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陳有唐
作品類型:短篇小說
書籍簡介
評論一個踩著眾人腦袋向上爬的積級分子。
全文
在這個十字街頭,靠西邊中學教師宿舍大樓的門前,有兩株柏樹,枝椏橫叉,如同傘蓋,濃蔭匝地。每天下午,只要不下雨、不颳大風,那些老年人總要來這兒乘涼、聊天。這天我又來到這裡,發現今天來得人,比在《街頭爭論》里來的人多了一位,是人大離休的幹部老常,坐在馬紮上,一邊?著報紙取風,一邊笑嘻嘻地說:“谷一嶧快不行了,今兒打早*住醫院嘞。”立即在我腦海里浮現出個人影兒來,禿頂,耳朵上面長著稀疏的黃頭髮,瘦乾巴的長臉,淡眉,一雙褐色的眼珠子,東瞅瞅西瞧瞧,轉瞬之間,就會出現令人難以捉摸的表情,不過,那張血紅的嘴唇卻遮掩不了他內心裡的喜怒哀榮樂。“得的甚病?”退休幹部老李問:“這小子,是當年跟我從山公革大*一起分派到縣裡來的(那時還是縣制)。前些天,他掏錢請我們幾個老同學聚餐,喝得紅頭漲臉的,拿著酒盅,挨著個兒問:‘你現在每月拿多少?’我呀,”老李哼著鼻子說:“猜出了他心思,是想知道老同學們的收入,會不會比他多?前半個月,聽我們老家來的一位鄉親說過,谷一嶧退休後曾回本村對鄉親們說過:‘這些年在外混得不錯,比一起出去工作的人強得多——我現在是縣團級待遇哩!’他這樣挨個兒打聽,肯定回去又要誇耀。我瞥了他一眼說:‘不多,哪能比得了縣團級嘞。’他呀,不但不臉紅,那紅嘴唇卻笑成了月芽兒,眨巴著眼皮子說:‘嘿嘿,咱們都不錯嘛,都辦了退休——來,乾杯!’那天還得意洋洋的,怎么會得病住了院?”他抬頭問老常:“醫院診斷得是甚病?”“甚病?”老常笑嘻嘻地說:“我聽內科主任說他,精神不正常,如果服藥不見效,得轉到精神病院去。”老李驚得瞪了眼:“精神病院?”“這不足為怪。”老常掮著報紙說:“大家還記得不?解放初期,上級號召買蘇聯花布,過了好多年,我才曉得;那些花布是“老大哥”生產過剩的,向中國傾銷的次品。”老李說:“那時叫做愛國布。我還買了兩丈哩。”
老常說:“那時我和谷一嶧在團縣委工作。他可積極嘞,買了好幾丈,還做了一身又肥又大,粉紅底兒大紅花的衣裳,成天穿上,甩著袖子,游出來擺進去,惹得好多人沖他直樂。可他一點兒也不害臊,反以為榮嘞。我們機關的小鄭說他發神經……”有個退休工人笑著說:“他呀,髑髏像個長葫蘆,留得是“一邊倒”分頭。右半側剃得淨光,左半邊都疏到左面面,長得是黃頭髮……俺們看得都笑得掉了大牙嘞。”另一位工人說:“這,你就不懂了,那個時候,那樣的分頭,是表示倒向蘇聯老大哥的‘愛國頭’。”那個老農說:“男不男來女不女,俺還以為是葫蘆成了精,從菜蔬地里跑出來的妖精哪。”“不料,小鄭因為這句話,惹下了大禍。反右的時候,他批判小鄭是地地道道的右派分子,他上綱上線:別人愛國,你看不慣;別人擁護‘老大哥’,你嘲笑,這是感情問題,也是立場問題。老大哥是我們無產階段革命的朋友,你嘲笑,說明你骨子裡仇視無產階級,仇視無產階級就是仇視革命,仇視革命就是反對革命——這不是十足的右派言論嗎?當時,小鄭跟我們機關的小馬正談戀愛哩,我們團委劉書記早就看上小馬了。這話正合他的心意,立馬帶頭高呼:打倒右派分子!就這樣,就給小鄭戴上了右派帽子。”
那個老農感嘆:“俺說嘞,小鄭在俺們農業社勞改時,屈憐憐的,常偷著流眼淚。”“從那時起,谷一嶧就成了劉書記眼裡的紅人人。他就更積極了,處處顯筋賣骨,大出風頭。五八年大躍進時,他跟著劉書記下鄉蹲點,放出了全縣第一顆大衛星,在報紙上登出了那個大隊畝產小麥三千斤的訊息,轟動了全省,得到縣委張書記的嘗識,讓他填表入了黨,調到了縣委宣傳部。那時呀,他可牛氣嘞,人稱他是縣委的筆桿子——他還真不含糊,沒辜負了張書記的希望,經常在省級報紙上,報到縣委的成就……”老李嗤之以鼻:“不就是那豆腐乾大小的吹捧文章嘛。”老常說:“你呀,怪不得升不上去,幹了一輩子,到頭來只熬了個副局級。““我呀,才不願乾那登著眼兒胡說八道的事嘞。”退休工人笑著答腔:“溜溝子走遍天下,直脖孤寸步難行,你呀,能熬到副局級還算不賴哩。”老常說:“你可不要小瞧這‘豆腐乾’,在張書記眼裡可是大文章,那時,還準備提他當副部長哪。只是因為顯筋賣骨過於扎眼*,不知誰給部長送了封揭發信,說他解放前曾參加過閆錫山的同志會,是混入黨內的階級異己分子。那位部長早就嫌棄他,派人調查,果有其事,便在縣常委會上提出要開除他的黨藉,可是張書記說他是人才,只給了個嚴重警告,下放勞動煅煉。”
