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信息
【名稱】《雜詩·結宇窮岡曲》【年代】西晉
【作者】張協
【體裁】五言詩
作品原文
雜詩結宇窮岡曲,耦耕幽藪陰。
荒庭寂已閒,幽岫峭且深。
淒風起東谷,有渰興南岑。
雖無箕畢期,膚寸自成霖。
澤雉登壠雊,寒猿擁條吟。
溪壑無入跡,荒楚郁蕭森。
投耒循岸垂,時聞樵採音。
重基可擬志,回淵可比心。
養真尚無為,道勝貴陸沉①。
游思竹素園,寄辭翰墨林②。
作品注釋
①“養真”,猶養性,此指隱居。曹植《辯問》:“君子隱居以養真也。”“道勝”,《文選》李周翰注曰:“道勝者,道之勝者,所貴隱身也。”“陸沉”,無水而沉,喻隱居。《莊子·則陽》郭象注曰:“人中隱者,譬無水而沉也。”②“竹素”,竹簡、白絹,古代初無紙,用以書寫文字。後指書冊、史乘。“翰墨林”,謂筆墨之林,比喻文章匯集之處。引
作品鑑賞
這是一首招隱詩。詩的前十四句刻畫山中自然景物。開篇兩句總括歸隱環境:“結宇窮岡曲,耦耕幽藪陰。”“結宇”,構築屋舍;“耦耕”,本謂二人並耕,此泛指耕種。詩人脫離官場,回歸荒僻山野,居與食當屬首要解決的問題,故以“結宇”“耦耕”概寫開始歸隱生活。“窮岡曲”為居住之所,“幽藪(草澤之地)陰”為耕作之所;“窮”與“幽”兩個近義詞,突出強調歸隱環境的荒僻深幽,跟喧囂的城邑官場形成鮮明的對比。在空間調度上,一“岡”一“藪”,高低有致,筆法井然。三、四兩句承首句,詩人進一步渲染隱居環境的幽寂冷落。“荒庭”句側重寫荒寂,“幽岫(山穴)”句側重寫險阻,分則各得其妙,合則相輔相成。兩句十字,形容詞就使用六個,刻畫細緻,充分體現了作者“巧構形似之言”(鍾嶸《詩品》)的藝術工力。
“淒風”四句,筆觸稍移,描寫山中由風而雨的氣候變化。“渰”,雲起貌,這裡指雲。山中天氣變化多端,但久居山中之人,自有其判斷氣候變化的方法,那就是注意風向與雲的變化。“淒風起東谷,有渰興南岑”,正反映出詩人的這種敏銳的觀察力。“箕”“畢”,二星名。《尚書大傳》:“箕星好風,畢星好雨。”古以為月經於箕星之度則多風,經於畢星之度則多雨;“箕畢期”為降大雨的徵兆。“膚寸”,本是古長度單位(古以一指寬為寸,四指為膚),古人多用以形容初出山之微小雲朵,如晉楊乂《雲賦》:“始於觸石而出,膚寸而征,終於沾濡六合。”“膚寸自成霖”承“有渰”句,指南岑微雲初起,點點朵朵,後漸擴散布合,以緻密雲蔽空,久雨不晴。四句合觀,云為軸心,以雲帶雨,真切地勾勒一幅山野氣候變化圖景。
“澤雉”六句,描寫山野雉、猿生息,人煙稀少,草木繁茂的荒僻景象。前兩句用分承法,“澤雉”句承第二句的“幽藪”,“寒猿”句承首句的“窮岡”。猿居岡丘,地勢高寒,故曰“寒猿”;條,樹枝;“澤雉”,草澤里的野雞,“雊”,雉鳴。二句屬對工整,高低錯落,造成強烈的空間效果。“登”“擁”“雊”“吟”四字,融視覺形象、聽覺形象於一爐,下字平易,而形象逼真,雉、猿自由自在生息的樣態躍然紙上。這裡,詩人似乎還包蘊一層深意,即用山澤動物的自然生息之樂襯托自己擺脫官場回歸自然之樂。《韓詩外傳》:“君不見大澤之雉乎?五步一啄,終日乃飽;羽毛澤悅,光照於日月,奮翼爭鳴,聲響於陵澤者何?彼樂志也。援置之囷倉中,常啄粱粟,不旦時而飽,然獨羽毛憔悴,志氣益下,低頭不鳴,夫食豈不善哉?