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1
晉文公將與楚人戰,召舅犯問之,曰:“吾將與楚人戰,彼眾我寡,為之奈何?”舅犯曰:“臣聞之,繁禮君子,不厭忠信;戰陣之間,不厭詐偽。君其詐之而已矣。”文公辭舅犯,因召雍季而問之,曰:“我將與楚人戰,彼眾我寡,為之奈何?”雍季對曰:“焚林而田1,偷2取多獸,後必無獸;以詐遇民,偷取一時,後必無復。”文公曰:“善。”辭雍季,以舅犯之謀與楚人戰以敗之。歸而行爵,先雍季而後舅犯。群臣曰:“城濮之事,舅犯謀也。夫用其言而後其身,可乎?”文公曰:“此非君所知也。夫舅犯言,一時之權也;雍季言,萬世之利也。”仲尼聞之,曰:“文公之霸也,宜哉!既知一時之權,又知萬世之利。”
注釋1.田:古同“畋”。《書·無逸》:“不敢盤於游田。”《詩·鄭風·大叔于田》:“叔于田。”《左傳·宣公二年》:“宣子田於首山。”《左傳·莊公八年》:“齊侯游於姑棼,遂田於見丘。”《淮南子·本紀》:“焚林而田,竭澤而漁。”這裡用為打獵之意。
2.偷:《國語·晉語一》:“其下偷以幸。”《禮記·表記》:“安肆曰偷。”《說文》:“偷,苟且也。”這裡用為苟且、馬虎之意。
晉文公將要與楚國人打仗,就召來舅犯詢問這件事,說:“我將要與楚國人打仗,他們人多我們人少,對此該怎么辦?”舅犯說:“我聽說,多禮的君子,不厭倦追求忠誠和信用;作戰時不厭倦欺騙和詐偽。您就用欺詐的手段好了。”文公辭退了舅犯,因而召喚雍季來詢問,說:“我將要與楚國人打仗,他們人多我們人少,對此該怎么辦?”雍季回答說:“燒毀樹林來打獵,苟且可以獲得較多的野獸,但以後就沒有野獸了;用欺詐的手段來對待民眾,苟且可以騙得一時,但以後就再難重複了。”晉文公說:“說得好。”於是辭退雍季,用舅犯的計謀和楚國人交戰而打敗了他們。回來後按功行賞,首先獎賞雍季而後才獎賞舅犯。群臣說:“城濮的戰事,是舅犯的計謀。採用了他的建議而最後才獎賞他,合適嗎?”晉文公說:“這不是你們所能懂得的。那舅犯的建議,是暫時的權宜之計;而雍季的建議,是有利於長期發展的。”孔子聽說了,說:“晉文公稱霸天下,是理所當然的!既懂得暫時的權變,也懂得長遠利益。”
簡析“難”,讀爛(nàn),《呂氏春秋·樂成》:“令將軍視之,書盡難攻中山之事也。”高誘註:“難,說。”《史記·五帝本紀》:“死生之說,存亡之難。”司馬貞索隱:“難,猶說也。”這裡用為論說、爭辯之意。所謂的論說、爭辯,就是韓非子對某一件事,或某人的言行提出與當時流行的看法很不一致的意見,它不但充分體現了當時百家爭鳴的學術氣氛,而且能很大地增進讀者的思辨能力。本節舉出舅犯、雍季兩人的計策,並說明晉文公聽從了舅犯的計謀但卻表彰了雍季,最後還舉出孔子的評語,那么到底誰才是正確的呢?韓非在別的作品裡逐一分析。
作品原文2
【原文】
或曰:雍季之對,不當文公之問。凡對問者,有因問小大緩急而對也。
所問高大,而對以卑狹,則明主弗受也。今文公問“以少遇眾”,而對曰“後必無復”,此非所以應也。且文公不知一時之權,又不知萬世之利。戰而勝,則國安而身定,兵強而威立,雖有後復,莫大於此,萬世之利奚患不至?戰而不勝,則國亡兵弱,身死名息,拔拂今日之死不及,安暇待萬世之利?待萬世之利,在今日之勝;今日之勝,在詐於敵;詐敵,萬世之利而已。故曰:雍季之對,不當文公之問。且文公不知舅犯之言。舅犯所謂“不厭詐偽”者,不謂詐其民,謂詐其敵也。敵者,所伐之國也,後雖無復,何傷哉?文公之所以先雍季者,以其功耶?則所以勝楚破軍者,舅犯之謀也;以其善言耶?則雍季乃道其“後之無復”也,此未有善言也。舅犯則以兼之矣。舅犯曰“繁禮君子,不厭忠信”者:忠,所以愛其下也;信,所以不欺其民也。夫既以愛而不欺矣,言孰善於此?然必曰“出於詐偽”者,軍旅之計也。舅犯前有善言,後有戰勝,故舅犯有二功而後論,雍季無一焉而先賞。“文公之霸,不亦宜乎?”仲尼不知善賞也。
【譯文】
