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信息
【名稱】《秋柳》
【年代】清代
【作者】王士禛
【體裁】七言律詩
作品原文
秋柳(並序)
昔江南王子,感落葉以興悲、金城司馬,攀長條而隕涕。仆本恨人,性多感慨。情寄楊柳,同《小雅》之僕夫,致托悲秋,望湘皋之遠者。偶成四什,以示同人,為我和之,丁酉秋日,北渚亭書。
秋來何處最銷魂?殘照西風白下門⑴。他日差池春燕影,只今憔悴晚煙痕⑵。愁生陌上黃驄曲,夢遠江南烏夜村⑶。莫聽臨風三弄笛,玉關哀怨總難論⑷。
娟娟涼露欲為霜,萬縷千條拂玉塘。浦里青荷中婦鏡,江乾黃竹女兒箱。空憐板渚隋堤水,不見琅琊大道王。若過洛陽風景地,含情重問水豐坊。
東風作絮糝春衣,太息蕭條景物非。扶荔宮中花事盡,靈和殿里昔人希。相逢南雁皆愁侶,好語西烏莫夜飛。往日風流問枚書,梁園回首素心違。
桃根桃葉正相連,眺盡平蕪欲化煙。秋色向人猶旖旎,春閨曾與致纏綿。新愁帝子悲今日,舊事公孫憶往年。記否青門珠絡鼓,松柏相映夕陽邊。
作品注釋
⑴“秋來”二句:以問答形式寫南京秋柳最使人感傷。李白《憶秦娥》有“何許最關人,烏蹄白門柳”之句,為詩意所本。白下:白下城,故址在今南京市西北。
⑵“他日”二句:寫春日燕子在柳絲中穿翔,秋來柳枝在晚風中搖盪。差池:參差不齊。《詩經·邶風·燕燕》:“燕燕于飛,差池其羽。”
⑶“愁生”二句:寫流離喪亂之感。黃驄曲:《樂府雜錄》:“黃驄疊,唐太宗定中原所乘馬,征遼馬斃,上嘆息,命樂工撰此曲。”烏夜村:古樂府《楊叛兒》:“楊柳可藏烏。”徐夔註:海鹽南三里有烏夜村。
⑷“莫聽”二句:也用有關楊柳的典故,以寫別離、飄泊之事。
作品鑑賞
王士禛的《秋柳》詩共四首,公元1657年(清順治十四年)秋作於濟南大明湖上。王士禛在其《菜根堂詩集序》中云:“順治丁酉秋,予客濟南,諸名士雲集明湖。一日會飲水面亭,亭下楊柳千餘株,披拂水際,葉始微黃,乍染秋色,若有搖落之態。予悵然有感,賦詩四首。”這裡清楚地說明,《秋柳》詩是在大明湖水面亭所作。據考證,所謂“水面亭”,全名應該是“天心水面亭”,位在當今大明湖南岸稼軒祠附近,早已毀佚。
這四首詩,意韻含蓄,境界優美,詠物與寓意有機地結合在一起,有著極強的藝術感染力。更叫人嘆絕的,是全詩句句寫柳,卻通篇不見一個“柳”字,表現出詩人深厚的藝術功底。
詩前有他自己寫的小序:“昔江南王子,感落葉以興悲、金城司馬,攀長條而隕涕。仆本恨人,性多感慨。情寄楊柳,同《小雅》之僕夫,致托悲秋,望湘皋之遠者。偶成四什,以示同人,為我和之,丁酉秋日,北渚亭書。”短短的數十字,集中顯示了全詩的基調,且文字優美,感情深厚,頗近於六朝的小品。在這些句子裡,用了許多典故,其中最重要的,是開頭四句。前兩句說“秋”,後兩句說“柳”。
“江南王子”,指六朝時的梁簡文帝蕭綱,在他的《秋興賦》里,有“洞庭之葉初下,塞外之草前衰”之句,以秋日淒涼的景色,烘托出悲哀的感情。
司馬,指東晉時的大司馬,(官名)桓溫。他在晚年經過金城時,見其早先在當地所種之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見《世說新語·言語》)他是為華年的逝去、生命的遲暮而淚下。
