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介紹
現在做生意是一定要有手段的。就拿我母親做的這個行當來說,別看它做的人比較多,做起來也容易,但真正做得好的人是少之又少,大部分都是“空打喊”。空打喊什麼意思呢?換了北京話就是“賺吆喝”。我曾經替母親做過這方面的調查,十個裡面有兩個是虧的,有三個是空忙保本的,有三個只混個吃的,剩下的兩個才是賺的。賺的那兩個還一定得有手段。
手段基本上有兩種。一是家裡有人吃得住勁的,或有件衣穿穿的,公安、工商、稅務,稅務還分國稅地稅,最差的就是開發區裡的保全也行。說我家什麼人做什麼生意,要廠家給個面子,也不叫廠家吃虧,反正你也要到別處買的,那就買我家什麼人的吧。廠家這還不給面子嗎?不給,除非他自己也不要飯吃了。
還有個手段就是,雖然不是穿什麼衣的,但身居某某顯赫部門,比如我父親,在市委宣傳部工作,能呼風喚雨,要操作個什麼動靜,一句話的事情。這手段更厲害,讓廠家覺得你有能量,搬得動人。父親曾經叫報社給母親做過採訪,報紙登了一版,也曾經叫電視台做過專題,訪談了一下。母親說,後來在市場上出入,背後都有人指著看,還說,來店裡看貨的人也突然多了起來,不一定都做成什麼生意,但人氣旺了。
母親做的是彈力片生意,彈力片是做鞋的輔助材料,做鞋的主打材料是牛皮和鞋底,但彈力片也很要緊,鞋頭鞋跟要挺拔,靠的就是彈力片。所以,彈力片雖然是輔助材料,但也是不可替代的,換了另外的話說就是,競爭同樣激烈,甚至殘酷。
前段時間,市場上突然出現了一種新彈力片,質地又細又韌,還省時省電,也就是說,襯到鞋裡面,烘乾的時間短,廠家很喜歡。市場上有新產品,有那么多優點,這是好事。本來,這件事和母親沒關係,橋歸橋,路歸路,母親眼紅不來,心急也沒用,但是它衝擊著母親掛鈎的廠家。
母親做的是中檔的彈力片,母親的心比較平,想自己做做中檔的已經不錯了,夠吃夠用了,她不貪發展。但現在,母親危機四伏,前有荊棘,後有追兵。
那些廠家見了母親就說,你有這個嗎?這個東西好,我們換做這個。廠家拿著新彈力片的樣品給母親看,確實像油糕一樣細,像橡膠一樣韌,這不能怪廠家三心二意。母親搖搖頭。
廠家又說,我們是老關係了,你若有這個,我們還照樣做,我們做生意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面子總是有的。母親密密點頭。
但是,廠家強調說,你若沒有這個,我們就只好對不起啦,我們也要與時俱進,我們總不能面子大於質量是不是?母親就像束手就擒一樣,只好說是是是。
那些天,母親心裡就像油煎一樣到處亂串。她手裡也拿著新彈力片樣品,進出於生產彈力片的廠家,進出於使用彈力片的廠家。她焦急地問,你們知道這種彈力片是誰做的嗎?聽者愕然,他們也沒有見過這種彈力片。你們知道是誰在推銷這東西嗎?問題讓使用的廠家也感到茫然,但他們提供了一條有價值的線索,說,是一個生人拿過來的,沒多少時間。
生人?什麼樣的生人?不是市場裡的生意人?要是市場裡的生意人,母親閉著眼睛也能數出個大概。看來,這行里殺進來一個生猛的新人,攪得狼煙四起,驚嚇了平靜的生意。
過後的幾天,母親布置的眼線不斷地報回信來:這個人專門在夜間出來活動,挑的都是月黑風高的天氣……又說,這個人不走廠長路線,專攻下面的車間管理……還說,這個人來去無蹤,沒根沒底,既不辦廠,也不開店。也就是說,沒有線索能牽扯到這個人,他也和現有的“體系”沒什麼瓜葛。
這哪是什麼推銷員,簡直是晝伏夜出的特務。這些報信非但沒有給母親減輕壓力,反而更亂了母親的陣腳。
母親沒魂的時候就會拿父親出氣,說,你就看別人褲褪下也不拉一把?這是句本地粗話,在這裡,我理解是:關鍵的時候也不幫她一下。
