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凌波不過橫塘路,但目送,芳塵去。錦瑟華年誰與度?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知處。
飛雲冉冉蘅皋暮,彩筆新題斷腸句,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
注釋
凌波:形容女子走路時步態輕盈。
橫塘:在蘇州南十時許。
芳塵:指美人的行蹤。
錦瑟華年:比喻美好的青春時期。
蘅皋:長著香草的沼澤中的高地。
瑣窗:雕刻或彩繪有連環形花紋的窗子。
彩筆:比喻有寫作的才華。事見南朝江淹故事。
冉冉:流動的樣子。
梅子黃時雨:四五月梅子黃熟,期間常陰雨連綿,俗稱“黃梅雨”或“梅雨。”
譯文
你的玉步不肯來到橫塘,我只有目送你離去。但現在不知你與誰相伴,共度這花樣的美好年華?在那修著偃月橋的院子裡,朱紅色的小門映著美麗的瑣窗。只有春風才能知道你的歸處。天上飛雲在空中拂過,長滿杜蘅的小洲在暮色中若隱若現。佳人一去而不復返,我用彩筆寫下斷腸的詩行。如果要問我的憂傷有多深多長,就像煙雨一川青草,就像隨風飄轉的柳絮,梅子黃時的雨水,無邊無際。
賞析
1.此詞是賀鑄名篇之一,作於蘇州。當時詞人閒居橫塘,寫的是一段單相思。開頭三句,借洛神故事,回憶在橫塘的一次艷遇。詞人神魂顛倒,要隨佳人而去,並且知道了她的居所,但只有春風能入。下闋開頭仍用《洛神賦》故事,詞人期待再遇佳人,但佳人不至。只得題寫斷腸詩句。要問此時愁有多少,真好像一馬平川的衰草;像漫天飛揚的柳絮;也像江南梅雨,無有止期。結句以一串博喻寫“閒愁”,使得“閒愁”更加具體可感。將無形的情化為有形的物,形象具體。
2.此詞抒寫了因理想不能實現而鬱郁不得志的“閒愁”。上片寫相戀和懷念,下片開頭兩句寫昏暮景色,暗示出抒情主人公等待盼望那位“凌波”仙子直到黃昏,仍不見蹤影,或“閒愁”太多。寫“美人”可望而不可及,以此喻指理想不能實現,形象生動。下片的“碧雲”句喻指時光流逝之迅速,末尾連用三個比喻來表現“閒愁”之多、亂、纏綿不斷,十分生動,作者也因此獲得了“賀梅子”的雅號。詞中他把抽象的閒情化為可感可知的“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不僅形象、真切地表現出詞人失意 、迷茫、悽苦的內心世界,同時也生動、準確地展現了江南暮春時煙雨迷濛的情景,深得當時人們的讚賞。結尾處“一川菸草,滿城飛絮,梅子黃時雨”,以江南景色比喻憂愁的深廣,以面積廣大喻愁之多,“滿城風絮”以整個空間立體地比喻愁之深廣,“梅子黃時雨”以連綿不斷比喻愁之時間長和難以斷絕,興中有比,意味深長,被譽為絕唱,深得當時人們的讚賞。黃庭堅更是極口稱讚說:“解作江南斷腸句,只今唯有賀方回”(《寄賀方回》)。
3.此詞於蘇州寄居橫塘時所作。作者幽居懷人,所寫是“美人兮不來”的閒愁,詞中意境幽微,形象朦朧,凌波仙子似的美人似真似幻,給人以豐美聯想。如果作者所傾心思慕的人凌波而來,又翩然而去,只剩自己木立如痴送芳塵。接下,遙想伊人深閨孤寂,月橋花院,瑣窗朱戶,只有春風時到。轉而寫眼前情愫難通,天際碧雲,水邊香蘅,籠在蒼茫暮色中。繼而哀嘆即使提筆濾攄懷,妙筆生花,也儘是傷心斷腸句。末了一設問句呼起,以遍野菸草,滿城風絮,黃梅陰雨極寫閒愁之多無可消釋。結拍三句是 作者濃墨重彩、靈光獨運之筆,連用比喻分三層鋪疊而來,既繪江南暮春煙雨景色,有映襯出黯然心境,寫閒愁的迷茫無邊,紛亂無緒,連綿不止,亦情亦景,亦比亦興,亦實亦虛,渾融為一無跡可尋,畫面迷離而清遠,意味深沉而悠長。此詞以三佳句而傾倒一時,人稱“賀梅子”。羅大經《鶴林玉露》云:“詩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雲”憂端如山來,項洞不可掇“,趙嘏雲“夕陽樓上雲重疊,未抵閒愁一倍多“是也。有以水喻愁者,李頎雲”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李後主雲“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秦少游雲“落紅萬點愁如海”是也。賀方回雲“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蓋以三者比愁之多也,尤為新奇,兼興中有比,意味更長。”
