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唐賦

高唐賦

《高唐賦》以寫景為主,大量筆墨描寫巫山地區山水風物;《神女賦》主要寫人物,即塑造巫山神女的美麗形象。《高唐賦》雖在開頭敘述了楚王在夢中與巫山高唐神女相遇之事,但篇幅甚短,主要篇幅用於寫景。根據傳統的宗教神話觀念,楚王與神女交歡,可以達到政治清明、民族振興、國家富強以及個人身心強健、延年益壽的目的。楚王與神女結合,實際上是聖婚儀式。《高唐賦》主要展示了神女所化的雲雨的形象及其給世界帶來的變化,表達了通過與神女相會給國家和個人帶來福祉的祈盼。 杜甫詩云:“巫峽日夜多雲雨”。作為自然現象的雲、雨,與三峽山水溶為一體,成為峽中最富象徵性最具特色的自然景觀。三峽巫山一帶的風物,儘管在描敘中不免有文字上的渲染與誇張,但《高唐賦》仍然為我們描繪了2000多年前三峽巫山地區地理環境與自然生態的一幅真實圖畫,這對我們了解和研究古三峽氣象學、生態學層面的人類生存環境、原始自然生態的面貌與歷史變遷等諸多方面,有著十分珍貴的史料價值。

作品原文

高唐賦

昔者楚襄王與宋玉游於雲夢之台,望高唐之觀,其上獨有雲氣,崪(zú,險峻)兮直上,忽兮改容,須臾之

高唐賦高唐賦
間,變化無窮。王問玉曰:“此何氣也?”玉對曰:“所謂朝雲者也。”王曰:“何謂朝雲?”玉曰:“昔者先王嘗游高唐,怠而晝寢,夢見一婦人曰:“妾,巫山之女也。為高唐之客。聞君游高唐,願薦枕席。”王因幸之。去而辭曰:“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旦朝視之,如言。故為立廟,號曰‘朝雲’。”

王曰:“朝雲始生,狀若何也?”玉對曰:“其始出也,對兮若松榯(shí,樹木直立狀);其少進也,晰兮若姣姬,揚袂鄣日,而望所思;忽兮改容,偈兮若駕駟馬,建羽旗;湫兮如風,淒兮如雨。風止雨霽,雲無所處。”王曰:“寡人方今可以游乎?”玉曰:“可。”王曰:“其何如矣?”玉曰:“高矣,顯矣,臨望遠矣;廣矣,普矣,萬物祖矣。上屬於天,下見於淵,珍怪奇偉,不可稱論。”王曰:“試為寡人賦之。”玉曰:“唯唯。”

