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你們醫院知道張伯駒是誰嗎?
1982年正月,北大醫院一個八人間的病房裡,住進了一位老者。
由於年事已高,為防止交叉感染,老者的家屬向醫院申請單人病房,卻被院方以“級別不夠”為由拒絕。
無奈之下,家屬只有申請調換醫院。令人始料未及的是,就在他們外出辦理批示的期間,這位老者倏然離世。
更沒有想到的是,就在幾天之後,一位學生跑到這所醫院門口咆哮大罵:
“你們醫院知道張伯駒是誰嗎?他是國寶!你們說他不夠級別住高幹病房?他一個人捐獻給國家的東西,足夠買下你們這所醫院。把那些住高幹病房的人都查一遍,看看哪個的貢獻,能趕得上張先生!”
……
原來,這位黯然病逝的老者,就是民國四公子之一的張伯駒。
張伯駒的一生,家財散盡、殫精竭慮收集了100多幅國寶字畫。但是他購入這些字畫,並非為了錢,而是怕它們流入國外。晚年,他將這些國寶全都捐給了國家。
直到今天,我們去故宮博物院見到的那些頂尖書畫,有一半都是他無償捐獻的。
章詒和這樣形容張伯駒:“伯老好像一盞燈,滅了才發現原來有多亮。”
或許他的名字對很多人來說挺陌生,但是我們有理由記住他,因為中華文人的氣節,中國貴族的氣度,他用一生的經歷都寫盡了。
他愛字畫,愛收藏,但最愛的,還是國家。這份情懷和品格,足以感動得我們潸然淚下。
二、神秘大禮
1956年,北京故宮博物院收到了一份神秘大禮:八件價值連城的寶貝。其中包括了晉代陸機的《平復帖》、唐代杜牧的《張好好詩》、宋代范仲淹的《道服贊》、黃庭堅的《諸上座貼》等。
這些國寶原先的主人,是張伯駒和妻子潘素。
訊息一經傳出,立即在國內外收藏界掀起了軒然大波,文化部還專程為這事舉行了捐贈儀式,國家拿出20萬元獎勵張伯駒,他卻婉言謝絕,最後只收下了一張褒獎狀。
當時的文化部部長沈雁冰在褒獎狀里寫道:“張伯駒、潘素先生化公為私,足資楷模,特予褒揚。”後來,這張象徵著肯定和榮譽的獎狀,被張伯駒夫婦隨意掛在屋裡緊懸屋樑最不顯眼的地方,落滿了灰塵。
想想也是,連那些無價之寶,他都能割捨放下,又怎會在意獎狀之類的虛名。
關於自己收藏的目的,張伯駒早就在《叢碧書畫錄序》里寫的很清楚了:“予所收蓄,不必終予身,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傳有緒。”
古往今來,以公謀私者,大有人在,但以私為公者,屈指可數,張伯駒便是這少有的一人。
三、出身官宦家族
張伯駒,1898年出生於河南,父親張鎮芳是清末進士,歷任湖南提法使、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他還是袁世凱兄嫂之弟,後來在袁世凱的支持下開辦了中國最早的官商合辦銀行——鹽業銀行。張伯駒成長於這樣顯赫的官宦家族裡,非但沒有染上惡習,反而博文清雅、儒秀非凡。
1915年春節,17歲的張伯駒隨父親拜訪袁世凱,袁世凱見張伯駒面龐白皙、身材頎長,一幅平淡如水的樣子,沒有一絲煙火氣,非常喜歡,當即送給他狐皮、紫羔皮襖各一件、金絲猴皮褥子兩件、書籍四包、食品四包。
大家都覺得,以張伯駒的家族背景,和他自身的才貌水準,將來無論是從商還是從政,前途都必將一片光明。
同年,張伯駒考入袁世凱建立的陸軍混成模範團,畢業之後,他在張作霖、吳佩孚的手下任職,一度做到了旅長,然而官場的腐敗氣息和墮落作風,令他實在無法忍受,他看不慣上層軍官在洋人面前趨炎附勢,對老百姓又蠻橫欺壓。1925年,張伯駒不顧父母反對,脫下軍裝,辭去一切職務。父親不想他終日無所事事,安排他進了鹽業銀行,擔任常務董事兼總管理處的總稽核。
其實張伯駒對經商也不怎么喜歡,不過那時有大量書畫珍品被抵押在銀行,張伯駒經常接觸這些書畫,漸漸對研究古典文化藝術、鑑賞名畫墨寶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1927年,張伯駒在一次去鹽業銀行的路上,一時興起,拐進了琉璃廠的古玩字畫店。他一眼就相中了一件康熙御筆的書法作品“叢碧山房”,沒有絲毫猶豫,也沒有討價還價,他乾乾脆脆地用1000塊大洋將這件作品收入囊中。因為太喜歡這幅字了,張伯駒將自家宅院命名為“叢碧山房”,後來,他把自己的號也改成了“叢碧”。
