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簡介
莫狄阿諾小說的主旋律,就是人物無法確認自己的身份,尋找不到人生的支撐點和棲息地。但是,在這樣的主旋律中,《星形廣場》似乎構成一段變奏曲,有別於《暗店街》等其他幾部小說。莫狄阿諾在其他幾部作品中,如果說寫的是尋找自我的悲劇,那么在《星形廣場》里則寫的是確認自我的鬧劇。作者簡介
莫狄阿諾,法國當代作家。1947年生於布洛涅——皮朗庫爾,曾在阿內西與巴黎上學。1968年發表他的第一部小說《星形廣場》當即獲得成功,翌年又出版小說《夜巡》。此後,不斷有成功之作問世:1972年的《環城大道》、1975年的《淒涼別墅》、1976年的《戶口簿》與1978年的《暗店街》。其中《星形廣場》獲尼米埃獎與費內翁獎;《夜巡》獲鑽石筆尖獎;《環城大道》獲法蘭西學院小說獎;而《暗店街》則一舉奪得1978年龔古爾文學獎。此外,他還從事電影劇本的寫作。目錄
譯者序星形廣場
環城大道
前言
猶太人的萬花筒·李玉民
莫狄阿諾小說的主旋律,就是人物無法確認自己的身份,尋找不到人生的支撐點和棲息地。但是,在這樣的主旋律中,《星形廣場》似乎構成一段變奏曲,有別於《暗店街》等其他幾部小說。莫狄阿諾在其他幾部作品中,如果說寫的是尋找自我的悲劇,那么在《星形廣場》里則寫的是確認自我的鬧劇,至少給我這種印象,因而我稱為變奏曲。
《星形廣場》的主人公拉法埃爾·什勒米洛維奇,自始至終都沒有尋找自我,反倒是根據需要,不斷更名改姓來隱瞞真實的身份。他父親在美國開了一家萬花筒有限公司,書中有這樣一段描述:對著萬花筒看見一張人臉,由上千塊發光的碎片組成,稍一晃動,那張臉就千變萬變。這個譬喻很重要,正是作者所確認(不是尋找)的身份的真實寫照。
什麼身份?猶太人。作為種族,在全世界最特殊並且影響最大的,莫過於猶太人,我看到聽到(文學作品和媒體)談論最多而又最不了解的,也莫過於猶太人。
這部小說開宗明義,就確認了猶太人的身份。罵得好厲害,什麼“爛貨”、“茅坑大蛆”、“流氓”、“淫棍”、“可恥的雜種”、“神經官能症和癲癇”等等,無詞不用其極,罵的就是什勒米洛維奇“這個猶太人”。而什勒米洛維奇回答記者提問,也總是不厭其煩地宣稱自己的猶太人身份。他不用尋覓,也完全清楚他在法國外省海灘度過童年,在瑞士學校念書的經歷。
主人公身份的確認,僅僅是這部小說的開端。隨著情節的展示,我們就像看萬花筒一般,觀賞主人公身份的變幻,絢爛多彩而又驚心動魄的一幕幕場景,將我們帶進交錯的時空和雜糅的事件。
他這個無國籍的窮苦猶太小子,忽然接受了死在委內瑞拉的叔父的遺產,於是成為花花公子、猶太闊佬,可以在上世紀二十年代、三四十年代,直至六十年代自由生活,可以在巴黎、維也納、洛桑、波爾多、以色列等地任意馳騁。他忽而是個有志青年,最終要上巴黎高師,登上北面蒙馬特爾山頂,向巴黎宣戰:“現在巴黎,我們兩個拼一拼吧!”如同巴爾扎克筆下野心勃勃的青年拉斯蒂里;忽而又參加了走私幫,走私黃金、假鈔、毒品,做了蓋世太保的殺手。更有甚者,他還成為第三帝國的榮譽公民、最大的淫媒,在淫媒界成為大亨,得到希特勒頒發的勳章,尤其做了愛娃·布勞恩的情夫,背著希特勒定期幽會……
什勒米洛維奇最出彩的經歷,就是他參加列維一旺多姆子爵販賣白種女人的團伙。子爵對他說:“您要冷酷無情,什勒米洛維奇!報仇啊!……”將販賣白種婦女和種族復仇聯繫起來,還讓他把勾引婦女的事寫成回憶錄,題贈給法國排猶的沙文主義作家巴雷斯。這個團伙接到兩個訂單:巴西里約熱內盧要一個身體結實、棕褐頭髮的山區小姑娘;貝魯特方面則要一位有貴族血統的法國女子,“祖先應參加過十字軍征戰”,旨在報復十字軍奪取君士坦丁堡……
什勒米洛維奇拿了子爵的錢,憑著自己的色相,假扮登山愛好者,到薩瓦山區物色一個姑娘,最終相中佩拉什神甫的侄女洛依佳。他雖然有過猶豫,但還是把愛上他的天真爛漫姑娘騙到日內瓦,提供給巴西色情業。緊接著,他又去諾曼第,勾引一位年輕的寡婦,德·富熱爾-米斯加姆侯爵夫人……在這部小說中,難得有這樣完整的故事,用了整個第三章來講述。
然而,通部小說都籠罩著虛幻的氣氛,各種人物和事件似真還幻,在錯亂的時空中交匯,盤根錯節,撲朔迷離,構成了亘古至今猶太人身份的這種亂局。這是全書最大的看點,也是最大的難點,尤其是中國讀者。由於文化的差異與隔閡,根本不了解每句話用典的出處,歷史背景與淵源,譬如:
“我們看夠了法蘭西種族的墮落。我們需要純種。”
“納粹分子就是組成衝鋒隊的猶太人!”
