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山記

黃山記

《黃山記》 用獨特的手法勾勒黃山美景,表達了“只有勇於攀登、探索的人才能征服自然、創造自然”的主旨。文章的獨特之處在於它從宇宙變遷、人類發展的巨觀高度去認識黃山,增加本文大氣磅礴的特色和深透的思想意義。 全文分四個部分,四個部分看似各自獨立,其實有一條脈絡暗中勾連。這就是表現黃山勝境的“險”“奇”和“美”。

基本信息

原文鑑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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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自然是崇高,卓越而美的。它煞費心機,創造世界。它創造了人間,還安排了一處勝境。它選中皖南山區。它是大手筆,用火山噴發的手法,迅速地,在周圍一百二十公里,面積千餘平方公里的一個渾圓的區域裡,分布了這么多花崗岩的山峰。它巧妙地搭配了其中三十六大峰和三十六小峰。高峰下臨深谷;幽潭傍依天柱。這些硃砂的,丹紅的,紫褐色的群峰,前擁後簇,高矮參差。三個主峰,高風峻骨,鼎足而立,撐起青天。

這樣布置後,它打開了它的雲庫,撥給這區域的,有倏來倏去的雲,撲朔迷離的霧,綺麗多采的霞光,雪浪滾滾的雲海。雲海五座,如五大洋,洶湧澎湃。被雪浪拍擊的山峰,或被吞沒,或露頂巔,沉浮其中。然後,大自然又毫不慳吝地賜予幾千種植物。它處處散下了天女花和高山杜鵑。它還特意委託風神帶來名貴的松樹樹種,播在險要處。黃山松鐵骨冰肌;異蘿松天下罕見。這樣,大自然把紫紅的峰,雪浪雲的海,虛無縹緲的霧,蒼翠的松,拿過來組成了無窮盡的幻異的景。雲海上下,有三十六源,二十四溪,十六泉,還有八潭,四瀑。一道溫泉,能治百病,名種走獸之外,又有各種飛禽。神奇的音樂鳥能唱出八個樂音。希世的靈芝草,有珊瑚似的肉芝。作為最高的獎勵,它格外賞賜了只屬於幸福的少數人的,極罕見的攝身光。這種光最神奇不過。它有彩色光暈如鏡框,中間一明鏡可顯見人形。三個人並立峰上,各自從峰前攝身光中看見自己的面容身影。

這樣,大自然布置完畢,顯然滿意了,因此它在自己的這件藝術品上,最後三下兩下,將那些可以讓人從人間步入勝境去的通道全部切斷,處處懸崖絕壁,無可托足。它不肯隨便把勝境給予人類。它封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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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蒙以後多少年,只有善於攀援的金絲猴來游。以後又多少年,人才來到這裡。第一個來者黃帝,一來到,黃山命了名。他和浮丘公、容成子上山採藥。傳說他在三大主峰之一,海拔一八四○公尺的光明頂之傍,煉丹峰上,飛升了。

又幾千年,無人攀登這不可攀登的黃山。直到盛唐,開元天寶年間,才有個詩人來到。即使在猿猴愁攀登的地方,這位詩人也不愁。在他足下,險阻山道擋不住他。他是李白。他逸興橫飛,登上了海拔一八六○公尺的蓮花峰,黃山最高峰的絕頂。有詩為證:“丹崖夾石柱,菡萏金芙蓉,伊昔升絕頂,下窺天目松。”李白在想像中看見,浮丘公引來了王子喬,“吹笙舞松風”。他還想“乘橋躡彩虹”,又想“遺形入無窮”,可見他遊興之濃。

又數百年,宋代有一位吳龍翰,“上丹崖萬仞之巔,夜宿蓮花峰頂。霜月洗空,一碧萬里。”看來那時候只能這樣,白天登山,當天回不去。得在山頂露宿,也是一種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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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這以後,元明清數百年內,大多數旅行家都沒有能登上蓮花峰頂。汪瑾以“從者七人,二僧與俱”,組成一支浩浩蕩蕩的登山隊,“一仆前持斧斤,剪伐叢莽,一仆鳴金繼之,二三人肩糗執劍戟以隨。”他們只到了半山寺,狼狽不堪,臨峰翹望,敗興而歸。只有少數人到達了光明頂。登蓮花峰頂的更少了。而三大主峰中的天都峰,海拔只有一八一○公尺,卻最險峻,從來沒有人上去過。那時有一批詩人,結盟於天都峰下,稱天都社。詩倒是寫了不少,可登了上去的,沒有一個。登天都,有記載的,僅後來的普門法師、雲水僧、李匡台、方夜和徐霞客。

