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詞
非關癖愛輕模樣,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謝娘別後誰能惜,飄泊天涯。寒月悲笳,萬里西風瀚海沙。
注釋
謝娘:出自《世說新語》 :“謝太傅(安)寒雪日內集,與兒女講論文義。俄而雪驟,公欣然曰:‘白雪紛紛何所似?’兄子胡兒(謝朗)曰:‘撒鹽空中差可擬。’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風起。’公大笑樂。”譯文
我喜歡雪花不在於其輕盈的形態,更在於其在寒處生長。雪花,雖與牡丹、海棠等人間富貴花不同,而是另具高潔品性。謝道韞是詠雪的著名才女,在她死後已無人憐惜雪花了,只落得漂泊天涯,在寒冷的月光和悲笳聲中任西風吹向無際的大漠。
詞牌與格律
採桑子,又名醜奴兒令、羅敷艷歌、羅敷媚。唐教坊大曲有《楊下採桑》,南卓《羯鼓樂》作《涼下採桑》,屬“大簇角”。此雙調小令,就大曲中截取一段為之。《尊前集》注“羽調”。《張子野詞》入“雙調”。雙調44字,上下闕各四句三平韻。別有添字格,兩結句各添二字,兩平韻,一疊韻。格律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
作者簡介
納蘭性德(1655-1685),滿族人,字容若,號楞伽山人,是清代最為著名的詞人之一。他的詩詞不但在清代詞壇享有很高的聲譽,在整箇中國文學史上,也以“納蘭詞”在詞壇占有光采奪目的一席之地。他生活於滿漢融合的時期,其貴族家庭之興衰具有關聯於王朝國事的典型性。他雖侍從帝王,卻嚮往平淡的經歷。這一特殊的生活環境與背景,加之他個人的超逸才華,使其詩詞的創作呈現獨特的個性特徵和鮮明的藝術風格。流傳至今的“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這一富於意境的佳作,是其眾多的代表作之一。賞析
容若大概也是見過京師的雪景的,畢竟也是相國的公子,滯留在紫金之城那許多年。很多很多年以前的某時某刻,也許他就站在這座偌大的城市中的某一處,欣賞著古今如一的飄雪。張若虛詠嘆的“江月何年初照人,江畔何人初見月”,在這裡大概也是可以把月替換成雪的。在這霏霏落雪下,有多少幕離合,多少事悲歡?似乎這鋪天蓋地的白是籠罩世界的巨大背景,把天下都陷入淒悽慘慘戚戚的悲劇之中,我們在這樣的悲劇里舞蹈歌唱,演繹著屬於我們自己的一幕幕舞台劇,然後與身旁的白雪一同淒涼。北方的冷是如刀子般烈的,把身體和內心都拉出一道一道的血痕,毫不留情。所以北方有一種便宜的烈酒叫燒刀子,以毒攻毒,把刀子燒紅了往內里吞,同身外的冰刀子抗衡。在這樣的日子裡,狂歌,痛飲,看雪,大抵也是一件快事罷;然小可目前來說,少了這份狂傲的福氣。容若也許是嘗過這樣的感覺的,在這樣的雪天裡,溫上酒,望著帳外的漫天大雪,吟下感慨的句子。容若與謝道韞倒是可以成為知己的一對兒,望著眼前的景致,撼動人心,然後豪氣地喝道這樣的撒鹽柳絮。內里終究還是傲然的,外放的點點滴滴淒涼意,也是因了內里的風骨才能讓淒涼如此動人心魄。容若啊容若,這漫天的雪中,我在片片飛花中看到你的身影你的眸子,你清如水的心……能懂你的人,當然知道你愛得不是雪的輕盈美麗,飄飄若仙;於世不容的孤寂、身處冰寒的高絕、不戀人間富貴的淒清大抵才是這雪最能動你心的地方,因為它們和你一樣,一般的宿命讓你們惺惺相惜。它們在嘆,你也在嘆,究竟舉世誰能惜我?在塞上也好,京師也罷,都是漂泊,人間孤旅;如此寒冷如雪的月,唱得淒絕的胡笳,還有眼前的簌簌西風、無邊無際瀚海沙……你在嘆雪,是否也就在嘆著自己?空負凌雲萬丈志,一生襟抱未曾開。怪不得,怪不得你把自己說成是心漫惆悵的人間過客,怪不得你在把自己的清淚流盡之後會懂得人家為何老淚縱橫。你一個人站在漫漫飛雪中,是否也想要乾脆就與它們融為一體,化而為一,在這樣的月色淒冷、胡笳蕭瑟中,飄向某個不知名的遠方?和這些精靈一起,尋覓一個可以安放自己心靈的地方……
