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唐 柳宗元
詩詞正文
知命儒為貴，時中聖所臧。處心齊寵辱，遇物任行藏。
關識新安地，封傳臨晉鄉。挺生推豹蔚，遐步仰龍驤。
乾有千尋竦，精聞百鍊鋼。茂功期舜禹，高韻狀羲黃。
足逸詩書囿，鋒搖翰墨場。雅歌張仲德，頌祝魯侯昌。
憲府初騰價，神州轉耀鋩。右言盈簡策，左轄備條綱。
響切晨趨佩，煙濃近侍香。司儀六禮洽，論將七兵揚。
合樂來儀鳳，尊祠重餼羊。卿材優柱石，公器擅岩廊。
峻節臨衡嶠，和風滿豫章。人歸父母育，郡得股肱良。
細故誰留念，煩言肯過防。璧非真盜客，金有誤持郎。
龜虎休前寄，貂蟬冠舊行。訓刑方命呂，理劇復推張。
直用明銷惡，還將道勝剛。敬逾齊國社，恩比召南棠。
希怨猶逢怒，多容競忤強。火炎侵琬琰，鷹擊謬鸞凰。
刻木終難對，焚芝未改芳。遠遷逾桂嶺，中徙滯餘杭。
顧土雖懷趙，知天詎畏匡。論嫌齊物誕，騷愛遠遊傷。
麗澤周群品，重明照萬方。斗間收紫氣，台上掛清光。
福為深仁集，妖從盛德禳。秦民啼畎畝，周士舞康莊。
采綬還垂艾，華簪更截肪。高居遷鼎邑，遙傅好書王。
碧樹環金谷，丹霞映上陽。留歡唱容與，要醉對清涼。
故友仍同里，常僚每合堂。淵龍過許劭，冰鯉吊王祥。
玉漏天門靜，銅駝御路荒。澗瀍秋瀲灩，嵩少暮微茫。
遵渚徒雲樂，沖天自不遑。降神終入輔，種德會明揚。
獨棄傖人國，難窺夫子牆。通家殊孔李，舊好即潘楊。
世議排張摯，時情棄仲翔。不言縲紲枉，徒恨纆徽長。
賈賦愁單閼，鄒書怯大梁。炯心那自是，昭世懶佯狂。
鳴玉機全息，懷沙事不忘。戀恩何敢死，垂淚對清湘。
注釋
(1)弘農公，即楊憑，弘農縣人，故稱弘農公。柳宗元貶永州時，楊憑為潭州刺史湖南觀察史，永貞元年十一月移江西觀察史。元和二年由江西道入為京兆尹。元和四年，以貪污僭侈罪貶為臨賀尉，不久，遷杭州長史。元和七年，遂王宥立為皇太子，大赦天下，楊憑入朝為太傅。左官：降職。柳宗元《送李渭赴京師序》：過洞庭，上湘江，非有罪左遷者罕至。
(2)知命：知天命。《論語》：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與後文知天義同。
(3)時中：中庸之道。
(4)臧（zāng髒）：善。
(5)行藏，《論語》：用之則行，舍之則藏。
(6)新安，地名。元鼎三年冬，樓船將軍楊仆立了大功，從函谷關遷往新安。
(7)臨晉，地名。秦將楊朗有功，封臨晉君。楊仆、楊朗均為楊憑先輩。
(8)挺生：挺拔突出。孔稚圭《祭張長史文》：唯君之德，高明秀挺。豹蔚：比喻有文采。《易?革》：君子豹變，其文蔚也。
(9)龍驤（xiāng）：形容威武。驤：馬在跑。
(10)千尋：形容枝幹高聳。尋：古代長度單位，八尺為一尋。
(11)精聞：精煉博學。《三國志?魏志?鍾會傳》：及壯，有才數技藝，而博學，精煉名理，以夜續晝，由是獲聲譽。
(12)百鍊剛：如百鍊鋼鐵般剛強。
(13)茂功：豐功。
(14)高韻：高潔的氣質。韻：氣質。
(15)羲（xī）黃：伏羲、黃帝。
(16)足逸：逸足，猶言捷足。傅毅《舞賦》良駿逸足，跑捍凌越。比喻才能超逸的人。囿（yòu）：借指詩書萃集之處。司馬相如《上林賦》：游於六藝之囿。
(17)張仲：《毛傳》（張）賢臣也，善父母為孝，善兄弟為友。