白露之晨,我們從溫泉賓館出發。經人字瀑,看到了從前的人登山之途,五百級羅漢級。這是在兩大瀑布奔瀉而下的光滑的峭壁上琢鑿出來的石級,沒有扶手,僅可托足,果然驚險。但我們並不需要從這兒登山。另外有比較平緩的,相當寬闊的石級從瀑布旁側的山林間,一路往上鋪砌。我們甚至還經過了一段公路,只是它還沒有修成。一路總有石級。裝在險峻地方的鐵欄桿和很結實;紅漆了,更美觀。林業學校在名貴樹木上懸掛小牌子,寫著樹名和它們的拉丁學名,像公園裡那樣的。

過了立馬亭,龍蟠坡,到半山寺,便見天都峰挺立在前,雄峻難以攀登。這時山路漸漸的陡峭,我們快到達那人間與勝境的最後邊界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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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這邊界線的道路全是石級鋪砌的了,相當寬闊,直到天都峰趾。仰頭看吧!天都峰,果然像過去的旅行家所描寫的“卓絕雲際”。他們來到這裡時,莫不“心甚欲往”。可是“客怨,仆泣”,他們都被勸阻了。“不可上,乃止”,他們沒上去。方夜在他的《小遊記》中寫道:“天都險莫能上。自普門師躡其頂,繼之者惟雲水增一十八人集月夜登之,歸而幾墮崖者已四。又次為李匡台,登而其仆亦墮險幾斃。自後遂無至者。近踵其險而至者,惟余侶耳。”

那時上天都確實險。但現今我們面前,已有了上天的雲梯。一條鳥道,像繩梯從上空落下來。它似乎是無窮盡的石級,等我們去攀登。它陡則陡矣,累亦累人,卻並不可怕。石級是不為不寬闊的,兩旁還有石欄,中間掛鐵索,保護你。我們直上,直上,直上,不久後便已到了最險處的鯽魚背。

那是一條石樑,兩旁削壁千仞。石樑狹仄,中間斷卻。方夜到此,“稍栗”。我們卻無可戰慄,因為鯽魚背上也有石欄和鐵索在衛護我們。這也化險為夷了。

如是,古人不可能去的,以為最險的地方,鯽魚背,閻王坡,小心壁等等,今天已不再是艱險的,不再是不可能去的地方了。我們一行人全到了天都峰頂。千里江山,俱收眼底;黃山奇景,盡踏足下。

我們這江山,這時代,正是這樣,屬於少數人的幸福已屬於多數人。雖然這裡歷代有人開山築道,卻只有這時代才開成了山,築成了道。感謝那些黃山石工,峭壁見他們就退讓了,險處見他們就迴避了。他們征服了黃山。斷崖之間架上橋樑,正可以觀泉賞瀑。險絕處的紅漆欄桿,本身便是可羨的風景。

