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書簡介
作 者: 張靚蓓 出 版:人民文學出版社
這是李安拍片以來出版的第一部傳記,也是迄今為止他認可並授權的唯一一部傳記。自2002年臥虎藏龍問鼎奧斯卡以來,這部傳記的台灣版就在網路上不斷被大陸讀者和影迷提及,口碑日隆。《十年一覺電影夢》以第一人稱口述的方式,講述李安電影生涯第一個十年的追夢歷程。書中真實回顧了他的成長歲月、每部電影創作的用意、遭遇的困難、對演員的看法及相處、參加影展的經驗、得獎的幕後、對東西方文化的思考、對人生的感悟等。
《十年一覺電影夢》是李安的第一部,也是他認可並授權的惟一一部個人傳記
《十年一覺電影夢》以第一人稱口述的方式,講述李安電影生涯第一個十年的追夢歷程。真實回顧了他的成長、每部電影的用意,包括為什麼從第五部片子《冰風暴》開始,每部片子的結局都帶有“死亡”因素。在序言中,李安說:“我是一個心智與身體都較晚熟的人,個性比較溫和、壓抑,因為晚熟,所以我很多的童心玩性、青少年的叛逆、成年對浪漫的追求,以及我的提早老化,其實是一起來的”,圖書內地版由李安審稿,逐字逐句審訂,連標點符號都不放過,直到確認“整本書都是他在說話”才放心
該書由美國喬治亞大學視聽傳播碩士、台灣輔仁大學大眾傳播系學士張靚蓓編著,2002年在台灣上市[1],創下了14次印刷出版紀錄,之後李安陸續收到很多讀者的反饋,他認為這本書道出了這一代人成長的心聲。李安說:“就因為我們都是在這個文化教養下成長的一代;也因為這個文化到了我們這一代以後,已然漸行漸遠,現今若不留點鴻爪,日後想要按圖索驥,怕也難尋
圖書目錄
【目錄】
簡體中文版序李安
繁體中文版序李安
種樹記張靚蓓
再版序張靚蓓
第一章 童年往事
我臉上有個酒窩,大家都說好看,我說:“狗咬的。”
天天補習,還是落榜!第一年考大學,我以六分之差落榜。第二年,因為緊張,第一天第二堂考數學時,第一個鐘頭我腹痛腦漲,豆大的冷汗直滴,一個字都看不清楚,複選加上倒扣,考了個0.67分,再度以一分之差落榜。
第二章 電影夢·生命
畢業後耗了六年,心碎無數,我若是有日本丈夫志節的話,早該切腹了。直到《推手》、《喜宴》的劇本在台灣得獎了,整個運勢從谷底翻揚上來。
我拍片後,許多人都很好奇我太太是個什麼樣的賢內助。她對“妻以夫貴”的事情很不以為然,就很不上道地一語道破:“我只是不管他,leavehimalone。”
第三章 《推手
》
拍《推手》前,我簡直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當時銀行存摺里只剩下四十三塊美金。
徐立功來紐約看毛片,到我家吃飯時,還奇怪我家怎么窮得連張餐桌都沒有,我這才告訴他:“你沒看到《推手》里那張被砸爛的餐桌?”
有一天徐楓請吃飯,陳凱歌、王家衛、張國榮等人都在座,那些菜真好吃,我一想到遠在美國的太太不能同享,心裏面很難過,就跟身旁的王家衛說了說。真是憋得太久了,氣剛順過來,還不太習慣。
第四章 《喜宴》
《喜宴》是我唯一露臉的電影,只有一句台詞:“那是中國人五千年來的性壓抑!”
趙文瑄是我見過的演員里有內涵的一個,在我帶過的新人演員里,他大概是被我磨得最多的一個,我想他可能傷到,直到現在也許還有點怕我。
在紐約時,我剛拍完片走在路上或是去坐捷運,都要特別留神別撞到人挨打。因為在片場,我走路可以是橫著走的,大家都會自動讓開。
第五章 《飲食男女》
在現場,我膽子小,不喜歡罵人;對人發脾氣,我自己傷得更深。最後那場戲,吳倩蓮愈緊張愈吃螺絲,拍到第六遍還是不行。我終於忍不住發飆,大吼一聲,衝出去踢門。
楊德昌得了獎,他媽媽說:“你今年幾歲啦,拍了幾部電影,可以找些正經事做啦!”我爸爸那時也這樣想,直到《理性與感性》拍完時,他還說:“小安,等你拍到五十歲,應該可以得奧斯卡,到時候就退休去教書吧!”
第六章 《理性與感性》
執導華語片和西片有何不同?我的看法是:一個是皇帝,一個是總統。拍華語片就像是做“皇帝”,大家聽令於我;拍西片就像當總統,總統是要出去取悅每個人的。
明星跟一般演員真的不一樣。譬如休?格蘭特,我就奇怪,一開始他為什麼那么愛搞怪、不聽話,到處跑來跑去,不站在一個地方演。後來我發覺,他就是不喜歡跟別人並排演戲。你只要把其他演員擺在他對面,你要他乾什麼,他就乾什麼,乖得很。
第七章 《冰風暴》
拍戲時,我落過一次淚。拍之前,我只跟瓊講了一句話:“你還愛不愛這個人?”她突然間哭得直喘,可是鏡頭對著她拍時,她又不哭了,就憋著那口氣,發抖地把戲演完。到拍完收工時已是清晨七點多,我大概抱著她有五分鐘之久,她才慢慢平靜下來。收工後,我坐車回家在路上想起來,覺得很感動,不自覺地也掉下淚來。
第八章 《與魔鬼共騎》
我選角時一向會先考慮戲好不好,不過拍多了,發覺“上相”很重要。選角色,我先看適合與否,有名最好,如果沒有,就會盡力去把他做出來。
屠城戲一共拍了八天。在拍片現場只聽男人們彼此問:“你死了幾次?”“九次了!”女人們也忙著分配角色:“你演太太,她演妓女。這么大的城,總會有妓女吧!”“好,我演。”
第九章 《臥虎藏龍》
玉嬌龍這個人物本來是很帥氣的。但碰到章子怡就改了,因為當時章子怡是個很嬌滴滴的女孩,做不出我原先想像的“陰陽共生”的玉嬌龍。只好按章子怡來改角色特點了。
一些資歷深的明星,如周潤發,我會說出“形象”與“氣氛”來鼓勵他。像拍竹林戲時,就點出他要有“玉樹臨風”之姿,還不是直接跟他講,是說給武術指導聽,稍微大聲點,他在一旁聽到,勁就來了。吊在林梢時他直問:“我有玉樹臨風啊!?”
為了堅持原音重現,真是做到我都躺下來了,才做出如今這個樣子。當時我曾心生念頭,想先殺了演員,再咬舌自盡!