名家解讀
【誰能惜】 作者:安意如康熙十七年十月,容若扈駕北巡塞上時,在塞外看見大雪飛揚,姿態肆揚。那是北方的雪,大朵大朵,情誼厚重,從幾萬英尺的高空直拗地投向大地,纏綿壯烈的肆意態度,縱還未知這一片世界,能不能容身,也義無返顧。真正的美景不被勉強存留,它只於內心剎那光芒交觸,完成一次深入邂逅。
每每讀採桑子的下闋,我都會覺得容若還站在寒風凜冽的塞上,遙遙是萬里的黃沙,雪已落滿他的雙肩,那雙迎著雪花的眼睛,冰雪般明亮。
他伸出手去,雪花飛入手心,很快被手心的溫度融化掉,成了一粒水珠。他看著那滴水,忽然明白了,雪花是矜貴冰冷的。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要沾染塵世的一星愛慕和一點點糾纏,如果承受了,就化為水來償還告別。
他想到自己,這些年扈從皇帝四處出巡,身為乾清宮的侍衛,他算是最接近皇上的人了,人人稱他受恩寵,連他的父親也鬼迷心竅的跟著欣喜,認為他仕途大有可為。只有他自己始終落落寡歡,一個男人靠近另一個男人,允許你保護他,這就能算是了不得的恩遇嗎?看著是站著的,實際上始終是跪著的。
官場的傾軋看多了,亦明白御前侍衛的榮銜只是御座前花瓶。皇帝只需要他做一個錦上添花盛世才俊的標本,為天下和滿族的男子們做做樣子,不需要成為一個實幹家。所有的才華派不上用場,壯志蜷曲難伸。容若漸漸漸棄絕了富貴之心,登龍之意。他不愛牡丹,卻迷戀雪花,因為他看出了雪花有自清冷矜貴不可輕言的好處。也忍不住黯然,雪花能如此乾脆而潔烈,人卻做不到,即使心上別有根芽,也必須把自己偽裝成世人接受的富貴花。
唐以來世人多以牡丹海棠為富貴之花,容若卻贊雪花自有風骨,別有根芽,不同與俗世繁花。這不是故作驚人語,而實在是他心性有別於眾人,容若一生心境不減悲苦淒涼,可以說是事出有因,卻也應了那句:“情發無端”。出身富貴事顯赫卓著仕途順利相貌清俊夫妻恩愛子嗣圓滿。似乎,這個男人是上帝的寵兒,沒有什麼是他不能夠得到和不滿足的。然而,周身的溫柔富貴結果卻種出一株別有根芽的“富貴花”。
容若問道:“謝娘別後誰能惜?”然而,幾乎在他在塞上完成這首詠雪花的絕調的同時,他已經給出歷史答案,謝娘之後,能惜雪花的還有他——納蘭容若。這是,《飲水詞》名篇中的名篇。不但在《飲水詞》里別具一格,就是放在歷代詠物言志的佳品中,也能拔節而出。
與容若詞中別的“謝娘”不同,這裡的謝娘是實指東晉才女謝道韞,引的是《世說新語-言語》中謝道韞詠柳絮的故事。據載:“謝安見雪因風而起,興起,便問子侄輩,此物何物可比之?有答之:“撒鹽空中差可擬。”謝安搖頭不語。謝道韞對曰:“未若柳絮因風起。”謝安激賞。
我一直覺得,謝道韞的“未若柳絮因風起”固然是千古奇喻,可惜卻少了個人的感情在裡面。縱觀她的一生,並沒有這種飄零的情結,所以只是一時靈機忽現。好象一個人吟“月落烏啼霜滿天”時,卻沒有“江楓漁火對愁眠”的真實心遇,固然精彩,但也只能說是精彩。而容若這闋《採桑子》就完全是借物言志,自說自畫自我心境的真實反映。
容若愛的是冷處偏佳,是精神的至清至潔;他取的是冷月涼音相伴下的漂泊天涯,是靈魂的自由不羈。
白雪擁抱茫茫著黃沙,由碧落投身至此,做彼此最親密的接觸。天與地。瞬息無緣。人有苦,可以求天地垂憐,天地之苦,又有誰能憐惜?
也許,容若看到漫天雪花飛舞,他幻覺到靈魂羽化的樣子,它們片片飛旋起落。
那一刻,他領悟自己一生的追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