勝境已成為公園,絕處已經逢生。看呵,天都峰,蓮花峰,玉屏峰,蓮蕊峰,光明頂,獅子林,這許多許多佳麗處,都在公園中。看呵,這是何等的公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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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雲氣氤氳來,飛升於文殊院,清涼台,飄拂過東海門,西海門,瀰漫於北海賓館,白鵝嶺。如此之漂泊無定;若許之變化多端。毫秒之間,景物不同;同一地點,瞬息萬變。一忽兒陽光普照;一忽兒雨腳賓士。卻永有雲霧,飄去浮來;整個的公園,藏在其中。幾枝松,幾個觀松人,溶出溶入;一幅幅,有似古山水,筆意簡潔。而大風呼嘯,搖撼松樹,如龍如鳳,顯出它們矯健多姿。它們的根盤入岩縫,和花崗石一般顏色,一般堅貞。它們有風修剪的波浪形的華蓋;它們因風展開了似飛翔之翼翅。從峰頂俯視,它們如苔蘚,披覆住岩石;從山腰仰視,它們如天女,亭亭而玉立。沿著岩壁折縫,一個個的走將出來,薄紗輕綢,露出的身段翩然起舞。而這舞松之風更把雲霧吹得千姿萬態,令人眼花繚亂。這雲霧或散或聚;群峰則忽隱忽現。剛才還是傾盆雨,迷天霧,而千分之一秒還不到,它們全部停住、散去了。莊嚴的天都峰上,收起了哈達;俏麗的蓮蕊峰頂,揭下了蟬翼似的面紗。陽光 一照,丹崖貼金。這時,雲海滾滾,如海寧潮來,直拍文殊院賓館前面的崖岸。硃砂峰被吞沒;桃紅峰到了波濤底。耕雲峰成了一座小島;鰲魚峰游泳在雪浪花間。波濤平靜了,月色耀眼。這時文殊院正南前方,天蠍星座的全身,如飛龍一條,伏在面前,一動不動。等人騎乘,便可起飛。而當我在靜靜的群峰間,暗藍的賓館裡,突然睡醒,輕輕起來,看到峰巒還只有明暗陰陽之分時,黎明的霞光卻漸漸顯出了紫藍青綠諸色。初升的太陽透出第一道光芒。從未見過這鮮紅如此之紅;也未見過這鮮紅如此之鮮。一剎那火球騰空;凝眸處彩霞掩映。光影有了千變萬化;空間射下百道光柱。萬松林無比絢麗;雲谷寺毫光四射。忽見琉璃寶燈一盞,高懸始信峰頂。奇光異彩,散花塢如大放焰火。焰火正飛舞。那喑嗚變色,叱吒的風雲又匯聚起來。笙管齊嗚,山呼谷應。風急了。西海門前,雪浪滔滔。而排雲亭前,好比一座繁忙的海港,碼頭上裝卸著一包包柔軟的貨物。我多么想從這兒揚帆出海去。可是暗礁多,浪這樣險惡,準可以撞碎我的帆桅,打翻我的船。我穿過密林小徑,奔上左數峰。上有平台,可以觀海。但見浩瀚一片,遼無邊際,海上蓬萊,尤為詭奇。我又穿過更密的林子,翻過更奇的山峰,蛇行經過更險的懸崖,踏進更深的波浪。一葦可航,我到了海心的飛來峰上。遊興更深了,我又踏上雲層,到那黃山圖沒有標誌,在任何一篇遊記之中無人提及,根本沒有石級,沒有小徑,沒有航線,沒有方向的雲中。僅在岩縫間,松根中,雪浪折皺里載沉載浮,我到海外去了。濃雲四集,八方茫茫。忽見一位藥農,告訴我,這裡名叫海外五峰。他給我看黃山的最高榮譽,一枝靈芝草,頭尾花莖俱全,色澤鮮紅像珊瑚。他給我指點了道路,自己緣著繩子下到數十丈深谷去了。他在飛騰,在盪鞦韆。黃山是屬於他的,屬於這樣的藥農的。我又不知穿過了幾層雲,盤過幾重嶺,發現我在煉丹峰上,光明頂前。大雨將至,我剛好躲進氣象站里。黃山也屬於他們,這幾個年輕的科學工作者。他們邀我進入他們的研究室。傾盆大雨倒下來了。這時氣象工作者祝賀我,因為將看到最好的景色了。那時我喘息甫定,他們卻催促我上觀察台去。果然,雨過天又青。天都突兀而立,如古代將軍。緋紅的蓮花峰迎著陽光,舒展了一瓣瓣的含水的花瓣。輕盈雲海隙處,看得見山下晶晶的水珠。休寧的白岳山,青陽的九華山,臨安的天目山,九江的匡廬山。遠處如白煉一條浮著的,正是長江。這時彩虹一道,掛上了天空。七彩鮮艷,銀海襯底。妙極!妙極了!彩虹並不遠,它近在眼前,就在觀察台邊。不過十步之外,虹腳升起,跨天都,直上青空,至極遠處。仿佛可以從這長虹之腳,拾級而登,臨虹款步,俯覽江山。而雲海之間,忽生寶光。松影之陰,琉璃一片,閃閃在垂虹下,離我只二十步,探手可得。它光彩異常。它中間晶瑩。它比彩虹尤其富麗的鏡圈內有面鏡子。攝身光!攝身光!

