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憶蕭珊》

《再憶蕭珊》

《再憶蕭珊》作者巴金。蕭珊(1921年-1972年),巴金之妻,與巴金廝守了28年直到逝世。1972年8月13日,身患癌症,手術後病逝於上海。

(圖)蕭珊蕭珊

蕭珊(1921年-1972年),巴金之妻,與巴金廝守了28年直到逝世。1972年8月13日,身患癌症,手術後病逝於上海。巴金對蕭珊一往深情,寫了《懷念蕭珊》, 《再憶蕭珊》 ,《一雙美麗的眼睛》等文章.1978年,巴金著有名文《懷念蕭珊》 ,被收入於多種文集及高等教育教材中。

文章內容

昨夜夢見蕭珊,她拉住我的手,說:“你怎么成了這個樣子?”我安慰她:“我不要緊。”她哭起來。我心裡難過,就醒了。

(圖)巴金與蕭珊巴金與蕭珊

病房裡有淡淡的燈光。每夜臨睡前,陪伴我的兒子或者女婿總是把一盞開著的檯燈放在我的床腳。夜並不靜,附近通宵施工,似乎在攪拌混凝土。此外我還聽見知了的叫聲。在數九的冬天哪裡來的蟬叫?原來是我的耳鳴。
這一夜是我兒子值班,他靜靜地睡在靠牆放的帆布床上。
過了好一陣子他翻了一個身。

我醒著,我在追尋蕭珊的哭聲。耳朵倒叫得更響了。……我終於輕輕地喚出了蕭珊的名字:“蘊珍”。我閉上眼睛。房間馬上變換了。
在我們家中,樓下寢室里,她睡在我旁邊另一張床上,小聲囑咐我:“你有什麼委屈,不要瞞住我,千萬不能吞在肚裡埃”……在中山醫院的病房裡,我站在床前,她含淚地望著我說:“我不願離開你。沒有我,誰來照顧你啊?。”……在中山醫院的太平間,擔架上一個帶人形的白布包,我彎下身子接連拍著,無聲地哭喚:“蘊珍,我在這裡,我在這裡……”我用鋪蓋蒙住臉。我真想大叫兩聲。我快要給憋死了。
“我到哪裡去找她?。”我連聲追問自己。我又回到了華東醫院的病房,耳邊仍是早已習慣的耳鳴。
她離開我十二年了。十二年,多么長的日日夜夜。每次我回到家門口,眼前就出現一張笑臉,一個親切的聲音向我迎來,可是走進院子,卻只見一些高高矮矮的、沒有花的綠樹。

(圖)巴金與蕭珊巴金與蕭珊

上了台階,我環顧四周,她最後一次離家的情景還歷歷在目:她穿得整整齊齊,有些急躁,有點傷感,又似乎充滿希望,走到門口還回頭張望。……仿佛車子才開走不久,大門剛剛關上。不,她不是從這兩扇綠色大鐵門出去的,以前門鈴也沒有這樣悅耳的聲音。十二年前更不會有開門進來的挎書包的小姑娘。……為什麼偏偏她的面影不能在這裡再現?
為什麼不讓她看見活潑可愛的小端端?
我仿佛還站在台階上等待著車子的駛近,等待著一個人回來。這樣長的等待。十二年了。甚至在夢裡我也聽不見她那清脆的笑聲。我記得的只是孩子們捧著她的骨灰盒回家的情景。這骨灰盒起初給放在樓下我的寢室內、床前五斗櫥上。
後來“文革”收場,給封閉了十年的樓上她的睡房啟封,我又同骨灰盒一起搬上二樓,她仍然伴著我度過無數的長夜。我擺脫不了那些做不完的夢。總是那一雙淚汪汪的眼睛。總是那一副前額皺成“川”字的愁顏。總是那無限關心的叮嚀勸告。好像我有滿腹的委屈瞞住她,好像我摔倒在泥淖中不能自拔,好像我又給打翻在地讓人踏上一腳。……每夜每夜,我都聽見床前骨灰盒裡她的小聲呼喚,她的低聲哭泣。
怎么我今天還做這樣的夢?。怎么我現在還甩不掉那種種精神的枷鎖?。悲傷沒有用。

(圖)世紀老人巴金世紀老人巴金

我必須結束那一切夢景。我應當振作起來,哪怕是最後的一次。骨灰盒還放在我的家中,親愛的面容還印在我的心上,她不會離開我,也從未離開我。做了十年的“牛鬼”,我並不感到孤單。我還有勇氣邁步走向我的最終目標——死亡。我的遺物將獻給國家,我的骨灰將同她的骨灰攪拌在一起,撒在園中給花樹作肥料。
……鬧鐘響了。聽見鈴聲,我疲倦地睜大眼睛。應當起床了。床頭小柜上的鬧鐘是我從家裡帶來的。我按照冬季的作息時間:六點半起身。兒子幫忙我穿好衣服,扶我下床。他不知道前一夜我做了些什麼夢,醒了多少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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