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繼部份
謂所作詩無意中預示了後來發生的事。
例如有些謠讖的出處甚為奇特,它為當事人所自作,卻預兆著對當事人不利的事件,可是在當時卻非當事人所知。這些謠讖,即所謂“詩讖”、“語讖”。最著名的詩讖,出自隋煬帝之手。他開鑿運河,乘鳳肪下揚州,一日忽得一詩曰:“三月三日到江頭,正見鯉魚波上游。意欲持釣往撩取,恐是蛟龍還復休。”此詩其劣,然而煬帝卻交付樂工,令隨行的宮女合唱,煬帝聞歌甚為得意,然而識者卻已暗訝為不祥。蓋當時李淵已漸成勢,鯉李二字同音,是故詩意有李淵化龍之意。此外,煬帝又曾作索酒歌曰:“宮木陰濃燕子飛,興衰自古漫成悲。他日迷樓更好景,宮中吐焰奕紅輝。”這首詩簡直不能稱之為詩,因為全詩不但缺乏理路,而且毫無意象,甚至跟“索酒”的主題都了無關係。可是煬帝每在迷樓飲酒作樂,必令宮人唱此歌,他自己似乎很欣賞自己的歪詩。及至後來,李淵大兵攻入京師,煬帝躲入迷樓自殺,唐兵將迷樓付諸一炬,那就應了詩的後兩句。詩讖之類,可以說是氣機感應所致,是故不能說為迷信。
又如:崔曙的詩讖
漢文皇帝有高台,
此日登臨曙色開。
三晉雲山皆北向,
二陵風雨自東來。
關門令尹誰能識,
河上仙翁去不回。
且欲近尋彭澤宰,
陶然共醉菊花懷。
文章內容
崔曙是唐朝宋州人,開元二十六年進士。以試《明堂火珠》詩有雲:“夜來雙月合,曙後一星孤”,從此得名。只可惜第二年就死了,唯遺一女兒星星。按中華讖諱學的說法,就是死於詩讖。
死於詩讖的詩人歷來都有。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徐志摩生前寫過一篇《想飛》,不久中讖,死於飛機失事。
唐代詩人劉希夷嘗作《代悲白頭翁》詩,有“今年落花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句,作後感覺有讖,於是又作一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過了一會,劉嘆道:“此句似乎還像是詩讖。人之生死由命,難道會因此而改變嗎?”遂把兩聯都寫入詩中,誰知此詩寫後不足一年,他就被奸人所殺。有論者認為劉中了“明年花開復誰在”和“歲歲年年人不同”之讖。
北宋詩人秦觀死於藤州。死之前,他在夢中作了一詩《好事近》,詩中有“醉臥古藤陰下”,僅此一句中讖。當時詩人賀鑄、黃庭堅都在他們的悼亡詩中表明了這樣的意思。明代詩人劉泰的詩“無人喚醒藤州夢”一句也指明此點。
以上所說,未談崔曙之詩,而是說他死亡經過,並附帶一筆志摩之死,及其他詩人死於詩讖之事,這些並非閒話,而是十分神秘有趣的事,應該為讀者指點出來。
崔曙這首詩寫得頗為壯闊而又有仙氣。起首二句就說,他在一個黎明登臨漢文帝早年為遠望河上公而築的望仙台。接下二句寫望仙台周遭地勢的雄奇與偉岸。“三晉”典出《孟子》:“魏氏、韓氏、趙氏,共分晉地,號為三晉”。“二陵”出自《左傳》:“有二陵焉:其南陵,夏後皋之墓也;其北陵,文王之所避風雨也。”此二句詩寫得氣象萬端、視野遠大。
五、六句,用了二個典故。“關門令尹”出自《列仙傳》:“關令尹喜者,周大夫也。善內學,隱德修行,時人莫知。”老子出關時,尹喜辭官隨老子仙去。“河上仙翁”,出自葛洪《神仙傳》:“河上公,漢文帝時結草庵河上。帝讀《老子》有不解,遣問之。曰:‘道尊德貴,非可遙問。’帝幸其庵問曰:‘普天之下,莫非王臣,不能自屈,無乃高乎!’公即冉冉在空曰:‘余上不至天,中不至人,下不至地,何臣之有?’帝乃下車稽首,公授素書一卷。”詩人的意思在此是明確的,即無人知道的尹喜已出關隨老子仙去了,河上公也沓無蹤跡,我輩唯有登臨此台而望仙,也可以說在此追今思古。
最後二句,崔曙感慨系之,既然望仙不見,我只有約劉明府把酒臨風、共醉菊花了。此處又用一典,《南史·隱逸傳》中說:陶潛九月九日這天無酒喝,只有在門前菊花叢中閒坐,不久,王宏送酒來了,淵明當即大飲,醉臥菊花。
既然不能見仙人顯身,那就做酒中仙吧。崔曙的仙氣從中也可見完足了。
李白和杜甫的詩讖:
李白是仙,杜甫是聖。仙是超凡脫俗的,聖是超凡入俗的。仙出世,李白一生都在作浪漫的想像飛行;聖入世,杜甫一生都在現實的荊棘與泥水中行走跋涉。