這是何等的公園!這是何等的人間!

一九六二年

作者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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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遲 (1914.10.15~1996.12.13)現代散文學家、詩人、翻譯,浙江南潯人。原名商壽,生於一個教師家庭。曾就讀於蘇州東吳大學文學院。他的夫人姓陳名松,與徐遲同為浙江湖州市南潯人,1936年元旦於上海結婚,生有二女一子。徐遲晚年曾與陳彬彬再婚,其後不久雙方因不和而離婚。陳杉杉是電影演員白靈的生母。

短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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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岳。”古人曾經這樣讚譽黃山,可見黃山確有不同於其他名山的獨特的美。

黃山之美絕無僅有,描寫黃山的詩文不少。在這不少的作品中,《黃山記》是一篇構思謀篇自出機杼的佳作。文章不像一般遊記那樣,先從登山寫起,而是居高臨下,氣勢磅礴地從大自然如何安排這一處勝境的角度去寫。讀者以為,寫了黃山的概貌以後,接下去該寫怎樣遊覽了,可是作者卻宕開筆去,跳出就山寫山的局限,寫幾千年來人們攀登黃山的簡史,以烘托一個“險”字,真是出乎意料,最後正面寫山景,又突破由近及遠或由下而上的一般的寫法,而是有重點地寫了幾種景物。全文熱情奔放,文筆酣暢,大開大合,揮灑自如,色彩濃烈,語言華美,讀後能對黃山的雄姿奇景留下深刻的印象,喚起讀者更加熱愛我們的時代,更加熱愛我們祖國的壯麗河山的激情。

賞析

徐遲《黃山記》賞析

孫紹振

這是當代寫景的傑作。表現對象是黃山。方圓千里,三十六大峰,三十六小峰,雲蒸霞蔚,氣象萬千,雲情雨意,變幻多端;天光散彩,須臾莫辨,青松之壯,靈芝之奇,目不暇及。逢此大規模之自然景觀,一般作者,不取全面、系統之描繪,每每採取討巧辦法:以第一人稱感覺,以主觀有限之感受為意脈,凡我所深感,才力所及,詞能逮意者,多寫;凡我所未見,意難稱物者,不寫。這種主觀感受為意脈的寫法,是古典抒情散文常用的手法。這種辦法的好處是,以情馭景,以文字模寫山水之難度降低,文章風格精巧,言簡意賅,脈絡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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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管中窺豹的辦法,畢竟是小角度,所能表達之景觀和作者之胸襟有限。在中國文學史上,另有一種辦法,和這種辦法恰恰相反,那就是系統的、全方位的、從各個角度來表現山河之壯麗。不以第一人稱視角為限,以鋪開形容和陳述為主,也形成了一種傳統,那就是“賦”。“賦”這一中國古代文體,盛行於漢魏六朝,是韻文和散文的綜合體,以敷陳富麗的辭彙為特點,通常用來寫景敘事,也有以較短篇幅抒情說理的。賦體在漢代曾經是主流文體,這種文體,由於過分沉溺於場面的宏大和誇飾,以及華彩語言的排比,囿礙了思想情感的流暢,後世逐漸衰微。但是,鋪陳的手法並未就此而滅亡,只是減少了通篇過度的誇飾和鋪張,而改為小幅度的排比。在文學史上,也留下了不算太多的傑作,如王粲的《登樓賦》,鮑照的《蕪城賦》,蘇軾的《赤壁賦》和歐陽修的《秋聲賦》等等。徐遲對賦體有過研究。他認為,在現代和當代文學中創作,賦體不受重視,甚至被廢棄是不公正的。因而他在文學創作中,有意運用賦體的手法來表現黃山的大全景。故在文章開頭,他說造物者,安排黃山勝境,是“大手筆”,可以把它看作是夫子自道。《黃山記》,實際上可以說是一篇《黃山賦》。

當然,他沒有直接照搬古代賦體的句法上的排比和詞語上的鋪張,文章中對黃山重點景觀的描繪,是在多方位的、富麗堂皇的形容中展開的。

先從黃山的山峰開始。一落筆,就是一個大全景:一百二十公里的周圍,一千公里區域,三十六大峰,三十六小峰。這樣的全景圖,是一般遊記作者迴避的。因為這樣的地理統計數字,是很難有個人化的感性的。接著,又是形狀的全貌:

高峰下臨深谷,幽潭傍依天柱。三個主峰,高風峻骨,鼎足而立,撐起青天。

然後是顏色的總體概括:

這些硃砂的、丹紅的、紫靄色的群峰,前擁後簇,高矮參差。

在一般情況下,這種概括而又繁複的描述,是很難討好的。但是,徐遲的冒險,並沒有引起讀者的煩膩。原因在於,這裡的鋪張,並不是平面的,不是靜態的,而是動態的。徐遲不是把黃山當作現成的自然景觀來加以描繪,而是以現代作家的想像,改造了古典的手法,虛擬出造物主有計畫的安排。徐遲的筆力就集中在精心結構的過程之中,這樣就把空間的靜止地形與地貌,變成時間的過程;同時也使地理的客觀描述變成了主觀感受和想像。就連黃山的懸崖絕壁,道路艱難,也被他想像作是造物者有意“把通入人間勝境的道路全部切斷”。有意讓讀者不是被動地接受地形的介紹,而是領略創造(安排、布置)的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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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寫黃山的雲,賦體的鋪張就更為突出了:它打開了它的雲庫,撥給這區域的,有倏來倏去的雲,有撲朔迷離的霧,綺麗多彩的霞光,雪浪滾滾的雲海……被雪浪拍擊的山峰,或被吞沒,或露頂巔,沉浮其中。

這裡很明顯有賦體的鋪張和誇飾,但是,又不完全像。原因在於,在賦體裡,鋪張和誇飾,是整齊的排比句法,而在這裡,則排比是局部的,在排比中(倏來倏去撲朔迷離、綺麗多彩、雪浪滾滾),又交織著錯綜(“被雪浪拍擊的山峰,或被吞沒……”,則是另一種句法)。參差的句法在描述雲海的文字中更為突出:

大自然把紫紅的峰,雪浪雲的海,虛無縹緲的霧,蒼翠的松,拿過來組成了過場的幻異的景。雲海上下,有三十六源,二十四溪,十六泉,還有八潭,四瀑。

文章以賦體的狀物為務,但是,並不是對黃山的一切風物皆給以同樣的筆墨,寫得最為最為充分的,當是黃山之雲霧。作者對雲霧的處理,辦法相當奇特,不是一次以賦體之大筆濃墨寫盡,而是,一次寫完一種形態,為其它景觀所吸引,忽略又感不足,又一次重新展示新的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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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見雲氣氤氳來,飛升於文殊院、清涼台,飄拂過東海門,瀰漫於北海賓館,白鵝嶺。如此之漂泊無定;若許之變化多端,毫秒之間,景物不同,同一地點,瞬息萬變。一忽兒陽光泛濫,一忽兒雨腳賓士。卻永有雲霧,飄去浮來;整個的公園,藏在其中。幾枝松,幾觀松人,溶出溶入。對於景觀的描繪,如果只有一副筆墨,就不能說是真正懂得賦體的三味,徐遲在這裡表現了他把賦體當代化的才華。光是寫雲霧,就有幾副筆墨。前面的雲是遠望山嶺間的、浩淼的雲;此處的雲,是近察身邊的雲、精緻的雲。前面的雲,是巨觀的,就雲本身寫雲;此間的雲,是在陽光中變幻,在雨腳中飄忽的,樹和人在其中“溶出溶入”的雲。徐遲的辭彙是豐富的,但是,不像劉白羽那樣,習慣於用四字成語式的,他好像有意迴避這樣的現成的宿構,往往更加追求隨意的,以即興追隨瞬息萬變的雲霧:

這舞松之風更把雲吹得千姿萬態,令人眼花繚亂。這雲霧或散或聚;群峰則忽隱忽現。剛才還是傾盆雨、迷天霧,而千分之一秒還不到,它們全部散去了。莊嚴的天都峰上收起了哈達,俏麗的蓮蕊峰頂,揭下了蟬翼似的面紗……雲海滾滾,如海寧潮來,直拍方殊院賓館前面的崖岸。硃砂峰被吞沒;桃花峰到了波濤底,耕雲峰成了一座小島;鰲魚峰游泳在雪浪花間。波濤平靜了,月色耀銀。