第十章 奧斯卡
第五十八屆金球獎由朱莉婭·羅伯茨頒發最佳導演獎,當她念出我的名字時,當時我腦中一片空白。因為根本沒準備感謝詞,只好把事先為“最佳外語片”準備的謝詞挪前使用:“我的驚喜之情難以形容。我要感謝我強悍的太太,她是《臥虎藏龍》里除了碧眼狐狸以外所有女角的典範。我到大陸拍片一年,處理了我的童年幻想與中年危機。”
派對結束,大陸製片劉二東過來跟我說:“再見了,導演,這場經驗真的很值得!”我一時間百感交集,人坐在車子裡,二東身在車外,我倆卡著車門,頓時抱頭痛哭。
第十一章 電影夢
在我們的教養及印象里,影劇界是很不堪、沒規矩、亂糟糟的圈子,因此很多父母都不願意孩子們去學電影。入行十年,我個人的經驗卻與兒時的聽聞迥異。我覺得人生里亂七八糟的事似乎更多。
電影比人生簡單、比人生理想,它是很舒服的。我想,這也是為什麼大家喜歡拍電影,或花錢買票關到一間黑屋子裡去跟一群人看電影的原因。
內容欣賞
第一部分
記得拍攝《分界線》的頭四天,我興奮得睡不著覺。到了最後階段,還差八千多美金,我就從惠嘉的賬戶里直接提了來用。那時她在伊利諾伊大學當助教,因為要交稅,所以存摺放在我這裡。奇怪的是,我一點愧疚感都沒有,事後我跟她說起這件事,她也僅只喔地應了一聲,表示知道了。NYU的環境是孕育我成為電影人的開始,在這之前,我沒有碰過電影,都是弄戲劇,拍片也只是玩票。沒想到碰對了路,就一直走下來,也沒想過要轉行。
1
媽媽給了我兩條命
我家兄弟姊妹四個,就數我最難帶。小時候我的額頭上有條青筋浮現,父親說,這樣的小孩比較難帶,老是會碰上個三災兩難的。我從小身體不好,不過長大後,人也就健朗了。
媽媽懷我七個月時,一天中午,下樓時一腳踩空,就這么一路下滑直到最底層。大家都在睡午覺,叫不到人,也叫不到車,媽媽發愁了,因為還有一班學生在教室等她上課,那時她在屏東潮州國小教書,學校離家很近。媽媽坐了一陣子,然後起身慢慢撐著走到學校,直到上完課回家,爸爸才知道,趕緊帶她去醫院檢查,幸好沒事。
當時媽媽有個朋友也懷孕了,不小心扭了腳去照X光,孩子就這樣沒了。要不是有這個比較,爸媽還不知道事態之嚴重。
我是1954年10月23日在台灣屏東潮州出生。當天請了醫生來家裡接生。據媽媽說,我剛生下來時,一張臉發青,也不哭,直到醫生拍打我的小屁股,哇的一聲,大人才放了心。醫生事後告訴媽媽,好險,臍帶繞在我脖子上兩三圈,一般來說,這種情況很容易窒息的。現在太太常罵我腦子不清楚,她說:"大概就是那時候留下的後遺症。"
我的誕生,讓爸爸興奮得整晚都睡不著覺,他百感交集地說:"李家終於有後了!"爺爺臨終的遺囑,要爸爸在台灣"另起爐灶",我這個長子讓爸爸充滿了期盼,他給我取名"李安",一來是老家在江西德安,二來是爸爸來台灣時搭乘的輪船就叫"永安號"。
我出生時有八磅重,還好。弟弟李崗比我強壯,生下來就有十磅。七個月大時,兩個
在台東過了一年多,我還不到兩歲,父親又接任花蓮師範校長,舉家遷往花蓮,一住就是八年,我們戲稱是"八年抗戰"。十歲時,爸爸再度調任台南二中校長,全家定居台南,四年後又接任台南一中校長,父親常言:"我將終老斯鄉。"
兒時的我瘦小多病,在花蓮時,如果兩個禮拜沒去掛號,連醫生都說:"怎么好久沒來繳菜錢了!"當時我家戲稱看病是"給醫生繳菜錢"。我們小時候有種很普遍的營養品"胖維他",爸爸曾氣得說:"胖維他都讓你給吃得變成瘦維他了!"
我的體質到了高中才逐漸好轉,但還是很瘦小,高一上學期時才一百五十多公分,發育很晚。太太說,我到美國好像還長了兩公分。
我臉上有個酒窩,大家都說好看,我說:"狗咬的。"大夥還以為我開玩笑。那是國小一年級時,有天放學後我跟著媽媽去她同事家。平時我常跟那家的狗逗著玩,那天見狗屁股底下有根棍子,想去拿,沒想到"狗一翻臉不認人",猛然撲了上來張口就咬,上牙咬住我的眉骨,留下一記疤,下牙深陷在我臉頰上,後來就成了酒窩。當時我滿臉是血,大人們都嚇壞了,狗主人當場把那隻狗痛揍一頓,狗生病死了。爸媽怕我染上當時流行的狂犬病,只好拿下狗頭去化驗,報告要等二十一天才出來,把爸媽給急壞了,幸好沒事。
還有一次幾乎命喪鯉魚潭。那年我正念幼稚園,有天爸媽與朋友一起去鯉魚潭划船,船快到岸時,我興奮地起身,船失去重心直晃,撲通一下我就栽進水裡。媽媽當時想都沒想跟著跳下去,一把抱住我,從水裡站起來,水剛好淹到媽媽的眼角下,大家慌忙把我們母子拉上岸。好險,當時要不是媽媽在我滑落潭底前的那一抱,我可能就沒命了。所以我常說,媽媽給了我兩條命。
2
"將來可能走第八藝術!"
