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信息
作品原文
扶風歌
朝發廣莫門⑴,暮宿丹水山⑵。
左手彎繁弱,右手揮龍淵⑶。
顧瞻望宮闕,俯仰御飛軒⑷。
據鞍長嘆息,淚下如流泉。
系馬長松下,發鞍高岳頭⑸。
烈烈悲風起⑹,泠泠澗水流⑺。
揮手長相謝,哽咽不能言⑻。
浮云為我結,歸鳥為我鏇⑼。
去家日已遠,安知存與亡?
慷慨窮林中⑽,抱膝獨摧藏⑾。
麋鹿游我前,猿猴戲我側。
資糧既乏盡⑿,薇蕨安可食⒀?
攬轡命徒侶,吟嘯絕岩中⒁。
君子道微矣,夫子固有窮⒂。
惟昔李騫期,寄在匈奴庭⒃。
忠信反獲罪,漢武不見明⒄。
我欲競此曲⒅,此曲悲且長。
棄置勿重陳⒆,重陳令心傷!
作品注釋
⑴廣莫門:晉都洛陽城北門。漢朝洛陽城北面有二門,一曰谷門,一曰夏門。魏晉之後改谷門為廣莫門。
⑵丹水山:即丹朱嶺,丹水發源處,在今山西高平縣北。丹水由此東南流入晉城縣界,又南入河南省,經沁陽縣入沁水,是為大丹河。劉琨出任并州刺史,由洛陽出發,丹水為其必經之地。
⑶彎:拉弓。繁弱:古良弓名。龍淵:古寶劍名。這兩句是說他戎裝出發。
⑷顧瞻:回頭看。御:駕。飛軒:賓士如飛的車。這兩句是說出廣莫門時回望宮闕,便駕車飛馳而去。
⑸發鞍:即卸下馬鞍。這句和上句是說在丹水山的長松下系馬,在高山頭卸下馬鞍。
⑹烈烈:風的威力。
⑺泠泠:水聲。
⑻謝:辭別。哽咽:悲泣至於聲氣結塞。這兩句是說揮手與京城長辭,悲痛得說不出話來。
⑼結:集結。歸鳥:一本作飛鳥。鏇:盤鏇。這兩句是說,自己的悲痛以至於使浮云為之聚結,飛鳥為之盤鏇。
⑽慷慨:指悲歌慷慨。
⑾摧藏:即悽愴,傷心感嘆的樣子。
⑿資:錢。
⒀薇蕨:一種野菜,嫩時可以吃。安可食:怎么能吃呢?
⒁攬轡:拉住馬韁繩。徒侶:指隨從。吟嘯:即吟詩。絕岩:絕壁。這兩句是說拉住馬韁繩,命令隨從啟程,在懸崖絕壁的險徑中歌唱。
⒂微:衰微。夫子:指孔子。故:一本作固。《論語·衛靈公》記載,孔子在陳國絕了糧食,跟隨的人都餓病了,子路很不高興地見孔子說:君子也有窮得毫無辦法的時候嗎?孔子說:君子雖然窮,還是堅持著;若是小人,一到這時候便無所不為了。這兩句是說君子之道衰微不行,象孔子那樣都有窮困的時候。用來比喻自己的困阨。
⒃李:指漢李陵。騫:與愆字通。愆期:錯過期限。這裡指李陵逾期未歸漢朝。據《史記·李將軍列傳》記載,李陵於公元前99年(漢武帝天漢二年)率步卒五千人出征匈奴,匈奴用八萬士兵圍擊李陵。由於敵我兵力相差懸殊,李陵戰敗,並終於投降了敵人。漢武帝因此把他全家都殺了。這兩句是說李陵出征匈奴過期未回來,流落在匈奴那裡了。
⒄忠信:指李陵,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說李陵“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於漢。”不見明:不被諒解。這兩句是說忠信反而獲罪,不被漢武帝諒解。當時劉琨領匈奴中郎將,故以李陵自喻,說明自己討伐外族入侵者不見功效,區區孤忠,不見諒於朝廷。
⒅竟:指奏完。此曲:指《扶風歌》。
⒆棄置:放在一邊。重陳:再次陳述。
作品鑑賞
此篇是作者在公元307年(晉懷帝永嘉元年)受任并州刺史,九月末自京城洛陽前往并州治所晉陽(今山西太原西南)途中所作。當時黃河迤北,已成為匈奴、羯等少數民族爭戰角逐之場。據《晉書》本傳載:“並土饑荒……余戶不滿二萬,寇賊縱橫,道路斷塞。”作者是懷著匡扶晉室的壯志冒險犯難而去的。他採用樂府舊題寫作此篇,充分反映途中的艱辛情狀和胸間的忠憤,慷慨悲涼,是我國中世紀詩歌創作中一篇罕見的傑作。
《文選》李善注說:“《集》云:‘《扶風歌》九首。’然(則)以兩韻為一首,今此合之,蓋誤。”郭茂倩《樂府詩集》收錄此篇,也題作“《扶風歌》九首”。實則古樂府分章之體是以四句為一解。此詩是合九解成一篇。《文選》是不錯的。
首解四句寫登程。下筆就寫“朝發”、“暮宿”,是記實,也見出受命北去時行程的迅急:早晨剛出都城北門——廣莫門,日暮已到了大河之北、丹水的發源地——丹水山,進入并州境內。這裡,詩人用誇張筆法渲染出行色的匆忙,也透露了他急於赴國難的心情。接著寫出自己兩手所持的是像古代繁弱、龍淵那樣的名弓寶劍;而“彎”(開弓)、“揮”兩個富動態性的詞,既說明他是行進在“胡寇塞路”的險境之中,隨時都需要用武,也足以顯現出作者一往無前的英武氣概。