4.這首詞說來好笑,原是賀方回退居蘇州時,因看見了一位女郎,便生了傾慕之情,寫出了這篇名作。這事本身並不新奇,好像也沒有“重大意義”,值不得表彰。無奈它確實寫來美妙動人,當世就已膺盛名,歷代傳為佳句,——這就不容以“側艷之詞”而輕加蔑視了。
方回在蘇州築“企鴻居”,大約就也是因此而作。何以言之?試看此詞開頭就以子建忽睹洛神為比,而《洛神賦》中“翩若驚鴻”之句,膾炙千古,企鴻者,豈不是企望此一驚鴻般的宓妃之來臨也?可知他為此人,傾心眷慕,真誠以之,而非輕薄文人一時戲語可以並論。閒話且置,如今只說子建當日寫那洛神,道是“凌波微步,羅襪生塵”,其構想異常,出人意表,蓋女子細步,輕盈而風致之態如見,所以賀方回上來便用此為比。姑蘇本是水鄉,橫塘恰逢水境——方回在蘇州盤門之南十餘里處築企鴻居,其地即是橫塘。過,非“經過”“越過”義,在古用“過”,皆是“來到”“蒞臨”之謂。方回原是渴望女郎芳步,直到橫塘近處,而不料翩然徑去,悵然以失!——此《青玉案》之所為作也。美人既遠,木立如痴,芳塵目送,何以為懷。此芳塵之塵字,仍是遙遙承自“凌波”而來,波者,原謂水面也,而乃美人過處,有若陸行,亦有微塵細馥隨之!人不可留,塵亦難駐,目送之勞,惆悵極矣!——全篇主旨,盡於開端三句。
以下全是想像——古來則或謂之“遐思”者是。
義山詩云“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以錦瑟之音繁,喻青春之歲美(生活之豐盛也)。詞人用此,而加以擬想,不知如許華年,與誰同度?以下月橋也,花院也,瑣窗也,朱戶也,皆外人不可得至之深閨密居,凡此種種,畢竟何似?並想像也無從耳!於是無計奈何,而結以唯有春能知之!可知,不獨目送,亦且心隨。
下片說來更是好笑:詞人一片痴情,只成痴立——他一直呆站在那裡,直立到天色已晚,暮靄漸生。這似乎又是暗與“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的江淹名句有脫化關係。本是極可笑的呆事,卻寫得異樣風雅。然後,則自譽“彩筆”,毫不客氣,說他自家為此痴情而寫出了這斷腸難遣的詞句。縱筆至此,方才引出全曲煞拍一問三疊答。閒愁,是古人創造的一個可笑也可愛的異名,其意義大約相當或接近於今日的所謂“愛情”。劇曲家寫魯智深,他是“煩惱天來大”,而詞人賀方回的煩惱卻也曲異而工則同——他巧扣當前的季節風物,一連串舉出了三喻,作為疊答:草、絮、雨,皆多極之物,多到不可勝數。方回自問自答說:“我這閒愁閒恨,共有幾多?滿地的青草,滿城的柳絮,滿天的梅雨——你去數數看倒是有多少吧!這已巧妙地答畢,然而尚有一層巧妙,同時呈現,即詞人也是在說:我這愁恨,已經夠多了,偏又趕上這春末夏初草長絮飛、愁霖不止的時節,越增我無限的愁懷恨緒!你看,詞人之巧,一至於此。若識此義,也就不怪詞人自詡為“彩筆”“新題”了。
賀方回因此一詞而得名“賀梅子”。看來古人原本風趣開明。若在後世,一定有人又出而“批判”之,說他種種難聽的話,笑罵前人,顯示自己的“正派”與“崇高”。晚近時代,似乎再也沒有聽說哪位詩人詞人因哪個名篇名句而得享別名,而傳為佳話,——這難道不也是令人深思的一個文壇現象嗎? (周汝昌)
集評
周紫芝《竹坡詩話》:賀方回嘗作《青玉案》,有“梅子黃時雨”之句,人皆服其工,士大夫謂之“賀梅子”。
羅大經《鶴林玉露》:賀方回有“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蓋以三者比愁之多也,尤為新奇,兼興中有比,意味更長。
沈謙《填詞雜說》:“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不特善於喻愁,正以瑣碎為妙。
先著、程洪《詞潔》:方回《青玉案》詞工妙之至,無跡可尋,語句思路亦在目前,而千人萬人不能湊拍。
沈際飛《草堂詩餘正集》:疊寫三句閒愁,真絕唱!
劉熙載《藝概》:賀方回《青玉案》詞收四句云:“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其末句好處全在“試問”呼起,及與上“一川”二句並用耳。
王方俊《唐宋詞賞析》:賀鑄晚年退隱至蘇州,並在城外十里處橫塘有住所,詞人常往來其間。這首詞寫於此時此地。漢中寫路遇一女子,而引起了作者對生活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