花蓮八年,地方的純真、樸實,人情的溫暖、誠摯,給我的童年留下了美好的回憶,尤其是花蓮師範附小的啟發式教學,是我上藝專之前最快樂的一段學習歲月。
花蓮師範原先在花崗山,爸爸擔任校長後遷到美侖,花師在美侖的校園就是他一手創建的。遷校前,我常愛跑到花師去看他們升旗。奉蔣經國之命,父親在花崗山的花師舊址辦了國民黨軍隊退除役官兵的師資訓練班。聽父親說,當初開辦師訓班時,有許多人反對,認為軍人教書怕不合適,可是父親知道很多人入伍是因為戰亂,未必沒有發展潛能,所以極力替他們爭取學歷,使有心向上的人能有途徑進修。後來師訓班搬到板橋成為國民黨軍隊教育中心,那裡就成了現在的"花崗國中"。
我家住在花崗山上師訓班裡,小時候成天和那些即將為人師表的退伍軍人在一起,如任賢齊的父親就是爸爸學生中跟我們最要好的大哥哥,當年我們老是圍繞在他身邊聽他講《西遊記》里的故事。父母雖是公教人員,卻生活在一個大退伍軍區里,所以我自小就對"軍公教"很熟悉,生活在非常外省的公教環境中。
父親除了擔任花蓮師範校長外,還是師訓班班主任。師訓班不是部隊,卻集合了陸、海、空、政戰等各軍種的退伍軍人,所以各種康樂隊都會來此表演,包括歌舞特技、京劇、紹興戲、魔術、話劇等等,小時候看了不少"秀"。因為我是"校長公子",每次都坐第一排近中間的大位,這大概是旁人少有的經驗。現在我帶兒子去參加電影活動,前塵往事不時浮上心頭。說來巧合,兒時我家雖住宿舍,但在這方小小天地里,我家就是中心;如今我當導演,兒子們坐在我身邊的最佳座位。在拍電影的小天地里,歷史重演,頓生似曾相識之感,回想起幾年前我尚賦閒家中,一切恍如夢中。
小時候看康樂隊時,我偶爾也會上台表演,有時兩兄弟一塊上台,李崗就唱"老祖母今年八十八……"
爸媽的朋友、同鄉或同事來家拜訪時,我常拿支掃把當吉他,帶著弟弟上場表演一番,逗大家開心,我最擅長模仿叔叔伯伯或我家的管家老楊。
上國小後,班上每周六班會前來上一段相聲,就常是我的拿手好戲,同時我還自編自演了許多話劇。花師附小三年級時,曾編寫劇本導演同學表演,男生不願演女生,我就自己反串。當時校長曾向爸媽半開玩笑地說:"你這個兒子將來可能走第八藝術!"真是不幸言中。後來我考上藝專,第一個給老校長打電話。
在花蓮,我念過兩所國小。到了台南,又念過兩所。一般小孩上國小多是"從一而終",除非調皮搗蛋才會轉學。我轉學,純粹是因為老爸的職務調動。
由於媽媽在花蓮明禮國民國小任教,我一年級進了明禮,一學期後又轉到花蓮師範附小,因為爸爸在花師當校長。念明禮時,我很愛哭,離不開媽媽,但一轉到附小,離開媽媽,愛哭的毛病就改了。
3
聯考二度落榜
國中我念的是第二志願學校--延平中學。太太說:"打這么多還沒考上第一志願,也真夠笨的。"在班上,很自然地就跟同學張正良、唐國定玩在一起,成為好友。那時我坐最前排,唐國定坐中間,張正良個子高,坐最後面。我們三個怎么會成為好友,我也弄不清,只覺得很自然。
基本上我們三個都不很喜歡念書,但還算乖,個性也不是很積極。那時我們整天泡在一起,晃啊晃的,既不打架,又不把馬子,有時打打桌球,晚上補習後,經常一起去光顧啟聰學校對面的一家乾麵店,或去吃老唐牛肉麵。
初三時,延平中學校長盧明星做了個大膽的實驗,試辦一年男女合班。我們那屆有十四個男生班、一個女生班,校長把女生班拆成兩半,男生班每班前十名可以自願參加。阿良記得當時班上盛行玩"配對"遊戲:"頂多是男女生互瞄,心裏面想想,並沒有付諸行動。"但他說的配對,我不曉得,也沒玩過,那是他們後排同學搞的把戲。我發育晚,個子小,那時坐前排,聲音還在要變不變的階段,阿良是初二就變聲了。國中時很好玩,男生參差不齊,有的已是大人,有的還是小孩,亂七八糟的,很荒謬。
我和張正良國中的成績還不錯,所以都考上第一志願--台南一中。不過念南一中時,我的名次就落在二三十名了。高一時我倆都念傾向自然組的一班,高二以後,我轉社會組,張正良念自然組,之後的發展不同,朋友也很少交集,但我倆的友情依舊。
台南一中是中南部精英的薈萃,我念書就更不行了,加上父親是校長,我覺得很糗,在學校里老躲著他。青春期我行為上倒沒什麼叛逆,就是喜歡胡思亂想,讀書不專心,駝背又害羞,到了高一下學期越來越明顯。我對高中的印象,除了上課,就是補習。我一星期補十堂,給我補習的老師全是中南部的名師,可是我的成績還是不見起色。
南一中鼓勵理、工、醫、農,文科是少數,直到現在依舊如此。我上學那年二十個班裡文科才三班,其中一半是因為興趣太明顯,絕不會讀理工;還有一半就是功課比較跟不上的菜腳。比起甲丙組來,乙丁組的學業平均成績差了一大截。我知道自己絕不會念甲丙組,當年我雖選填了丁組,但對文、法、商也不見得有興趣,不知喜歡什麼。
剛考上南一中的那個暑假,父親就拿了份大學志願表回來,他大概想知道我會是塊什麼料,好提早安排最佳師資陣容吧!通常性向表是高一念完後才填的,我看了看,就知道自己不是理、工、醫、農的料,可是文科里的外交、新聞、外文、法商等科目,又都覺得沒啥意思。
當時我就對父親說:"我都不喜歡,我想當導演。"大家聽了一笑置之,不當回事,可我講的是實話,而且特別想當電影導演。當時也不知道導演是乾什麼的,只知道是導演把電影拍出來。
第一年考大學,我以六分之差落榜。第二年,因為緊張,第一天第二堂考數學時,第一個鐘頭我腹痛頭漲,豆大的冷汗直滴,一個字都看不清楚,複選加上倒扣,考了個0.67分,再度以一分之差落榜。放榜時,我正好獨自在家,家人都上班去了,我就一個人跑了出去。
他們回來一看我失蹤了,急得不得了,只有弟弟李崗猜到我可能去了哪裡,於是騎著腳踏車,賓士了一個多小時,來到安平海邊,果然看見我的腳踏車。他走到沙灘上仍沒見著老哥的蹤影,心裡也開始忐忑不安了,直到看見我低著頭走近,兄弟倆什麼話也沒說,默默穿過沙灘,摸黑騎著腳踏車回家。
二度落榜在我們家有如世界末日,我根本沒想到會發生在我身上。那天我是去海邊散心,那陣子我蠻喜歡和朋友去安平的海邊游泳,岸邊有樹林,風景很好。其實出海口很危險,常淹死人,我也不曉得。
回家後,沒人敢惹我,李崗則奉母命盯著我,怕我出事。
