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在牆上的藤椅》屬短篇小說,由作者泰陽創作,第一次登選在小說閱讀網內,2007年完成。
作者介紹
作者:泰陽
寫過多篇短篇小說 《一對風乾的葫蘆》 , 《最後的晚餐》 ,《槐花的葬禮》 , 《桃花流水春去也》 , 《老婆跟蹤》 , 《做個想回家的男人》 等。
文章簡介
初登:小說閱讀網,本文於2007年完結屬於短篇小說。
原文欣賞
掛在牆上的藤椅
我已經有好多年沒有見到周以了,心情的凝重只有每每看到報刊上周以的作品,才會有一絲舒緩。
昔日我們曾經在一起談詩論文,評頭話足。幾包不帶嘴的香菸,一瓶用牙咬開的白酒,就在他簡陋的半間宿辦合一的房間裡吞雲吐霧,高聲喧譁。他既是我的老師,在我也做了老師的後來,我們就成了鄉下少有的沙龍文友。
過去的春夏秋冬一幕幕浮現在我的眼前,那把他可以寫作可以閉目養神的藤椅上,周以現在過得怎么樣?這使我決定去看看他。
當我在這個世界已被人遺忘的時候,我也想到已經被我們遺忘的周以。
秋天已在眼前,有黃葉在空中飄落。
過去我從沒有感覺城古到坡寺這段路的難走。我心裡的親切是因為和周以、江環常常在這裡的春天、秋天和冬天去坡寺河散步。看春天的花兒艷艷地開放,春天的風兒徐徐地吹拂,還有秋風颯颯、黃葉飄飄的秋景以及坡寺中學對面遙遠的莽嶺上白雪皚皚的冬天。
江環是我們公認的詩人,也是一個懶人,勤奮出不了詩人,詩人的思維是靈性的,所以江環讓我們一直看好。周以則擅以小說和散文,文字里總是那么激揚,充滿著無窮的智慧。我是什麼都能幹,什麼也乾不精的人,但這不妨礙我與周以,江環成為好朋友。江環離我和周以較遠,許多時候,我是一個人和周以在一起的。
那時周以有一頭烏黑的頭髮,走起路來鏗鏘有力,永遠有健康的身體可以為他的創作提供旺盛的精力。但是他似乎並不好與人做閒暇的逸情或者有一些生活里的幽默,他顯得很孤單。我沒有看到過他在眾人堆里開懷地大笑,而在他自己的世界裡周以卻常常情意曠達,精神飽滿。
現在我怎么也找不到過去的感覺,飛馳而過的汽車後黃塵滾滾,世界已在塵沒中。
坡寺中學是周以度過青春年華的地方。那時他風華正茂,青春意氣。我那時只是他的學生,對於老師的敬畏使我不敢在他面前隨便,就連注意他的一份膽量都沒有。可我十分地注意到他桌前的那把嶄新的藤椅。
周以並不是我的代課老師,我只是和一個要好的同學周以的老鄉去周以處遊玩而已。
五年後我也成了教書育人中的一個分子,回到坡寺鎮。不同的是我只是一個國小教員,周以仍然在坡寺鎮中學,依然是教語文的老師。他除了教他的語文外,依然孜孜不倦地埋頭熱愛他的文學。
儘管周以還是我的老師,我已經可以坐在他的床邊和他說些碼文字的樂趣。其時我們常常聽到隔壁周以的同事們在嘩啦嘩啦地碼方塊,很清晰地傳來六萬、八萬和白板的聲音。
我也喜歡文字,是上大學時受了《苔絲》的影響以及我那康安城的女友非常愛小說的緣故,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給她借了多少書?那時我突然地開始十分熱愛把情緒寫在紙上的原因是因為她遠離了我而不再愛我。心裡的落寞使我不願去虛度光陰,以至走入社會還沉侵在這種別人已經非常蔑視的行當中。
