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訪古蹟
2004年行走秦嶺,我是直接從隴南山地北部的徽縣進入陝西的。此後,我一直在尋找繼續走完橫陳在甘肅南部、西漢水和白龍江之間的秦嶺西部余脈的機會———中國歷史上群雄割據的南北朝時期,在這片群山橫陳、峽谷交織的山嶺之間,出現過五個前後相互聯繫的地方政權:前仇池國 、後仇池國 、武都國、武興國、陰平國。這五個國家,都是在以甘肅隴南、陝西漢中和四川西北部為中心的西秦嶺山地開始並完結了它們的帝國之夢。它們的創立者是一個少數民族家族:氐族楊氏。
從甘肅西和縣城到仇池山,有80公里山路,道路極為險峻。汽車一出西和縣城,迎接我們的便是連綿山嶺,公路在幽深的峽谷中穿行,村莊愈見稀疏。偶爾出現的一兩座村莊,都掩映在零亂的樹林之下。經過了洛峪鄉,就在被荒涼寂寞的風景折磨得昏昏欲睡的時候,一口安放在河對岸石崖下的棺材卻意外地出現在我們面前。
昔有成湯,自彼氐羌
它靜靜停放在石罅下。零亂的石頭、荒蕪的野草在山坡蔓延,清澈的河水悄無聲息地從山谷間流過。長時間的日曬雨淋,棺木呈現出腐爛前的黑色。公路下面的河水裡,還浸泡著幾塊似乎也是破碎的棺材上脫落的木塊。
在這之前,曾聽說隴南康縣、宕昌一帶,至今還遺留著人死後將屍體裝入棺材置放在路邊幾年以後才入土的喪葬習俗,當地人稱之為“架葬”,或者“厝葬”。有人認為,這種奇異葬俗很可能是古代少數民族葬俗遺風。
遠古時期,隴南一帶是氐族和羌族的故園,洛峪鄉一帶就在氐族楊氏仇池國 政權中心區域內。早在公元前111年,白馬氐族就聚居在洛峪河谷地帶,形成了以氐羌族為中心的隴南氐羌社會。前仇池國時代,仇池山是仇池國大本營,與仇池山遙相對應的西和縣洛峪河東岸的要莊村,就是仇池國治所。在前後仇池國 歷史上,洛峪一帶一直是氐族楊氏防禦作戰前哨。
《詩經·商頌》說:“昔有成湯,自彼氐羌,莫敢不來享,莫敢不來王。”歷史上的氐族和羌族是一脈血統。這支曾經生活在青藏高原的古老民族,在母系氏族晚期發生了分流,一部分順秦嶺北坡渭河流域進入中原,形成了華夏氏族;留在青藏高原的一支,就是現在的藏族;另一支則沿秦嶺南坡南下,一直抵達了西南的金沙江流域,這就是現在生活在西南地區的羌族。南下羌人要抵達四川和雲南,隴南地區是必經之地。現在隴南文縣白馬河流域的白馬藏族,就是古代氐羌後裔。歷史上的羌族,以戰死為榮,以病死為辱。《後漢書》里就有“羌人死,燔而揚其灰”的說法。
那么,這至今遺留在仇池古國一帶的“架葬”習俗,是不是創建了仇池古國的古代氐人的喪葬孓遺呢?
從洛峪到喜集,公路一會兒衝上高山,一會兒又急急地轉入峽谷。上了青岡嶺,峰嶺突然壁立而起,峽谷更加幽深,環繞在山嶺上的公路,在懸空的山崖上穿行。從隴南山地到河南伏牛山區的秦嶺山區,凡是群山叢生、險途連天之地,必然留存了大量至今讓人猜摸不透的歷史秘密:陝西山陽和湖北上津之間的古代蠻子國、上津古城,神農架北部的上庸古國,都是在與世隔絕的密林深處,保存了它血與火書寫的神秘歷史。
面對險象環生的山嶺鳥途,我一直在想,當年的仇池人到底是以怎樣的耐心和毅力,在大山深處讓自己的政權能夠延續380年之久的呢?