老李說:“他臨下放時,耷拉著臉兒,滿臉的晦氣,那紅嘴唇也沒血色了,板成一條縫,受屈地對我說:參加同志會是念高中時,老師給咱們填得表,也沒舉行過甚的儀式,我以為……”那時我對他還沒惡感,勸他;要加入黨,哪還能瞞了組織?下去好好地改造思想,以後再不要耍小聰明了。“狗改不了吃屎,”老常哼著鼻子說:“他到了馬莊,起初倒是能跟社員們同吃、同住、同勞動,可是到了後來老毛病又犯了,每隔幾天就給報社投稿,吹噓大隊的光輝成績,沒多久,就得到支部書記的讚賞,向縣委做了匯報,請求撤銷對他的處分。那時,正成立新的縣委會,一杷手是軍代表,是個大老粗,人們背地裡喚‘二乾子’。他不服氣,曾在大會上辨白:我就是要做‘二乾子’,革命嘛,一是要‘槍桿子’,二是做‘筆桿子’,有人說我是‘二乾子’,算是說對了,我感到驕傲。那個時候,他身邊正缺這樣的寫手,立即撤銷了處分,任他為公社革委主任,親自跟他談話,讓他放下思想包袱,好好乾,做出成績,好回縣裡工作。”“那時,”老李說:”他進城匯報工作時,跟我們老同學見過一面,我勸他要接受以前的教訓,要腳蹐實地的工作,不要再出風頭惹人扎眼。他不待聽,竟然說:上面號召破舊立新,我得緊跟形勢,再立新功。”
“那時上面的口號是‘以糧為綱’,”老常說;“他呀,好不容易爬上去,還能不賣力?上任後堅決執行,親自帶領民兵將邊山坡地上的五菓樹木,統統地砍光了……老農不禁說道:“造孽嘞,那些樹木是老前輩種下的保命樹,以前邊山幾村打下的糧食不夠吃,就靠賣了五菓,添補口糧的——砍了,讓人家怎的活呀?”
老常說:“他那張嘴呀,是香油嘴,動員會上說:砍了樹,改造成‘海棉田’,年年大豐收,保障人人有飯吃。”“我說嘞,”有個退休工人說:“這些年來,咱們夏天吃不上新鮮水菓哩。”老常說:“他的這一炮一打響,‘二桿書記’可高興嘞,決定在邊山召開現場會議。他興奮得睡不著覺,連夜給‘二桿子’起草了大會報告……”
老李說:“那年,我也去開會了,看見他在台上,一會兒給‘二桿子’沏茶水,一會兒敬煙,點頭哈腰,溜須拍馬,眉毛、眼睛笑成了月芽兒,連那嘴唇也興奮得艷紅了……”“我看呀,”一直沉默寡言的中學教師開口了:“那嘴唇……總是添屁股添紅了。”眾人看他不動聲色,先是一愣,繼而醒悟,一個個放開嗓門哈哈大笑。“不要笑了,”老李說:“言歸正傳——後來嘞?”“後來?”老常笑著說:“你那同學,調到縣革委政工組當了副組長,專門給‘二桿子’起草報告、檔案。兩人合而為一,‘二桿子’成了名符其實的文武雙全了。他呀,就像主任的尾巴,形影不離,跟著到各公社巡查、發指示,趾高氣揚的,可牛氣嘞,人稱二把手,連公社主任們向縣革委匯報工作,還得事先跟他商量商量嘞,要不‘二桿子’就通不過。”“升得真快呀。”有人讚嘆。“哪算甚?後來人家還當上了宣傳部的部長嘞,坐得是真升飛機。”有人譏諷:“一步登天。”“那個時期的工作,”老常說:“是以‘階級鬥爭為綱’,要求‘天天講,事事抓’,特別在‘清理階級隊伍’的運動中,他給‘二桿子’出謀劃策,揪這個斗那個,大搞逼、供、信,整得都是文革時期的對立派,那可真是雞蛋裡面挑骨頭,沒錯找錯,製造了大批冤、假、錯案。找不到錯縫縫的,美其名是‘五七戰士’,派人送到農村插隊落戶去了。我呀,不知怎的得罪了他,硬說我解放前,搞地下工作的那段時期是假的,實際上是敵特,七斗八斗,逼我承認。後來里查外調,也不給做結論,給戴了一朵五七戰士的光榮花下放勞動去了。”
“那你還算好,”有個職工說:“我是戴上壞分子的帽子,趕到村里監督勞改的。最可惡的是,粉碎‘四人幫’後落實政策,他兼任落實辦公室的主任,不但不給落實,又給我加了一條,說我也是敵特分子,罪加一等……”那位老師說:“給你落實了,豈不是自打嘴巴?”“這就怪了,粉碎‘四人幫’之後,”有人問:“這號人還能吃得開,還能兼管落實政策?”中學老師說:“人家舌頭長,看到新來的書記、縣長是昔陽耍鋤頭的。谷一嶧添屁股添慣了,有竅有門,經常投稿,在報紙上宣揚縣裡‘學大寨’的輝煌成績。這些耍鋤頭的,看得眉開眼笑,哪還能不重用?”“怪不得調到‘人大’,”老常說:“還當了副主任哩。”老農感嘆:“老人留下的話,沒錯兒,自古到今,向來是溜勾子走遍天下……”“成醫生,”老李問我:“你有甚的看法?”
