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信息
詩詞正文
龍脊貼連錢,銀蹄白踏煙。
無人織錦韂,誰為鑄金鞭。
臘月草根甜,天街雪似鹽。
未知口硬軟,先擬蒺藜銜。
忽憶周天子,驅車上玉山。
鳴騶辭鳳苑,赤驥最承恩。
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精。
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
何當金絡腦,快走踏清秋。
飢臥骨查牙,粗毛刺破花。
鬣焦珠色落,發斷鋸長麻。
西母酒將闌,東王飯已乾。
君王若燕去,誰為曳車轅?
赤兔無人用,當須呂布騎。
吾聞果下馬,羈策任蠻兒。
催榜渡烏江[1],神騅泣向風。
君王[2]今解劍,何處逐英雄?
內馬賜宮人,銀韉刺麒麟。
午時鹽坂上,蹭蹬溘風塵。
批竹初攢耳,桃花未上身。
他時須攪陣,牽去借將軍。
寶玦誰家子,長聞俠骨香。
堆金買駿骨,將送楚襄王。
香幞赭羅新,盤龍蹙蹬鱗。
回看南陌上,誰道不逢春?
不從桓公獵,何能伏虎威?
一朝溝隴出,看取拂雲飛。
唐劍斬隋公,□[3]毛屬太宗。
莫嫌金甲重,且去捉飄風。
白鐵銼青禾,砧間落細莎。
世人憐小頸,金埒畏長牙。
伯樂向前看,旋毛在腹間。
只今掊白草,何日驀青山?
蕭寺馱經馬,元從竺國來。
空知有善相,不解走章台。
重圍如燕尾,寶劍似魚腸。
欲求千里腳,先採眼中光。
暫系騰黃馬,仙人上彩樓。
須鞭玉勒吏,何事謫高州?
漢血到王家,隨鸞撼玉珂。
少君騎海上,人見是青騾。
武帝愛神仙,燒金得紫煙。
廄中皆肉馬,不解上青天。
作品注釋
⑴大漠:原指沙漠,這裡指北方的原野。燕山:此指燕然山,是西北產良馬之地。大漠、燕山,皆馬之故鄉。鉤:彎刀,是古代的一種兵器,形似月牙。
⑵何當:何時才能夠。金絡腦:用黃金裝飾的馬籠頭,說明馬具的華貴。古樂府《陌上桑》:“黃金絡馬頭。”
⑶烏江:一作江東。
⑷君王:一作吾王。
⑸拳:“拳”下換“毛”。
⑹銼:用銼磨東西
⑺金埒:借指豪侈的騎射場。
⑻掊:音póu。
選析
馬詩(其一)
龍脊貼連錢,銀蹄白踏煙。
無人織錦韂,誰為鑄金鞭。
首一個“龍”字已寫此馬非比尋常,又有背脊連錢圖案之外觀奇特,銀蹄踏煙之體格矯健,終是良馬無疑。可縱是良馬,無人賞識,織得錦韂,鑄成金鞭,又有何用,徒悲而已。
馬詩(其二)
臘月草根甜,天街雪似鹽。
未知口硬軟,先擬蒺藜銜。
臘月,無草可食,唯有草根聊以充飢,卻也深埋於鹽雪之下。飢腸轆轆,哪管得入口是硬是軟。如此境地,連草根都變成了甜的,可怎知,銜到的還是帶刺的蒺藜。馬之飢,還是人之飢,馬之困,還是人之困。
馬詩(其四)
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
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
這首詩寫馬的素質好,但遭遇不好。用擬物的手法寫人,寫自己,是一種“借題發揮”的婉曲寫法。
首句開門見山,直言本意,肯定並且強調詩歌所表現的是一匹非同尋常的好馬。起句平直,實在沒有多少詩味。
次句“房星是本星”,乍看起來像是重複第一句的意思。“房星”指馬,句謂房星原是天上的星宿,也就是說這匹馬本不是塵世間的凡物。如果這句的含義僅限於此,與首句幾乎一模一樣,那就犯了重沓的毛病。詩只四句,首句平平,次句又作了一次重複,那么這首詩就有一半索然無味,沒有價值。但如細細咀嚼,便會發現第二句別有新意,只是意在言外,比較隱晦曲折。《晉書·天文志》中有這樣一段話:“房四星,亦曰天駟,為天馬,主車駕。房星明,則王者明。”它把“房星”和“王者”直接聯繫起來,就是說馬的處境如何與王者的明暗、國家的治亂息息相關。既然馬的素質好遭遇不好,那么,王者不明,政事不理的狀況就不言可喻了。這是一種“滲透法”,通過曲折引申,使它所表達的實際意義遠遠超過字面的含義。
