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本信息
作品名稱:裸的記憶
體裁:隨筆
作者:從維熙
作品原文
入夏之後,京城熱浪滾滾,人們大汗淋漓,叫苦不迭。面對酷夏,我卻並無難以承受之感。
一個人生活在地球上,如同自然界的各種生物一樣,對嚴冬的風雪,夏日的炎陽,以及大自然種種賜予。都因各種生存境遇的不同,而具有不同的承受能量。一頭沙漠駱駝,在乾涸的沙海之中,可以一周不喝一滴水;小小的蝸牛,能在冰凍條件下正常生存。人為自然界中的萬物之靈,適應自然突變的能力,雖遠遠不能與許多動物相比,但也因生存狀態的不同,而鍛造出“適者生存”的能力。我之所以對高溫天氣沒有太大反應,可能因為我在過去的勞改生活中,經受過“蒸烤”訓練。其中最令人難以忘懷的記憶,就是一次全裸,讓我充當了一回中國的《大衛》。
那是發生在四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當時,我在天津以北的一個大鹽鹼灘勞改。炎夏三伏時節,天下火、地冒煙——加上鹽鹼灘上沒有一棵樹,人站在灘上已如烤羊肉串,何況還要下到溝里去,揮動鐵鍬深挖土渠,那滋味簡直可以與孫悟空過火焰山相比了。汗如雨下自不必說,連短褲都像膏藥一般貼在了胯下,使人心急火燎。記得,有一次我索性揭去“膏藥”,進入****挖溝行列;待挖出一點水來之後,先是迫不及待地往水溝里一躺,然後來個“驢打滾”,如同水牛戀水一樣,爬起來時已成了只露著汗臉的泥猴兒。其實那水早已被毒毒的太陽曬熱了,根本解決不了涼一下身子的問題。在水裡打個滾兒,完全是出於無奈時的自我本能。其結果是渾身泥巴,又變成了新的熱源。使我猶如穿上了一層盔甲。
此時天空沒有一絲雲影,太陽像個大火球,高高掛在天上,既看不到一隻飛鳥,也聽不到一聲蟬鳴;有的卻是花腳蚊子,在我淌汗的耳畔嗡嗡作響,這使我在炎陽的曝曬之中,又多了不少的焦躁。這可以比作為孫悟空在老君爐里接受冶煉,經過這種“修行”的我,在精神生活中便沒了炎夏。這是我在嚴酷生活中,留下的一頁時代“聊齋”。
現在回憶起來,全身赤裸的鏡頭,雖然讓我有些感傷,但我並不覺得醜陋。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世界著名雕塑家米開朗基羅雕塑的勇士《大衛》,就是一絲不掛的全裸像。因而每每看見《大衛》雕像,我總是情不自禁地聯想起自己。當時,我也有一身錘鍊出來的腱子肉,兩隻手掌的老繭鋒利如刀;我雖然不是大衛般的大力士,但是一個時代的重擔壓在我的肩上,遠比大衛的負荷要沉重得多。唯一不同的是,《大衛》誕生於久遠的歐洲文藝復興的年代,而我這座自我雕像,孕生在人類文明的20世紀。智者如果把我的肖像,當成一頁史書來讀,也許比看《大衛》雕像別有一番曲徑通幽的情趣哩!
記得,魯迅先生曾說過大意如下的話:穿衣是為了遮醜。這是人不同於自然界中動物的一個區別。就動物界自身而言,有些動物也是知道羞恥的,比如大象在性愛時,是不允許有人窺視的;一旦窺視者被其發現,其命運則是被象鼻捲起來拋上天空。但是當人的生存狀態,到了與動物沒有差別,活下去成了第一選擇之時,許多外在的因素,都因為生存的需要,而被淡化成為烏有了。沒有歷經過生存考驗的人,也許無法理解這種人生哲學,但這確實是受難者銘刻於心的一則生活定律。不信,你到地獄裡去走一回,歸來之後準能對筆者的美醜觀表示認同。
當然,隨著時代的進步,人類精神的升華,人的衣著打扮,已經不再僅僅是為了遮醜,而嬗變為世人一種美好的追求。雲想衣裳花想容。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這不僅是時代的潮流,也是人性中蘊藏著的可貴精神因子。記得,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之初,我與作家陳登科、艾明之穿越地球赤道飛往澳大利亞訪問時,我們曾在一個“裸”字面前敗下陣來:那天友人開車帶我們去布里斯本海濱浴場,當車子快要到達海濱時,友人才告知我們那兒是****浴場。陳登科問道:“是不是每個人必須裸浴?”友人回答說:“誰都不能例外,人人平等。”我們都為這個“裸”字而心悸了,最後決定調轉車頭,打道回府。歸途上,我向陳、艾兩位老兄傾訴了我穿越人生的“火焰山”時,不得不裸的經歷。當時,兩位老兄聽得直眉瞪眼,並向我伸出大拇指。我當時說,這是不得已而為之,但當今天審視自己時,發現那是我一生中最為勇敢的行動。
我不是《大衛》。
但我扮演過《大衛》。