我從我工作的那個秋天開始的午後,在沒有校長、主任的工作安排,沒有朋友前來打擾,沒有愛情光顧的時候,就要去坡寺中學找周以,許多時候我只是去坐坐,看他寫的草稿,還有發表的作品。
記得我找周以經過坡寺中學沒有圍牆的操場時,還想到自己曾經以少年的心情打過籃球,做過早操,非常刻苦地背誦過茅盾的《白楊禮讚》、政治上的資本主義哲學。而周以每天都要跑環形的步子。
我的教室還在,它的對面是一排兩棟教工宿舍,周以的宿舍是河邊那一棟的第一間。
我看到正是上自習的時候,或是沒有校會的日子,午飯已經開過,閒著沒事,許多老師便坐在宿舍前的台階上認真地休閒娛樂。有兩個老師正在下棋,旁邊幾個人的頭緊密地聚攏在一起,各自注意對方和自己幫伙的一方,那棋似乎不是兩個人在下,是一夥人在撕殺,爭吵。
有一個老師在洗腳,腳的全部表面經過細細地搓洗後,他正在上下左右地搜尋腳趾上是否有遺留的或是新生的污垢。這個老師專心的神情已經讓人感到那一雙腳上似乎隱藏著無限的再生能力。
一個拉二胡的老師閉著眼睛正沉醉在周圍的樹梢上早已飛走了無數小鳥的自己創造的民族音樂世界。
打撲克,喝茶,聊天。
我認識那個剁柴的吳老師。來四次他會有三次都在奮力地將塊塊方正的木板創造成不規則的可以燒熟飯菜的柴禾。
沒有周以,周以一定坐在他的藤椅上劃拉他的方塊文字,因為周以把文學和他的教學作同樣的對待,是追求,是生活,也是生命。我想周以的認真也就莫過於這些下棋、喝茶、打牌、剁柴的老師。
九月的天氣,秋風正如春風一樣颯颯地從四面吹來。有乾枯的葉子在風中飄舞,楊樹上的葉片嘩嘩啦啦地四面翻滾,這是周以宿舍旁的小河邊那一行沖天的楊樹。他來教書的時候,它們還只有孩子的胳臂粗細,現在已經超過了洗臉的盆子。
周以就在年年的楊樹春天發芽,秋天落葉的日子裡春秋無度。
敲開周以的門,果然周以坐在他那把藤椅上寫他的文章呢!藤椅已經不新,我都聽到它發出咯吱咯吱地聲響。周以雖有十分的精神,可比他做我的老師時的模樣相去不少。生活迫使他要承受人生的總總困惑與無奈,而他卻仍要自己的生命一往無前。我想到僅僅幾年的時間,周以的臉上已經有了歲月的滄桑,鬍子拉茬,就如田邊的荒草,只是那一對眼睛仍然炯炯有神。
周以一見我來,高興地說,小蔡,快坐!說話的當兒,“公主”煙已經抽出了煙盒,這已經比我在此地讀書時他常抽的“寶成”強了一點。我叫蔡秦,別人老把我叫芹菜,我並不介意。而小菜也不好,但我也毫不在乎。周以一臉的笑容使我覺得他的精神仍然十分的昂揚。他熱情里隱藏著喜悅,但我似乎感到他的喜悅里也伴隨有失望和渴望的成份。
周以讓我看他新發在一家省級報紙上的文章。說你先坐,我出去一下。我知道他去買酒。
周以出去的空擋,我注意到幾封報刊社退稿的信封。我想這就是周以喜悅里伴隨的失望。但他還有喜悅相隨,酒就需要有知己共飲,所以我並不阻攔。
周以的退稿信使我想起中學時我的課師,他常常給我們說到周以。他說:“……總只是見到退回的稿子,總是那兩句話‘大作拜讀,不宜刊用。歡迎繼續賜稿!’”他鄙夷的眼光似是一種同情,我那時不懂,以為我們的課師是在拋灑同情和憐憫。
想起周以的過去,瀰漫的黃土塵灰使我也感到我現在的處境與他有異曲同工之悲。