三、四句寫馬的形態和素質。如果說前二句主要是判斷和推理,缺乏鮮明生動的形象,那么,後二句恰恰相反,它們繪聲繪影,完全藉助形象表情達意。李賀寫詩,善於捕捉形象,“狀難見之景如在目前”,這兩句就是突出的例子。“瘦骨”寫形,表現馬的處境;“銅聲”寫質,反映馬的素質。這匹馬瘦骨嶙嶙,說明境遇不好。在常人的眼裡,它不過是匹筋疲力盡的凡馬,只有真正愛馬並且善於相馬的人,才不把它當作凡馬看待。“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儘管它境遇惡劣,被折騰得不成樣子,卻仍然骨帶銅聲。“銅聲”二字,讀來渾厚凝重,有立體感。它所包含的意思也很豐富:銅聲悅耳,表明器質精良,從而生動地顯示了這匹馬骨力堅勁的美好素質,使內在的東西外現為可聞、可見、可感、可知的物象。“素質”原很抽象,“聲音”也比較難於捉摸,它們都是“虛”的東西。以虛寫虛,而又要化虛為實,的確很不容易,而詩人只用了短短五個字就做到了,形象化技法之高妙,可說已達到爐火純青的程度。尤其可貴的是,詩歌通過寫馬,創造出物我兩契的深遠意境。詩人懷才不遇,景況淒涼,恰似這匹瘦馬。他寫馬,不過是婉曲地表達出鬱積心中的怨憤之情。
馬詩(其五)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鉤。
何當金絡腦,快走踏清秋。
這首詩看起來是寫馬,其實的借馬來抒情,詩人因熱切期望為國建立功業,卻又不被賞識而發出了感嘆。
此篇寫良馬出自名地,而邊陲天地廣闊,正可奮勇賓士,唯待知遇名主也。何當二字,托出盼望之意。李賀生活的時代,藩鎮割據,戰事頻頻,作者以名馬自喻,言雖然生逢用人之時,亦有用才之地,但尚需惜才用才之主。這是李賀馬詩的基本意旨。李賀在其短暫的一生中,一直懷有建功立業之心,為此,他甚至寧願投筆從戎。但這一理想終難實現,所以他的詩中總會有一股鬱鬱不平的悲憤之氣。
《馬詩》二十三首的表現方法總體上屬比喻。而此詩在比興手法運用上卻特有意味。
一、二句展現出一片富於特色的邊疆戰場景色,乍看是運用賦法:連綿的燕山山嶺上,一彎明月當空;平沙萬里,在月光下像鋪上一層白皚皚的霜雪。這幅戰場景色,一般人也許只覺悲涼肅殺,但對於志在報國之士卻有異乎尋常的吸引力。“燕山月似鉤”與“曉月當簾掛玉弓”(《南園》其六)匠心正同,“鉤”是一種彎刀,與“玉弓”均屬武器,從明晃晃的月牙聯想到武器的形象,也就含有思戰鬥之意。作者所處的貞元、元和之際,正是藩鎮極為跋扈的時代,而“燕山”暗示的幽州薊門一帶又是藩鎮肆虐為時最久、為禍最烈的地帶,所以詩意是頗有現實感慨的。思戰之意也有針對性。平沙如雪的疆場寒氣凜凜,但它是英雄用武之地。所以這兩句寫景實啟後兩句的抒情,又具興義。
三、四句借馬以抒情:什麼時候才能披上威武的鞍具,在秋高氣爽的疆場上馳騁,建立功勳呢?《馬詩》其一云:“龍背鐵連錢,銀蹄白踏煙。無人織錦襜,誰為鑄金鞭?”“無人織錦襜”二句的慨嘆與“何當金絡腦”表達的是同一個意思,就是企盼把良馬當作良馬對待,以效大用。“金絡腦”、“錦襜”、“金鞭”統屬貴重鞍具,都是象徵馬受重用。這是作者熱望建功立業而又不被賞識所發出的嘶鳴。
此詩與《南園(男兒何不帶吳鉤)》都是寫同一種投筆從戎、削平藩鎮、為國建功的熱切願望。但《南園》是直抒胸臆,此詩則屬寓言體或比體。直抒胸臆,較為痛快淋漓;而用比體,則覺婉曲耐味。而詩的一、二句中,以雪喻沙,以鉤喻月,也是比;從一個富有特徵性的景色寫起以引出抒情,又是興。短短二十字中,比中見興,興中有比,大大豐富了詩的表現力。從句法上看,後二句一氣呵成,以“何當”領起作設問,強烈傳出無限企盼意,且有唱嘆味;而“踏清秋”三字,聲調鏗鏘,詞語搭配新奇,蓋“清秋”草黃馬肥,正好馳驅,冠以“快走”二字,形象暗示出駿馬輕捷矯健的風姿,恰是“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驍騰有如此,萬里可橫行”(杜甫《房兵曹胡馬》)。所以字句的鍛鍊,也是此詩藝術表現上不可忽略的成功因素。