此時我正思考:怎么咱們幹部隊伍中盡出這號人物?而且為數不少……聽到老李的問詢,竟不知說甚好,看到眾人企盼的眼神,苦苦一笑……忽然想起前二年人大主任要我們離、退休人員,選一名人大代表的事。主任是想通過代表聽聽大家的要求、意見,可能是看出谷一嶧辦了退休手續無事可做,提名為候選人,讓大家投票。不料,台上的黑板上,谷一嶧的名字下面竟然是0。
當時我就在他身旁,瞅見他面色驟變,那嘴唇白皚皚的,板成一條縫。瞅見我瞧他,眼邊硬擠出訕訕的笑容,貓著腰灰溜溜地蹓出了會場。打那以後,足有二年沒在街頭上碰見過他。於是問大家:“還記得哪年選代表的事嗎?”眾人眼神陡然一亮,臉上洋溢出了愜意的笑容。老常?著報紙回答:“哪還能忘了?”“前些天,谷一嶧的女人,陪著他來找我看病。進門之後,幾乎不敢認他了,衰敗得禿頂,頭髮稀疏,臉面瘦乾巴,那雙褐色的眼珠子也發獃了,死氣沉沉的,沒有一點兒活泛。經過全身檢查,無異常所見。但根據中醫的觀點,可能是‘郁證’,我便勸他心情要開朗些,要多出來曬太陽(他面色蒼白)……他女人看他不作聲,囑咐:“聽見了哇,還能整天地呆在鍋舍*不見陽波*,別說是人啦,就是莊稼也要黃蔫了嘞。”後來聽說,那女人硬拖他上街活動,可是碰到熟人,都懶怠得答理他,有的男同志沖他冷笑一聲,揚長而去;有的女同志嘴角一撅,沖地下狠狠地吐痰;甚至有人甩過一句:“喪鬥神!”氣得他呀,連氣兒也不敢出。有幾次他也想到十字街頭,找幾個夥伴聊聊天、散散心,可是眾人看到他,生怕再抓住話柄,將來有機會再上綱上線,不是冷眼相待就是紛紛離去……唉,人活成獨孤佬,哪能好了病?悽惶啊!”
“這號人呀,悽惶不可憐*。”
“踩上眾人的髑髏賂向上爬,還想讓人可憐?豈有此理!”
“害人精!”
“臭狗屎!”
“這是自食惡果,罪有應得。”
“活該!”
“讓他離開這個世界,獨自己活得哇!”
……
眾人同仇敵愾,幾乎是同時吼出了憋在心裡多年來的冤氣。
此時,夕陽西下,天已發暗,那位中學老師說:“‘山神土地,各歸其位’,我看呀,用不了幾天,他就找到夥伴了。”大家不由一愣:難道還有人願意跟這號人為伴?中學老師笑嘻嘻地回答:“住了精神病院,不就有了夥伴了?”
大家心領神悟,哈哈大笑,好似喝了美酒一樣暢快,挾上馬扎,提上小板凳,?著報紙,說說笑笑,有的好像從戲院里聽了一齪好戲,哼上幾句戲文,邁著悠悠的步子,乘著夜色回家去了。
*注釋:打早:土話,指早晨。
山公革大:解放初期山西成立的革命大學。
扎眼,土話,指顯眼,惹人討厭。
髑髏,指腦袋。
鍋舍,指屋內。
陽波,指陽光。
悽惶不可憐,意思是同情但不能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