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原文
金陵 懷古四首
•其一
霸祖孤身取二江,子孫多以百城降。
豪華盡出成功後,逸樂安知與禍雙?
東府舊基留佛剎,後庭余唱落船窗。
黍離麥秀從來事,且置興亡近酒缸。
•其二
天兵南下此橋江,敵國當時指顧降。
山水雄豪空復在,君王神武自難雙。
留連落日頻回首,想像余墟獨倚窗。
卻怪夏陽才一葦,漢家何事費罌缸。
•其三
地勢東回萬里江,雲間天闕古來雙。
兵纏四海英雄得,聖出中原次第降。
山水寂寥埋王氣,風煙蕭颯滿僧窗。
廢陵壞冢空冠劍,誰復沾纓酹一缸。
•其四
憶昨天兵下蜀江,將軍談笑士爭降。
黃旗已盡年三百,紫氣空收劍一雙。
破堞自生新草木,廢宮誰識舊軒窗。
不須搔首尋遺事,且倒花前白玉缸。
詞句注釋
⑴金陵:六朝和五代十國南唐的故都,即今江蘇省南京市。
⑵霸祖:指在金陵開創基業,取得霸權的歷朝開國君主。孤身:形容開國君主白手起家,取得天下。二江:北宋江南東路和江南西路的簡稱,其地相當於今江西全部、江蘇和安徽長江以南部分以及湖北的部分地區。
⑶逸樂:安樂。這兩句的意思是:追求豪華生活都是在成功之後,哪知道亡國之禍總是和貪圖安樂連在一起的?
⑷後庭:指陳後主所作的《玉樹後庭花》曲。陳後主在位荒淫腐敗,以致亡國,故此曲被稱為亡國之音。
⑸黍離:《詩經》篇名,即《國風·王風·黍離》,舊說為東周大夫行經西周故都,見宗廟宮室盡為禾黍,因眷懷故國而作。麥秀:即《麥秀歌》,為殷朝舊臣路過故都,因憫傷故國而作。
⑹天兵:舊稱封建王朝的軍隊。這裡指宋朝軍隊。
⑺神武:原謂以吉凶禍福威服天下而不用刑殺。後沿用為英明威武之意,多用以稱頌帝王將相。
⑻沾纓:謂淚水浸濕冠纓。指痛哭、悲傷。
⑼黃旗:古代軍中用旗。
⑽堞:也叫女牆,城上如齒狀的矮牆。
創作背景
王安石早年曾隨父親王益宦遊金陵;王益死後,全家就在金陵長期定居;晚年罷相,又在金陵城外的鐘山之麓卜築隱居。在他的集中有不少歌詠金陵的詩篇,《金陵懷古四首》就是他在金陵感懷歷史興亡而作的一組七律。
作品鑑賞
這四首詩中的第一首是主題曲,第一首詩的前面二聯又是這一主題的概括。首聯一開始就拈出了建都金陵諸國興亡盛衰相繼的歷史現象,次聯則點明其原因:凡是取得二江建都金陵的開國之君,大多都是白手起家,好不容易取得天下,而其子孫往往輕易地把政權斷送。二江是宋代江南東路和江南西路的簡稱,也是建都金陵諸國的主要統轄區域。而這些政權所以敗亡相繼,主要是因為繼承者享國以後,日趨奢靡逸樂。這二聯高屋建瓴,概括的不單是金陵,也幾乎是歷史上一切政權的盛衰興亡的規律。三四兩聯則以豐富的想像和懷古的詩情述說南朝舊事,以與上半首相印證:那金陵城中的東府城曾是東晉簡文帝的丞相、荒淫的會稽王司馬道子的府第所在,而如今只剩下幾間佛寺了。想當年杜牧泊秦淮河上,聽到商女唱著陳後主譜寫的《玉樹後庭花》遺曲,便聯想到那淫靡之音終於使後主成為亡國之君。杜牧寫出過“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的詩句。如今這十里秦淮,依舊畫舫不斷,余唱未休。詩人最後感慨地說:當年東周的大夫和殷朝的舊臣憫傷故國,眷懷舊都,因而作了《黍離》《麥秀》之歌,然而千百年來,興亡更替,人們對此既無能為力,那還是置之不論,一切付之酒杯,以免徒然的傷感吧。
第二首詩承上首而來,從六朝和五代的興亡往事轉想到宋太祖趙匡胤當年翦滅南唐,統一中原的千秋勳業。當時宋兵從采石磯架浮橋東渡,一舉攻陷金陵。敵國的山川形勢,雖然雄險,但在神武的君王面前,卻起不了什麼作用。這一切讓詩人日暮倚窗,遐想不已。他又想到了當年漢將韓信從夏陽東渡黃河擊敗魏王豹的故事。這裡的長江比起“一葦可渡”的黃河來,當然要難渡得多,但宋兵卻連罌缸也不用就過去了。作者是故意用翻案之筆,來達到抑彼揚此的目的。
第三首詩則進一步從宋太祖的蕩平群雄、戡定江左的王業,想到金陵形勢縱然險固,卻從此不會再 有英雄乘亂割據之事了。這萬里東下的長江和高入雲間的天闕山的雙峰,一向都是據守金陵者的天然屏障,但在五代十國的群雄角逐中,勝利者終歸於從中原南下的趙匡胤。這時割據者在金陵的“王氣”就黯然而收,只剩下蕭颯的寒風吹拂著佛寺的僧窗了。人們有時還可以從那些小朝廷君王的陵墓里找到一些隨葬的冠劍,但沒有人會為他們淚沾冠纓,以酒祭奠了。