康安城的女友在我春節去看過她之後將我徹底徹底地拋棄了,她燒掉了我所有的照片和信件,很絕情的。人人都說“情場失意,賭場酒場得意”,我看也未必。我不愛賭,談不上得意,可酒場每每找不到北的總是我。我還看到一位先生寫過的一篇散文《生命的長度》,文末大體意思是說一個人生命里的一方呈加號的時候,另一方則呈減號。先生說的有些道理,似乎是一種法則。但這法則在我身上並沒有兌現為現實,我就懷疑這法則有多少百分號,因為我已經被領導貶了幾次。調入南洛縣委時,曾經以為會給一直倒霉的家庭帶來好運的嫂子大大地失望了,而失望的又何止她一人。在我現在去看周以的時候我還是圍城外的獨行俠,愛情離我很遠,沒有姑娘愛我。我的心情可想而知。
我沒有翻周以的退稿信,我高興地細細地讀他發表的作品。我對文章還並不成熟,欣賞不來真正作品的內涵。但是周以的文章文辭華美,而我看到的正是一篇很動人的愛情散文。看過後覺得寫的就是我的愛情磨礪,可惜沒有周以散文的結局。
把酒買回來的周以堅持要敬一杯的,我痛快地一飲而盡;但是我得敬老師兩杯,周以也不含糊,他是我的老師。雖說他沒有為我上過一節課,我也把他當成我的朋友。我是周以的學生,周以更把我看著他的文友,我們都有共同的志趣,所以這酒便喝得情意深長,我們都喝醉了。
而某些時候我會拿一瓶酒和周以文文地做雅士式的啜飲,和他在一起我總是很快樂。
坡寺鎮已經到了,但周以已經不在這裡。
學校變得讓我十分陌生,操場圈起了圍牆,老師的宿舍已經不復存在,更沒有那一行沖天的楊樹讓我可以看見周以晨起時靜立樹旁做早時的清醒。
我對教育並不感興趣,每天呆在一群孩子們中間,無休止的1+2+3,乘除加減,和a、o、e,生詞組詞,我煩悶得快要崩潰。我沒有告訴周以我的想法,我用自己二年時間的積蓄為自己順利進入南洛縣委做了不順利的工作,但還是成功了。當我準備走的時候,我才告訴學校領導和一些朋友,我怕事情不成功別人要看我的笑話。當然我想先告知周以。我去中學的時間是一個春天的晚上,路燈下還有老師在下棋、洗腳、打撲克。老遠我就看見周以的窗子亮著燈光,走到他的門前,我已經聽到他的藤椅又在咯吱咯吱地響,這聲音就象一支優美的曲子一樣陪伴著周以。我止步了,我靜靜地立了一會兒就離開了,我害怕驚擾了周以大腦里正創作的程式。學校是接到調令知道的,而周以反而是最後我去請他時才獲悉我要調走的訊息,因為學校領導專門為我開了一個歡送會。
朋友和學校的同事對此是十分地祝賀和羨慕,周以早早地就從中學趕過來。歡送會上酒精為人的感情作了催化劑,周以有些傷感和失落,一杯酒仰脖而下的瞬息,他的眼角有一滴淚滑下。那時我正在飄浮,沉醉在一片恭維的空氣中漸漸升騰,絲毫沒有理會周以的情緒。
周以送我上車的時候對我說了一句話:“別忘了文學。”
我春風得意地上調了,我想到自己以後一定會前途一片光明。心情的轉化使我心無旁騖,意氣風發中我又不免心猿意馬。對於周以我沒有因為上調而淡漠,有過去的師情文情,可是我卻沒有機會去看過他。倒是周以在我上城後來找過我,不巧的是我去了省城。
我還把文學拋棄了,就象當初康安城的女友拋棄我一樣。
次年江環也上調了,我們又坐在一起。江環不說周以我也就忘記了他存在的細枝末葉,這多少有些忘情。
江環說,你走之後,周以也調走了。去了離坡寺三十里的腰三,很艱苦的地方。
那不離家更遠了嗎?我很吃驚地問江環,你怎么不告訴我,我都有點不象話了,走後連一個電話也沒給他打過?!