有人說:雍季的回答,沒有針對晉文公的詢問。凡是回答問題,關鍵在於根據所問問題的大小緩急來回答。
如果所問的問題高尚弘大,而回答以卑下狹隘,那么明白的君主是不會接受的。如今晉文公問“以少數來對付多數”,而雍季卻回答說“以後就再難重複了”,這並不是正確的回答。況且晉文公既不懂一時的權宜之計,也不懂得流傳千古的長遠利益。戰爭而取得勝利,那么國家安定而君主地位也穩定,兵力強大而威勢也就能樹立,雖然後世有反覆,也不會比這次戰爭大,長遠的利益還怕不來到嗎?進行戰爭而不能取勝,那么國家就會滅亡兵力就會衰弱,君主就會身死名滅,想免除今日的死亡還來不及,哪有空閒去等待長遠的利益?要想等待長遠的利益,關鍵是取得今天的勝利;今天的勝利,則在於欺騙敵人;欺騙敵人,也就是長遠的利益了。所以說:雍季的回答,沒有針對晉文公的詢問。再說晉文公也沒有懂得舅犯的話。
舅犯所謂“不嫌多欺騙詭詐”,並不是說要去欺騙自己的民眾,而是說去欺騙敵人。敵人,是自己所要征伐的國家,以後雖然不能用這種方法獲利,又有什麼損害呢?晉文公之所以先獎賞雍季,是因為他有功勞嗎?那么用來戰勝打敗楚軍的,是舅犯的計謀;是因為他說了有用的好話嗎?那么雍季說了一句“以後再不能用這種方法獲利”,這並不是什麼好話呀。舅犯倒已經兼有了功勞和很好的言論。舅犯說:“多禮的君子,不厭倦於追求忠誠和信用。”忠誠,是用來愛護自己部下的;信用,是用來不欺騙自己民眾的。如果愛護了而不欺騙,還有什麼言論比這更好的呢?但他一定要說“戰勝敵人的辦法要用欺騙”,那是軍隊打仗的計謀。舅犯在戰前講了有用的好話,後來又使戰爭取得勝利,所以舅犯有兩個功勞但卻被放在後面加以評定獎賞,雍季沒有一樣功勞卻先受到獎賞。“晉文公稱霸天下,不也是應該的嗎?”孔子說這話是不懂得正確的獎賞啊。
【說明】
本節是對上個故事的評議,到底誰正確?雍季正確嗎?雍季說:“燒毀樹林來打獵,苟且可以獲得較多的野獸,但以後就沒有野獸了;用欺詐的手段來對待民眾,苟且可以騙得一時,但以後就再難重複了。”可晉文公是問“我將要與楚國人打仗,他們人多我們人少,對此該怎么辦?”雍季直接回答問題也就是了,講什麼毀林打獵,講什麼欺騙民眾呢?與敵人打仗,欺騙敵人,這是戰術問題,用計問題,戰爭的目的就是打敗對方,消滅對方,既然都要消滅,還怕欺騙嗎?面對敵強我弱的局面,不使用計謀能取勝嗎?晉文公正確嗎?也不正確,雖然他也認識到舅犯的正確,但他卻要用忠厚篤實來裝點門面,是個十足的偽君子。
舅犯正確嗎?舅犯說:“我聽說,多禮的君子,不厭倦追求忠誠和信用;作戰時不厭倦欺騙和詐偽。您就用欺詐的手段好了。”舅犯這話只是說得太白了點,如果婉轉地使用術語說出來,那么誰都沒有話說了。孔子正確嗎?按韓非的理解,孔子不正確!其實仔細研究孔子的話,很正確。孔子說晉文公稱霸天下,正是因為孔子知道晉文公是個偽善的人,如果孔子真心稱讚晉文公,就會說他“稱王天下”了。稱王與稱霸是兩個絕不相同的概念,偽善的人只能稱霸而不能稱王於天下。
作者簡介
韓非,生於周赧王三十五年,卒於秦王政十四年(約前281年-前233年),韓非為韓國公子(即國君之子),漢族,戰國末期韓國人(今河南省新鄭)。是中國古代著名的哲學家、思想家,政論家和散文家,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後世稱“韓非”或“韓非子”,中國古代著名法家思想的代表人物。 韓非的著作,是他逝世後,後人輯集而成的。據《漢書·藝文志》著錄《韓子》五十五篇,《隋書·經籍志》著錄二十卷,張守節《史記正義》引阮孝緒《七錄》(或以為劉向《七錄》)也說“《韓子》二十卷。”篇數、卷數皆與今本相符,可見今本並無殘缺。自漢而後,《韓非子》版本漸多,其中陳奇猷《韓非子集釋》尤為校注詳贍,考訂精確,取捨嚴謹;梁啟雄的《韓子淺解》尤為簡明扼要,深入淺出,功力深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