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信息
作品名稱：蛇之夢創作年代：當代
作者：李長廷
作品體裁：小說
作品原文
那年秋天，柳宗元看上去有點未老先衰，牙齒開始鬆動，頭上長出了白髮，走路膝部發抖，眼睛已模模糊糊看不清東西，甚而聽到周圍有什麼聲響，就立刻心慌不止。更要命的是，書不能看，酒不能喝，一切該做的事不能夠做，連運用一下大腦，想一點問題也不能夠，更不用說拿起筆來寫文章了。在永州這個孤島上，柳宗元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然而他畢竟沒有因此而沉淪。一俟病情好轉，就從自己的住處走出來，走到永州的山水中間去，和樹木、溪泉、山巒、白雲交朋友，和農夫漁父交朋友。有一次他在田野里漫步，遇到一位正在耕田的農民，就和這位農民親熱攀談起來。柳宗元向這位農民朋友盡情傾吐自己的心曲，就中還說到長安西郊他的故園，說到自己正在隱居與功名這二者之間徘徊，不能拿定主意。農民對他表示了由衷的同情和安慰，這種同情和安慰，在柳宗元聽來，是那么實在，是那么情真意切，柳宗元為此而受了感動。後來那位農民又去耕田，柳宗元耳朵里便充滿了“札札”的“耒耜”聲，這聲音讓柳宗元時時有一種愉悅與解脫之感。
他的病竟因此神奇般的好起來。於是他就更為頻繁地出入于山林、田野和農舍。那一天，他走過一個村莊，這村莊的景象有點肅殺，一些屋舍，分明已長期無人居住，幽泉嗚咽，麋鹿出沒。他覺得他在那一刻，心情很是沉重。後來他終於看見竹林里一棟茅舍冒出來一絲炊煙。他喜不自禁，三步兩步竄到那家門前。這家的主人姓蔣，約莫三十左右年紀，但看上去已經很蒼老。這位姓蔣的主人很熱情，拿出粥來招待他，他於是坐下來，和這位姓蔣的農民拉開了家常。
這次交談也許是柳宗元在永州的十年生涯中，印象最為深刻的一個事件。姓蔣的這位農民以捕蛇為生，這份職業對於來自北方的柳宗元說來，自是無比驚奇。他聽說永州有一種奇異的毒蛇，如果咬傷了人，沒有能治好的。可是蔣姓農民卻說他家從事捕蛇已有三代歷史。祖父死在捕蛇這件差事上，父親亦死在捕蛇這件差事上，他呢，幹了十二年了，有幾次也差點被蛇咬死。可他還得捕下去，因為蛇可以頂替他應交納的租稅。柳宗元聽到這裡，很有點義憤填膺的樣子，他表示願意去幫這位農民說情，更換這件差事。可是這位農民更加傷心地說，捕蛇這件差事雖然有危險，但這危險還沒有達到交租稅那個程度，你看看這村子裡，凡交納租稅的人家，不是死便是逃，十室九空，我卻因為捕蛇，而倖存了下來，你想讓我活下去，就萬萬不可去為我求情……。
柳宗元像鑽進了一個怪圈，怎么繞彎子也出不來。和這位姓蔣的農民談話後回到居處，心裡總也不能平靜。有時他一眯上雙眼，就覺得周圍有許多毒蛇在奔躥纏繞，奔躥纏繞成一張網，幾乎要把自己籠罩。
白天想的是蛇，晚上夢著的是蛇。
有一天，他問堂弟宗直：這是怎么回事啊，腦海里全是蛇。宗直對他說：這有什麼奇怪呢，因為你和捕蛇的人有過一次談話，蛇給你的印象太深刻了。
柳宗元想想也是。前些年思鄉心切，不是老夢見長安嗎？有一次他躺在永州的田野里小憩，身子恍恍悠悠，就到了長安的故園前。故園已非昔日故園，早已禿敗荒蕪不堪，連同周圍的樹林，也被摧折了。
看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話是不差的。
柳宗元決定要寫一篇以蔣氏捕蛇為主要內容的文章。他覺得這樣一件事情，不說出來讓旁人知道，實在是自己的失職。
可是不知為什麼，這一天，他寫著寫著，就發覺自己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離開了居室。