惟高唐之大體兮,殊無物類之可儀比。巫山赫其無疇(chóu,同類的,無疇,沒有跟巫山相比的了。)兮,道互折而曾(同“層”)累(lěi ,累積)。登巉(chán,山勢高峻,陡峭)岩而下望兮,臨大阺(dǐ,斜坡;土坡)之稸(同“蓄”,積蓄)水。遇天雨之新霽兮,觀百穀之俱集。濞(pì,形容雨水量多)洶洶其無聲兮,潰淡淡而併入。滂洋洋而四施兮,蓊(wěng)湛湛而弗止。長風至而波起兮,若麗山之孤畝。勢薄岸而相擊兮,隘交引而卻會。崪中怒而特高兮,若浮海而望碣石。礫磊磊而相摩兮,巆震天之磕磕。巨石溺溺之瀺灂(chán zhuó,石在水中出沒之貌)兮,沫潼潼而高厲,水澹澹而盤紆兮,洪波淫淫之溶㵝(較普遍讀法為“容裔”,若按字音則為“shuǐ yì",現讀法還不確切)。奔揚踴而相擊兮,雲興聲之霈霈(pèi,本意為雨盛的樣子,此處意為水波噴揚若卷滾而來的雲所發出的聲音)。猛獸驚而跳駭兮,妄奔走而馳邁。虎豹豺兕(sì,雌犀牛),失氣恐喙(huì,本意為鳥的嘴,失氣恐喙,意為喪失氣概而恐慌。)。鵰鶚(è,魚鷹)鷹鷂(yào,一種兇猛的鳥,像鷹,比鷹略小,通常稱“鷂鷹”),飛揚伏竄。股戰脅息,安敢妄摯?於是水蟲盡暴,乘渚之陽,黿鼉(yuán tuó,大鱉和鱷魚)鱣(zhān,鱘鰉魚的古稱)鮪(wěi,古書上稱鱘魚),交織縱橫。振鱗奮翼,蜲蜲蜿蜿。中坂遙望,玄木冬榮,煌煌熒熒,奪人目精。爛兮若列星,曾不可殫形。榛林郁盛,葩華復蓋。雙椅垂房,糾枝還會。徙靡澹淡,隨波暗藹;東西施翼,猗狔(yī nǐ,猶婀娜,柔美貌)豐沛。綠葉紫裹,丹莖白蒂。纖條悲鳴,聲似竽籟。清濁相和,五變四會。感心動耳,迴腸傷氣。孤子寡婦,寒心酸鼻。長吏隳官,賢士失志。愁思無已,嘆息垂淚。登高遠望,使人心瘁;盤岸巑岏(cuán wán,高峻的山峰),裖(zhěn,重疊狀)陳磑磑(wèi,高峻貌)。磐石險峻,傾崎崖隤(同“頹”,傾頹狀)岩嶇參差,縱橫相追。陬(zōu,角落。此指山角)互橫忤,背穴偃跖(yǎn zhí ,阻塞行路)。交加累積,重疊增益。狀若砥柱,在巫山下。仰視山巔,肅何千千。炫耀虹蜺,俯視崝嶸(zhēng róng,同“崢嶸”,高峻貌),窐寥(wā liáo,空深貌)窈冥(窈冥,深遠),不見其底,虛聞松聲。傾岸洋洋,立而熊經,久而不去,足盡汗出。悠悠忽忽,怊悵自失。使人心動,無故自恐。賁育(賁,bēn。賁育,戰國勇士孟賁,夏育) 之斷(決斷),不能為勇。卒愕異物,不知所出。縰縰莘莘(xǐshēn,徑石眾多),若生於鬼,若出於神。狀似走獸,或象飛禽。譎詭奇偉,不可究陳。

上至觀側,地蓋厎平。箕踵漫衍,芳草羅生。秋蘭茞蕙,江離載菁。青荃射干,揭車苞並。薄草靡靡,聯延夭夭。越香掩掩,眾雀嗷嗷。雌雄相失,哀鳴相號。王雎鸝黃,正冥楚鳩。秭歸思婦,垂雞高巢。其鳴喈喈,當年遨遊。更唱迭和,赴曲隨流。有方之士,羨門高溪。上成鬱林,公樂聚谷。進純犧,禱琁室(琁,xuán,美玉。琁室,以玉裝飾的房室)。醮諸神,禮太一。傳祝已具,言辭已畢。王乃乘玉輿,駟倉螭,垂旒旌;旆(pèi,泛指旌旗)合諧。紬大弦而雅聲流,冽風過而增悲哀。於是調謳,令人惏悷(lǐn lì,悲傷的樣子)慘淒,脅息增欷(xī,抽泣)。

於是乃縱獵者,基趾如星。傳言羽獵,銜枚無聲。弓弩不發,罘䍐(此字尚不知是何字,為何音,無法釋義)不傾。涉莽莽,馳苹苹。飛鳥未及起,走獸未及發。何節奄忽,蹄足灑血。舉功先得,獲車已實。王將欲往見,必先齋戒。差時擇日,簡輿玄服。建雲旆,霓為旌,翠為蓋。風起雨止,千里而逝。蓋發蒙,往自會,思萬方,憂國害,開賢聖,輔不逮,九竅通郁,精神察滯。延年益壽千萬歲。