“猶太人贏得了戰爭……猶太人藉口家人在集中營被殺害,就要求賠償金,他們將德國的錢財搜刮乾淨……他們先是腐蝕了德國,後來又把德國變成大妓院。”
“猶太人就是上帝的實體,而非猶太人不過是畜生的種類,創造出來,就是為了日夜侍候猶太人的……”
“一個當了逃兵的猶太青年……輪到機會!一盤我們吃的冷菜!他要報復(中世紀的)土魯斯伯爵每年對他祖先的凌辱!薩特要年輕好幾個世紀,以便為我辯護!大家歡慶勝利,會抬著我從星形廣場遊行到巴士底廣場!我也會被人譽為法國青年的王子!”
這類極端的,乃至異端的言論,在《星形廣場》中隨處可見,這部小說真可以改名為《大話猶太人》,或者《猶太問題超級言論大全》。我之所以用“大話”、“大全”這樣中國式“超現實”字眼,只因我覺得莫狄阿諾創作《星形廣場》時一反他的風格,寫了一部黑色幽默小說,拿古往今來所有與猶太問題搭邊的人和事開涮。
兩種截然對立的觀點,似乎可以追溯到基督教創建之初。什勒米洛維奇與佩拉什神甫的一段對話意味深長——神甫說“耶穌-基督就是猶太人”,年輕人則回答“那個叫猶大的人也是猶太人”,而耶穌一基督說“此人最好不要生在世間”。什麼意思?是說猶太人不該生在世間嗎?這是不是猶太人的至尊和原罪呢?
什勒米洛維奇寫了一出悲喜劇,可以作為註腳。結尾一場是在一間四面白牆的屋子,父子二人相對峙。兒子一身打了補丁的黨衛軍裝,披一件蓋世太保的舊雨衣,扮演劊子手角色;父親頭戴圓帽,蓄著捲髮和鬍子,一副猶太教法學博士的模樣,扮演受害者角色。兒子掐住父親的喉嚨,一邊還哼唱著納粹德國國歌;父親已經半窒息了,還呻吟著贖罪日的禱文。母親猛然衝進屋,眼神恍惚,雙臂伸向父子,一邊吼唱著猶太妓女瑪利亞·桑德斯敘事曲。遠台的門突然打開,四名男護士圍上來,費了好大氣力才控制住這三個爭鬥者。幕布落下。
一場傳說和現實的鬧劇,什勒米洛維奇承認將他的神經官能症和種族主義搬上舞台。他還要模仿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寫一種小說體的傳記,第一部分題為《富熱爾一米斯加姆家這邊》,儘量將一個夢幻世界,活靈活現搬進他的作品中。書中所透露的寫作計畫,都不得窺全豹,那么這部《星形廣場》寫的也是這些夢幻嗎?至少他明確說“要占有普魯斯特和塞利納的筆、莫迪里阿尼和蘇蒂納的畫筆,要占有格魯紹·馬克斯和卓別林的怪相”。
什勒米洛維奇確認自己的猶太人身份,再想做個百分之百的法國人(或者德國人),正好列維一旺多姆所指出的,純粹是“愚蠢的夢想”。不管他願意不願意,這種身份似乎必然負載著整個種族的歷史和命運。這個生於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的猶太青年,怎么可能經歷生前的歷史事件,成為希特勒的心腹,參加黨衛軍、走私團體,或者當猶太教的殉道士呢?抑或是猶太人與生俱來的夢魘吧?