第四首詩再次回顧舊事,探尋原委,指出那些割據江東的小國,只因不修內政而進入日暮途窮的境地。因此趙宋的王者之師在揮戈南下、進軍金陵的時候,沒有經過什麼艱苦戰鬥就降服了敵國,好似摧枯拉朽。敵國君主的運數已盡,作為帝王儀仗的黃旗不復飄揚,所謂“‘三百年王氣”黯然而終。如果這裡的天上還有什麼紫氣的話,這不過是過去埋在地下的龍泉、太阿這類寶劍的劍氣而已。但這些都已成為歷史陳跡了,而如今這裡殘破的城樓上已是樹木叢生,傾圮的宮殿中再也看不到昔日的門牆和軒窗了。用不著為這些舊事搔首惆悵,還是開懷暢飲這玉杯中的美酒吧。這首懷古詩基本上是模仿劉禹錫的《西塞山懷古》:“王浚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千尋鐵鎖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頭。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寒流。今逢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兩相比較,高下立見。劉詩前半追敘史實,洗鍊緊湊,表現出王浚摧枯拉朽之勢,氣勢何等豪邁,筆墨非常淋漓酣暢。而王詩敘事欠洗鍊緊湊,“憶昨”兩字純屬多餘,下句繁雜,缺乏一氣流轉的順暢感。頷聯無論在氣勢上,還是在深沉感上都明顯弱於劉詩。劉詩後半抒情,犀利的筆鋒直指割據一方的藩鎮勢力,向他們發出嚴正的警告,義正辭嚴,力透紙背,極富現實意義。王詩則發古之幽思,雖然也有感慨和惆悵,但還是以開懷暢飲收場,其意義有限。且“破堞自生新草木”完全是效顰“故壘蕭蕭蘆荻秋”,而原作的靈氣則被掃蕩無餘了。倒是王安石那首《桂枝香·金陵懷古》詞填得妙:“登臨送目,正故國晚秋,天氣初肅。千里澄江似練,翠峰如簇。征帆去棹殘陽里,背西風、酒旗斜矗。彩舟雲淡,星河鷺起,畫圖難足。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千古憑高對此,漫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這首詞不但立意高遠,體氣剛健渾厚,化用前人詩句不著痕跡,且筆力遒勁,而神采飛揚,足與劉詩匹敵,堪稱金陵懷古之傑作。
在這四首詩中,第一首詩是組詩的基調,這首詩末兩句表面上是懷古吊今的嗟嘆,但聯繫前四句來看,卻隱含著更深一層的意思:即歷史上的朝代興衰,都不是偶然的,驕奢淫逸,是取敗之道,該滅亡的就應該讓它滅亡,不必惋惜。這層意思貫穿全組詩。其餘三首實際上都是第一首的推衍演繹。如果說第一首意在道古,那么其餘三首就是意在論今。這三首的前半部分都是對宋太祖奪取金陵統一全國的勳業的歌頌,後半部分則多為寄託興亡的感慨。這是借詩寓意,進一步豐富了詩歌的內涵,深化了詩歌的主題,比起一般的歌功頌德的作品來,更值得回味和思索,也使得這組詩歌既包含著詩人的豐富感情和想像,也包含著思想家深沉的睿智和政治家匡時憂國的懷抱。
作者簡介
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晚號半山,撫州臨川(今江西撫州)人。慶曆二年(1042)進士。嘉祐三年(1058)上萬言書,提出變法主張。宋神宗熙寧二年(1069)任參知政事,推行新法。次年拜同中書門下平章事。熙寧七年(1074)罷相,次年復任宰相;熙寧九年(1076)再次罷相,退居江寧(今江蘇南京)半山園,封舒國公,不久改封荊,世稱荊公。卒諡文。執政期間,曾與其子王雱及呂惠卿等注釋《詩經》《尚書》《周官》,時稱《三經新義》。其文雄健峭拔,為“唐宋八大家”之一;詩歌遒勁清新。所著《字說》《鐘山一日錄》等,多已散佚。今存《王臨川集》《臨川集拾遺》,後人輯有《周官新義》《詩義鉤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