馬詩(其八)
赤兔無人用,當須呂布騎。
吾聞果下馬,羈策任蠻兒。
果下馬高三尺,乘之可於果樹下行。奇駿之馬,非剛健之人無以駕馭,下乘之馬,蠻兒亦可驅使。此乃奇駿之士的傲世之言,亦有對呂布的思慕之情。
馬詩(其九)
飂叔去匆匆,如今不豢龍。
夜來霜壓棧,駿骨折西風。
飂叔喜龍,豢龍,善待龍。如今飂叔匆匆而去,駿馬無怙,西風霜重,棧坍骨折。古者,八尺以上為龍馬。以龍喻馬,駿馬無疑,及其慘狀,更痛人心。
馬詩(其十一)
內馬賜宮人,銀韉刺麒麟。
午時鹽坂上,蹭蹬溘風塵。
鹽坂,因千里馬拖鹽車經過而得名。供宮女享樂的駑馬,可以麒麟銀韉加身,甘食美物更不必說,待遇何其優也!而千里馬,頂著午時烈日,蹭蹬於鹽坂上,奄奄於風塵兮!對比強烈,意境鮮明。
馬詩(其十三)
寶玦誰家子,長聞俠骨香。
堆金買駿骨,將送楚襄王。
遊俠,身佩寶玦,更有俠骨長香。若有千金,換得駿骨,將欲乘之,赴我襄王之夢。
李賀的詩中經常出現吳楚情結,或許有著類似高唐聚散的夢幻經歷。
馬詩(其十九)
蕭寺馱經馬,元從竺國來。
空知有善相,不解走章台。
梁武帝蕭衍造佛寺,命蕭子云飛白大書曰蕭寺。後世因亦稱佛寺為蕭寺。章台,秦宮殿。竺國之馬,空有善相,馱經已矣,到不得章台。
馬詩(其二十二)
漢血到王家,隨鸞撼玉珂。
少君騎海上,人見是青騾。
漢武帝時,方士李少君,死後百餘天,有見其乘青騾行走水邊。武帝聞言,開其棺,棺空。青騾,生前伴鸞駕,生後神仙列。
馬詩(其二十三)
武帝愛神仙, 燒金得紫煙。
廄中皆肉馬, 不解上青天。
這是一首耐人玩味的諷刺小品。詩人借古喻今,用詼諧、辛辣的筆墨表現嚴肅、深刻的主題。
前二句寫漢武帝煉丹求仙的事。武帝一心想長生不老,命方士煉丹砂為黃金以服食,耗費了大量錢財。結果所得的不過是一縷紫煙而已。“得”字,看似平常,卻極有份量,對煉丹求仙的荒誕行徑作了無情的鞭撻和辛辣的嘲諷,深得“一字褒貶”之妙。
後兩句寫馬,緊扣詩題。“廄中皆肉馬,不解上青天”,迫切希望能飛升成仙的漢武帝,不豢養能夠“拂雲飛”、“捉飄風”的天馬,而讓不中用的“肉馬”充斥馬廄。用“肉馬”形容馬平庸低劣,非常精當。由於是“御馬”,吃住條件優越,一個個餵得肥大笨重。這樣的馬在地面上奔跑都有困難,絕不可能騎著它上天。這兩句寓意頗深,除暗示武帝求天馬上青天的迷夢破滅外,還隱喻當時有才有識之士被棄置不用,而平庸無能之輩,一個個受到拔擢,竊據高位,擠滿朝廷。試問:依靠這些人怎么可能使國家蒸蒸日上,實現清明的政治理想?此詩集中地諷刺了當時最高統治者迷信昏庸,所用非人,穎鋒內藏,含蘊豐富,而又出之以“嬉笑”,讀來使人感到輕鬆爽快,這在李賀作品中是很少見的。
作者
李賀(790~816)唐代詩人。字長吉。福昌(今河南宜陽)人。祖籍隴西,自稱“隴西長吉”。家居福昌昌谷,後世因稱他為李昌谷。李賀為唐宗室鄭王李亮的後裔,但其家已沒落。他“細瘦通眉,長指爪”,童年即能詞章,15、16歲時,已以工樂府詩與先輩李益齊名。李賀父名晉肅,“晉”、“進”同音,與李賀爭名的人,就說他應避父諱不舉進士,韓愈作《諱辨》鼓勵李賀應試,但賀終不得登第。後來做了三年奉禮郎,鬱鬱不平。在京時,居崇義里,與王參元、楊敬之、權璩、崔植等為密友,常偕同出遊,一小奴騎驢相隨,背一破錦囊。李賀得有詩句,即寫投囊中,歸家後足成完篇。母鄭夫人常說“是兒要當嘔出心乃已爾”。後辭官歸昌谷,又至潞州(今山西長治)依張徹一個時期。一生體弱多病,27歲去世。李賀曾自編其集。有《李賀詩歌集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