這便是他收藏生涯的開始。這一年,張伯駒剛滿 30 歲。
朋友都說,張伯駒這個人雖然家貲巨萬,卻從不追逐奢華,他“不抽菸、不喝酒、不賭博、不穿絲綢,也從不穿得西裝革履,長年一襲長衫,而且飲食非常隨便,有個大蔥炒雞蛋就認為是上好的菜餚了。他對汽車的要求是,只要有四個車輪而且能轉就行了,絲毫不講派頭。”他唯一大方的,便是在收藏方面。那時很多字畫商人都喜歡和他打交道,因為別人開出的價,他從來不還。由於出手大方,張伯駒很快就在收藏界混得風生水起。
四、一生的摯愛潘素
在鹽業銀行工作時,他常常要在北京、上海、天津三地往返奔波,還得參加各種酒宴應酬。1935年,張伯駒去上海的天香閣吃飯,遇見了他一生的摯愛——潘素。
潘素本是清朝名臣“蘇州三傑”之一潘世恩的後代,到父輩時家族已經沒落,儘管如此,母親還是聘請名師教她音律和繪畫。13歲時,母親去世,父親娶了繼母,兩年後,繼母將她賣入上海的青樓做了歌女。
初識時,她叫做潘妃,琵琶彈得精妙沁雅,長得清簡明潤、如玉如天。她有一張照片流傳至今,照片上的她身著墜地的黑旗袍,面容婉麗又不失倔強,如迴風舞雪,旖旎生姿。蘋果日報社長董橋在《永遠的潘慧素》一文中這樣描述她:“亭亭然玉立在一瓶寒梅旁邊,長長的黑旗袍和長長的耳墜子襯出溫柔的民國風韻,流蘇帳暖,春光宛轉,幾乎聽得到她細聲說著帶點吳音的北京話。”
那時,她公然在上海西藏路和汕頭路口迎客,來往的大多是上海的白相流氓,受這些江湖幫派的影響,潘妃一身江湖俠義,甚至還學他們,在手臂上刺了一朵綻放嬌艷的花。大家都說她是“江南第一美女”,更是一枝超脫於凡庸女子的野玫瑰。
那日邂逅,張伯駒一眼就相中了這朵野玫瑰。春光在他眼裡流傳,轉瞬之間,便化作了筆下的詩聯:
潘步掌中輕,十里香塵生羅襪。妃彈塞上曲,千秋胡語入琵琶。
短短的24個字,連用典故,還巧妙地將“潘妃”嵌了進去。張伯駒的才情,讓潘妃也動了心。然而兩人相互傾心,卻惹來了麻煩。原來,潘妃當時已經和一個叫臧卓的國民黨中將談婚論嫁,臧卓知曉此事後,震怒加吃醋,把她軟禁在漢口路一品香酒店裡。張伯駒在朋友孫耀東的幫助下,買通守在外面的衛兵,接出了潘妃。
兩人見面後,立即動身去了潘妃的家鄉——蘇州。在那個山青水綠、柔風動人的如煙江南,張伯駒迎娶了他美麗的新娘。那一年,張伯駒37歲,潘妃20歲。
他原非專情之人,結識她之前,他已有三房妻妾,她本也不耽於兒女私情,紅塵於她是苦海,她早就厭倦了世俗凡情。只是金風玉露一相逢,便甘願淪陷深愛,彼此唯一了。他陸續遣散家裡的妻妾,和她從此執手偕老。
婚後,張伯駒帶潘妃拜訪印光法師,皈依佛門,法師為他們取了慧起、慧素的法號。 “慧素”成了她的字,“素”成了她的名,她改叫了潘素。從此,她洗盡鉛華,以素姿示人。以前那個風姿搖曳、艷名遠播的歌女潘妃,永遠成為了歷史。
他還發現了她的繪畫天賦,請來老師大力栽培。潘素21歲正式拜師朱德甫學花鳥畫,後來又隨汪孟舒、陶心如、祁景西、張孟嘉等大師習畫,同時還跟夏仁虎研習古文。
在大師們的指點下,天資頗高的潘素畫藝日益精湛,後選擇專攻青綠山水畫。她曾和張大千合作,張大千說她的畫“神韻高古,直逼唐人,謂為楊升可也,非五代以後所能望其項背。”文物鑑定家史樹青曾為她的《溪山秋色圖》題跋:“慧素生平所作山水,極似南朝張僧繇而恪守謝赫六法論,真沒骨家法也,此幅白雲紅樹,在當代畫家中罕見作者。”
潘素的畫還做過國禮,她的《臨吳歷雪山圖》贈予英國首相,《遊春圖》被中國文化代表團送給了日本首相。
張伯駒詩詞書畫造詣極深,卻對潘素的畫技甘拜下風,他曾為潘素制一方章,上面刻著“繪事後素”四個字,意思是說他的繪畫技藝在潘素之後。
你喜歡的,是我懂的。你懂的,是我擅長的。愛情從來都是起於美色,而不隅於美色的,它的落腳點應該是你我的心性、愛好和德行。張潘的愛情,真是世間最好的愛情了,彼此了解,互相扶持,互為成全。(待續)
潘素 張伯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