作品鑑賞一

原始特徵

《高唐賦》中的神女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她自由奔放、大膽追求愛情的舉動,所謂“聞君游高唐,願薦枕席”。這是一片赤裸裸的原始激情和欲望的自然流露,是未曾受到任何封建禮教和倫理道德束縛的人性的直接張揚。這種隨意放任的性關係並非宋玉的憑空想像,而是原始初民愛情生活的真實反映,是對於原始時代“自由”婚姻的朦朧回憶。就是說,在原始社會的特定發展階段上,確實存在著無限制的隨意婚姻和自由放任的性關係。並且,原始社會結束後,這種狀況還有延續。不要說更遠,即使是到了一夫一妻制已經建立起來,配偶關係相對穩定的原始社會末期和奴隸制社會初期,受傳統習俗的影響,性關係還是相當自由和放任的,正如恩格斯所指出的:“舊時性交關係的相對自由,絕沒有隨著對偶婚制或者甚至個體婚制的勝利而消失。”至於在某些特定的時期,如一些重大的節日,性關係更是隨意而放任。古羅馬的沙特恩節要舉行民眾性的盛宴和狂歡,同時“盛行性關係的自由”,沙特恩節因而也就成為縱情歡樂的代名詞。中國古代也是如此,《周禮·地官·媒氏》:“仲春之月,令會男女,於是時也,奔者不禁……凡男女之陰訟,聽之於勝國之社。”鄭玄註:“陰訟,爭中冓之事以觸法者。”從“令會男女”、“奔者不禁”甚至有因婚媾而爭訟的情況,說明當時的性關係也是相當自由的。《周禮》所記反映的大約是商周時代的事,是傳統習俗的延續和發展,由此不難想像神話產生的原始時代性關係的更大自由和放任。從這個角度來看巫山神女“願薦枕席”,主動尋求匹偶交歡的舉動就很好理解了:既不是反常,也不是“淫惑”,而是她那個時代(即神話時代)的十分正常而普遍的行為。

巫山神女神話特徵的另一個重要表現是她的神奇變化:“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巫山神女沒有通過任何中間環節,即直接變為朝雲和行雨,是非常神奇的。這種情況根本無法通過經驗和理智去解釋,而只能通過神話的邏輯——變形法則——去說明。在原始人看來,“在不同的生命領域之間絕沒有特別的差異。沒有什麼東西具有一種限定不變的靜止狀態:由於一種突如其來的變形,一切事物都可以轉化為一切事物。如果神話世界有什麼典型特點和突出特徵的話,如果它有什麼支配它的法則的話,那就是這種變形的法則。”原始初民的想像正是由於輕而易舉地越過決定事物性質的界限而顯得豐富和大膽。

以上兩個方面即追求愛情的方式和神奇變化,充分說明《高唐賦》中的神女是一個具有明顯原始神話特徵的神話式人物,一個地地道道的女神。

主題思想

關於《高唐賦》的主題思想,有學者認為高唐神女化為雲雨是一種藝術想像,由於這種想像表現了男女交歡時那種像雲一樣飄忽,像雨一樣空靈的感受,符合人們接受的心理基礎,因而成為一種文學意象並對後代產生了重大影響。而這種藝術想像正是宋玉突發奇想的神來之筆,是宋玉對中國文學的重要貢獻。這些聽起來似乎有道理,實際上並不符合實際。

事實上,把男女交歡與雲雨聯繫起來並非宋玉的發明。有學者以中外古代大量的事實證明了這種聯繫實乃出於一種古老的宗教觀念,是交媾致雨宗教觀念的反映。原始宗教認為人與自然是交相感應的,人的主觀意念和行為可以影響客觀事物的發展,巫術“相似律”原理認為,“僅僅通過模仿就實現任何他想做的事”,而男女交媾誘發降雨正是這種神秘的交感觀念的反映。他們認為,行雲降雨是天地陰陽交會的結果,所謂“天地相會,以降甘露”。(《老子》第32章)《周易·繫辭下》:“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而雲雨則是使萬物化生的最重要條件。原始初民的祈雨方式有多種多樣,而交媾致雨的方式由於其自身的特點便成為他們比較常用和普遍的一種方式,有的民族還因此形成了有關的宗教儀式。