重考那年我最好的朋友就是黃重嘉老師,當時他才二十幾歲,幫我補習數學,我們一起聽古典音樂,談文論藝,算是知心的朋友。我數學考零分,覺得沒臉見他。放榜兩天后,他來家裡幫我準備專科考試,沒想到我突然把桌上的檯燈、書本全摔到地上,然後跑了出去。
黃老師安慰我:"不讀就不讀,放心去考。"專科反而考得不錯,數學第二天考,沒那么緊張,考了六十八分,進了藝專影劇科。
4
文化衝擊:"性"與禁書
我學戲劇、美術,爸爸雖然答應支持,但內心一直很矛盾。
記得二年級升三年級暑假時我們環島巡迴公演,到工廠、軍中演出舞台劇,音樂、舞蹈科也隨行表演歌舞、民族樂等,我們演員也會支援歌舞表演充個場面,大夥又歌又舞又搬道具,像跑江湖似的很好玩。一到嘉義,我就開始緊張,因為快回台南了,我也心裡老犯嘀咕地氣自己,在外面本來高高興興的,為什麼一接近家就倍感壓力。踏進家門,爸爸一看我因公演累成的黑瘦模樣,就在飯桌上開訓:"什麼鬼樣子!"我當時把筷子往桌上一放,走回房裡,把自己鎖在門內。這是我第一次膽敢有此犯上舉動,已經是很革命了。當時父子倆都很不開心。因為在父親的印象里,我的公演和小時候我們看的軍中康樂隊沒兩樣,他很傷心,一心指望能光宗耀祖的我沒考上大學,居然淪落為給人逗樂子的康樂隊隊員,所以他一直催促我留學,希望能拿到學位,成為戲劇系教授。
直到現在,我格局比較大了,這層心理障礙依舊存在。我一回台灣就緊張,搞戲劇,我是跑得越遠,能力越強,人也越開心。一臨家門,緊張壓力就迎面而來。對我來說,越接近生活,我的壓力越大,越難以從事藝術處理,能力越低。如小時候離開媽媽到花師附小,我就不哭了。離家到藝專,我的能力就有所發揮。在英國﹑美國拍西片較易發揮,一拍華語片就心情沉重。在我電影裡,這種心情表達得最明顯的大概就是《喜宴》,以為在海外很自由,但親情又把你抓回來。
想來有趣,返家、離家,壓抑、發展之間的拉扯,都和父親有關。留學是他和我之間的約定,離家千萬里即是他的促成。
因為要留學,我就做了些準備。本來想去法國,因為那時法國電影新浪潮很吸引人。剛開始我去學了兩個月的法文,但法文里的陰性陽性、時式,搞得人頭昏腦漲,加上也要通過語文考試,於是改變初衷,有一搭沒一搭地繼續補英文,總算托福勉強過關,我開始申請學校。由於鄰居小孩在伊利諾伊大學念書,回來時說起該校戲劇系有棟很大的劇場,裡面在乾什麼倒是不知道,我就申請伊大。
因為當時藝專不是大學,學位只是學分證明(creditdiploma),所以我到伊利諾伊大學戲劇系導演組就讀時,還是轉學生,得從大學部一年級讀起,不但有些共同科目要念,所有專業科目也都要學。1980年順利拿到藝術學士學位。
在伊大第一年,我經歷了兩個天地翻轉的文化衝擊:一是來自戲劇,一是我開始看左派書籍。
第一個文化衝擊跟"性"有關。因為當時伊大戲劇系老師所選讀的近代經典劇本,包括從易卜生(HenrikIbsen)、荀伯格(Haroldc.Schonberg)等人的作品以降,正巧都與"性"有所關聯,而且都很強烈。我因而對戲劇原理、東西方的文化差異產生了很大的興趣。在伊大,我感覺才接觸到真正的西方戲劇,整個扭轉了我對戲劇的觀點。
在西方,蛇在夢中引誘女人(夏娃)而使人類犯下原罪,受到"性"的處罰;在東方就好比七情六慾。西方戲劇喜用"衝突"來做手段,求取淨化與升華,這似乎跟我們的教養很不同。
記得在藝專時,中西通達、學問最好的鄧綏寧老師教授"中國戲劇史"時,曾講過一段話,我當時以為是個笑話,在伊大接觸西方戲劇後,才領略箇中道理。鄧老師說:"和尚和尼姑的戲沒什麼好看,但花和尚碰到浪尼姑,就有戲看。"王生善老師教我們"戲劇概論"時,也曾提及電視劇里演"爸爸打兒子"的情節,一個耳光下去,兒子馬上說:"爸,我錯了!"王老師說:"戲,就不能認錯,就是要跟爸爸吵,再衝出去,這才叫戲,一認錯就沒戲了。"雖沒有明講,其實就是衝突。"不順"才造成戲劇性,戲劇的產生不是靠平衡、和諧,是相反的。
另一個文化衝擊就是我離開那時的台灣,才有機會開始看"禁書"--共產黨的文藝及宣傳作品,尤其是老舍的著作及斯諾(EdgarR.Snow)的《西行漫記》(RedStarOverChina)。頭一回,我對自我的身份認同產生了不一樣的觀察角度。這個衝擊對我來說,有如天地倒置。
5
念電影選對了路
在伊大,學科﹑術科並重。學科方面有戲劇史及劇本研讀,術科方面除了學習表演、導演、劇場運作外,每學期還要打卡做滿一百二至三百六十小時的劇場工作。除了做劇場工外,我還參加過三次正式舞台演出及導過一次小劇場。伊大兩年,藝專三年,五年的戲劇養成教育,成為我日後電影創作的底子。
當時一眼看過去,我以為最優秀的人才都在表演組,我就有個概念,如果把戲劇剝到最後,用削減法衡量每個元素,哪些可以不要,那么最後最必要的一個元素就是:一個演員站在舞台上面對觀眾。
過去在藝專,從一年級開始我就演男主角,自小練習的演講經驗,讓我可以口齒清楚,在台上我是有兩把刷子的。然而到了伊大,語言不行就不能演,只能演默劇、小配角,埋頭在一邊學習導演功課,比較沒意思。
那時我開始興起念頭,當導演就要當電影導演。1980年拿到戲劇學士後,我同時申請了伊大的戲劇研究所和紐約大學電影研究所。
我將轉念紐約大學電影研究所的想法,徵詢父親的意見。父親本來希望我繼續念戲劇,拿博士,將來好教書,最後還是同意我念電影,學費及拍片段預告銷家裡會幫我。
我一讀電影就知道走對了路。因為我當演員是一種表演,當導演也是表演,借電影來表演。電影主要靠聲光效果,沒什麼語言障礙,這是最適合我的表現方式。
拍電影我很容易就上手,那時我英文都講不太通,句子也說不全,但拍片時同學都會聽我的,做舞台也如此,在台灣、美國都一樣,不曉得為什麼。平常大家平等,可是一導戲,大家就會聽我的。導戲時,我會去想些很瘋狂的事,而且真的有可能就給做出來了。我想,那么容易上手,一定有些什麼東西在裡面,也許這就是天分。
真搞創作的,其實沒什麼高深學問。拍片實務是街頭智慧,靠的是臨場的機變反應。可是想法的成形,卻是個複雜的有機過程。
我在紐約大學拍片後才發現,平常在班上滔滔不絕、分析電影頭頭是道的人,一拍片,你不敢相信那是同一個人,那么簡單的事情,他都反應不過來。我這才知道,讀理論和拍片根本是兩碼事,是兩種不同的才分。當然,有些人像戈達爾(Jean-LucGodard)、特呂弗(FrancoisTruffaut)兩樣都具備,但這種人真的不多。