彼不得其志故也。”動物在自由和非自由兩種環境中,尚有“樂志”和“不樂其志”的不同表現,作為萬物之靈的人,當更是如此“溪壑無人跡,荒楚郁蕭森。”楚,灌木叢。詩人用白描的筆法,勾勒一幅平實而淡遠的荒野圖。緊接著,在這大畫面上,出現詩人悠然自得的生活鏡頭:“投耒循岸垂,時聞樵採音。”“投耒”句承前面的“耦耕”句;“投耒”指放下農具休息,“岸”指澤岸(畔),全句展示歸隱者自然悠閒的農事生活情態。“循岸垂”的歸耕人與“登壠雊”“擁條吟”的雉、猿互為映襯,自然和諧。“時聞”句承“溪壑無人跡,荒楚郁蕭森”兩句。“樵採音”,斫柴的聲音。“無人跡”乃視覺得之,“樵採音”則為聽覺得之,二句合觀,可見“無人跡”僅指憑視覺功能,看不到人跡,而非山野絕對無人;詩人聽覺所得之聲,便是樵夫所為,只是這種活動可聞而不可睹罷了。再者,“樵採”二字還與“荒楚”句有直接的勾連關係;“樵”得之於“荒楚”,“郁蕭森”的“荒楚”掩沒了樵夫的身影,因而他的存在只能通過聽覺形象來傳示了。四句合觀,在表現上十分嚴密,無隙可擊,可謂天衣無縫。
詩的後六句,表現詩人崇尚隱逸的情思。“重基可擬志,回淵可比心。”詩人通過一“擬”一“比”,把自然景物與人格理想加以溝通。“重基”,指高山;“回淵”,指深流。“志”“心”,超脫高潔之情志,概指詩人自我的人生理想、人格追求。魏晉時期,以老、莊之學為骨架的玄學思潮盛行,在人與自然的關係上,魏晉人繼承道家親近自然的人生態度,標榜人與自然合一的思想,在自然景觀中廣泛領悟人生,拓展情懷。“重基”兩句,表現的便是通過自然領悟人生的情思趨向,正所謂“登高使人意遐,臨深使人志清。”(《文選》李善注引顧愷之語)這種清峻超脫的人格追求,既然得之於對自然的觀察和品味,那就要回歸於自然。“養真”兩句,詩人滿口道家語,明確表示對歸隱的崇尚。但是,魏晉人崇尚老、莊之學,並不完全排斥儒學。這首詩結尾兩句就透露如此信息:“游思竹素園,寄辭翰墨林。”也許是詩人認為老、莊“同與禽獸居,族與萬類並”(《莊子·馬蹄》)的主張有些過分,所以才抬出為儒學君子津津樂道的書章盛事補充之吧!《晉書·張協傳》云:“協遂棄絕人事,屏居草澤,守道不兢,以屬詠自娛。”這很便於讀者了解張協其人其詩,故錄之。
這首詩的主要價值表現在寫景上,它是晉宋之際山水詩出現之前,描寫自然山水最工細、生動的詩作之一。從詩史角度看,漢詩,包括樂府民歌和文人詩,很少寫景。建安詩歌,景物描寫有所增加,但所寫只是邑郊苑囿,而非深山窮澤,與後世狹義的山水詩很不相同。西晉隱逸之風大盛,在一些招隱詩中往往涉及山中景物,但多數顯得抽象籠統;這種情況,與那些作者雖崇尚隱逸而並未真正歸隱岩穴有關,也與其描寫技巧的低拙有關。而張協的情況就不同了,他有歸隱的實踐經歷,對山中景物自然比其他人熟悉,所以筆下的山水形象,顯得生動、自然親切,此其一。比之同期作家,張協具有“巧構形似之言”的藝術特長,因而能在寫景的細緻精美上超越他人,此其二。總之,張協對後世山水詩藝術技巧的逐漸成熟,影響是較深的。謝靈運是山水詩鼻祖,鍾嶸評謝詩說:“雜有景陽(張協)之體,故尚巧似。”於此亦可見其影響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