因此,在序文的開頭四句中,前兩句象徵著一年中的美好時光已經消失,後兩句象徵著一生中的最美好時期已經過去。總之,作者從“秋柳”所聯想,體會到的,是美的東西的喪失,從而沉浸於深沉的幻滅感之中。而這也就是四首詩的主題。
第一首寫秋柳的搖落憔悴,從而感嘆良辰易逝,美景難留。全詩辭藻妍麗,造句修整,用曲精工,意韻含蓄,風神高華,境界優美,詠物與寓意有機地結合在一起,有著極強的藝術感染力。更叫人嘆絕的,是全詩句句寫柳,卻通篇不見一個“柳”字,表現出詩人深厚的藝術功底。因此為一時絕唱。白下門,指今江蘇南京。那是六朝的首都。後來雖還是有名的城市之一,但比起其長期作為首都的六朝時代來,當然可說是沒落了。所以,在古代的詩詞中,經常被用來作為抒發今昔盛衰之感的對象。例如,李白的《金陵》;“地擁金陵勢,城回江水流。當時百萬戶,夾道起朱樓。亡國生春草,王宮沒古丘。空餘後戶月,波上對瀛洲。”就是把昔日的繁華和今日的衰落相對照,以表現詩人的悲感。而在王士禛的時代,南京又經過了一番劇變。原來,在李自成起義軍攻陷北京,明朝的宗室朱由崧即皇帝位於南京;但到第二年南京就被清兵占領,並遭到嚴重破壞。所以,詩的開頭二句暗示;昔日富麗無比,不久之前又成為政治,經濟中心,冠蓋雲集的南京,轉瞬之間,只剩下了西風殘照,一片荒涼。這是無比地令人銷魂,斷腸,換言之,此詩從一開始就把讀者帶進了巨大的幻滅感中。下面兩句,又運用典故,把昔日的充滿生命力的景象“楊柳垂地燕差池”(此為沈約《陽春曲》中語,也即“他日差池春燕影”句之所本)與此時的憔悴、遲暮相對照,以進一步強化幻滅感。但是,秋天之後又是春天,可是,這樣的憔悴,遲暮還是不會轉為興旺。黃驄是唐太宗的愛馬;此馬死後,太宗命樂人作黃驄疊曲,以示悲悼。烏夜村是晉代何準隱居之地,其女兒即誕生於此,後來成為晉穆帝的皇后。對這位皇后來說,這個普通的農村乃是其後日的榮華富貴的發祥之地。詩人在此加上“夢遠”二字,則意為著這樣的榮華富貴之夢已永遠不可重視,正如死去的駿馬黃驄已永遠不可復生一樣。所以,詩人所感到的,並用來傳給讀者的,乃是徹底的,不存在的任何希望的幻滅,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幻滅。於是,剩下來的唯一的路就只能是逃避;“莫聽臨風三弄笛”。也就是說,不要再聽那悲衰的音樂,想那些悲哀的事情了。然而,“玉關哀怨總難論”。幻滅的哀愁是深深潛藏在心底,又逃避不了,逃避本身也不得不歸於幻滅,而詩人與讀者也就是只能永遠沉浸於幻滅的悲哀之中。下面的三首,所表現的都是同樣的感情。
第二首的“空憐板渚隋提水,不見琅琊大道王,”是說隋煬帝命人在隋堤琅琊上種植的楊柳還在,但昔日的繁華已經不知到哪裡去了。(古樂府《琅琊王歌》:“琅琊復琅琊,琅琊大道王。陽春二三月,單衫繡裲襠。”“不見琅琊大道王,”猶言不見此等美好景象。)
第三首的“扶荔宮中花事盡,靈和殿里昔人稀”,是說漢代有著許多珍貴草木的扶荔宮,南齊的種植著“風流可愛”的柳樹的靈和殿,都已成為不可追蹤的過去。
第四首的“桃根桃葉鎮相伶,眺盡平蕪欲化煙”,是說青年美麗的女性桃根、桃葉(二人都是東晉王獻之的愛妾)和她們的愛情只剩下了一片荒蕪。總之,詩里表現的是,一切美好的東西都已逝去,到處是幻滅的悲哀。