身段高的人常常拉不下臉來放膽一試,較難突破現狀。我覺得人的自尊和他的知識背景有關,而創作多是本能,是打破現成觀念的。
觀念能分析很多東西,可是創作不是觀念分析,創作是運用想像力直觀地去表達一種經驗,創作者本身只是作品誕生的一個工具。
在台灣升學體制下形成的士大夫觀念,以考試成績為唯一標準來評判一個人的高下,在這種科層里,從國小起一路到拍《推手》之前,我所處的地位始終徘徊在吊車尾階段,反而是一種解放。到了藝專,我第一次可以拋開以往的價值觀,像個新生兒般地重新開始。走上這條路,是一種原始的衝動,非做不可。
在我生活的環境裡,我的自尊一直很低,從台南一中起我就覺得不如人,到了藝專,社會上又覺得不是好間大學。畢了業,服兵役剃光頭,又被女朋友甩掉,女友進入社會往前走了,我還是阿兵哥。到了伊大,都是美國人,話也聽不太懂,朋友也沒法交,個子比老外瘦小,台灣留學生又多是念理、工、醫、農的高材研究生,我是唯一念戲劇的大學生。雖然努力地吸收,但仍自覺處於很低的位置,要進入世界闖出什麼,好像是不可能的事。
可是一到電影系,就不一樣了。
我最愉快﹑最充實的日子,就是1980年到1983年在NYU的求學時光。一拍片就很快樂,會想很多點子實驗。學校經常放猶太假,有時我搞不清楚,到了教室一個人都沒有,我第一次覺得放假心裡不高興就是在NYU。以前上學放假是最高興的,現在不想放假是因為心裡想學,想多知道些。放假不上課,我覺得損失了一天,心裡頭真的很在意。
6
NYU:電影人的開始
NYU電影製作系研究所的訓練算是很紮實,三年里把電影的前置、後制都摸過了,通常畢業作得花上額外的一年時間完成。每個學生要編導五部作品,包括默片、音樂片、配聲片、同步錄音片及畢業作。這裡以栽培導演為主,上課時,有時老師在課堂上講解名片的結構與拍法,但大部分時間我們都在拍片及討論彼此的作品。
拍自己片子時可練習創作過程﹑領導統御及被批評時要何以自處。幫別人拍片時,則有機會觸及各部門的基本技術。雖然都是入門,但我學到了初步的整體製片及導演的概念。
紐約大學期間,我拍了五部電影,二年級拍的《蔭涼湖畔》曾獲金穗獎最佳劇情短片及NYU的獎學金。我受到肯定,再接再厲,用盡手邊一切資源,籌拍了《分界線》(FineLine)。敘述紐約運河街南北分別住了不同種族的人,一邊是華人,一邊是義大利人,因某事引起兩種人在紐約四處流竄,以故事搭配我在紐約各處拍攝的街景。為了這部畢業作,我自己打工、父母資助、女友惠嘉贊助,共花了一百多萬台幣。
記得拍攝《分界線》的頭四天,我興奮得睡不著覺。到了最後階段,還差八千多美金,我就從惠嘉的賬戶里直接提了來用。那時她在伊利諾伊大學當助教,因為要交稅,所以存摺放在我這裡。奇怪的是,我一點愧疚感都沒有,事後我跟她說起這件事,她也僅只喔地應了一聲,表示知道了。
NYU的環境是孕育我成為電影人的開始,在這之前,我沒有碰過電影,都是弄戲劇,拍片也只是玩票。沒想到碰對了路,就一直走下來,也沒想過要轉行。
對我來說,學校畢業後才碰到真槍實彈,還沒有被打死的話就學些經驗,繼續往前走。
NYU的教育方式很務實,我學了不少實務,都是吃飯的傢伙。我覺得新的台灣電影常常瞧不起技術,但在NYU時沒有這種心態,就是一種求生訓練,大家機會均等,一起出去拍片,各部門的技術都摸得到,但不專精。同時還要學著當領袖,讓人聽令辦事,那時是領導三五個人,現在領導三五百人,但原則類似。
我一拍片就會忘我,像變了個人似的。其實"導演(director)",就是給方向(direction)的人。從學生時代起,我拍片就有個目的:想練習一樣新技巧。學生階段,我沒有特別的想法想表達,職業拍片後就有話要說,而不再只是練習新招了。直到現在,我還保持這個習慣,每拍新片總希望能觸摸一些新技術。基本上我拍片的胃口很大,有很多好奇心,學到某個技術,就會有快感;而且我希望做出不同的效果,令人印象深刻,我就有很大的滿足感。
1985年2月,我把所有東西打包成八個紙箱,準備回台發展。就在行李被運往港口的前一晚,我的畢業作《分界線》在紐約大學影展中得了最佳影片與最佳導演兩個獎,當晚美國三大經紀公司之一的威廉·莫里斯(WilliamMorriesAgency)的經紀人當場要與我簽約,說我在美國極有發展,要我留下來試試。
當時太太惠嘉還在伊利諾伊念博士,帶著一歲不到的阿貓(李涵),學位還差半年就拿到。
我想:孩子還小,太太學位還沒拿到,也好,在美國再待一陣子陪陪他們,也試試運氣。經紀人當時極力捧我:"你將來在美國沒問題的,若有人認為你是中國人有問題,那是他們的問題。"捧到我沒有抵抗力,覺得好像是真的,當然後來成真,但當時誰曉得。
1986年1月,惠嘉畢業後找到工作,從伊利諾伊搬來紐約郊區同住,剛開始的半年,她真的很難過,都不想活了。不過後來她好像也想開了,家裡只要過得去就好。
同一年我與喬爾·羅斯(JoelRose)合寫了個劇本《不是迷信》(IsnotSuperstition),也開始到好萊塢去試試,兩個禮拜跑了三十多家公司。他們都是看了我的《分界線》,然後一直吹捧,令我覺得充滿了希望。有人建議劇本的某部分得加以修改,兩個月後再去,又要再改,就這樣來來回回,都沒有付費。
7
窩在家裡的六年
在美國攻讀電影的人都嘗過寫英文劇本的苦頭,那幾年,我主要做的就是發展劇本的工作:自己寫的,找美國編劇潤飾﹑合作的劇本就有好幾個;別人的劇本,請我以導演身份改寫的,也有幾個;自己的構想,找美國作家寫的,也有幾個。
這些劇本的初稿,若有人喜歡,就叫你改寫,三番五次地修稿,這樣一兩年耗下去,不是無疾而終,就是繼續發展,預算從美金六十萬到七百萬不等,這是美國所謂的企劃煉獄(developmenthell)。據說平均一個本子從初稿到開拍要纏鬥五年,那還是指千萬分之一順利拍成的劇本。
那時期每隔一陣子,就有人說,看到我的學生片,很棒,我們來談談怎么合作吧!因為經紀人會把學生片拷貝一大堆,送到各公司去推銷。
就這樣,一個計畫不成,另一個計畫又來了,總有幾個在進行,所以老不死心,人像是懸在半空中。
