

我們的心除了光榮不再想起什麼

我們除了追蹤光榮不再想起什麼

我們除了為追蹤光榮而欣然赴死不再想起什麼……

(十)一念你曾否知道

死是什麼東西?

——活著,死去,

蟲與花草

也在生命的蛻變中蛻化著……

這裡面,你所想起的

是什麼呢?

當兵,不錯,

把生命交給了戰爭

死在河畔

死在曠野!

冷露凝凍了我們的胸膛

屍體腐爛在野草叢裡

多少年代了

人類用自己的生命

肥沃了土地

又用土地養育了

自己的生命

誰能逃避這自然的規律

——那末,我們為這而死

又有什麼不應該呢?

背上了槍

搖搖擺擺地走在長長的行列中

你們的心不是也常常被那

比愛情更強烈的什麼東西所苦惱嗎?

當你們一天出發了,走向戰場

你們不是也常常

覺得自己曾是生活著,

而現在卻應該去死

——這死就為了

那無數的未來者

能比自己生活得幸福么?

一切的光榮

一切的讚歌

又有什麼用呢?

假如我們不曾想起

我們是死在自己聖潔的志願里?

——而這,竟也是如此不可違反的

民族的偉大的意志呢?

(十一)挺進

挺進啊,勇敢啊

上起刺刀吧,兄弟們

把千萬顆心緊束在

同一的意志里:

為祖國的解放而鬥爭呀!

什麼東西值得我們害怕呢——

當我們已經知道為戰鬥而死是光榮的?

挺進啊,勇敢啊

朝向炮火最濃密的地方

朝向噴射著子彈的塹壕

看,膽怯的敵人

已在我們馳奔直前的步伐聲里顫抖了!

挺進啊,勇敢啊

屈辱與羞恥

是應該終結了——

我們要從敵人的手裡

奪回祖國的命運

只有這神聖的戰爭

能帶給我們自由與幸福……

挺進啊,勇敢啊

這光輝的日子

是我們所把握的!

我們的生命

必須在堅強不屈的鬥爭中

才能衝擊奮發!

兄弟們,上起刺刀

勇敢啊,挺進啊!

(十二) 他倒下了

竟是那末迅速

不容許有片刻的考慮

和像電光般一閃的那驚問的時間

在燃燒著的子彈

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呵——

穿過他的身體的時候

他的生命

曾經算是在世界上生活過來的

終於像一株

被大斧所砍伐的樹似的倒下了

在他把從那裡可以看著世界的窗子

那此刻是蒙上喜悅的淚水的眼睛

永遠關閉了之前的一瞬間

他不能想起什麼

——母親死了

又沒有他曾親昵過的女人

一切都這末簡單

一個兵士

不曉得更多的東西

他只曉得

他應該為這解放的戰爭而死

當他倒下了

他也只曉得

他所躺的是祖國的土地

——因為人們

那些比他懂得更多的人們

曾經如此告訴過他

不久,他的弟兄們

又去尋覓他

——這該是生命之最後一次的訪謁

但這一次

他們所帶的不再是舁床

而是一把短柄的鐵鏟

也不曾經過選擇

人們在他所守衛的

河岸不遠的地方

挖掘了一條淺坑……

在那夾著春草的泥土

覆蓋了他的屍體之後

他所遺留給世界的

是無數的星布在荒原上的

可憐的土堆中的一個

在那些土堆上

人們是從來不標出死者的名字的

——即使標出了

又有什麼用呢?

一九三九年春末?

作品鑑賞

對一個無名士兵的祭歌

《他死在第二次》是一首敘事長詩,寫一個普通兵士在抗日戰爭中從受傷到第二次奔赴前線戰死的經過。這首詩在創作手法上不是僅僅敘述一個可歌可泣的故事並借曲折的情節取得作品的效應,而是深層地剖解了這個兵士的心理活動和感情變化,以及對戰爭和生命意義的感悟。當時從這個角度寫戰爭的文學作品在我國還不多見,只在報告文學、小說和戲劇創作領域有所觸及,在詩歌創作上還是第一次這么寫。因此,《他死在第二次》一經發表便引起廣大讀者和文藝界的重視和讚揚。

這首長詩與《向太陽》的寫法不同。《向太陽》固然也有一些敘事的成份,但主要還是直接抒發作者自己的情感。《他死在第二次》從整體到細節都是敘事性的,是以第三人稱寫的,作者自始至終沒有直接出現。這個死在第二次的兵士雖然無名無姓,讀者卻仿佛能真真切切地看到他,他有自己的形象性格以及在不同的場合清晰可見的細微動作。他是一個血肉的生命,在詩里呼吸著活動著,最後完成了他的真實的一生。