(18)魯候，《魯頌?悶（bì必）宮序》悶宮，頌僖公能復周公之宇也。
(19)昌：顯達。
(20)憲府：御史府。
(21)神州：中國。《史記》中國名赤縣神州。這裡指京師。
(22)右言，楊憑曾為起居舍人，居天子右側記言，故稱右言。
(23)左轄，楊憑曾擔任左司員外郎，轄制諸司，稱左轄。
(24)晨趨佩：早朝時佩戴環佩。
(25)六禮：冠、婚、喪、祭、鄉、相見，並稱六禮。
(26)七兵：中兵、外兵、騎兵、別兵、都兵、左中兵、外中兵，並稱七兵，受兵部尚書轄管。
(27)儀鳳：鳳在起舞，且有容儀。《尚書?益稷》《簫韶》九成，鳳凰來儀。
(28)尊祠：尊崇祠祀。
(29)餼（xì）羊：古時用於祭祀的生羊。
(30)岩廊：嚴竣的廊廟，這裡比喻為朝廷。
(31)衡嶠（qiáo），地名，今衡山。
(32)豫章，地名，今江西南昌。
(33)父母：指楊憑身為父母官，愛民若子。
(34)股肱（gōng）：比喻輔助得力的大臣。《王褒四子講德論》蓋君為元首，臣為股肱。
(35)細故：微瑣之事。
(36)煩言：煩瑣之言，這裡指爭執。
(37)真盜客：指張儀。《史記?張儀列傳》（儀）嘗從楚相飲，已而楚相亡壁，門下意張儀：儀貧無行，必此盜相君之壁。\'共執張儀，掠笞數百，不服，釋之。
(38)誤持郎：指直不疑。《史記?范石張叔列傳》直不疑者，南陽人也。為郎事文帝，其同舍有告歸，誤持同舍郎金去，已而金主覺，忘意不疑。不疑謝有之，賣金償，而告歸者來而歸金，而前亡金郎者大慚，。以此稱為長者。
(39)龜虎休前寄：印符被收回。龜虎：印符。休前寄：去官之意。
(40)貂蟬冠舊行：指楊憑任左散騎常侍。貂蟬冠，元代之前，皇帝近侍大臣官帽上均系貂尾、黃蟬。
(41)命呂：指楊憑任刑部侍郎。呂：指呂侯，鄭國大臣，曾得鄭穆王之命掌管訓刑之法，作呂刑。
(42)理劇復推張：治理劇郡像張敞一樣（受人愛戴）。理：處理。劇：繁難的政務。張：張敞，漢宣帝時名臣，治理有方，深得宣帝賞識。
(43)銷：銷除。
(44)齊國社：指齊國大臣石慶為相時，輔助齊王大治天下。石慶死後，立石相祠，為後人景仰。
(45)召南棠，《詩徑?召南甘棠序》甘棠，美召伯也。召伯之教，明於南國。據史書記載，周召伯巡行鄉邑時，曾在甘棠之下決訟，後人由是歌頌他。
(46)希怨，《論語?公治長》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用希。
(47)忤（wǔ）：違逆，牴觸。《新唐書?李義府傳》凡忤意者，皆中傷之。
(48)琬琰：琬、琰均為玉名。
(49)謬：錯誤，荒謬。這裡是誤傷之意。
(50)刻木，《漢書?路溫舒傳》畫地為獄，議不入；刻木為吏，期不對。獄吏極端苛刻，因此連木頭做的假吏也不敢見，形容對獄吏的深惡痛絕。
(51)滯餘杭，指楊憑於元和四年貶謫為臨賀尉，後又從臨賀遷徙到杭州，任杭州長史。
(52)詎畏匡：不怕受匡人畏迫。匡：春秋時地名，今河南長垣縣。《論語?子罕》子畏於匡。詎(jù)：表示反問，相當於難道之意。
(53)齊物：莊子著《齊物論》。他否定一切，齊萬物，一死生，泯是非得喪，以求內心調和、精神勝利。柳宗元認為這種齊物論調怪誕而不苟同。
(54)騷，指屈原的《離騷》。
(55)騷愛遠遊傷指愛騷、遠遊傷，即喜歡《離騷》、《遠遊》一樣的感傷情懷。遠遊，指屈原的《遠遊》。
