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處
先秦 詩經
原詩
載馳載驅,歸唁衛侯。驅馬悠悠,言至於漕。
大夫跋涉,我心則憂。
既不我嘉,不能鏇反。視而不臧,我思不遠。
既不我嘉,不能鏇濟。視而不臧,我思不閟[1]。
陟彼阿丘,言采其芒。女子善懷,亦各有行。
許人尤之,眾樨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2]其麥。控於大邦,誰因誰極?
大夫君子,無我有尤。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
注釋
1、載:猶“乃”,發語詞。2、唁(彥yàn):凡有喪事向生者弔問叫做“唁”,吊人失國也叫做“唁”。衛侯:指衛文公。3、悠悠:長貌,形容道路之遠。4、漕(古讀如愁):見《擊鼓》篇。衛國故都朝歌(在今河南省淇縣東北)覆滅後宋桓公將衛國的遺民安頓在這裡。不遠:不離。5、大夫:指來到衛國勸說許穆夫人回國的許國諸臣。這句連下句就是說諸大夫遠道來此,我不免增加了憂愁。6、既:盡。嘉:善。既不我嘉:就是全部不以我的主張為然。許穆夫人的主張是要聯合大國(特別是齊國)助衛抗狄。7、鏇反:言迴轉許國。以上兩句是說你們即使都不同意我的主張,我也不能回去。8、視:比。臧:善。這句連下句就是說比起你們的不高明的意見,我所考慮的難道不深遠么?9、濟:止。10、閟(bì):同“毖(bì)”,謹慎。11、阿丘:四邊高中央低的山叫做丘,有一邊偏高就叫做“阿丘”。這裡可能是衛國的丘名。12、蝱(méng):“莔(méng)”的借字,今名貝母,藥用植物,屬百合科。13、善懷:就是多愁易感。14、行:道路。各有行:就是各有各的道理。15、尤:埋怨或責備。16、眾穉且狂:眾指“許人”。穉(zhì):同“稚”,訓“驕”。作者指斥那些輕視女子的意見而自以為是的許國人都是驕橫而且狂妄的。17、芃芃(蓬péng):草木茂盛貌。18、控:赴告。19、因:親。極(讀為亟jí):就是急。對別人的災難迫切地關心和及時地援助就叫做急人所難。這句是說誰和我衛國相親誰就會急我衛國之難。20、無:同“毋”。無我有尤(尤,古讀如怡):就是說別以為我有什麼可責備的。21、之:往。末兩句是說你們上百的主意都不如我自己的決定。
賞析
在中國文學史上,許穆夫人堪稱第一位名著於冊的女詩人了。《載馳》,就是她寫下的一篇充滿愛國激情的不朽詩章。
許穆夫人是衛宣姜的女兒,許國國君穆公的妻子,故稱許穆夫人。衛懿公不理朝政,獨好養鶴,甚至荒唐地讓鶴“乘坐”大夫方可乘坐的軒車。公元前660年,狄人伐衛,“將戰,國人受甲者皆曰:‘使鶴!鶴實有祿位,余焉能戰!’”其人心之離散於此可見。狄人大敗衛師於滎澤,殺衛懿公。宋桓公連夜率師將衛敗亡之眾五千人接過黃河,居於漕邑,立衛懿公之子戴公為君。第二年,戴公死,文公即位。他的同母姊妹許穆夫人,在祖國風雨飄搖的危亡時刻,不顧許國君臣的阻撓,毅然返衛,弔唁衛君,①並向同情衛國的大邦呼籲救援。齊桓公因此派公子無虧帥車三百乘、甲士三千人,幫助衛人防守漕邑。以後,又聯合諸侯遷衛都於楚丘,使衛國得以滅而復存。《載馳》一詩,即作於許穆夫人返回漕邑弔唁衛文公期間。這首悲憤動人的愛國主義詩作,在當時就被廣為傳誦,並收入了詩經《鄘風》。西漢末年,劉向編《古列女傳》,又專為許穆夫人立傳,盛推其“慈惠而遠識”。