艾青一生在創作中最崇尚樸素,這首詩也充分地體現了這個藝術審美的特色。一般說敘事詩常常容易寫得過分平實,甚至枯燥;也就是說只有曲折的故事,卻缺少能撞擊心弦引起共鳴的藝術力量。《他死在第二次》敘事的方式我覺得頗有點符合當今已不再陌生的意識流的某些特點。詩里出現的許多一閃而過的感覺(生理的心理的)、夢想、幻覺等,仿佛不是經作者的安排,而是直接來自那個兵士心靈的活動,情節是那么不可預知,但又那么自然。第三章“兩隻手被擱在一起”的奇特的構思,第十章關於生與死的“一念”,第十二章中寫到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兵士戰死的情景等,都能引發讀者的遐想和對人生意義的思考。

第一章開始得十分自然,情境真切,有沉沉地凝聚著的一層悲壯的氛圍:

“然而他的血/從他的臂上滲透了繃紗布/依然一滴一滴地/淋滴在祖國的冬季的

路上//就在當天晚上/朝向和他的舁床相反的方向/那比以前更大十倍的莊嚴的行列/以萬人的腳步/擦去了他的血滴所留下的紫紅的斑跡”。

戰爭的場面之中充滿了堅定而壯烈的情緒,一個兵士的受傷或戰亡的傷痛匯入了民族解放戰爭莊嚴的不斷壯大的行列,使這首詩的精神內涵得到很大的擴張。

儘管沒有什麼故事情節,但是如哀歌一般緩慢的詩的節奏,帶著沉重的壓力,使我們感到透不過氣來,這是因為撲面而來的是詩里瀰漫著的那種鋪天蓋地的戰爭的嚴酷氣息。

“我們躺著,心中懷念著戰場/比懷念自己生長的村莊更親切/我們依然喜歡在/烽火中賓士前進呵”。

這裡沒有一點消沉和哀傷,躺在醫院裡的這個兵士,從生命中升華出來的感情,並非如有的論者所說這首詩不符合中國兵士的思想實際。殘酷的戰爭中常常能從生命里閃現出絢麗的智慧,《戰爭與和平》里就有不少令人驚異的詩意的描寫。作者在這首詩里寫的是一個死在第二次的兵士的精神狀態,但是我覺得這第二次奔赴火線戰死的悲壯的故事,似乎潛含著詩人本人當時的某些生命欲求,他曾經度過與死相似的被長期囚禁的日子,渴求為理想奉獻出自己的青春。《向太陽》的最後一行詩“我甚至想在光明的際會中死去……”是同樣真誠的感情。無論如何不能把這種多少帶有一點浪漫色彩的情緒看作是消沉的吧?

第十章《一念》,曾是有爭議的一章,這一章寫的就是上面所說的一閃現的絢麗的智慧火花。不論從思想的深度和藝術濃度來說,是全詩的精神支點。由於有這一章精闢而雋永的一些詩句,使全詩顯得更為豐厚而光亮。這一章的確蘊含著作者本人對人生價值的一些思考。把人生、生與死、生生不息的大自然規律,綜合在一起進行哲學的悟解,這在當時艾青的創作中是罕見的。

由於每一章詩具有獨特的場景和逐漸演進的情緒,使這首敘事長詩顯得在情感和節奏上波瀾起伏,取得了類似蒙太奇的那種畫面轉換的效果。章與章銜接很自然,毫無斷裂的感覺,全詩的語言都是採用樸素而流暢的口語,沒有一個陳舊的死的文字,都是作者創作這首詩時自然地創造出來的,它們只適合這首詩的情韻,或只是這首詩的一次性語言,它們是一種沉沉的悲壯的決不可大聲喧譁的莊嚴的感情。

作者依然是用異常平靜的語言寫下這首詩的最後四行:

“在那些土堆上/人們是從來不標出死者的名字的/——即使標出了/又有什麼用呢?”

這是一個無名英雄的墳墓,一個沒有名字的為了民族解放而戰死的兵士的墳墓。

名家點評

當代藝術家、詩人艾青之子艾未未 父親那首《他死在第二次》,講的就是即使用崇高的理想也沒辦法來替代個人生命的價值。雖然人們一貫給犧牲找到理由,但是那些犧牲的人們我們有多少能記得他們的名字?

作者簡介

艾青(1910年~1996年),現代詩人,本名蔣海澄,字養源,筆名莪伽、克阿、林壁等。浙江金華人。新中國成立後,曾擔任《人民文學》副主編、全國文聯委員等職,1985年,獲法國文學藝術最高勳章。成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著有《大堰河》、《北方》、《向太陽》、《黎明的通知》、《湛江,夾竹桃》等詩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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