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馬瑤草》原文
閣下文採風流,才情義俠,職素欽慕,當國破眾疑之際,立今上,以定時局,以為古之郭汾陽,今之于少保也。然而一立之後,閣下氣驕腹滿,政本自由,兵權獨握;從不講戰守之事,而只知貪黷之謀;酒色逢君,門牆固黨;以致人心解體,士氣不揚;叛兵至則束手無策,強敵來而先期以走;致令乘輿播遷,社稷邱墟,閣下謀國至此,即喙長三尺,亦何以自解也?以職上計,莫若明水一盂,自刎以謝天下,則忠憤節義之士,尚爾相亮無佗,若但求全首領,亦當立解樞權,授之才能清正大臣,以召英雄豪傑,呼號惕厲,猶當幸望中興。如或消搖湖上,潦倒煙霧,仍效賈似道之故轍,千古笑齒,已經冷絕。再不然,如伯嚭渡江,吾越乃報仇雪恥之國,非藏垢納污之區也,職當先赴胥濤,乞素車白馬,以拒閣下。上乾洪怒,死不贖辜,閣下以國法處之,則當束身以候緹騎;以私法處之,則當引頸以待鋤霓。
作者簡介
王思任,字季重,號謔庵,又號遂東,山陰(今浙江紹興)人。生於明萬曆三年(1572),卒於魯監國元年(清順治三年,1646)。萬曆四十七年(1619)進士,歷任興平、當塗、清浦知縣,袁州推官,江西僉事。清兵破南京後,魯王監國,駐紹興。以思任為禮部右侍郎兼詹事,進尚書。順治三年,清軍南下,兩江失守,紹興城破,魯王逃海上,思任遂棄家入秦望山。病中絕食而死。其筆意放縱詼諧,時有諷刺時政之作。以《游喚》,《歷遊記》兩種遊記成就最高,《小洋》,《天姥》諸篇尤為著名。詩重自然,才情爛漫,惜放縱太甚。有《王季重十種》傳世。
晚明文人,後人多斥為淺薄浮華。然而他們當承平時追求文採風流,有失檢束,一旦江山易主,卻又表現出堅貞不屈的節操與氣骨。王思任在國難之前,以能文善謔著稱。甲申以後,因大節卓犖,他的人格形象也由一個純粹的文人而成為受人景仰的志士了。當南明小朝廷覆亡之際,奸臣馬士英欲逃往紹興避難,王思任做書以拒之。這就是著名的《讓馬瑤草》。
翻譯
閣下你又有文采又風流倜儻,富有才情而又有俠義的風範,這是我素日裡最為欽佩仰慕的,當國家破亡,眾人都懼怕而搖擺不定的時候,是你擁立了當今的皇上,定住了朝廷大局,人們都把你當作古時候的郭汾陽,今天的少保于謙。但是一旦擁立皇上之後,閣下你就開始氣驕腹滿起來,國家大事由著你自己來,獨自一人掌握兵權,從來不再提起戰爭守備之事,而只知道一味的謀劃著名如何貪婪和享受,用酒色來逢迎皇上,樹立門牆營私結黨,以至於人心解體,戰士的士氣低沉。叛兵來到卻束手無策,強敵臨城,卻想著要最先逃跑,以至於讓皇上東奔西走不斷遷移,江山社稷只剩下一堆邱墟,閣下你治理這個國家到了這個地步,即使你再強言善辯,也怎么能夠擺脫了干係呢?以我的看法,你不如自己準備一盂清水認清自己的行為,然後自刎以謝天下,那么天下的忠憤節義之士,或許能夠原諒你,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如果你只求保全自己的腦袋,也應當立即解除自己的重要職位,將權力授給那些有才能、清明正直的大臣,以此喚起英雄豪傑,奮發激勵,國家仍有復興的希望。或者在西湖上逍遙自由,在煙霞山水之間潦倒地度過餘生,重蹈賈似道的覆轍,為千古後世所恥笑,死後已經絕冷了(哪裡會流芳百世呢)。再不然就像伯嚭那樣渡江做個降臣,我們浙江乃是報仇雪恥的古國。不是藏污納垢的地方。(如果你要來這裡的話)卑職自當率先投身錢塘江,像伍子胥那樣,死後站立江濤之中,乘素車白馬來抗拒閣下。這封信公布後,必將觸怒閣下,招致不測之禍。如果閣下你要已國法來處理我,那么我就自束己身來等待你,如果你要以私法來處置我,我也作好準備伸出脖子等待刺客前來割取首級。
馬瑤草小記