不管怎樣,什勒米洛維奇這個猶太青年,穿越了從中世紀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時空,幻變成各種各樣的角色,同眾多歷史人物打交道,出入貴族府邸、蓋世太保總部,在學校宏揚法國文化,在馬戲團扮演小丑到德國巡迴演出,從星形廣場一直走到耶路撒冷,重複著每個猶太人的行程,如同西緒福斯推巨石上山那樣,周而復始,並沒有改變什麼。渴望像福熙那樣當上法國元帥已絕無可能,去以色列尋根又進了勞改農場,幾乎喪命。
最後他進了醫院,精神分析醫師,費洛伊德大夫勸導他說:“猶太人並不存在,您並不是猶太人,您在昏迷狂亂中,僅僅產生一些幻覺、幻視……”敦促他放棄“猶太式的神經官能症”、“猶太妄想症”……他又看到窗外雪和陽光輝映的現實世界,感到極度疲倦……
萬花筒里看到的僅僅是幻覺、幻視嗎?彩色的碎片總歸是真實的,那些人和事,儘管作者用了換名術、搬移法,給中國讀者製造(非作者本意)種種理解障礙,但是大多還是有跡可循。這隻萬花筒里的景色瞬息萬變,每人看到的都有可能不同。我在這裡記述的完全是個人的觀感,有些也許看走了眼,幻視引起幻視,不足為憑。
2008年4月16日於北京花園村
精彩書摘
1942年6月,一名德國軍官走向一個青年,問他:“對不起,先生,星形廣場在哪兒?”那青年指了指他的左邊。(猶太人故事)
那段時間,我正揮霍在委內瑞拉繼承的遺產。有些人開口閉口就是我的美麗青春和黑色鬈髮;另一些人卻罵得我狗血噴頭。我又拿起《這裡法蘭西報》的一期號外,最後再看一遍萊翁’拉巴泰特寫我的文章:
“……我們要看著拉法埃爾·什勒米洛維奇胡鬧到什麼時候?這個猶太人,拖著他的神經官能症和癲癇,從圖凱到安蒂布角,從拉博勒到艾克斯萊班,還不受懲罰,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呢?我最後一次提出這個問題:他這號外國佬,侮辱法蘭西的子弟,要一直到什麼時候啊?由於這種猶太厄運,就得無休止地洗手,這要到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在同一家報紙上,巴爾達姆博士也這樣辱罵我:
“……什勒米洛維奇?……哼!猶太人街區的爛貨,臭氣熏天!……毛坑里的大蛆!……什麼鳥兒玩意兒!……黎巴嫩加納克的流氓!……咚咚咚……嘭嘭嘭!……好好瞧瞧這個講意第緒語的小白臉!……這個專搞雅利安人小姑娘的淫棍!……完全具有黑人特點,又發育不全!……這個瘋狂的阿比西尼亞人,年輕的闊佬!……快來幫忙,把他的下水全掏出來……把他騸了!……讓這樣一個形象在博士眼前消失……見鬼,乾脆把他釘上十字架!……來路不明,可恥的雜種……住國際豪華大酒店的猶太佬!……參加madeinHaifa的放蕩聚會!……坎城!……達沃斯!……卡普里島和tuttiquanti!……極端希伯來式的大雜燴!……讓這個受過割禮的花花公子從我們眼前消失!……他那些太巴列式的快艇!……他那些西奈造的領帶!……就讓他那些雅利安女奴,將他的龜頭薅掉!……用她們美麗的小牙齒……讓她們用小手摳瞎他的雙眼!……他追擊哈里發!……反對基督教後宮!……快呀!……快呀!……拒絕舔他的睪丸!……拒絕向他做媚態換取美元!……你們要解放出來!……勇敢些,《馬德隆》!……否則的話,這位博士就要淚流滿面!……就要憔悴衰竭!……天大的不公啊!……猶太法庭的陰謀!……就是想要博士的命!……請相信我!……紅衣主教會議!……羅思柴爾德銀行!……安特衛普的Cahen!……什勒米洛維奇!……女孩子們,快幫幫巴爾達姆!……救命啊!……”
博士不肯饒恕我的事,就是我從卡普里島給他寄去了我的文稿:《揭下面具的巴爾達姆》。我在這篇研究文章中透露,我還是十四歲猶太少年那時候,一口氣讀完《巴爾達姆遊記》和《路易一菲爾油南的童年》,簡直讚嘆不已。我沒有避而不談他那些反猶太小冊子,正如善良的基督徒之所為。我這樣寫道:
“巴爾達姆博士的作品,很大一部論述猶太問題。這不足為奇:巴爾達姆博士是我們當中的一員,是歷代最偉大的猶太作家。這就是為什麼他懷著滿腔熱忱,談論他的同種族的兄弟。巴爾達姆博士在他的純小說式的作品,類似我們的同種族兄弟卓別林,都喜歡可憐的小故事,寫受迫害感人的人物。……巴爾達姆博士的語句,比馬塞爾·普魯斯特矯揉造作的語句‘猶太色彩’更濃:一種溫柔的、哀怨的音樂,有點碰運氣,也還有點譁眾取寵……”
我得出這樣的結論:
“惟獨猶太人,才能真正理解他們當中的一員,惟獨一個猶太人,談論巴爾達姆博士才能說到點子上。”
博士作為全部答覆,只是寄來一封信辱罵我。依他看,我藉助於放蕩的聚會和數百萬財產,在指揮全世界猶太人的陰謀。我馬上給他寄去我寫的《德雷福斯的精神分析》,我在文中白紙黑字,肯定了這名上尉有罪:一個猶太人這樣做,確實怪得很。我闡述了這樣的論點:阿爾弗雷德·德雷福斯衷心熱愛聖路易、聖女貞德和朱安黨人的法蘭西,這就是他為何選擇軍旅生涯為其志向的緣故。然而法蘭西,她並不需要猶太人阿爾弗雷德·德雷福斯。於是,他背叛了她,就如同用百合花形馬刺報復一個高傲的女人。巴雷斯、左拉和戴魯萊德,他們根本不理解這種不幸的愛。
這樣一種論述,無疑讓博士大跌眼鏡。此後他就杳無音信了。
拉巴泰特和巴爾達姆的謾罵叫囂,把社交專欄作家對我的讚美給壓下去了。他們大多列舉瓦樂里·拉爾博和司各特·菲茨傑拉德:有人把我比作Barnabooth,給我起綽號叫“TheYoungGATSBY”。雜誌的攝影記者給我照的相,總是低著頭,眼神茫然。我在艷情刊物上的憂傷神態,已經盡人皆知了。面對《卡爾頓報》(leCarlton)、《諾曼第報》(1eNormandy),或者《米拉馬爾報》(leMiramar),我接受記者提問,總是不厭其煩地宣稱我的猶太人身份。況且,我的行為舉止也同培養法國人的品德背道而馳:他們弘揚謹慎、節儉和勤勞。我的祖先是東方人,黑眼睛,喜歡張揚和排場,並且懶惰成性。我不是這個國家的孩子。我沒有為你們做果醬的祖母,也沒有見過家人肖像,沒有學過基督教教理。然而,我總是想像外省人的童年。我的童年生活布滿英國保姆,在多維爾不純潔的海灘上非常單調地流逝。伊芙琳小姐牽著我的手。媽媽把我丟給馬球手。夜晚,她倒是來到我床前親親我,不過有時她也嫌麻煩不來了。可是我一直等她,沒心思聽伊芙琳小姐講大衛·科波菲爾的故事。每天早晨,伊芙琳小姐都帶我去賽馬俱樂部。我在那裡上馬術課。為了討媽媽的歡心,我要成為天下最著名的馬球手。法國孩子熟悉所有足球隊,而我一門心思放在馬球上。我心裡總念叨這些具有魔力的詞:“Laversine(拉維爾辛)、CibaolaPampa(西保·潘帕斯)、SilverLeys(西爾維·萊斯)、PorfirioRubirosa(波菲里奧·魯比羅薩)。在賽馬俱樂部,有人給我和我的未婚妻,小公主拉伊拉大量拍照。下午,伊芙琳小姐到“塞維尼侯爵夫人店”給我們買傘狀朱古力。拉伊拉愛吃棒棒糖。“塞維尼侯爵夫人店”賣的棒棒糖呈長方形,小棒也很好看。
伊芙琳小姐帶我去海灘;有時我就把她甩掉;不過她知道去哪兒能找見我:我不是同前國王菲魯茲,就是同特呂法丁男爵在一起,這兩個大人物是我的朋友。前國王菲魯茲請我吃夾開心果的果汁冰糕,他不禁驚嘆:“我的小拉法埃爾和我一樣貪嘴呀!”特呂法丁男爵總是神色悽愴,獨自坐在“太陽酒吧”里。我走近他的餐桌,佇立到他的面前。於是,這位老先生便沒完沒了給我講故事,故事主角名叫克萊奧·德·梅羅德、奧泰羅、愛米莉娜·達朗松、莉雅娜·德·普吉、奧黛特·德·克雷西。當然全是仙女,猶如安徒生童話中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