次解寫戀闕心情。作者年輕時(作詩時也只三十六歲)正處西晉初期的安定階段,在繁華的洛陽城裡,他也曾有過詩酒從容、文友會聚的一段優遊生活。洛陽城裡巍峨的宮闕,是過去國家安定隆盛的標誌,也是他前階段優遊生活的見證。自經變亂,現在已到了“國已不國”的地步。往事成塵,歸來無日。這使他心情上不能不有所留戀,在行動上也就表現為“顧瞻”長“望”。望中最矚目的是宮闕,是“俯仰御飛軒”。唐呂向解釋說:“俯仰,猶高下也。御,猶駕也。飛軒,廊宇也。”(五臣注《文選》)飛軒,又有賓士如飛的車輛之義。這句意思應是說,宮中廊宇高低,遠望宛如急行中車輛的起伏。作者心目中,這時已經把靜態中的宮中廊宇和身邊行進中車輛的動態混而為一了。撫今思昔,不自禁“據鞍長嘆息,淚下如流泉”。
三解寫途中小憩。京都已落在遙遠的後方,現在系馬、解鞍的所在是荒寂的高山頭、長松下,入耳的只有秋末的烈烈悲風和泠泠澗流的聲響。這四句用了音韻諧協的偶句,著力烘染出一幅秋山窮旅圖。
四解寫小憩中的心情。與熟悉的京都和那裡的人揮手長辭了,黯然無言,惟余哽咽。甚至空中的浮雲也凝定不流,飛鳥也迴旋不去。耳目所接,竟如天地萬物都在助人興悲。後兩句寫境,卻更增強情的抒發。
五解繼寫一時心中所想。這時心頭縈繞不去的是離家日遠,前路茫茫,境地險惡,存亡未卜。在這窮荒山林中,慷慨激昂,也是徒然,只有抱膝獨坐,思緒紊亂,五內如焚。這是作者胸懷、心情的真實表白。
六解寫當前困境。身處窮林,惟與麋鹿、猿猴為伍。資糧乏絕,無以充飢。看看麋鹿、猿猴還有野草、山果果腹,可以遊戲自得,實在令人自嘆不如。經此映襯,愈見出人的困窘不堪。這解和四解一樣,都疊用兩個“我”字,既產生了和讀者對面傾訴的親切感,另外也誠如何焯所說:“真有孤臣獨立之嘆。”(《文選》批語)
七解寫困境中的自慰、自奮。作者深知重任在身,不容徬徨,終於重提轡韁,號召部下繼續前行;同時,也在絕岩中,聊自吟詠舒嘯,稍暢胸懷。他的重行振作,是由於在所承受的傳統思想中找到了若干支撐力量:自己當前的處境,正是古人也曾慨嘆的“世衰道微”的時世;孔子在陳絕糧,就曾對弟子子路說過“君子固窮”的話,何況是我輩!他精神上終於獲得了寬解。
八解是在自慰、自奮之餘,又作轉折,寫出內心的隱憂:歷史上曾有過李陵對匈奴以少擊眾,最後勢窮力屈,過期不得歸來,被迫降敵的事。李陵在降敵前也是盡忠竭力了,降敵後亦常懷歸志,但漢武帝卻不予諒解,反而殺了他的母弟妻子。現在朝廷多事,不暇外顧,自己孤懸一方,後援難繼,困窘之情亦與李陵相去不遠,不能不對未來抱憂興嘆。
九解是全篇的結尾,也是樂府常見的結束形式。但在此篇,卻不是單純的套用。從上文所寫,可見作者前途艱危正多,路也正長,有如他所要歌唱的曲子一樣悲而且長。哀怨深沉,實在不忍、也無心重陳了。重陳,只是使自己、也使聽者心傷而已。
全篇九解,一氣貫注;逐解換韻,聲情激越。既多側面地表現了辭家赴難、身處窮窘、忠憤填膺的作者的完整形象,也真實地反映他所處的時亂世危、朝廷不振、凶荒滿目的現實環境,有著史的價值。全詩辭旨愀愴悲壯,千載之下,感人猶深。楊慎說:“東晉之詩,劉越石為稱首。此詩朱子亟稱。”(《升庵詩話》),是有其原因的。
作者簡介
劉琨
(271-318)西晉詩人。字越石,中山魏昌(今河北省無極縣東北)人。他出身於大官僚家庭,少年時即以雄豪著名,好老莊之學。晉懷帝時他出任并州刺史,愍帝時拜大將軍,官至司空。曾多次和劉聰、石勒作戰,失敗後投奔幽州刺史段匹磾,謀劃討伐石勒共扶晉室,不料竟被段匹磾所殺。他是一個貴族階級的愛國者,他的理想是匡扶晉室。在外族入侵的情況下,輾轉於北方抗敵。但由於他“素豪奢,嗜聲色”,並且“善於懷撫,而短於控御。”(《晉書·劉琨傳》)所以在功業上沒有什麼建樹。現在僅存三首詩。筆調清拔,風格悲壯,在晉詩中獨具特色。
元好問《論詩三十首》有云:“曹劉坐嘯虎生風,四海無人角兩雄。可惜并州劉越石,不教橫槊建安中”,謂劉琨有漢魏風骨,可惜生之太晚,未能並列建安詩壇,和曹劉一起橫槊賦詩。.劉琨詩「善敘喪亂,多感恨之詞.」為元氏所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