直到1990年暑假完全絕望,計畫全部死光,銳氣磨盡,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要不要回台灣?老是舉棋不定,台灣電影那時也不景氣。
1980年初,台灣新電影崛起,但後來受到商業考驗,開始消沉。這段期間我跟"中影"洽談過,企劃小野﹑吳念真雖然好意熱心,但講話都很低調:"沒什麼希望!"當時真是一籌莫展。有時惠嘉看到我精神上有點吃不下來,就會帶我出去吃個飯,那時我們最奢侈的就是去吃肯德基,老大阿貓就說:"我們去吃老公公炸雞。"
平常我在家負責煮飯、接送小孩,分擔家事,惠嘉也不太干涉我,我們經濟不夠寬裕,所以我也不太願意進城。
我天天待在家裡很無聊,有時間就看報紙練練英文,也沒什麼進步。我這個人是有片拍就來勁,沒片拍就沒勁,所以惠嘉說過:"他不拍片像個死人,我不需要一個死人丈夫!"如果有案子做,我就會很高興,到城裡找人寫劇本,自己做研究,很來勁。如果我看起來很忙,她就不來管我;如果看我從早到晚呆坐在那兒,她就會問:"你到底在幹嗎?無聊的話找個事做,不一定要是賺錢的事。"
就這樣耗了六年,心碎無數,卻一直懷著希望,久久過一陣子,你會看見某位同學時來運轉,當然大多數都是虛度青春﹑自怨自艾地過日子。
這么多年看下來,我覺得電影這一行真是形勢比人強。我那時發現,身邊當上導演、又做出點成績來的,都是持續寫劇本的人,而不是打工的人。許多人一出校門就有工作,如劇務、剪接或製作,到後來就繼續那份工作,很難再往導演方面發展。
我曾在紐約街頭碰到一個NYU的學弟,比我晚幾屆,當年他也因學生片紅極一時,人又高又帥、口才又好、片子藝術性強,比我的《分界線》受注目。但他至今仍無機會拍片,最多執導HBO(HomeBoxOffice電視台)的片子,不過他還在埋頭筆耕創造新的契機。
NYU畢業的校友,在我之前那幾屆最傑出的就是斯派克·李(SpikeLee),他也不是上班族,而是持續寫作及申請基金會的補助。那時拍電影的老中很多也走這條路,但我對這個沒興趣,因為拿補助拍的都是社會片、實驗片,和我的路數不合,加上我又沒入美國籍,不是市民。申請基金補助好像還得靠行,混入圈內大家輪流當評審,相互給補助。我資格不夠,又不會弄,所以沒朝這方面發展。
當年我就很怕自己像閩南語歌《燒肉粽》歌詞里所唱的:"自悲自嘆歹命人,父母本來真疼惜,讓我讀過幾年書,畢業之後頭路無,暫時來賣燒肉粽……"自怨自艾,久而久之竟不知不覺地就叫賣了一輩子的"來呷燒肉粽"。所以我就賴在家中,不肯去做賺錢的工作。我若是有日本丈夫志節的話,早該切腹了。
畢業快六年,一事無成,剛開始還能談理想,三四年後,人往四十歲走,依舊如此,也不好意思再說什麼理想,於是開始有些自閉。
這期間,我偶爾去幫人家拍片,看看器材,幫剪接師做點事,當劇務等等,但都不靈光。還有一次到紐約東村一棟大空屋去幫人守夜看器材,好恐怖,真怕會遇上宵小或搶匪闖入搶劫。為了身份,還曾乾過兩天的劇務打雜,做得很笨拙,大家一看我去擋圍觀的人就覺得好笑,有個非裔女人見我來擋就凶我:"敢擋?我找人揍你!"我連忙走開,鬧了很多笑話。後來我只好去做些出苦力的事,拿沙袋、扛東西,其他機靈的事由別人去做。
我真的只會當導演,做其他事都不靈光。
8
谷底翻紅
1990年暑假,老二石頭(李淳)出生時是我最消沉的時候,丈母娘與岳父來美幫忙,一下飛機,惠嘉就叮囑他們千萬別提拍片的事,怕我會受不了。我每天做好菜飯給他們吃,他們就直說:"好吃,好吃。"我就是為了封他們的嘴。有一天,丈母娘忍不住很正經地提議:"李安,你這么會燒菜,我來投資給你開館子好不好?"我說:"開餐館跟家裡燒飯不一樣。"飯後,我躲到房裡給台灣《中國時報》寫影評與報導,當時在美洲《時報周刊》工作的好友馮光遠邀我寫稿並提供資料,等於是接濟我。寫了兩個月,差點要瘋掉,只得停筆。
當時我有個想法:要不然就是老天爺在開我玩笑,我就是來傳宗接代的,說不定我的兒子是個天才,或者機運未到,就連叫化子都還有三年好運!每個人都有他的時運,份大份小,要是時機來了,我抓不到的話,這輩子就很窩囊。當時老覺得自己像是京劇中潦倒時困在小客棧里被迫賣馬的秦瓊,有志不得伸,"店東主帶過了黃驃馬,不由得秦叔寶兩淚如麻,提起了此馬來頭大……"就這樣一路熬著苦等時機,當機會快來時,我已經瀕臨谷底,快要不行了。
就在計畫全部泡湯的幾個月後,《推手》﹑《喜宴》的劇本在台灣得獎了,整個運勢從谷底翻揚上來。
當時我真不敢相信,因為過去六年都是走霉運。1988年,有一次再三個月我就要開始前期作業的新片《霓虹》(Neon),我當導演,請了一個編劇改寫劇本,男主角是文森特·多諾弗里奧(VincentD'Onofrio)與迪倫·麥克德莫特(DylanMcDermott),還選了朱莉婭·羅伯茨(JuliaRoberts)演女配角。當時請她來面談,她才十九歲。我們在2001年奧斯卡典禮前的洛杉磯影評人獎頒獎典禮上碰面,我問她還記不記得那件事,她說:"當然記得啊!"在《霓虹》里,她要演個落跑小妓女。就快要拍了,結果發行公司跟製片公司談不攏而作罷,那時候淨碰到這種事。
所以"中影"的事情一來,又是華語片老頭子的戲,我也不想拍。因為《推手》的劇本是為了拿獎金,原本不是為了拍片而寫的,《喜宴》卻是,但我對《喜宴》已經不抱希望。因為當時在海內外都籌不到資金,這個題材對那時的台灣來說比較敏感,對海外來說又太中國。就因為錢沒有著落,《喜宴》被卡在那兒動彈不得。當時絕大部分的台灣電影只限於本地市場,海外市場及資金根本沒個影兒,台灣電影在海外的上映渠道除了中國城的戲院,就是"新聞局"印製十六毫米拷貝"宣慰"海外華人。不像現在,華語片能賣世界著作權。就算本地不拍,海外也能籌集到資金。
許多人好奇我怎么熬過那一段心情鬱悶時期。當年我沒辦法跟命運抗衡,但我死皮賴臉地待在電影圈,繼續從事這一行,當時機來了,就迎上前去,如此而已。
惠嘉對我最大的支持,就是她自己獨立生活。她沒有要求我一定要出去上班。當然她賺的還不夠用,因為研究員只是微薄的基本薪水,有時雙方家裡也會變相接濟一下。我一直不想讓父母操心,我們家從來不談錢的,但爸媽也會寄錢來給我們救急。
