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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五十四回中出現的不知名劇目
《續琵琶》紅學考證(1)曹雪芹在《紅樓夢》第五十四回曾以十分讚賞的筆調描繪了幾齣思想上和藝術上都富有特色的傳奇劇目,其中就有《續琵琶》的《制拍》一折,而《續琵琶》這個傳奇並不象《西廂記》、《玉簪記》那樣有名,那樣為人所熟知。更值得我們注意的是,它的作者就是曹雪芹的祖父曹寅。因此,我們有了想進一步探討這個傳奇劇本的願望。
(2)在清初以來的傳奇劇目記載中,我們還沒有看到《續琵琶》傳奇的著錄,但周汝昌同志在廣徵博引的《紅樓夢新證》中卻為我們提供了一條極為重要的線索和若干資料,指出《續琵琶》傳奇尚有鈔本傳世(雖然已經是殘本),並摘引了劉廷書中的有關記載。[1]因此,更使我們對這個目前僅有的鈔本產生了進一步探索的興趣。同時,又值話劇《蔡文姬》和崑劇《蔡文姬》不久前在北京上演,而蔡文姬正是《續琵琶》傳奇中的一個主要人物,也可以說《續琵琶》正是目前可見的有關蔡文姬的一個崑曲傳統劇本。由於這幾個原因的推動,我們查閱了這個鈔本,並對它作了一些初步的探究,提出了我們的一些粗淺看法,以期為百花園中推薦一個已經湮沒近三百年,至今或許還有可供學習和借鑑之用的“新”劇目;再則是希望提供一個研究的題目,藉以引起古典文學方面的戲劇、詞曲、《紅樓夢》研究者的注意,並向同志們請教,目的在於拋磚引玉。
(一)
在《紅樓夢》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陣腐舊套,王熙鳳效戲彩斑衣》中,曹雪芹借經過賈府全盛時代多見多聞的賈母之口,對戲曲彈唱著實發表了一些精闢的見解。當兩個說書的女先兒講述了新書《鳳求鸞》的梗概時,就被賈母打斷,馬上猜出了故事的結局,並且指出“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因此引起王熙鳳“效戲彩斑衣”,把賈母的評論稱為《搿謊記》,頓使席面生春,“未曾說完,眾人俱已笑倒。”接著,又由賈母提出“弄個新樣兒的,叫芳官唱一出《尋夢》,只要提琴,至於管簫合笙笛一概不用。”又“叫葵官唱一出《惠明下書》,也不用抹臉。”目的在於讓親戚們聽一個“發脫口齒”和歌喉的“疏導”,作一番內行的藝術欣賞。可見這位賈府的權力至尊確是有著很高超的鑑賞藝術的能力,而且有閱歷,有研究。這從下面一段觀劇掌故的談話中就十分清楚了:
(賈母道)“只是象方才《西樓》《楚江晴》一支,多有小生吹簫合的。”
(賈母指湘雲道)“我象他這么大的時節,他爺爺有一班小戲,偏有一個彈琴的奏了來,即如《西廂記》的《聽琴》、《玉簪記》的《琴挑》、《續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這個更如何?[2]
這裡,又是曹雪芹借賈母之口,道出了這幾個富有藝術特色的傳奇摺子的共同特點:都是演員能演奏樂器的劇目。如《西樓記》是於叔夜為穆素徽唱曲用簫伴和;《西廂記》是崔鶯鶯聽張君瑞彈琴而知音會意;《玉簪記》是潘必正和陳妙常各自彈琴歌唱,借琴曲以訴自己的心曲;而《續琵琶》則是蔡文姬在《制拍》-折中自彈自唱了自製的《胡笳十八拍》,來抒述自己顛沛的生活遭際。前三個劇目流傳較久較廣,直到建國以後南、北昆還都能演出(雖然由於分工的發展,能自彈自唱的演員是沒有了)。唯獨《續琵琶》這個劇目,不但無人演出,而且在崑曲劇本中連一折戲也沒有保存,其內容和面貌二百多年來,毫無線索,竟然是一個失傳的劇目。
為什麼曹雪芹卻在《紅樓夢》里記下了《續琵琶》,還把它和《西廂記》、《玉簪記》並列?可以構想這個生僻的劇目,自有與曹雪芹特殊的淵源,也許正是曹家的私家戲。其實,演員在舞台上彈奏樂器的劇目並非僅此四折,象與曹寅同時代的洪升和孔尚任的劇作:《長生殿》的《彈詞》中有李龜年彈琵琶自唱;《桃花扇》的《晚香》中有演員分列侯朝宗、李香君兩側吹彈奉酒,甚至吹打“十番”,若以彈來說,更有直接影響到產生《續琵琶》的另一傳奇,那就是同曹寅作忘年交的尤侗的《吊琵琶》雜劇四折,前三折以明妃自抒悲怨,第四折就有蔡琰酬酒青冢,並以《胡笳十八拍》寫入琴中鼓之,以申其哀思,以上幾個劇目可算是清代康熙朝的“新編歷史劇”了!