交媾致雨並促進豐收、富足和強盛的觀念是特定宗教民俗背景下的產物,是多次發生過的“現實”,高唐神女與懷王交歡之後化為雲雨的故事不過是它的神話反映而已,是宋玉對傳統宗教和神話所做的比較忠實的記錄。宋玉的高明之處在於他大膽地吸收民間神話,巧妙地運用它為自己的立意構思服務:藉助神話所固有的觀念內涵和文化意蘊來表現作品的主題思想。這就是說,《高唐賦》正是在這則神話所固有的文化觀念意蘊的基礎上的再創作。明確了《高唐賦》與高唐神女神話及其文化觀念意蘊之間的關係,實際也就找到了認識作品的思想指向。

《高唐賦》由序和正文構成,實際寫了三個內容:一、高唐神女神話及其所體現的交媾致雨的宗教觀念。之所以在作品的開頭先講這樣一個神話故事,就是以它的文化觀念意蘊統攝全文。二、雲雨之後山河更加宏偉壯麗,萬物充滿勃勃生機。這部分篇幅最長,是上述宗教神話的文化觀念意蘊的形象表現。三、鼓勵襄王往會神女,希望通過與神女交歡給國家和個人帶來福祉。這部分是全文的結尾,表明往會神女的目的。這個目的與上述宗教神話的文化觀念意蘊是完全一致的。

《高唐賦》的主題思想可以概括如下:根據傳統的宗教神話觀念,宋玉在賦文中鼓勵襄王往會神女,與神女交歡,希望藉此達到政治清明、民族振興、國家富強以及個人身心強健、延年益壽的目的。同時,由衷讚美山河大地的宏偉壯麗和欣欣向榮的美好景象,讚美由神女所化的雲雨給世界帶來的生機和活力。可以看出,《高唐賦》的立意完全建立在傳統的宗教神話觀念基礎上,是按照古老神話的文化觀念意蘊展開鋪寫的,因此,全文都以交媾致雨並促進豐收、富足和強盛的觀念為統攝。也正是因為如此,從文中對於山河大地和雲雨的由衷讚美,依稀可以看到原始的自然崇拜觀念的蹤影。這樣理解《高唐賦》的主題思想,使序和正文有機結合起來,從根本上避免了其他各種說法導致的“兩回事”的缺欠,並可以從神話故事本身得到進一步的印證:《渚宮舊事》之三引《襄陽耆舊傳》寫懷王游高唐夢神女與之交歡,神女臨別時說:“妾處之,尚莫可言之。今遇君之靈,幸妾之搴。將撫君苗裔,藩乎江漢之間。”原文可能有脫誤,大致意思是:“蒙你不棄我的陋質,愛幸於我,我將保佑你的子孫使他們世世代代藩昌於江水和漢水之間。”神話故事本身就說明與神女交歡即可受到神女的保佑,使人口繁衍,民族興旺。這對於理解《高唐賦》的主題思想很有啟發。