是啊,你知道周以除了教學就以文學而生,他心裡沒有那些常俗的瑣屑,因此別人說他不務正業,江環說。
豈有此理,下棋、打麻將、賭錢等就是務正了!我憤然不已。
關鍵就在這裡,常人所乾的俗事不為過,一個人如果與他人格格不入,難免被人看成異類。周以現在就是被人看成了異類,一些小人向校長打小報告,他的情況出現了不妙的兆頭。江環說。
不妙的事情常常有,可沒有這么厲害得將周以一下發配邊疆。我很不解。
學校後來規定班主任早操必須跟在本班學生的後面,管後勤的王主任每天早晨上早操都去檢查。冬天的早晨天明的晚,王主任就用手電照老師的臉,看是不是班主任或者班主任是否在上操。周以對此非常反感,說拿手電照人的臉他媽的就象照賊娃子,所以就不上操了。王主任自然也向校長做了匯報。校長問周以是不是真的沒上操?周以說,我每天在學生沒上操之前就已經跑回來了,有必要一定得跟在學生的後面。況且我對拿手電往人臉上照感到噁心。校長說,這是學校的規定。周以性急,江環說這你比我清楚。他對校長說,誰定的狗屁校規,糟蹋人么?校長非常不悅,把周以告到教辦朱組長處,說周以不服校紀,不務正業寫文章的事。朱組長就又找周以談話,很客氣而又比較含蓄地勸他以後注意影響,把教學抓緊當事些。因為多次叫人說,周以大大地惱火,對朱組長說,學生的課我從來沒有落過,代課以外的事情除不殺人放火、坑蒙拐騙、吃喝嫖賭,我認為就不是啥過錯。朱組長當時什麼也沒說,暑假一放,老師集中學習結束的時候,周以被調了。後來聽別人傳言朱組長說周以敢當面對他發火頂撞他那還了得,調走大概也有此一主要原因。
周以走的時候很傷感,那些王八蛋真他媽不是人。江環也氣憤地罵了一聲。
周以的話說的對,真該把校長、朱組長,還有打報告的那些小人一塊幹掉。我同情著周以。
江環說,周以和你我的心情完全一樣。他一次酒喝醉了,大罵,說誰要是在後面說老子壞話,看老子不一槍嘣了他!蔡秦,你是知道的,他有一桿獵槍,但這不過是一句醉話,有些人就為此而大做文章。
我知道,那桿獵槍是周以的心愛之物,他放假的時候喜歡在家鄉的山上打獵。我見到周以的獵槍時,槍掛在牆上,已經沒有了槍機、槍栓,而且槍機的外環上結了一個蛛網,可見厚厚的塵灰粘在網上。
天哪!那也叫槍,那簡直和一個燒火棍沒有什麼兩樣,值得別人為了一句話小題大做?我憤憤不已。
江環說,周以走的時候,冷冷清清,除了我,坡寺中學連一個送的人都沒有。當時天正下著雨,我幫他收拾東西時,發現周以表情悽然,站在門外的楊樹旁發了一會呆。一輛手扶拖拉機帶走了周以和他所有的東西,雨霧裡一身淒冷的周以坐在拖拉機上被顛簸得一起一落。周以告訴我他真捨不得離開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坡寺中學,那處西風楊柳飛舞,春風柳絮飄飄的院落,那處夜靜蛙鳴聲聲、清晨書聲琅琅的世界。周以很傷感,但是他只是一個平凡的老師。
我和江環都為周以鳴不平,心裡鼓鼓地難受。
我和江環都是滄海一粟,人微言輕,我連自己的事情都無法擺平,又怎么能給周以畫一朵美麗的花兒。
我的處境並沒有因為工作的調整而出現七色的彩虹,我和周以一樣十分地無助。即使我一心一意地醉心在縣委工作中,就象當初醉心康安城的女友,可我沒有學會怎樣使領導醉心。我還是一名勤勤懇懇的幹事,受著領導的任何指派,私事公事都沒言語,但我還是一名幹事。一個後來的嘴皮子先生和身體夫人最近喜獲榮升,只剩下我一個無助無奈的人掛在空中。
我無能為力,依然在風雨里滾爬,也就兩處不能相顧,沒法仔細周以。
我無能為力,我一想到自己的煩惱就想出去走走。新調來的同事正火呢,和我剛剛來的情形差不多。我將自己的工作請他暫且代理,就一個人坐上買票的客車上了腰三的柏油路。上車的時候不小心被人重重地踩了一下腳,正好踩在我患有雞眼的右腳上。
我疼了一路。
我的心情不好,好多時候,我都是一個人靜靜地過著日子,我一無所有,這也是我不想去見周以的原因。我怕天涯遇到同路人。
周以已經入了省作協,這是報上新近發的短訊,我也常常看到周以用筆碼的方塊文字,他已是報報有其名,刊刊見其文。周以終於有了今日。
我在為自己傷感的一路上,為周以高興,為他祝福,我盼望他過得比我好。
車過坡寺,眼見腰三鎮的楊柳在風中飄舞,我想我仍然是這風中的一片落葉。
走進周以的房子,湧入我眼帘的是那把藤椅,正懸掛在周以臥床的牆上。
那曾經是一把嶄新的藤椅,現在卻已破舊,扶手和椅腿已經鬆了螺絲,沒有散架,還不接觸地纏繞著。
2003.6.23——24成稿
6.25——9.15改定
地址:陝西省洛南縣醫院羅春會
郵編:726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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