在歷史更久的劇本中演員打漁鼓、按檀板的科介動作也是有的,不過,這些都沒有為曹雪芹所採用列舉。看來,他雖然沒有見過祖父曹寅,但是曹寅歿後,曹家並未就此衰敗,小戲班也未必立即解散,十餘萬卷“楝亭藏書”也會保存下來。如果曹雪芹趕上-小段曹家繁華之時,就有可能見到過《續琵琶》傳奇中幾折戲的演出,當然也可能是聽長輩們繪聲繪色地形容過,至於讀過此劇的鈔本,更是情理中事。無疑,曹雪芹對《續琵琶》是極為讚賞的,並且在思想上和文藝才能上會接受一些影響,所以他才能“如數家珍”地把祖父的傑作《續琵琶》寫入書中。我們認為:這不僅僅因為劇本中有個會彈琴的角色,也不僅僅是為了“憶繁華”和“夢舊家”,更主要的是表現了詞曲家數的曹雪芹自家的藝術才能和欣賞水平。
(二)
我們出於對於《紅樓夢》的愛好,有意於進一步探索一下《續琵琶》傳奇的現存面貌和內容。首先,據《紅樓夢新證》所供線索,我們在北京圖書館的協助下,查閱了這個國內僅有的殘鈔本。據了解,此鈔本系一九二七年左右張元濟先生主持上海商務印書館涵芬樓藏書時,從安徽購得的懷寧曹氏所藏七十種戲曲鈔本之一,是經過“一二八”炮火倖存下來的珍貴書籍。
《續琵琶》傳奇殘舊鈔本,是一個工楷手鈔本,其行款格式、字跡筆劃極為整齊清楚。全劇共分上下兩卷,計九十二葉,每葉十六行,行二十字(間有十九字或二十一字)。上卷五十六葉,卷前有二十折的目錄,第二十折《陷京》尾約缺半葉;下卷僅三十六葉,首尾各有缺佚,無目錄,僅散存十五折名目,第三十五折《覆命》只剩下曹操念白的四十個字,往後幾乎缺佚了六折。在第二十一折開首缺頁中縫處則有行楷書寫的“文姬歸漢”四個字,和原鈔筆跡迥異,顯系後人所加。上卷卷首鈐有“聽雨樓珍賞圖書”白文印章一枚,此外別無其他序跋題款。懷寧曹氏所藏戲曲鈔本的整理者盧前於《讀曲小識》中亦僅志為“舊鈔本”而不署撰者姓名,又雲“反側未寧’之‘寧’字不避憲宗諱,疑出雍乾時人手筆”,這個推斷看來並不十分正確。當我們細讀鈔本,除發現幾個錯別字外,鈔寫者確是嚴格地遵守了缺筆避諱的制度,但又僅僅避了康熙玄燁的諱,而對於雍正胤禛、乾隆弘曆、嘉慶顒琰、道光旻寧的諱都沒有缺筆,如第四折《議立》董卓(唱):“威鎮處動君王,千群鐵騎擁西涼。”同折董卓命李儒:“將幼主廢為弘農王”等是,劇中蔡琰的名字也是直寫的,至於第十四折《陷獄》蔡邕(唱):“當今呵反側未寕。”之“寕”字當是早就通行的俗寫異體字,並非為避道光旻寜之諱。由此我們初步斷定這是一個康熙時代的鈔本,也就是說,曹寅寫作的這個“傳奇”,不但在他生前曾演出過,而且還有鈔本流傳。