山水文學

主要篇幅用於寫景。故錢鍾書先生說:“此賦寫巫山風物……當入《遊覽》門。”這話道出了《高唐賦》是一篇用賦體寫作的山水文學作品的實際情況。

朝雲暮雨:川東獨特的氣候條件

宋玉筆下的神女化身並不是山峰,而是“旦為朝雲,暮為行雨”,即相互聯繫的兩種天氣現象。這也與巫山的自然地理環境深有關係。巴東一帶的氣候特點便是朝多雲而暮多雨的。

巴東氣候的最大特點是空氣濕度大,陰天多。重慶平均每年陰天日數多達219.6天,這個數字可謂驚人;尤其冬半年,重慶的12月幾乎每三天就有兩天半是陰天。 既如此,巴東一帶天空中之常年多雲可想而知。與此相應的另一個氣候特點是多雨,尤其多夜雨,以致“巴山夜雨”已成為該地氣候最顯著的特徵。形成這些氣候特點的因素主要有地面結構和大氣環流兩個方面,其間機制在此不擬作詳細闡述,因為有關的知識過於專門,而這些知識在氣候學上又近乎常識。筆者在此須強調的 是,宋玉為神女安排的“朝雲暮雨”兩個化身實在是對巫山氣候景觀的高度總結,非熟諗該地氣候特徵者不能道。

很多人從巫山經過都可以注意到該地天氣的多雲。陸游曾在《入蜀記》中載有他的親身經歷:

是日,天宇晴霽,四顧無纖翳,惟神女峰上有白雲數片,如鸞鶴翔舞徘徊,久之不散,亦可異也。

這是一次偶然的觀察。比他稍晚經過此地的范成大則在《吳船錄》中描述:

巫峽山最嘉處,不問陰晴,常多雲氣,映帶飄拂,不可繪畫。余兩過其下,所見皆然。豈余經過時偶如此,抑其地固然,行雲之語,亦有據依耶?

雖然造語仍比較謹慎,但已帶有一種探討機率的意味了。儘管作者只是“兩過”,但每次都是隨機的,而且“不問陰晴常多雲氣”,再加上別人隨機觀察的結果,應該講,得出“行雲之語亦有據依”的結論是不算太難的。

相比之下,要發現“暮為行雨”一語“亦有據依”就要難得多。因為一般人從那裡經過,暮夜留宿的相對較少。暮夜留宿的,又不見得一定碰上“行雨”;即令碰上“ 行雨”,這偶然的一次遭遇也不足為奇,難以說明常年的情形。因此要發現該地多“夜雨”的氣候特點,非對該地的自然環境有較深入的了解不可。職是之故,一般 人在就“神女”、“雲雨”的意象敷衍成賦詠時,很少有將“暮雨”當作巴山一帶真實存在的氣候特點的。存世極多的以《巫山高》為題的擬樂府詩篇便大多如此,如南朝齊人劉繪所作:

高唐與巫山,參差郁相望;灼爍在雲間,氛氳出霞上。散雨收夕台,行雲卷晨障;出沒不易期,嬋娟以惆悵。

又唐初沈佺期所作:

神女向高唐,巫山下夕陽;裴回作行雨,婉孌逐荊王。電影江前落,雷聲峽外長;霽雲無處所,台館曉蒼蒼。

很難認定這些詩篇中的“雲雨”意象與現實生活中的自然環境有什麼聯繫。

當然也有一些篇什注意到了巫山多夜雨的氣候特點。最著名的是李商隱那首耳熟能詳的《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勿庸贅言,這首詩的寫作是有作者實際的生活經歷為基礎的。由此不難推知,宋玉將神女的化身定為“朝雲”和“暮雨”,實在是對巫山的氣候特徵有著真切了解的結果。試想他設定的神女化身如果不是“朝雲暮雨”,——且不說風、霜、雷、電,哪怕是“暮雲朝雨”或不分朝暮的雲雨——這一文學形象勢必減色不少。那樣雖然在美感上看不出有多少差別,但因違背巫山自然環境的運行規律,在現實生活中便很難找到神女顯靈的跡象。“旦朝視之”既不能輕而易舉地“如言”,很難構想那樣的文學意象還有多少生命力。