我拍片後,許多人都很好奇我太太是個什麼樣的賢內助。有一次,北一女北美校友會因為她是"李太太"頒發傑出校友獎給她。她對"妻以夫貴"的事情很不以為然,在致辭時就很不上道地一語道破:"我只是不管他,leavehimalone。"其實這正是我最需要的,她給了我時間與空間,讓我去發揮、去創作。要不是碰到我太太,我可能沒有機會追求我的電影生涯。
我和林惠嘉是在伊利諾伊大學時,前去世界青少棒冠軍賽為台灣"榮工隊"當啦啦隊加油時認識的。1978年8月3日,我至香檳城伊大報到,不久就和一群留學生開車到芝加哥附近的蓋瑞城去看青少棒冠軍賽,那年榮工隊獲勝,我們同車比鄰而坐,因而認識。1983年8月19日,我們於相識五周年紀念日結婚。在紐約市政府公證。婚禮派對還蠻特別的,很多《喜宴》里的情景都是我結婚實況的翻版。不過一想起拍《喜宴》時,我給戲裡的新娘挑禮服、化妝打扮,我太太都沒有經歷過這些,我心裡就有著罪惡感。
9
太太的支持
林惠嘉是她家最傑出的孩子,是伊利諾伊大學博士。我們結婚時,岳父和她二姐來,她二姐從聖荷西自家花園裡摘了兩朵巨大的新鮮玫瑰,還綁上松枝及別針,好讓我們這對新人當胸花,沒想到這個妹子一看那么大朵花:"要我戴樹啊!"當場發飆不肯戴,還是伴娘羅曼菲機靈,正當大家亂成一團時,她跑到樓下花店去找了一束秀氣的小花,才平息了新娘子的怒火。
好友王獻篪穿條短褲,開我們的車子送我們去紐約市政廳註冊結婚,因為路不遠,其他賓客則步行前往。沒想到王獻篪走錯車道,一下就彎上了布魯克林大橋,當時正逢交通堵塞,結果我們繞了一大圈,等我們到達時,他們早在半小時前就到達會場了。王獻篪去停車,久等不來,負責照相的馮光遠外出打電話詢問,來回不到兩分鐘,他回來時,我和惠嘉已經彼此互道"Ido"行禮完畢,結婚照也沒照到,就這樣亂七八糟地結過了。有一年,精於看相的好友余季無意中拿起我的手掌一看,頓時驚呼:"啊﹗那年你居然敢結婚,也不翻翻黃曆跟八字對一下,你那年結婚一定搞得亂七八糟!"
不過晚上的婚禮派對倒是十分的浪漫別致,我們在好友鄭淑麗租來的舊倉庫工作室開派對,十分熱鬧。大家盡心地布置場地,羅曼菲和王獻篪從高速公路邊摘了大束野花來,電影道具、布景都成了現成的裝飾,因為沒冷氣,便自眾家友人處搜颳了一堆電風扇來,擺在房屋的四周送風。大家在客廳里跳舞,背面大片牆面成了銀幕,放映我的畢業作《分界線》,還蠻特別的。
遠從台南趕來的爸媽,坐在一張大紅被單鋪成的床前,接受我和惠嘉的磕頭跪拜,正跪拜完,媽媽突然掉下眼淚拉著惠嘉的手說:"惠嘉,我們李家對不起你,讓你結婚結得這么寒磣,我們老遠從台灣到美國一點用也沒有。"這一幕,後來成了《喜宴》里的情景。
惠嘉是個不愛俗套的人,我在婚禮前兩個禮拜還在忙著拍畢業作《分界線》,所以這個婚禮被我們搞得一團糟。但父母千里迢迢地從台南飛至紐約,沒想到我這個李家長子的婚禮居然如此的不莊重,讓父母很傷心。我才發覺,喜宴的形式雖然荒謬,但人投入的感情卻是真的,這也引發我之後拍攝《喜宴》的靈感。
婚後我和惠嘉人隔兩地,她繼續念書,我在紐約剪輯畢業製作。1984年5月,我還在等畢業作沖印出來,大兒子阿貓誕生時,我這個爸爸還不知情地在紐約公園裡玩棒球、丟飛盤。直到晚上回家,才知太太已經生產,第二天趕忙搭機飛去伊利諾伊看妻兒,當我傻傻地衝進醫院時,大家一見我來都高興地鼓掌。原來頭天半夜惠嘉獨自進醫院時,醫生問她要不要通知丈夫,她說:"不必。"問要不要通知友人,她也說:"不必。"她感到羊水破了,自己開著快沒汽油的車子來到醫院,院方還以為她是棄婦。她的個性就是很獨立,自己能做的事就不願麻煩人。本來我們說好,腹中胎兒的頭部開始移位往下轉時,大約是預產的前一周,我回伊利諾伊來照顧她,結果她也沒告訴我。所以老二石頭出生時早產,我就特別盯在一旁,她還是頻頻趕我走:"杵在這兒幹嗎,你又不能幫忙,你又不能生!"擠孩子出生時,我去拉她的手,她還把我擋開,讓我一點參與感都沒有。
我和太太是典型的互補性格,我委婉柔和又心不在焉,不太懂得照顧自己和別人;太太性情剛直專注、獨立聰明,和她所學的微生物科學理性中帶細膩的性質很像。
在生活里,不論我的事業處於低潮或高峰,我們的感情一直差不多,相處上也沒太大差別。當我低潮時,太太比較主動,是我遷就她的行程;在我高峰時,有時她要遷就我的行程。
在精神上,她以前比較痛快,從前她工作忙,我依賴她;我出名後,現在她有時候要出來做李太太,打攪了她的工作。
我覺得,夫妻間相處如一切事體,不是一成不變的,都需要做適度調整,甚至以變化來保持不變。以前我在外面謙卑,回家一樣謙卑。現在我在外面比較神氣活現,回家再謙卑,就覺得是在調整,其實只是保持不變。
而每經歷一次成功,又要做些調整。像現在,不論坐捷運或上街,老是被人認出來。去中國館子,都沒法子坐下來安靜地吃頓飯。
前些日子我和太太到紐約法拉盛的華人區去買菜,我把菜裝上車,太太到停車場對面的路邊買西瓜,有位台灣來的太太對她說:"你真好命,你先生現在還有空陪你來買菜!"
你有沒有搞錯啊,是我今天特別抽空陪他來買菜的!"那位太太聽到我太太這么說,一時氣結,半天接不上話。其實以前她就很少陪我買菜,現在也一樣。不過她管家有她的一套,兒子們服服帖帖,我也很服氣。
中國人造詞很有意思,"恩愛",恩與愛是扯不開的。
10
《推手》:第一次有人叫我導演
1991年4月10日,《推手》開拍。二十四天的拍攝期,一晃眼就過去了。以前拍學生片,單純地只想把手上的劇本給拍出來。拍《推手》時,第一次感覺到拍電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以後我就這樣過日子了。
那時第一次有人叫我導演,拿個木盒給我坐,飄飄然蠻過癮的。
拍《推手》我是一毛錢都沒賺到。"中影"給我的一整筆錢都用到影片裡了。主景是紐約北Riverdale(河谷)區一棟灰木兩層洋房,這是棟法拍屋,家徒四壁。美術設計遠從曼哈頓的救世軍搬來家具,布置之後,我看了覺得實在不像樣,除了情商畫家好友貢獻兩三幅作品充充場面外,再和製片商量補救,追加預算仍不夠,只得從自個兒家裡搬來大半的家具--結婚時的對聯、鍋碗瓢盆什麼的,結果都在男主角砸廚房的那場戲裡給毀了。後制時徐立功來紐約看毛片,到我家吃飯時,還奇怪我家怎么窮得連張餐桌都沒有,我這才告訴他:"你沒看到《推手》里那張被砸爛的餐桌?"
