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信息
【名稱】《擬古·仲春遘時雨》【年代】東晉
【作者】陶淵明
【體裁】五言詩
作品原文
擬古仲春遘時雨,始雷發東隅①。
眾蟄各潛駭,草木縱橫舒②。
翩翩新來燕③,雙雙入我廬。
先巢故尚在,相將還舊居④。
自從分別來,門庭日荒蕪⑤。
我心固匪石⑥,君情定何如?
作品注釋
①仲春:即陰曆二月,為春季之中。遘:遇。時雨:應時的雨,使草木滋生。東隅:東方。這兩句是說仲春時節春雨應時而降,春雷開始震響。②蟄:蟲類伏藏。眾蟄:指冬眠的蟲類。潛:藏。駭:驚。舒:展。這兩句是說潛藏的蟲類受到了驚動,草木也縱橫滋生舒展了。
③翩翩:鳥飛輕快的樣子。這句和下句是說新近飛回來的燕子,成雙成對地到我屋裡來。
④先巢:故巢。故:仍舊。相將:相與、相偕。舊居:指故巢。這兩句是說先前的巢仍然存在,它們相與回到原處。
⑤這兩句是說自從分別以來,門庭一天天地荒蕪了。
⑥匪:即非。我心匪石:用《詩經·邶風·柏舟》中的話:“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意思是我的心並非石頭,是不可轉動的。表示意志專一不可扭轉。這句和下句是說我長期隱居的意志堅定不移,不知你的心情如何?
作品鑑賞
公元405年(晉安帝義熙元年),陶淵明棄官歸隱,從此開始躬耕自資的生涯。公元418年(義熙十四年),劉裕殺安帝,立恭帝。公元420年(元熙二年),劉裕篡晉稱宋,廢恭帝,並於次年殺之。已經歸隱十六、七年的陶淵明,寫下了一系列詩篇,寄託對晉朝的懷念,和對劉裕的憤慨。《擬古》九首,聯章而為一組,正如明黃文煥《陶詩析義》所指出:“此九章專感革運。”這首詩是其中的第三首。“仲春遘時雨,始雷發東隅,”遘,遇。仲春二月,逢上了及時雨。第一聲春雷,亦從東方響起——春天又從東方回來了。“眾蟄各潛駭,草木縱橫舒。”眾類冬眠之蟄蟲,暗中皆被春雷驚醒,沾了春雨的草木,枝枝葉葉縱橫舒展。以上四句,“眾蟄”句承“始雷”句來,“草木”句則承“遘時雨”句來。此四句寫出春回大地,大自然一片勃勃生機,“草木縱橫舒”之“舒”,尤其傳神。杜甫《續得觀書》“時危草木舒”之句,頗可參玩。“翩翩新來燕,雙雙入我廬。”意思是說:一雙剛剛到來的燕子,翩翩飛進我的屋裡。“翩翩”、“雙雙”,兩組疊字分別舉於句首,活潑潑地,直是狀出燕子之神態。如在目前,毫不費力。“先巢故尚在,相將還舊居。”“先巢”、“舊居”,皆指舊有之燕巢。“相將”即相偕。粱上舊巢依然還在,這雙燕子一下子便尋到了舊巢,飛了進去,住了下來。原來,這雙燕子是詩人家的老朋友呢。曰“相將”,曰“舊居”,詩人說得非常親切,這已經是擬人口吻,我亦具物之情矣。燕子之能認取舊巢,這件尋常小事,深深觸動了詩人之別樣情懷。他情不自禁地問那燕子:“自從分別來,門庭日荒蕪。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意思是說:自從去年分別以來,我家門庭是一天天荒蕪了,我的心仍然是堅定不移,但不知您的心情究竟如何?“我心固匪石”之句,用《詩經·邶風·柏舟》成語:“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此句下筆極有力度,有如壁立千仞;亦極具深度,實托喻了詩人堅貞不渝之品節。“君情定何如”之結句,則極富風趣,餘味不盡。倘若燕子有知,定作如此答語:縱然君家門庭荒蕪,可是我心亦依然不改,只認取舊家故巢而已,不然,又怎會飛回君家呢?清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謂:“末四句亦作燕語方有味。”此說實不通。“門庭日荒蕪”,“日”者,一天天也,門庭一天天荒蕪,此是主人所見,故非燕語。
誠如元吳師道《吳禮部詩話》所評:“此篇託言不背棄之義。”那么,陶淵明的棄官歸隱,與不背棄晉朝之間,是不是有矛盾呢?其實並不矛盾。當義熙元年陶淵明棄官歸隱之際,東晉政權實巳掌握在劉裕手中。《宋書·陶潛傳》云:“(潛)自以曾祖晉世宰輔,恥復屈身異代,自(宋)高祖王業漸隆,不復出仕。”至晉亡以後,淵明之詩文,亦絕不書宋之年號,即不奉其正朔。如實地說,歸隱之志與故國之思在淵明原是一致的,用傳統文化的語言說,這就是節義。品節道義,是陶淵明一生之立身根本。
淵明此詩之藝術特色,令人稱道者實多。首先是極為風趣又極具風骨。詩人與燕子之對話,十分風趣、幽默。在這份風趣、幽默之中,卻蘊藏著一種極嚴肅的人生態度,極堅卓的品節。這是詩歌史上一篇別開生面的優秀作品。其次,是以眾蟄驚雷、草木怒生的大好春天,與“無人可語,但以語燕”(《陶詩析義》)的孤獨寂寞相對照,從而默示出詩人悲懷之深沉。大好春光愈熱鬧,則詩人之孤獨寂寞便愈凸出,其悲懷之深亦愈凸出。再次,是語言平淡自然而有奇趣精采。全詩語言,讀來平淡自然,可是細心體會,詩人用“時”、“始”、“舒”、“新”等語,表達春天一到大自然就發生的那種種最新變化,是多么銳敏、精當。用“我心匪石”之成語,中間施以一“固”字,表達故國之思,其從容不迫之中,又是何等堅卓挺拔。東坡曾說:“淵明詩初讀若散緩,熟視之有奇趣。”(《冷齋夜話》引)確是會心之言。人們常說淵明詩是絢爛歸於平淡,其實,要從平淡自然之中,見出其奇趣精采,尤其是一段絢爛之精神,讀淵明詩方是不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