比唐、宋、清更長久
從大橋到仇池山,西漢水窄狹的河谷兩面都是見首不見尾的山峰。到了仇池山西北角,雄矗高翹的仇池山主峰如一隻雄踞的蒼鷹,昂首蹲踞在高遠的藍天下。緊挨著山腳的山坡上,擁擠著幾戶人家。這座只有十幾戶人家的村莊,卻有一個充滿藏文化味道的古名:堯空巴。
本來,從仇池山再往西南,過了武都、宕昌、白龍江,就可以到達舟曲、迭部藏區。在過去的歷史上,這一帶與甘南藏區,應該存在著商貿往來、民風相濡的可能。但在我看來,這個村名,大概是保留了建立仇池古國的氐族人的某些痕跡的。
仇池古國的創立者氐族人楊騰,東漢末年生活在略陽(今甘肅秦安)。建安初年,中原動盪不安的形勢波及到了天水一帶,楊騰兒子楊駒率領氐氏部族爬山涉水,來到了三面環水、四面陡壁、易守難攻、山頂又有良田百頃的仇池山。
仇池山地處出隴入蜀要塞,退可防守,進可擴張。尤其重要的是,仇池山絕壁臨空,不要說是冷兵器時代,就是現代,除了飛機火箭,地面部隊要實施進攻,也絕非易事。楊駒選擇固若金湯的仇池山之後,一個以前後仇池國為中心,有武都國、陰平國和武興國為後續和外延的氐族地方政權,就在隴南山地的崇山峻岭中誕生了。
東漢末年和南北朝時期的軍閥混戰,曾經埋沒了太多的英雄豪傑。與楊氏氐族同是秦安老鄉的前秦皇帝苻堅,曾經在短短几十年間橫掃北中國,開創了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人民富足的太平盛世,最後卻在淝水之戰後身首異處,葬送了自己的基業。楊氏氐族卻憑藉仇池天險,開創了立國時間比唐、宋、清還要長的歷史。
到了楊騰孫子楊千萬時期,仇池楊氏已經號稱擁有千萬之眾———而當時,全中國人口還不足兩千萬。因此,曹操與劉備爭奪漢中時,專門派員封楊千萬為百頃王。劉備占據漢中之後,楊千萬審時度勢,投奔了鎮守陽平關的馬超。無論倒向曹魏,還是投奔劉漢,楊氏氐族以其所擁有的實力和占據的戰略位置,在當時都是一股不可輕視的政治力量。仇池古國的勢力,也因此由隴南發展到了四川北部和漢中一帶。
過去上仇池山,路若羊腸,有二十四隘、三十六盤。汽車從河溝村附近的西漢水邊朝山頂爬行。迂迴曲折的山路懸在半空中,對面的山嶺緊貼著藍天。一邊是望不到頭的高山,一邊是深不見底的溝壑。路愈高遠,山腳下川流不息的西漢水,便愈輕飄如一根細細的絲線,在陽光下飄忽不定。
楊氏氐族真正以一個國家形態出現在中國政治舞台,是在公元296年。這一年,楊茂搜率四千戶氐人部落再次返回仇池,建立了仇池古國。這就是真正意義上的前仇池國。此後,氐人建立的仇池國,也隨著中原政治大潮歷經多次大起大落。在戰亂頻繁之際,前秦皇帝苻堅、北魏主拓跋燾,紛紛將女兒遠嫁仇池,尋求政治聯姻。一旦中原安定,仇池國便在重兵壓境之下頻遭血光之災。到了公元442年,後仇池國被南朝劉宋所滅之後,楊茂搜後裔先後又在武都建立了武都國、在陝西略陽建立了武興國、在文縣建立了陰平國。公元580年,離開仇池山之後流落在西秦嶺南坡的楊氏氐族最後一個政權kk陰平國被北周所滅之後,這個在群山環繞中存活了380年之久的少數民族政權,便被日復一日的滾滾塵埃,深深地埋在了時光的殘骸之下。
直到近些年,才有學者說,現在生活在川西九寨溝附近的白馬藏人,就是當年創立了仇池國的氐族人後裔。
瓦礫無存的故都
上山之際的驚恐,終於被仇池山頂上平坦安靜的千畝良田上一派男耕女織的田園風光取代。東南北三面被西漢水和洛水緊緊環繞、西面是懸崖萬仞的仇池山上,碧綠的玉米在山坡上搖曳,剛剛收割的麥田在陽光下泛著金燦燦的光芒,散落在平坦的田野中間的村莊被一堆一堆的大樹簇擁著。耕牛在山坡上吃草,小雞在阡陌之間悠閒覓食;麥場上,村民揚著古老的連枷打麥;路邊渠水清流,潺潺有聲……一切都是如此安靜,就像陶淵明時代的田園詩。上有平田百頃,煮土成鹽,因以百頃為號。山上豐水源,所謂清泉涌沸,潤氣上流者也。
這是《水經注》對當年仇池山的描述。如果不是曾經閱讀過的歷史,如果不是剛剛攀登了險象環生的絕壁險途,很難相信,這裡就是那個前後經歷了將近400年血與火洗禮的仇池古國都城。
現在的仇池山山頂方圓二十多平方公里,有一千多畝可以耕種的土地。山上的上馬、下馬、庵房、河溝四個自然村,七八百人口組成了仇池行政村。說起煮土為鹽的事,一個碾場的中年人說:“那都是哪一輩子的事了!”然而在一千多年以前,就地製鹽,應該是仇池古國最基本的生存依據之一。再加上千畝良田、遍布山頂的九十九眼泉水,在仇池國最鼎盛的時候,山上駐紮的上萬人守衛部隊的基本生活必需品,大體上是可以自給自足的。否則,仇池古國肯定是不可能延續那么長的歷史的。
徜徉在仇池故地,除了伏羲崖上一座道觀,以及前些年甘肅省人民政府立起的“仇池古國遺址”的標誌,山上已經找不到一絲當年留下的痕跡了:沒有想像中的殘垣斷壁,沒有宮殿遺蹟,沒有官署衙門的殘骸,沒有都城城牆殘跡,甚至連一片殘碎的瓦礫也沒有。
走進一家院落,我想探尋一點當年氐族楊氏的痕跡,但白髯齊胸的老人的回答還是令人失望———老人說自己祖上就住在這裡,但這村子裡現在已經沒有楊姓人家了。
也難怪。據史書記載,“氐氏於平地立官室果園倉庫,無貴賤皆為板屋土牆。”可見,當年的仇池古國應該是處在一種既無巍峨宮殿、也沒有高低貴賤的等級制度的社會形態之中,這也許是它之所以能夠號召千萬之眾,持續近四百年之久的原因之一吧?至於那些用於防禦的高牆城堡,在原本就是一座巨大防禦工事的仇池山,根本就是多餘之物。到了仇池國後期,父子相殘、兄弟為仇以及盲目的向外擴張,再加上天下歸一的大勢,使楊氏政權終於走上了末路。後來,王公貴族不斷在隴南、陝西略陽和川北地區四處流亡,尋找安身之地,楊氏家族已經無法挽回當年一呼百應的王者氣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