王士禛如此深重的幻滅感的來源是:他所處的本來就是一個幻滅的時代。從社會的發展來說,時代的後期已經有了的資本主義的萌芽,與此相應,也出現了某些新的思想,李贄就是其突出的代表。但是,這種新的思想和新的追求在明末清初遭到了明顯的挫折,連經濟上的資本主義萌芽也由於戰爭和一些其他的政治上的原因而受到了嚴重的打擊。於是,自覺或不自覺地嚮往著新的未來的人們感到了深的幻滅。從階級關係說,明未的轟轟烈烈的農民大起義終於推翻了明朝的統治,似乎看到了勝利的曙光,但最後仍悲慘地失敗了。於是,自覺或不自覺地站在農民起義一邊的人們感到了深深的幻滅。從農民關係來說,滿族的統治階級統治了全中國,進行了殘酷的民族壓迫,漢族人民雖作了長時期的、付出了慘重代價的反抗,但是一次又一次地被鎮壓下去,滿族的統治卻愈鞏固。不但漢族的平民承受著民族的壓迫苦難,連那些在清朝做官的漢族人,也淪為滿族官僚之下的二等公民。於是,在漢族人——從明朝遺民乃至某些出仕清廷的漢族人中,又廣泛地存在著幻滅感。王士禛的《秋柳》詩,就是在這個幻滅時代中的幻滅之歌。此詩,之所以在當時受到如此強烈的歡迎,無論是明朝的遺民或是出仕清廷的漢族人,都寫過不少和詩,就在於它表達了這種共同的幻滅感。至於在王士禛的這種幻滅感中,是否含有特殊的內容,更確切些說,是否懷有對明朝的懷念之情,那是到現在還有不同的看法的。
王士禛的《秋柳》詩的感染力,除了上述的成分外,還存在著藝術上的因素。那就是整個的詩都存在著流動的美:觀念的流動和音調的流動。就觀念的流動說,則四首詩中的每一首都是觀念的迅速轉換。例如,第一首的“殘照西風白下門”,可說是眼前景(當然是想像中的,因為他在寫詩時實在濟南),下一句就轉為追憶遙遠的過去,再下一句又回到眼前,再下面的兩句則似與眼前景色和過去的回憶全無關係,與上文若斷若續,結未的兩句與五、六兩句似又沒有多大聯繫。所以,是在觀念的迅速轉變中顯現出感情的流動甚或飛躍,從而全篇呈現出流動的美。可以說,這是把李商隱無題詩中的藝術手法加以繼承和發展的結果。正因為《秋柳》詩反映了一代知識分子的幻滅精神,並在藝術上具有強烈的感染力,所以成為一時的名作。
王士禛寫《秋柳》四首時,才24歲,在這之前,他已經高中進士,並以眾多詩作聲名在外,然而真正使他舉國“文”名的,卻是這《秋柳》四首。此詩傳開,影響巨大,大江南北一時應和者甚眾,連顧炎武也由京抵濟,作《賦得秋柳》唱和。由於各地眾名家對《秋柳》詩的唱和,因此產生了享譽當時文壇的文社——“秋柳詩社”。“秋柳詩社”在中國文學史上留有彩色的印記。
作者簡介
王士禛(1634~1711)清初文學家。字子真,一字貽上,號阮亭,晚號漁洋山人。濟南府新城縣(今山東省桓台縣)人。出身於世代仕宦之家,自幼聰穎。順治(清世祖年號,1644~1661年)進士。死後謚“文簡”。他是繼錢謙益、吳偉業之後,康熙(清聖祖年號,1662~1722年)時的文壇盟主,被譽為“泰山北斗”。詩、詞、散文皆善,傳世著作達數十種。創“神韻說”,稱以“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為詩之最高境界,強調“興會神到”,“神韻天然不可湊泊”,提倡清新淡遠、蘊藉含蓄的詩風。著有詩集《帶經堂集》、《漁洋山人精華錄》,詞集《衍波詞》。另有《居易錄》、《池北偶談》、《香祖筆記》、《分甘余話》、《漁洋詩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