值得指出的是,“夜雨”並不是巴東獨有的氣候特徵。這一現象在四川盆地和廣大的西南山地非常普遍,很多地方的夜雨率甚至超過巴東。 但就以江漢為中心的楚國而言,其附近的夜雨現象則以巴東一帶較為突出。應該說,地面結構加氣候特徵,是宋玉將神女所居之地定位於巫山的主要原因。要不然,如果在“雲夢”的範圍內就有這么一處合適的地方,可以肯定宋玉不會舍近而求遠的。儘管這個遠還沒有遠到不可企及的程度。

《高唐賦》中景物描寫之生態學價值及其它

《高唐賦》開篇即寫巫山雲雨,寫“雲氣”之“變化無窮”,寫雲忽而“揚袂障日”,如駟馬在空中賓士,引來一場風雨交加……將讀者帶入迷朦神秘的境界之中。接著,宋玉用酣暢的筆墨全方位、多層次、多角度地描繪了三峽巫山一帶的峻山險水、佳木芳草、珍禽異獸,以及方士雲集於此地而進行的狩獵、祭神活動的宏大場景。儘管在描敘中不免有文字上的渲染與誇張,但《高唐賦》仍然為我們描繪了2000多年前三峽巫山地區地理環境與自然生態的一幅真實圖畫,這對我們了解和研究古三峽氣象學、生態學層面的人類生存環境、原始自然生態的面貌與歷史變遷等諸多方面,有著十分珍貴的史料價值。

宋玉是同楚襄王“游於雲夢之台,望高唐之觀”的。當然,在雲夢澤即使是站在高台上,也無法望見巫山高唐景物的,宋玉的描述緣於他對三峽的熟知與深切感受。因此,宋玉用了極其精煉的文字和一系列極限性的形容詞對巫山高唐地區的山水風物進行了概括性的描述:

“高矣顯矣、臨望遠矣。廣矣普矣,萬物祖矣。

上屬於天,下見於淵。珍怪奇偉,不可稱論。”

應該說,這種描述是符合三峽巫山一帶自然地理的客觀實際的。據《巫山縣誌》(1991年版)記載:“縣境系大巴山、巫山、七曜山三大山脈交接部。巫山山脈矗立東南……大巴山山脈亘峙北部……七曜山山脈橫亘中部……上述山脈組成了縣境山地;山地總面積97%以上。”“縣境1500米以上的山峰33座”;“巫山山脈在本境北起巴霧河……向南西綿延,直達湖北鹹豐;東入巴東,西進奉節。山脊海拔1500~2500米。”境內大巴山之“最高峰太平山,海拔2680米。”這在江漢平原、雲夢澤生活的人們視野里,真可謂“高矣顯矣!”“巫山赫其無疇兮!”巫山縣地質構造複雜,主要表現在“褶皺構造”、“斷裂構造”和“節理裂隙”,因而形成山勢陡峭、峰高岩陡、谷幽澗深、溝壑縱橫,地形高差懸殊,正如賦中所描寫的那般:

“盤岸灒土元礻辰陳皚皚,磐石險峻,傾崎崖聵,岩嶇參差,縱橫相追……”

水資源的豐富與多樣性,是巫山自然環境的另一大特色。縣誌載:境內水域面積約占幅員面積3%,但河流切割密度大,“長江自西向東,橫切縣境中部,支流發育。”境內溪河密布,共有大寧河、馬渡河等54條溪流,呈樹枝狀遍布全境,山間岩畔處處瀑飛泉涌,蔚為壯觀。

“登巉岩而下望兮,臨大阺之禾蓄水。遇天雨之新霽兮,觀百穀之俱集……

滂洋洋而四施兮,蓊湛湛而弗止。長風至而波起兮,若麗山之孤畝;

勢薄岸而相擊兮,隘交引而卻會……

水澹澹而盤紆兮,洪波淫淫之溶氵裔;奔揚涌而相擊兮,雲興聲之霈霈……”