李白是俠,憤世嫉俗,快意恩仇,醉眠酒家,笑傲王侯,飛揚跋扈,揮金如土,一付豪客形相;杜甫是儒,書生意氣,匡濟情懷,仁民愛物,悲天憫人,身無半文,心憂天下,一片菩薩心腸。
李白近道,故有仙靈氣,得天人之妙相;杜甫近佛,故有慈悲心,生般若之智慧。
孔子曰:“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論語·子路》)李白是狂,杜甫是狷;李白是狂中有狷,杜甫是狷中有狂。
韓愈云:“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李白與杜甫一生都在燃燒,李白是天上的隕石,杜甫是人間的火種。
在讀者眼裡,李白是逾時空的,他不受時空束縛,不需要任何舞台背景。他以天地為廬,獨來獨往,“孤帆遠影碧空盡”,“騎二茅龍飛上天”,他離你漸行漸遠,只能望著他高唱遠去的背影喝彩。杜甫與你是同時空的,他以具體的生活時空為舞台,不但身入,而且心入,每一首詩既是時代實錄,又是心靈告白,“堂前撲棗任西鄰”,“隔籬呼取盡餘杯”,他與你近在咫尺,不能不為他的誠摯和熱情深深感動。
李白屬於黃河,黃河一瀉千里、奔騰咆哮的性格,顯示他的偉力;杜甫屬於長江,長江茫茫九派、深沉壯闊的形象,顯示他的襟懷。
李白更愛山,“一生好入名山游”,幾乎半生都在山中度過。他從西蜀來,北上幽燕,南下吳越,東極齊魯,簡直無山不登,無峰不攀,峨眉山、泰山、廬山、華山、徂徠山、嵩山、天台山多次留下他攀登的身影。《廬山五老峰》詩云:“九江秀色可攬結,吾將此處巢雲松”,不就是山之靈秀獨鍾么?而杜甫則更愛水,在長安時常游曲江,到成都後面對錦江,卜居浣花溪畔,日夕與水為鄰。“一夜水高二尺強”,“新添水檻供垂釣”,“舍南舍北皆春水”,真是寫盡了臨水居的樂處。杜甫從山路入川,又從水路出川,在夔門滯留兩載,閱盡巫山雲雨,長江風物,然後出三峽,經漢水,入洞庭……《登岳陽樓》詩云:“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不正是水之氣象萬千么?
然而,李白的詩是流動的,行雲流水,神龍見首不見尾,在流動變化中顯示他的桀傲個性與飛揚神采。他的《江上吟》通篇都是行進的節奏,江水流轉,日月流轉,歷史與人生都在不斷流動轉變。“興酣落筆搖五嶽,詩成笑傲凌滄洲。”那種巨大的推進力與震撼力只屬於江河湖海——驚濤駭浪與風暴海嘯。杜甫的詩是沉穩的,山聳岳峙,有萬笏朝天、博大深沉的氣概。無論是讀他的歌行或者律詩,都有一種特別的穩定感、厚重感。如《秋興八首》,雖寫社會顛沛流離,時代風雨飄搖,歷劫滄桑,仍不失雍容大度與宏偉氣象。“藍水遠從千澗落,兩山高並玉峰寒。”大氣磅礴,那種山嶽般的偉岸、峻峭的風骨、氣質豈是其他詩人所能望其項背?
李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杜甫:“新松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兩者的區別可見端倪。
李白是倉頡造字,鬼神夜哭;杜甫是嵇康操琴,廣陵散絕。
李白是敦煌壁畫的飛天,明眸皓腕,長裾廣帶,曼妙飄忽,如嗔似喜,繽紛花雨中幻化出一片空靈的藝術天地。杜甫如漢墓唐陵的翁仲(石俑),峨冠象笏,儀容肅穆,風骨凜然,威不可犯,在森森松柏中描畫出十分濃重的歷史氛圍。
李白詩是開放的,是內斂的開放;杜甫詩是內斂的,是開放的內斂。
李白詩秀在神,杜甫詩美在骨。
李白詩是天山雪蓮花,杜甫詩是湘江木芙蓉。
李白詩如川江上行船,異峰奇岩,山花竹海,撲面而來。忽而嵐雨飄灑,薄霧繚繞;忽而滿天彩雲,氣清日朗。順流而下,聽不盡兩岸猿聲,看不完屏風迭嶂……杜甫詩似蜀道間跋涉,崇山峻岭,連天蔽日;羊腸小道,盤曲紆回。有時是“枯松倒掛倚絕壁”,有時是“石水崖轉萬壑雷”。逆行而上,雖然驚心動魄,卻是志堅膽壯。
李白詩如橫笛,清麗瀏亮。有詩為證:“黃鶴樓上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杜甫詩似直簫,深沉悲愴。有賦為證:“客有吹簫者,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余光中寫李白:“酒入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餘下的三分嘯成劍氣,繡口一吐就半個盛唐。”我套用寫杜甫:“行吟萬里,八方布滿了荊棘,瘦弱的兩肩披掛風雨,赤腳踩過便一部史記。”