馬士英與阮大鋮並稱“馬阮”,三百年來被視為權奸,已成定論。士英能畫,但流傳絕罕。最早論及士英的是周亮工,在《讀畫錄》中有專章記事:“馬瑤草士英,貴陽人。罷鳳督後,僑寓白門。肆力為畫,學董北苑而能變以己意,頗有可觀,陸冰修曰,‘瑤草書畫不減文董。……’使瑤草以鳳督終,縱不及古人,何遽出某某下。功名富貴,有幸有不幸焉。可慨也已。王貽上曰,‘蔡京書與蘇黃抗行,瑤草胸中乃亦有丘壑。’黃俞邰題一絕,‘半閒堂下草離離,尚有遺蹤寄墨池。猶勝當年林甫輩,弄麋貽笑誤書時。’貽上又題,‘秦淮往事已如斯,斷素流傳自阿誰。比似南朝諸狎客,何如江孔擘箋時。’瑤草為後人揶揄若此。余謂瑤草尚足為善,不幸為懷寧(阮)累耳。士人詩文書畫,幸而流傳於世,置身小一不慎,後人逢著一紙,便指摘一番,反不如不知詩文書畫為何物者,後人罕見其姓字,尚可逃過幾場痛罵也。豈不重可嘆哉!瑤草名成,後人爭購其畫,不能遍應,多屬施雨鹹為之。”
顧亭林有一首絕妙的“金陵不懷古”詩,“甚是金陵古,詩人亂有懷。自安三駕老,誰暇六朝哀。曾道齊黃拙,終虧馬阮才。肉髀愁不鼓,傖父過秦淮。”詞旨恢詭,其意殆謂虧得馬阮之“才”,才那么容易就將弘光小朝廷斷送了。
清初人談及馬瑤草的還有一位江浦劉岩,他是因戴名世南山集案獲罪的一人,有《大山詩集》,卷四有《題馬士英畫》一題———“福人醉不醒,幕府凱歌休。君臣鳥獸散,茲事羞千秋。斷續焉中看字樣,鳳陽提督金陵相。尚有閒情作畫師,六代山川恣跌宕。小部新翻燕子箋,吳綾細楷朱絲纏。司馬填詞宰相畫,孝陵王氣飛灰煙。吁嗟鼠子金衢走,人間尚惜迂痴手。看畫君須掩姓名,畫工莫問為誰某。”
清初馬士英的畫還不無流傳,愛賞者也不是沒有,但看畫時要“掩姓名”,不免有掩耳盜鈴之憾。有人就想出了好辦法,只須加添筆畫,將馬士英改為馮玉瑛,就變成名妓的手筆,真是兩全其美的妙策。江都吉柱臣題阮大鋮詠懷堂詩句雲,“勝他一紙佳山水,改?青樓馮玉瑛”者是也。
乾隆中吳興姚世鈺也有“題馬士英畫”一詩:
“剩水殘山信手為,百年留得墨離離。與人家國渾閒事,那不常稱老畫師。”
姚世鈺的感慨也和周亮工一樣,嘆惜馬士英不以鳳督終,得以畫家名世。乾隆詩人張塤《竹葉庵文集》卷八,有“題馬士英畫二首”,題下小注,“即王阮亭尚書所題詩之幀,今陸丹叔同年藏之”。
“此君作畫題辛未,門館清閒消夏宜。尚是江南無事日,未曾廬鳳督師時。”
“一般不罵楊龍友,桃葉江聲罵汝多。剩水殘山能幾筆,六朝難畫畫陂陀。”
王阮亭原題的馬士英畫冊,乾隆中在陸丹叔手,又過了百來年,葉名?的《敦夙好齋詩初編》(刊於鹹豐三年)卷一有“題馬士英畫冊三首”詩,題下小注云,“王漁詳、黃俞邰、尤悔庵、錢?石諸公皆有詩。今為王?唐光祿瑋慶所藏”。
“歌管薰風殿,君王樂未休。江山余半壁,煙景不勝秋。”
“長板橋頭路,當年畫客居。青溪吊江令,寂寞只啼烏。”
“話到滄桑劫,匆匆十五年。飄零卷中柳,殘墨尚依然。(士英自題辛未夏日畫)”
這是畫冊流傳最後的蹤跡了。
三十年前曾在友人藏扇中得見馬士英書金扇一幀,狂草,與張瑞圖、王鐸等明末書家風氣相近,狂縱淋漓,筆墨精能,原扇失去一行,詩云:“□□□□□,漸比魚龍鄉。流止同一觀,湖山孰低昂。晨昏瞻蓄泄,王氣聊相當。荷芰接松楸,映帶生空香。夏深水鳥散,莫亂澄湖光。即事盡幽賞,蒲風生夕涼。”款署“為維城詞丈書,馬士英。”下鈐“馬士英印”白文方印。
這是馬士英僅存的佚詩,於題《詠懷堂丙子詩》前序中所存一聯斷句“深機相接處,一葉落僧前”之外,只見有此。
馬瑤草挨罵了三百年,也不是沒有人為他叫屈,晚近有安順姚大榮撰《馬閣老洗冤錄》,為士英洗雪,出於鄉誼,所說不免有許多漏洞和強詞奪理之處,陳援庵說,“其說允否,自有公論”,其意可知。但陳先生又說,“惟士英實為弘光朝最後奮戰之一人,與阮大鋮之先附閹黨,後復降清,究大有別。南京既覆,黃端伯被執不屈。豫王問,‘馬士英何相?’端伯曰,‘賢相’。問,‘何指奸為賢?’曰,‘不降即賢。’諒哉!馬、阮並稱,誠士英之不幸。易曰,‘比之匪人,不亦傷乎!’可為士英誦矣。”(陳垣撰《明季滇黔佛教考》)陳先生此書撰於抗日戰爭中淪陷的北平,雖論舊史,意在表彰民族氣節,其論馬士英,亦取其不降被殺的晚節,與生平行事分別論之。所引黃端伯的話,看起來有點簡單可笑,但這些話是敵人的刀擱在脖子上時說的,是不能不為之肅然的。近來頗有些論者認為講氣節、風骨都不免是迂論,不如“長樂老”馮道之能為識時務的俊傑,如此說來,阮大鋮之為變色龍,確是比馬士英要更為“高明”而實用。一部《馬閣老洗冤錄》不夠,還須添上一部《阮懷寧功罪辯》才是。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