(56)周群品：普施百官。周：遍及。群品：百官。
(57)重明照萬方：日月照亮四方。重明：指日月。
(58)斗：北斗星。
(59)台：三台，星名，又名泰階。
(60)深仁：仁義深厚。
(61)禳（ráng）：掃除。
(62)畎畝：田地。畎（quǎn）：田間小溝。
(63)康莊：大道。《爾雅?釋官》：四達謂之衢（qú渠），五達謂之康，六達謂之莊。
(64)采綬：彩色的艾綬。
(65)華簪更截肪，古人用簪子把帽子別在頭髮上，華簪為貴官所用，故常用來指顯貴的官職。陶潛《賀郭主簿》：此事真復樂，聊用忘華簪。截肪(fáng防)：腰間那段脂肪。《文選?魏文帝?<與鍾大理書>》白如截肪。李善注引《通俗文》曰：脂在腰曰肪。
(66)鼎邑：指洛陽。
(67)遙傅好書王：從遙遠的地方回來，擔任喜歡讀書的王子的太傅。
(68)金谷：金谷園，今河南洛陽西北。
(69)上陽：上陽宮。
(70)容與：閒適自得的樣子。陶潛《閒情賦》：擁勞情而罔訴，步容與於南林。
(71)里：古代一種居民組織，先秦以二十五家為里。這裡指楊憑與往昔的朋友住在一起。
(72)許劭：字子將，汝南平輿人。他與其兄許虔被汝南人稱為平輿二龍。這裡借指許孟容侍郎與許司業。
(73)王祥，《晉書?王祥傳》祥性至孝母常欲生魚，時天寒冰凍，祥解衣將剖冰求之，冰忽自解，雙鯉躍出。這裡借指王仲舒舍人。
(74)王漏：古代一種分辨晝夜的玉器。
(75)銅駝：銅製的駱駝。陸機《洛陽記》漢鑄銅駝二枚，在宮之南四會道，夾路相對。
(76)澗瀍（chán）：澗水和瀍水。
(77)瀲灩（liànyàn）：波光蕩漾。
(78)嵩少：嵩山和少山。
(79)渚（zhǔ）：水中間的小塊陸地。
(80)遑（huáng）：閒暇。
(81)入輔：輔助朝廷。
(82)明敭（yáng）：明德揚名。敭，同揚。
(83)傖（cāng）人國：永州古楚地，故稱。傖人，指粗野的人。
(84)夫子牆，《論語?子法》子貢曰：夫人之牆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這裡借指楊憑門牆。
(85)通家殊孔李：孔李通家與柳楊世交不同。孔李通家，即孔子與李膺先輩李老君同德比儀而相師友，這是孔融的杜撰。
(86)潘楊，即潘岳與楊肇。潘岳《懷舊賦》餘十二而獲見，於父友車武戴候楊君，始見其名，遂申之以煙好。宗元為楊憑女婚，故比以潘楊。
(87)張摯，張釋之子，字長公，官至大夫，後因事被罷免，終身不仕。
(88)仲翔，即三國時吳國將軍虞翻，字仲翔。因屢次犯顏直諫，孫權不悅，再加上性格怪癖，時人謗毀者居多，因此隱居丹陽涇縣。
(89)縲紲（xiè）：捆綁犯人的繩索。
(90)墨徽：馬繩。這裡指作者被囚居在永州。
(91)單閼（chányān）：卯年的別稱。賈誼《鵩鳥賦》單閼之歲，鵩集吾舍。《爾雅?釋天》：太歲在卯曰單閼。
(92)鄒書怯大梁：鄒陽被梁王所囚而心怯作書。據《史書》記載，齊人鄒陽曾在大梁遊玩，很多人嫉妒他的才華。其中有人就上書誣陷鄒陽，梁孝王大怒，將他囚禁在大牢中。鄒陽恐怕死而負累，從獄中上書。此後梁孝王待他為上賓。
(93)炯心：耿耿的心懷。
(94)懷沙:《史記?屈賈列傳》（屈原）乃作《懷沙》之賦於是懷石，遂自投汩羅以死。
(95)恩：皇恩。