這可以說是第三副筆墨了。這裡的筆墨不像形狀那樣追求色彩的對比,而是突出形態的變幻,集中在一切有形態的碩大的山峰,都因形態不穩定的雲的變幻而發生反差極大的變幻。文章從開頭到這裡,已經好幾千字,不斷表現變幻,用了這么多的辭彙,但是,卻沒有重複、繁冗之感,關鍵就在於豐富。不但是辭彙的豐富,而且是觀察角度的豐富,還有形態的、色彩的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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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一切,正是徐遲發揮了賦體的敷陳體物的功能的效果。接下去,徐遲以相當的篇幅寫到日出。這時,他收斂起了巨觀的視角,把個人的自我感覺調動了起來:

當我在靜靜的群峰間,暗藍的賓館裡,突然睡醒,輕輕起來,看到峰還只有明暗陰陽之分時,黎明的霞光卻顯出了紫藍青綠諸色。初升的太陽透露出第一顆微粒。從未見過這鮮紅如此之紅;也從未見鮮紅如此之鮮。

“從未見過這鮮紅如此之紅;也從未見鮮紅如此之鮮。”這樣的句子,奇就奇在作者的剎那心境上,從方法來說,和前面的寫法,又別是一種境界。接下去:

一剎間,火球騰空,凝眸處彩霞掩映。光影有了千變萬化;空間射下百道光柱。萬松林無比絢麗,雲谷寺豪光四射。忽見琉璃寶燈一盞,高懸始信峰頂。奇光異彩,散花塢如大放焰火。焰火正飛舞,那喑嗚變色、叱吒的風雲又匯聚起來。

這顯然是在色彩的變幻和對比中做文章,全部力量都強調其強烈的光焰萬丈。除了最初和房間中的明暗的對比外,幾乎全部是鮮艷的紅色。如果拿這些和前面寫日出的經典散文相比,可能顯不出優勢。至少在色彩上,多多少少有點單調之感。幸而,徐遲不僅僅有相當的繪畫修養。(他曾經用非常內行的語言,寫過常書鴻在敦煌的事跡)

他似乎力圖從聽覺上表現日出的另一種美感:

竹管齊鳴,山呼谷應。風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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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可惜的是,這幾筆,嘎然而止,又回到了視覺境界中去。所寫仍然以畫圖性的景觀為主。這樣,美感就仍然在原來的平面上滑行。雖然,接著作者又以賦體寫高瞻遠矚的山景:“天都山突兀而立,如古代的將軍。緋紅的蓮花峰迎著陽光,舒展了一瓣瓣含水的花瓣。”甚至用長江與之襯托:“遠處白練一條浮著的,正是長江。”,仍然不見醒目,只是在最後出現了彩虹:這時彩虹一道,掛上了天空。七彩鮮艷,銀海襯底。彩虹並不遠,它就在眼前,就在觀察台邊。不過十步之外,虹腳升起,跨天都,直上青空,至極遠處,仿佛可以從這長虹之腳,拾級而登,臨虹款步,俯覽江山。而雲海之間,忽生寶光。松影之陰,琉璃一片,閃閃在垂虹下,離我只二十步,探手可得。它光彩異常,它中間晶瑩。它的比彩虹尤其富麗的鏡圈內有面鏡子。攝身光!攝身光!

這是何等的公園!這是何等的人間!

全篇極勝富麗堂皇的詞語,表現宏大的景觀,處處顯得極致,處處又能峰迴路轉,用余光中的話來說就是,五步一樓,十步一閣,步步蓮花。作者的才華每一步都受到一次極限的挑戰,每一次又都逢凶化吉。賦體文章,全靠腹笥之廣、修養之深、詞語積累之豐富。徐遲這樣反覆渲染,一唱三嘆,有如油畫,多層油彩疊加。這樣的風格,也潛藏著風險,那就是堆砌。也許是意識到了這一點,作者在大全景式的渲染讚嘆之中,不時插入敘事:個人的好奇感和出行,和採藥人、氣象工作者的交談等等。雖然,在文章中,不見精彩,但,在構思上的作用,就是打破大全景式的渲染,以免其陷入單調。要不然,全文連綿不斷地描寫、形容,會造成繁複,難免會令讀者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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