父親其實是個沒有辦法的人,他的工作性質決定了他只會出謀劃策,而具體到找人找東西,這不是他的強項。他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上上網,找找這東西的出處。依他的思路,無風不起浪,市場上橫空出世這么一個東西,推銷有動靜,使用有過程,不會像飛碟光顧那樣悄沒聲息吧。那時候,父母都沒為這事找過我,怕影響我學習。
作家簡介
王手,男,浙江溫州市人。1981年開始發表小說。近年小說散見於《收穫》《人民文學》《當代》《鐘山》《花城》《作家》《山花》等刊,出版中短篇小說集《火藥槍》《柯依娜一個人》《獅身人面》,長篇小說《誰也不想朝三暮四》。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現居溫州。
點評
洪治綱:暨南大學人文學院教授。王手的小說我幾乎都讀過,我感覺他的小說呈現一種飛躍式的跳躍。他小說早期帶有濃郁的後現代的荒誕的痕跡。比如《十五歲的王手在國中》《火藥槍》,我記得我們曾經給他出過一個集子叫《火藥槍》,那裡面的小說都是有濃厚荒誕意味的。現在他的小說已經擺脫了非常純粹的荒誕的表現了,深入到現實生活的很細膩的部位去了,但是我感覺到總體上他的小說還是有一種比較強的荒誕感。比較典型的,比如最近在《收穫》上發表的《本命年簡訊》,還有一個是在《人民文學》上發表的《推銷員為什麼失蹤》。在《推銷員為什麼失蹤》中,母親千辛萬苦最終把推銷員打垮了以後,結果發現自己再也回不到正常的生活了。在《本命年簡訊》中醫生樂蒙一生在曖昧中糾葛,他沒辦法找到出路,所以他不斷接受簡訊的暗示,最後是一個小店的小生意人提醒他是否是身邊的人,這時候他才感覺到操控命運的人很可能就在身邊。這中內在的荒誕感還是十分明顯的。他的小說對於荒誕、悖謬的尖銳的體察是令人感受較深的。
第二個我覺得王手小說越寫越好是因為他很好地抓住了人物之間的一種狀態。我給他起了個名字叫“曖昧”,這使得其小說能有效地延展人物的內心空間,他將人物之中那種曖昧的迷離不清的狀態在往返穿梭之中緩緩地表現出來。這種細密的敘事可能不像有很強的故事感的那種小說,但他表現了人心中細密的無法言明的內部審美質感。特別是他後期的一些優秀的中短篇,選擇的故事情節都非常單純,男女之間有一點點朦朧的感情,這種感情帶著各自的願望,向著突破正常關係的方向飛奔,但是往往在臨界狀態不斷往返,構成了曖昧的敘事狀態,在這一狀態中,人物各自在倫理、道德、本能中的體現就慢慢表現出來了。他剔除了很多公眾的經驗,讓人們在心理層面上滑翔。王手對人物之間的曖昧的精確的把握和曖昧過程中緩緩前行中表達的內心的掙扎、抗爭、突破表現的非常精妙。
第三個,他的敘述非常圓熟。早期的小說仿佛是帶著意義的裸奔,要讓意義呈現出來,後期小說將意義隱蔽起來。從容,不追求過度的節奏感,我將之稱為遊走。比較典型的如《鄉下姑娘李美鳳》,圍繞一個“手”的意象,表達小老闆對李美鳳的控制等等。他一方面表現小老闆的控制,另一方面表達李美鳳的感恩式的情懷和對物質的期待。整個情節很複雜,但在遊走與滑行的方式中,作者將作品呈現了出來。《誰也不是朝三暮四》很好看,表現了一種中年人的多重人生困局。在困局中四面突圍,但他的突圍是緩慢的突圍,看似成功卻又在不經意中一個個失敗。這種過程可能在本質上還是跟王手對生活的理解有密切的關係。他本質上透露的還是荒誕。但他做的比較好的是通過一種從容的心理層面的遊走性的敘事將它表現出來,王手是很善於超越公眾經驗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