《載馳》以“載馳載驅,歸唁衛侯”發端,一開頭就把讀者帶入了那個戰禍頻仍的動盪時代。載,語助詞,這裡可釋為“又”。馳,策馬急驅之意。一輛馬車急馳而來,道路上塵土飛揚,焦灼加鞭的女詩人,就在一片馬嘶車鳴聲中上場了。她為什麼行色匆匆、迫不及待?“歸唁衛侯“一句點明了事情的原委:祖國遭受了禍難,她是要去弔唁自己的兄長衛文公呵!“驅馬悠悠,言至於漕”,悠悠,既指道路之遙遠,亦透露出女詩人心中那悲慟、憂思之深長。言,我。漕,即衛文公所居之地漕邑。車馬在大道上急馳,路途竟這樣漫長!終於,漕邑已隱隱在望。此刻,女詩人心中該何等激動!短短四句,不僅敘事明白,情景如畫,而且迫促、跳蕩,富於節奏感。讀者不僅能聽到馬蹄翻飛、車輪滾滾之音,而且還能感受到女詩人那激動不安的脈搏和心跳。但是,事情陡然起了變化:“大夫跋涉,我心則憂”許國大夫跋山涉水,趕來傳達君命,不準許穆夫人返回衛國!亡國的悲傷本已充塞女詩人的心胸,而今又遭到許國君臣的阻撓,她怎能不在悲痛之中,又生出不能壓抑的憂憤呢?詩歌由此轉入第二章。
既不我嘉,不能鏇反。視爾不臧,我思不遠。
既不我嘉,不能鏇濟。視爾不臧,我思不閟。
這一章是許穆夫人對於大夫阻撓的義正辭嚴的回答。嘉,許可。鏇,回頭轉身之意。視,顯示。臧,即藏,隱藏。閟,即閉,停止之意。許國君臣全都反對女詩人返衛,怎么辦?倘若堅持返衛,則有違犯君命之罪;倘若轉身回許,又置危亡中的祖國於何地?女詩人激烈地鬥爭著,思索著。強烈的愛國之情,使許穆夫人堅定了返衛的決心,她迅速作出了抉擇:“即使你們都不贊同,我也不能回車返許!讓我毫不隱瞞地告訴你們吧,我的心思是不能遠離祖國的!即使你們都不贊同,我也不能回車渡河。我要明確無疑地告訴你們,我對祖國的思念是不能阻止的!”這一章在抒情中引入了人物語言,變成了面對面的回答。詩人運用排比句式,四句一頓,鋪排而下,將自己內心鬥爭的結果,山洪爆發般地推涌而出,勢不可擋。而“既不……不能”二句,在語氣轉折之中,更把女詩人那不屈於君命、非返衛不可的決心,表述得斬釘截鐵。“視爾”、“我思”,鮮明地再現了許穆夫人與許國大夫面對面鬥爭的情景。
詩歌進入第三章,受阻的車馬又賓士起來,許穆夫人拋下許國大夫揚長而去。經過上述一場激烈衝突,女詩人的內心能安定嗎?當然不能。“陟彼阿丘,言采其芒”二句就透露了這一點。陟,登。阿丘,偏高的山丘。蝱,即莔的假借,指貝母,據說可治鬱悶之症。祖國的危亡,使女詩人焦慮;許國君臣的阻撓,則又增添了許多憤懣。她恨不能登上高高的山丘,采來貝母治療自己的鬱悶。但在急速的行車途中,許穆夫人自然不會真正實行。因此,“陟彼阿丘”兩句,不過是藉助於比興,來表現詩人胸中鬱塞的苦悶之沉重罷了。是不是因為她是女子,所以特別多愁善感呢?不——“女子善懷,亦各有行。許人尤之,眾稺且狂”,詩人明確指出:婦女的愛動感情,是各有各的道理的。而她之所以鬱憤難平,則完全是許國君臣的阻撓引起的。他們居然把自己的愛國舉動視為過錯而加以責備,真是一批不明大義的幼稚狂妄之徒!如果說,在第二章中,女詩人對許國大夫還只是義正辭嚴地剖明心跡的話,那么,在這一章,滿腔的憤懣,終於使女詩人發出了激越的斥責之音。全詩的情緒由此被推向了高潮。