正是巫山清幽秀麗而又雄渾兇險的自然水景觀之真實寫照。三峽地區的現代地貌形態,在距今約4000萬年的喜瑪拉雅造山運動後基本形成,雖然晚近時期仍處在運動狀態中,但地貌形態同戰國時代大致相同,兩千多年來人類的活動和自然災害尚不足以改變其基本面貌,因此,《高唐賦》中所描述的巫山山水自然景觀,現代人讀來頗有熟悉和親切之感。

用“萬物祖矣”來表述三峽巫山地區動植物物種分布之廣泛與豐富,雖稍顯誇張但不失其真實。三峽獨特的自然地理環境,使它成為第三世孑遺物種的“避難所”和天然動植物園。巫山東北部與神農架原始森林毗連,有著保持較完好的原始生態系統,是許多原始珍稀物種的基因庫。

“玄木冬榮,煌煌熒熒,奪人目精,爛若列星……

榛林郁盛,葩華復蓋。雙椅垂房,糾枝還會……

綠葉紫裹,丹莖白蒂,纖條悲鳴,聲似竽籟……”

這是有關各種樹木和森林景色的描寫。“玄木”當為四季常青之枝,其葉革質而富有光澤;“椅”系木桐子,果實纍纍;“榛”是三峽多見的樹種,興山高原上有地名“榛子嶺”,因遍生榛樹而得名;綠葉紫花,紅莖白蒂的不知為何種花木,料想也是奇花異木之類。楚人對香草情有獨鍾,賦中展示了“芳草羅生”:秋蘭、白芷、蕙草、江離、射干、揭車……在山地上叢生、一片片艷麗多姿的芳草香花世界。這說明戰國時代巫山一帶林木繁茂,滿山花果,遍地芳草,森林與植被的復蓋率很高,原始生態保持良好,優美的自然環境使宋玉“感心動身”,迴腸盪氣……放眼現代之巫山,已難見這如詩如畫的綠色世界,不免有今不如昔之嗟嘆!

《高唐賦》中所描述的動物,主要為棲息在叢林中的禽鳥和“乘渚之陽”(江中的小洲)的魚鱉之類。水中之黿、鼉魚亶、鱘等水生動物,在《楚辭》中多有所見,當是當時長江三峽之特產,惜現代人已難見其蹤影。所述之鳥類皆是百鳥中之佼佼者:王睢、黃鸝、正冥、楚鳩、姊歸、思婦、垂雞……

“正冥”為何鳥?古今注家均未能解;

“王睢”、“楚鳩”當即《詩經·周南》中的“關關睢鳩”;

“姊歸”即“子規”鳥,與秭歸縣名的由來有關;

“思婦”鳥之名緣於民間傳說,《文選》注云:

“昔有思婦,登北山絕望,愁思而死,因以為名。”猜想此鳥的叫聲一定悽愴婉轉。

“垂雞高巢”之垂雞,可能屬雛雞一類,但築高巢而居的雉雞現代不見有傳。

賦中所述之飛禽皆為珍稀鳥類,可見古代三峽乃是珍禽異獸之故鄉。據《巫山縣誌》載:境內現生存分布的各種禽鳥仍有百餘種之多,但未見有《高唐賦》中所描述的珍鳥。荀子曰:“山林茂而禽獸歸之”,“樹成蔭而眾鳥息焉”;“川淵枯則魚龍去之”,“山林險則鳥獸去之”。

古今學者對《高唐賦》的藝術成就評價甚高,多認為此賦全面展示長江三峽自然景觀極富獨創性,堪稱中國山水文學之祖。但也有學者認為宋玉作品的基調是“勸百諷一”,《高唐賦》明寫山水風物,暗含“曲諫”之意。宋玉侈說巫山風物,其用意在於規勸襄王不要放棄巫郡、黔中郡。