李白是普希金的《青銅騎士》(李白詩有復古傾向);杜甫是狄更斯的《雙城記》(此處指長安、洛陽)。
李白詩如高度烈酒,俗稱“燒刀子”,一飲入喉,便有酒精刺鼻,熱力入肺,胸膽開張。但不宜淺斟,而要痛飲;不宜小杯,而要大盅,需有量者方可。酒酣耳熱,一醉陶然,便飄飄有凌雲之概。杜甫詩如百年陳釀,初入口便有香氣撲鼻,不甚刺激,只覺甘醇,如逢知己,難捨難分。但不宜牛飲,而要細品;不宜俗人,而要與雅士共酌。酒酣最易傷感,過量轉為苦澀,唏噓啼哭,似醒如夢。
同是寫江行即景:“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裡。”(李白)“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霧中看。”(杜甫)李白比杜甫更單純而明徹,杜甫比李白更複雜而豐富。
李白是廬山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杜甫是川江石橋,“南浦清江萬里橋”。
李白詩以氣氛擬虛景;杜甫詩以實景畫氣氛。李白說:“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是虛晃一槍;杜甫說:“關塞蕭條行路難”,是大實話。
李白與杜甫都憧憬嚮往光明。李白的詩多寫日光(而且是“白日”),杜甫的詩多寫月色(而且是“迷離中的月色”),這自然與他們所處的時代與個人環境有關,但也顯示他們不同的個性色彩。李白從光明中看黑暗,直面黑暗的醜惡行狀,橫眉魑魅魍魎,故憤世嫉俗,嬉笑怒罵,鋒芒畢露,不留餘地;杜甫從黑暗中看光明,渴望光明的熹微曙色,傾心麗天白日,故憂時傷亂,忍辱負重,美刺比興,止之微諷。
李白以主觀寫客觀,客觀為我所役,以我觀物,物亦著我之色彩。杜甫以客觀寫主觀,主觀寓客觀之中,推物及我,我亦著物之色彩。李白的主觀是“萬物皆備於我”;杜甫的客觀是“我與萬物同一”。
李白是唐朝的賈寶玉,天生異相,一付叛逆性格,不諳世務。賈寶玉銜石而生,李白死於采石磯,都是石頭命。杜甫寫長安與洛陽是榮寧二府的豪華版,開元天寶與康乾盛世何其相似乃爾!
李白是大鵬,在雲天高飛;杜甫是駿馬,在大地賓士。但是,大鵬也有飛不動的時候,李白的《臨路歌》寫道:“大鵬飛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濟。”駿馬也有中箭受傷的時候,杜甫《白馬》寫道:“白馬東北來,空鞍貫雙箭。”《臨路歌》與《白馬》都寫於他們逝世前幾天幾月,大鵬與駿馬是他們的自畫像,是對於英雄末路的預感竟成了詩讖!
楚國衰有屈原,西漢衰有司馬遷,東晉衰有陶淵明,唐衰有李白、杜甫,宋衰有蘇軾、陸游,清衰有曹雪芹……大作家必生於時代盛衰的轉捩點,無盛何以見衰,無衰不能寫盛。
“是真名士自風流”,後人學李白,往往是假名士。“長使英雄淚滿襟”,來者學杜甫,倒出了幾個真英雄。
李白是不可學的,止於欣賞。你可以學魚在水中游,學鳥在樹叢飛,你能夠學夭矯海天的龍么?杜甫是可以學的,止於模仿。篆隸行楷草你都可以學,你能超越王羲之、張旭、顏魯公、米芾么?
寫飲酒的詩很多,李白的《將進酒》,古往今來只能有這一首,不可能再有第二首;寫悲秋的詩也很多,杜甫的《秋興八首》,天上人間只能有這一章,不可能再有第二章。“上窮碧落下黃泉”,難道還會有第二部《紅樓夢》?
讀李白可以化解許多俗氣,傖夫氣,小雞肚腸氣,匹夫匹婦氣,卑瑣氣,窮酸氣,乃至怨氣,戾氣;讀杜甫可以增強仁心,愛心,同情心,慈悲心,事業心,自信心,責任心,乃至雄心,天心……
李白寫幻想,杜甫寫現實;李白寫過往未來,杜甫寫當今時事;李白寫夢中世界,杜甫寫夢醒時分;李白多好夢,杜甫多惡夢;李白多開心事,杜甫多失意事;李白寫複雜為單純,杜甫寫單純為複雜;李白是傳奇,杜甫是編年史;李白是天之驕子,杜甫是國之人傑;李白是喜劇演員,杜甫是悲劇演員;李白是帕瓦羅蒂,杜甫是莎士比亞;李白是莊子作逍遙遊,杜甫是孟子見梁惠王;李白是狂草,杜甫是行楷;李白是小李飛刀,杜甫是獨孤九劍;李白是搖滾、迪斯科,杜甫是歌劇、狐步舞;李白是飛碟,杜甫是“神舟5號”;李白是如來,杜甫是觀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