我行其野,芃芃其麥。控於大邦,誰因誰極。
大夫君子,無我有尤。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
這是《載馳》的最後一章。車馬終於進入了衛國的原野。女詩人那因為憤懣而繃得緊緊的心弦,至此漸漸鬆弛了下來。“我行其野”兩句,以舒緩的節奏,清新的畫面,傳達出女詩人心情的欣喜和歡快。日夜牽掛的祖國到了,撲入眼帘的是那樣綠意蔥蘢的麥田!深切的祖國之愛,蕩漾在女詩人胸中。我們可以想見,此刻,她該是怎樣熱淚滾滾、不能自己呵!一個大膽的計畫,在她心中萌發,她抹去淚水,終於決定:“我要去向大國陳述,取得它們的援助。誰親近衛國,就到誰那裡去!”這樣做,豈不又要被許國君臣視為罪過?我們的女詩人大聲呼告:“許國的大夫君子呵,再不要以為我有什麼過錯!你們一百個人所考慮的,也比不上我所選擇的這一正確道路!”如此自信的話語,正表現出許穆夫人識見的深遠。“大夫君子”四句,運用“呼告”手法,語言鏗鏘,堅定有力,具有強烈的感染力。這是一位愛國婦女發自內心的熱切呼聲,這是決心將自己祖國從危亡中挽救出來的不可動搖的誓言呵!許國成百的乘軒大夫,在姻親之邦衛國遭受危難之際,只能畏首畏尾、束手坐觀;而在巾幗之中,卻發出了如此不同凡響的聲音,真可以振聾發聵,令鬚眉為之側目!難怪許穆夫人賦《載馳》,東方霸主齊桓公即遣公子無虧帥師出援衛國(見《左傳·閔公二年》)。他是不是也被這位女詩人深切的愛國之情打動了呢?
為一首政治抒情詩,《載馳》寫得如此動人心魄,不僅在於它抒發的感情之真摯,而且也得力於許穆夫人那高超的藝術表現技巧。詩人選取了歸國弔唁這一重要題材,巧妙地將自己安排在驅馬返衛途中,通過與許國大夫衝突的情景描述,來展開自己強烈感情的抒發,使這首抒情詩有了特定的場景和情節內容。許國大夫無理阻撓的矛盾衝突,雖只出現在一、二章;但是它所激起的感情波瀾,卻洶湧澎湃於全詩。正象一塊巨石,投進了本來就不平靜的河水。女詩人胸中那無可言傳的悲哀、憤懣和對祖國命運的關切之情,因此得到了淋漓盡致的表現。而女主人公的遠見卓識、與祖國共命運的愛國深情、不達目的決不罷休的剛強性格,正是在與許國君臣鼠目寸光、橫蠻狂妄、自私懦弱的對照之中,愈加鮮明地凸現了出來。在寫法上,女詩人為適應自己在驅馬返國、無端受阻和衝破阻撓、進入祖國原野時感情上的張弛、起伏,不斷地改換句式。或低吟,或陳述;或慨嘆,或斥責;舒緩的抒情,突而又化作熱切的呼告;中間還時時交替運用散句和排句。這就使全詩象潮水一樣,呈現出種種鼓漲、飛卷、澎湃、跌宕的氣勢,一陣又一陣地衝擊著讀者的心弦。讀著這首詩,人們不能不與女詩人一起,為祖國的危難而焦慮,為無端受阻而憤慨,為衝破阻撓而歡欣,為確定救國之計而充滿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