拍《推手》時,我第一次領會到,職業演員原來是這么回事,是王萊阿姨讓我開竅的。
剛開始拍時,我不太敢要求郎叔、王萊阿姨,因為他們是老前輩,就隨他們發揮。結果拍了幾天,發現王萊好像不太高興。
有一天,我終於鼓足了勇氣跟王萊阿姨說我想要怎么樣的感覺和表情,發現她反而高興,覺得我有管她。我這才恍然大悟,演員是這樣的,以後就懂得多跟她要求一些。郎叔為了飾演這個角色,赴美前在台灣跟著太極拳行家李豐章先生練了兩個月的太極拳。而他也是這十年來,我拍的前四部華語片裡唯一都出現的演員。
王萊和郎雄都是徐立功推薦的。一開始我很頭痛誰來演老朱,因為台灣"新聞局"警告我,不能用大陸演員。我知道郎叔的戲好,可是我有十年沒回台灣了,不知他現在的模樣。在"中影"見了郎叔一面後,覺得他的架勢和身段都行,就這樣敲定了。王萊阿姨則只是在電話里談了談,到拍攝時才來紐約,其實她是女主角。
戲裡的洋媳婦瑪莎是透過試鏡,從八十多人中挑出來的。"中影"鑒於兩個老人,怕沒賣點,所以希望洋媳婦找漂亮一點的。我則堅持別太漂亮,因為不太寫實。結果《推手》美國市場賣不出去,聽說就跟女主角有關,台灣看了倒很順眼,但美國片商不認同,因為這是白人唯一可認同的角色,可是在片中又窩窩囊囊的,沒什麼作為,美國片商看了不爽。其實為了這個角色,詹姆斯還特別小修劇本,重寫一場英文戲,也是著眼在打開國際市場。原來瑪莎的戲還要弱,既無社交圈,也沒有朋友,其實就是我窩在家裡六年的寫照,不過這次的實驗沒有成功。
王伯昭是我從美洲《時報周刊》上一篇報導里看到,通過該周刊聯絡上的。我很擔心他的英文,所以花了很多精神盯他。
劇中傑米一角很難找,既要長得像混血兒,又要能講中、英文,拍片時又得媽媽跟班,還得花一個月來演。沒辦法,只好央求大兒子李涵(阿貓)上場。那時候阿貓才六歲,眼睛很大,皮膚白,頭髮化妝上髮油後黃黃的,可以冒充混血兒。
兒子煞有介事地說:"我考慮一下!"
我跟兒子說:"你幫幫爸爸的忙,要不然爸爸垮了,我們就得住到街上去!"他就怕了,說:"好啦,我幫你。"結果省了一個童星的麻煩。
頭一天,李涵很緊張,老拍不順,禁不住落淚,之後入戲和敬業的情況越來越好。在拍片現場,他還幫忙盯場。有一天,飛機飛過上空,突然傳來一聲"cut",全場愕然,原來是躲在攝影機後面的李涵。他說:"拍同步錄音,不是每有雜音就要喊cut?"我走過去笑著拍拍他的頭,要大家重來一遍。妻兒都是義務幫忙,不過這一演,倒把兒子給演傷了。因為他喜歡規律化的作息,演戲打破他的規律,到今天,他還跟電影保持絕緣狀態。
《推手》籌備期很辛苦,拍攝時倒還順利。到了剪接時,就是最快樂的一段日子,雖然每天得花上十一個鐘頭剪片,再加上來回兩個小時車程,一天得工作十三個小時。那時太太的病情也控制住了,有媽媽幫忙,家裡無後顧之憂。剪接時,正值暑假,爸爸也來了。每天我開車去剪片,晚上回家,他們就在家門口看著我進門。六年多來,我第一次有工作,雖然還沒有開始賺錢,但有電影拍,又能與家人共聚,當時覺得,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第二部分
仔細想想,對別的演員,我好像也沒把人搞得這么神經兮兮的,只有對凱文·克萊恩如此,全因為他演的這個角色。老實說這次我有點自相矛盾,因為我一直認為不必把演員搞得那么慘,但這次為了戲,只有不斷地打擊凱文的信心,弄得他不知所措。一來因為這個角色需要,同時這裡面也有著我自己的認同,與我自己尷尬、不安的處境有關,所以我跟他耗上了。不過他明白我搞什麼名堂,也知道他需要浸潤在這種迷迷糊糊的狀態中,這是跟其他演員不一樣的地方。 熱門評論編輯
媒體專家評論.
:人們關於李安和李安電影的疑問、爭論、好奇,或許在這本書里都可以尋得答案和滿足:他隱忍與堅持的個性,他對文化和人情的專注。
——內地版責任編輯陳陽春
李安榮膺“全球最具影響力藝術與娛樂人士”,當之無愧。
——美國《時代》周刊盛譽李安
像李安那樣能拍中文、英文電影,在東西方世界裡遊刃有餘地行走的導演,恐怕華語影壇里只有他一人。
——張藝謀(著名導演)任64屆威尼斯影展評審會主席時感慨《色·戒》獲頒金獅獎
跟李安合作是很難得的經驗,他跟演員溝通得很好,是我遇過要求最高的導演。拍《色戒》時最怕他改劇本,他改來改去,我對不上台詞,就開玩笑說要馬上死給他看。
——梁朝偉(坎城影帝)痛感李安執著、敬業,做事嚴格
我在北京,聽說李安在成名前也曾經做過六年全職父親,恨不得飛到紐約去親他一下。
——徐小平(新東方教育科技集團董事)部落格撰文仰慕李安愛心與隱忍
這本書有一個功能,它可以讓你看到從構想到實現之間,要克服多少的困難。
——蔡康永(台灣著名主持人)感言李安傳記給人啟迪
中國讀者熱評:
許多人都知道李安在紐約六年全職家庭宅男的日子,對於一個而立之年的人,有多少人能耐得住這樣的寂寞和壓力呢?所以不管是年少得志還是厚積薄發,人生就是無常的遊戲。堅持著有好戲上演,或許堅持落得啼笑人間,無論如何,這便是人生。
——網友“五色全味”
《十年一覺電影夢》有很多種讀法,有很多種讀法的書並不多,因為字裡行間需要變化出許多層意思,有這樣功效的字句組合,必要用心,必要有真東西來發酵的。我可以讀到一本電影教科書,讀到一本散文集,讀到一本生活的心靈雞湯,讀到一本對中西文化、社會糾葛的論述文集,當然,也讀到一本傳記。
——網友“灰土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