(96)清湘：清澈的湘水。
賞析
清朝吳汝綸在《跋所書柳子厚詩》中說：柳州五言佳處在長篇，世徒賞其篇章，以配韋蘇州，未為知言。這話的確很有見地。柳宗元的五言長律瑰奇宏麗、清峻峭拔、屬對工切、脈胳貫通。《弘農公》即是柳五言長律中的佳作，也是抒發離鄉去國的感傷騷情的典型篇章。此詩為賀楊憑升遷而作。這首詩寫於元和七年。此時的柳宗元雖有凌雲之志、匡世治國之才，但八年的囚居生活，母妻俱亡的孓然孤寂、遇大赦卻不在量移之限的怨憤失望，使他重返政壇的願望變得更加渺茫。因此，作品中的憂憤、愁思之情比前期更為濃烈。
此詩共分五個詩節。前四節敘述了從楊憑在朝任職到屈於誣枉出任湖南、江西觀察使再到左官三歲復為大僚的坎坷經歷，一波三折，跌宕起伏。作者在詩中運用了鋪排、比喻等手法，淋漓盡致地表現了楊憑非凡的氣質、胸襟與卓越的文才武略。寫楊憑一出生就推豹蔚、仰龍驤，修養如百鍊剛；志向遠大，要期舜禹、狀羲黃。任職御史台，神州轉耀鋩。後所任職，無論是左司員外郎、起居舍人，還是禮部郎中、兵部郎中，抑或是太常少卿，都表現出了非凡的才能，堪當國家的公器、朝廷的柱石。即便是由於屈於誣枉，被貶為湖南、江西觀察使時，也是百姓的父母官、朝廷的股肱良臣。雖輾轉遷徙，刻木終難，但還是希怨、未改芳，時時顧土懷趙，繫念著國家。到重明照萬方，楊憑又在京師任職，並擔任王子太傅時，碧樹環金谷，丹霞映上陽、澗瀍秋瀲灩，嵩少暮微茫。作者用這些極富明麗色彩的景物來烘托楊憑到京師任職後的愉悅、暢達的心境。在這起伏的事件敘述中，作者極盡抒寫之能事，對楊憑推崇備至。作者將他比作琬琰、鸞凰、神靈、芝蘭。不僅如此，連楊憑結交的朋友也有張仲之德、魯候之昌、許劭之才、王祥之孝。作者之所以將楊憑奉為至高至聖之人，固然有兩家為世家、且楊柳為翁婿關係的原因（柳宗元妻弘農楊氏為楊憑之女，於貞元十五年，因病去世，年僅二十三歲），但作者在此並非為了阿諂楊憑，討楊歡心，而是意在站在客觀立場上頌揚其德其才，並以此來反襯自己由於多年囚居而空有一身才華不能施展的無奈和憂傷。楊憑雖遭受磨難，但終重明照萬方。而作者呢？只能長噓短嘆，裝懶佯狂，在傖人國里煎熬。在感傷的同時，作者仍然希望如楊憑一樣能一飛沖天，如賈誼寫賦、鄒陽作書一樣能重受皇恩，一鳴驚人。寫人與明志融為一體，敘事與抒懷水乳交融。
柳在此之前的酬贈詩，大多篇幅短少，而柳這首酬贈詩卻洋洋灑灑五十韻，盡情敘寫楊憑德才兼備與遇挫不屈的堅韌毅力，並以此抒發自己的愁思。作品中用典良多，其中與屈原有關的典故就有三處：騷愛遠遊傷、鷹擊謬鸞鳳、鳴玉機全息，懷沙事不忘。由此可見，柳的五言長律深得屈原遺風。嚴羽的《滄浪詩話》說：唐人惟柳子厚深得騷學，韓愈、李觀皆所不及。沈德潛的《唐詩別裁》也說：柳州詩長於哀怨，得《騷》之餘意。柳、屈都善用比喻、誇張、鋪排渲染，善於用典，長於抒懷、明志，尤其是長於哀怨。究其原因，柳宗員與屈原的坎坷經歷相似，憂國愛國之心相同。屈原善於外交辭令，曾為楚懷王左徒，後因懷王聽信讒言放逐屈原於江南；柳宗元曾任禮部員外郎，參加永貞革新後因宦官和舊官僚的聯合反攻而失敗，已而被貶為永州司馬。由於仕途失意，柳、屈在他們作品中都表現出了離鄉去國的憂怨、重受皇恩的期待及關心國家的赤子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