他懵懵懂懂，到了永州街頭去看熱鬧。永州雖然荒僻，卻是南來北往的要道，手工業也還發達，當地生產的一種葛布，質量是很不錯的，聽說還是貢品呢，因之生意人也就不少。而且這個地方風俗習慣獨特，柳宗元對此很有點興趣。記得去年七夕，柳宗元從外面回來，經過一個庭院，看見一些人在擺著五花八門祭品的地方，一邊叩拜，一邊祈禱。柳宗元感到奇怪，一問，原來是一年一度的乞巧節。他以為有趣，就也去湊熱鬧乞巧了一番。如今中秋節將臨，永州這個地方，不知又有什麼新的花樣？柳宗元走著走著，一抬頭，看見一爿酒店門前敝篷下，一個怪模怪樣的道士打扮的人正在大碗喝酒。柳宗元看這道士，一雙眼睛賊亮賊亮，泛著綠光，有點邪門。他的旁邊，聚集著幾個男女，誠惶誠恐的樣子，像在聽道士講什麼。柳宗元好奇心切，就也走過去聽。原來這位道士，自稱是上界神仙，雲遊到永州，看見永州山水奇異，人心純樸，有心要度幾個人去成仙的。如何度法？他說是八月十五夜半時分，，瀟水之上，將出現一座五彩大橋，凡有緣者，從天橋上去，便可脫離塵緣，升上天界。柳宗元不聽不知道，一聽嚇一跳，心裡當時發一聲冷笑說：這臭道士胡說八道！須知柳宗元這個人，對於道教和道家學說，他的看法是有區別的。他覺得道家學說中，尚存在可以“佐世”的內容，而道教那一套，則完全不可取。他年輕時有個極相好的朋友叫周君巢，後來熱衷於求道練丹，聽說柳宗元在永州生病，特地寫了信來，要柳宗元去找隱居山野的方士，柳宗元大不以為然，他在回周君巢的信中，直截了當指出，所謂神仙方士與我毫無共同之處，這些人顛倒是非，故弄玄虛，一心只想著自己，即使活到千百歲，也應該叫做短命，我為什麼要去親近他們？柳宗元現在見到這個道士，滿嘴“天界神仙”“長生不老”之類，心下甚是反感，若依他平時脾性，就要當面揭他幾句，但想到此種人不過是以此騙人一點酒飯，也就罷了。
眨眼間，中秋節到了。
這天晚上，柳宗元聽得永州街頭到處哄哄嚷嚷，不知是何緣故。一打聽，原來人們所哄嚷的，就是那位道士，要在今晚度人去做神仙那回事情。柳宗元覺得這位道士做得太過分了，因此就也跟著人們，早早去瀟水之濱候著，看他到底耍個什麼花招。
但是這天晚上事態的發展，真是大大出乎柳宗元意料之外。到了夜半時分，果然天地為之一暗，皎潔的月光，變得朦朧晦暗起來，那瀟水之上，不知什麼時候，真就有了一座隱隱約約五彩天橋，天橋的一端，還幽幽然亮著兩盞天燈。柳宗元大感驚駭，不明白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難道我以前所堅持的觀點，全都是錯的？在天地之間，當真有另外一種人——神仙存在著？
柳宗元正焦躁間，忽聽得耳邊有人悄悄和他說話，一看，卻是那位捕蛇的蔣氏。蔣氏對他說，這其實是一條巨蟒，它日間變化成道士，在街上胡說八道，晚間卻現了原形，在這裡害人，你看那天橋，不正是巨蟒的長舌？兩盞天燈不正是巨蟒的一雙眼睛？
柳宗元聽蔣氏如此說，心下什麼都明白了，當時渾身熱血上涌，就下一個決心，悄悄回到居處拿來弓箭，人不知鬼不覺，往兩盞天燈的其中一盞，嗖地射去——，但聽得天地間一陣巨響，整個世界都像在搖晃起來，人們驚惶失措，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可不一會，人們再睜眼去看，天橋沒有了，天燈熄滅了，瀟水兩岸，月光皎潔，一切又歸於平靜。
柳宗元連叫慚愧。他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今晚他會有如此神力，能夠一箭中了巨蟒的眼睛？
回到居處，他即刻吩咐堂弟宗直：你明天去街上幾個藥店走走好么？你告訴他們，有一個道士，傷了眼睛，要到永州街上藥店裡買藥，這道士是條巨蟒變化而來，萬萬不要賣藥給他。
果然第二天，就有一位道士慌慌忙忙用了一塊布朦了一隻眼睛來永州街頭買藥。
藥店照柳宗元吩咐，沒有賣藥給他。
第三天，柳宗元聽說永州郊外死了一條巨蟒，巨蟒的一隻眼睛是瞎的。
柳宗元好開心，不由嗬嗬嗬放懷大笑。
……
你睡醒了么？這時，忽聽堂弟宗直在一旁問。
柳宗元心頭一驚：我這是在作夢么？
宗直笑笑，說：“你這樣高興，夢見了什麼好事情呢？”柳宗元搖搖頭，再不言語。良久，他問：今天外面有什麼新聞發生嗎？
新聞？宗直像忽然想起什麼，對柳宗元說：告訴你一個不幸的訊息，那捕蛇的蔣氏，昨天被蛇咬傷後死了。
什麼？柳宗元心一沉。
宗直又複述一遍。
柳宗元再沒有說什麼。他忽然覺得胸部有點悶，像被什麼東西堵得慌，於是就起身走到窗前去，長長噓一口氣，然後望向遠方，一動不動，望成一尊塑像。
人們明白，那遠方，必是柳宗元日思夜想的長安了。柳宗元望見長安了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