明·陳第在《屈宋古音義》中指出:“按《高唐賦》,始敘雲氣之婀娜,以至山水之嵌岩,激薄、猛獸、麟蟲、林木、詭怪、以至觀側之底平、芳草、飛禽、神仙、禱祠、謳歌、田獵,匪不畢陳,而終之以規諫。”章炳麟《菿漢閒話》對此作了更進一步分析:“蓋巫、郢一航可達,所謂‘朝辭白帝,暮宿江陵’,楚上游之險,惟在於此。懷王雖被留,猶不肯割以予秦;襄王既立,宜置兵戍守,而當時絕未念及,故玉以賦感之。”

《高唐賦》所描述的巫山山水風物,既具有典型性又具有鮮明的地域性。賦云:“高矣顯矣,臨望遠矣。廣矣普矣,萬物祖矣,上屬於天,下見於淵。珍怪奇偉,不可稱論”。這般奇偉的自然地理環境,這般險峻的山水氣勢,這般尚處於原始狀態的生態等等,唯有三峽中的巫山地區可以當之。漢唐以來,詩人們以《巫山高》的形式對峽中之巫山作了形象精闢的描寫:

“巫山高不極”、“巫山高不窮”、“巫山與天近”、

“巫山高高半天起”、“高唐與巫山,參差都相望”……

這與賦中所云“惟高唐之大體兮,殊無物類之可儀比。巫山赫無其疇兮……”正好相互印證。試問在江漢平原雲夢一帶哪處找到如此高大險峻的山巒?

再說水:“眾水會涪萬,瞿塘爭一門”,長江三峽為百川匯聚之地,巫山一帶兩岸溪河縱橫、上有飛瀑流泉,下有險灘深潭,不盡長江滾滾而來,怒浪千層,驚濤拍岸……這等壯麗雄奇、氣勢磅礴的水勢,又豈是漢江、長江交匯之處可以比擬的?

宋玉《高唐賦》所描寫的巫山,當是長江三峽中的巫山無疑,而高唐觀、陽台就在巫山之陽。三峽巫山一帶是一個既具有獨特自然地理環境的地帶、又是一個具有獨特民族文化風俗的地域,自從三峽地區有人類活動的歷史以來,它就鮮活地存在於古老的神話傳說中,頻繁地出現於先秦文獻的記載中——這是任何一座山巒、任何一個地域所不能替代的。

“高唐”之由來及其文化涵義

(節選)

《高唐賦》中的“巫山之陽”和“陽台之下”兩次出現“陽”字,決不是偶然現象。神女瑤姬在高高巫山的陽台上出現,意味著楚人已經把對先祖太陽神的崇拜和愛神、生殖崇拜緊緊地揉合在一起。

關於“高唐”的文化內涵與涵義,學者們有著各種不同的解說和見解。這些見解看似其說不一,但仔細思考卻發現各家所說相互之間並無矛盾之處,只是探討的角度不同而已。“高唐”的文化底蘊豐富而深厚,因此決定了其涵義的複雜性與多元性。

《高唐賦》既反映了宋玉本人的人生觀、世界觀,也折射了戰國時代楚地楚人的宗教信仰、神靈崇拜、民間風俗、社會生活等諸多方面,具有很高的文化價值和史學價值,是一份十分珍貴的文化遺產。

作者簡介

宋玉戰國後期楚國辭賦作家。戰國時鄢(今襄樊宜城)人。生於屈原之後,或曰是屈原弟子。曾事楚頃襄王。好辭賦,與唐勒、景差齊名。相傳所作辭賦甚多,《漢書·卷三十·藝文志第十》錄有賦16篇,今多亡佚。流傳作品有《九辨》、《風賦》、《高唐賦》、《登徒子好色賦》等,但後3篇有人懷疑不是他所作。所謂“下里巴人”、“陽春白雪”、“曲高和寡”的典故皆他而來。宋玉的成就雖然難與屈原相比,但他是屈原詩歌藝術的直接繼承者。在他的作品中,物象的描繪趨於細膩工致,抒情與寫景結合得自然貼切,在楚辭與漢賦之間,起著承前啟後的作用。後人多以屈宋並稱,可見宋玉在文學史上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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