人間任何美麗的衣裳,都只能裝扮人的外在。比如,出入酒店的“雞”們,濃妝艷抹可能最為人時;但管窺其精神核心。則是華麗時裝包裝的人肉販子。因而,筆者認為,人類生活中,精神美是第一位的,世界上任何華美的時裝,都無法矯飾人的精神靈魂。《大衛》雖然全裸,但因為他在年僅十六歲的時候,戰勝了邪惡的大力神,因而街上路人,皆對他仰而視之!我赤裸的胴體,雖無《大衛》健美的風采,但一個知識分子昔日的心路歷程,都蘊藏於一個“裸”字當中了。 炎夏時日,寫此夏日回憶,為承受“桑拿”蒸煮的人們,送去一劑精神平衡的處方;並從筆者的夏日記憶中,去回眸昨天的歷史經緯……
作品鑑賞
一個“裸”字,可引發人們許多聯想和感慨:聖潔、齷齪,美麗、醜陋,原始、文明,肅然起敬、嗤之以鼻……而當我們欣賞從維熙近作《祼的記憶》時,感情卻格外複雜難狀。
米開朗基羅的雕塑《大衛》是全裸的。這位聖經中的少年英雄,充滿自信地站立著,左手拿石塊,右手下垂,頭向左側轉動,炯炯有神的雙眼凝視著遠方。大衛體格健美。神態勇敢堅定,全身肌肉飽滿,體現著外在的和內在的全部理想化的男性美。
比利時首都布魯塞爾中心大廣場旁,有一座被稱作“撒尿小童”、大名叫“布魯塞爾第一公民”的小男孩於連銅像。這尊雕像,頭髮捲曲蓬鬆。胖胖的小臉上鼻子略向上翹,嘴上掛著調皮的微笑,一絲不掛,旁若無人地站在那裡撒尿。傳說正是這泡尿,澆滅了古西班牙入侵者撤離布魯塞爾時欲炸毀城市的炸藥導火線,救了這座城市。為紀念小英雄,人們雕刻了這尊塑像。
相對於《大衛》和小於連的雕塑,作者全稞勞動的形貌雖僅為文字描述,當然也難以載入史冊,卻強烈地震撼著我們的心靈。
1957年反右期間,從維熙因直言而被打成右派分子,歷經生活磨難,長達二十一年。這段生活給他留下了煉獄般的追憶:“我之所以對高溫天氣沒有太大反應,可能因為我在過去的勞改生活中,經受過‘蒸烤’訓練”,“經過這種‘修行’的我,在精神生活中便沒了炎夏”。
我不是智者,曲徑通幽的本事是沒有的;但確實把《棵的記憶》當成一頁史書,恭敬而虔誠地品讀。終於,從“一頁時代‘聊齋”’里。我找到了與《大衛》、“小於連”等雕像同樣可深深烙印在腦海中的因子。由於“一個時代的重擔壓在我的肩上。遠比大衛的負荷要沉重得多”,彼時彼地的影像又無法複製。所以這段描述尤其顯得珍貴。從美學角度看,作者這裸露全身勞作的形貌給人一種特殊的審美感受:即在愉悅之中產生一種痛苦之感,並使心靈受到巨大的震撼。車爾尼雪夫斯基說得好:“悲劇是人的苦難和死亡。這苦難或死亡即使不顯出任何無限強大或不可戰勝的力量。也已經完全足夠使我們充滿恐怖和同情。”從某種意義上看,從維熙這個記憶難道不是歷史的悲劇、時代的悲劇嗎?
但作者並未停駐在“感傷”的層面上怨天尤人,而是縱橫上下,娓娓敘來,給讀者以多維的審美享受和理性思考。古義大利大衛的英姿。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在布里斯本海濱浴場“稞浴”的趣事,魯迅先生關於“穿衣是為了遮醜”的論述,出入酒店的“雞”們的濃妝艷抹與這些“臭皮囊”精神核心的強烈反差……千奇百怪的“裸”,給讀者以感官的全方位開放。從而水到渠成地闡述了一個深刻而又樸素的美學原理:“人類生活中。精神美是第一位的。世界上任何華美的時裝,都無法矯飾人的精神靈魂。”當我們再一次回味作者全裸勞動的形貌時。難道不覺得是一種美的享受嗎?
從維熙是“荷花澱派”代表作家,這篇散文既有我們所熟悉的“荷花澱派”作家的風格,也有他自己的個性;既有細緻入微的描摹刻畫,又有睿智明晰的辨證闡揚;喜怒哀樂隨心所欲,古今中外因意而馳。將淡雅疏朗的詩情畫意與樸素清新的泥土氣息完美統一。充滿浪漫主義氣息和樂觀精神,融記敘、議辯、抒情於一爐,堪稱精品。
作者簡介
從維熙 1933年出生。河北玉田人。1950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著有長篇小說《南河春曉》、《龜碑》,中篇小說《大牆下的紅玉蘭》、《遠去的白帆》、《第十個彈孔》,短篇小說集《七月雨》、《曙光升起的早晨》,紀實文學《走向混沌》等。
從維熙,曾用筆名碧征、從纓。國中畢業後,當過國小教師,後任《北京日報》編輯、記者。50年代開始發表小說詩歌文學作品,藝術上師法孫犁。1957年之前曾出版《七月雨》、《曙光升起的早晨》兩本短篇小說集和長篇小說《南河春曉》,是“荷花澱派”的代表性作家之一。遭遇政治坎坷和磨難二十多年,對監獄生活有較多的了解和體會。新時期小說詩歌文學作品很多,其中主要有長篇小說《北國草》、《裸雪》,中篇小說集《從維熙中篇小說集》、《遺落在海灘的腳印》、《遠去的白帆》、《雪落黃河靜無聲》、《驛路折花》,短篇小說集《從維熙小說選》、《潔白的睡蓮花》。另外還有文藝論集《文學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