《續琵琶》傳奇以曹操贖蔡琰修史為主線,敷衍了蔡文姬悲歡離合的故事,並描寫了曹操的整個政治生涯。據我們所知,歷史上也有把蔡文姬的故事寫入戲曲的,在曹寅以前的元代有金仁傑的《蔡琰還漢》;明代有陳與郊的《文姬入塞》(寫其將與曹操所遣還歸之使者一同歸漢時《別子》一場,至玉門關亦止筆);清代有南山逸史的《中郎女》和尤侗的《吊琵琶》。《續琵琶》又名《後琵琶》,是同類題材作品的佼佼者,它的創作意圖是要出新意,“用證《前琵琶》之不經”,故《開場》一首《西江月》詞云:“‘琵琶’不是這琵琶。”以便觀者著眼。細讀《續琵琶》劇本,確實覺得其文字精美清新,雅而不澀,其思想則頗具創見。茲就其殘存的三十四折試作分析如下。
首先,《續琵琶》的主要情節除採摘《後漢書》《三國志》《資治通鑑》等正史記載外,基本上脫胎於《三國志演義》等講史說唱。這在與曹寅相識於康熙四十二年,有機會看到《續琵琶》演出的劉廷璣所著《在園雜誌》中,為我們作了一些確切的記錄,他說:(《續琵琶》)“大意以蔡文姬之配偶為離合,備寫中郎之應徵而出,驚傷瘐死,並文姬被擄,作《胡笳十八拍》。及曹孟德追念中郎,義敦友道,命曹彰以兵臨塞外,脅贖而歸;旁入銅雀大宴,禰衡擊鼓,仍以文姬原配團圓,皆真實故事,實出《中郎女》之上。乃用外扮孟德,不塗粉墨季,說者以銀台同姓,故為遮飾……”
劉廷璣這段話大都是可信的,但有不正確的地方。如全劇劇文中並未有絲毫“脅贖”的痕跡,相反倒是曹操應文姬之告急文書,才命曹彰出兵,擊敗了劫殺左賢王的烏桓國王。接著又派董祀“齎了黃金白璧去單于處贖取娘娘”。劉文中“仍以文姬原配團圓”一句,卻透露了現已缺佚的後六折的主要劇情。
另外,“用外扮盂德,不塗粉墨”兩句,則不但解釋了劇本中對曹操這個角色是什麼行當飾演的疑竇,更重要的是指出了《續琵琶》傳奇作者的一個重大的藝術創造,完全突破了“粉臉藏奸”的扮相。他敢於打破宋代以來把曹操當作“奸雄”的正統觀念,為我們塑造了一個有智謀、有魄力,求賢若渴,愛才如寶的英雄形象。在好幾折戲中,傳奇作者捨棄了《三國志演義》中割須棄袍、左慈戲弄等足以損害曹操形象的狼狽處境;在寫到禰衡擊鼓時也突出了曹操寬厚的一面,而且還從向來是戲曲中的奸雄形象曹操口中說出了“今各路諸侯合兵百萬,足以寒奸賊之膽,動忠義之心”這樣的話。
在劇本中,幾個主要角色都是註明了行當扮相的,如董祀上場為“生巾服上”;蔡邕出場為“外蒼冉巾服”;文姬、侍女上場為“旦引貼惜春、抱琴上”,以及“淨扮董卓金冠蟒服上”、“末扮伍孚朝服束甲帶刀上”等等,但對主要人物之一曹操的出場卻並未註明由什麼行當來扮演,先是“曹操冠帶引眾上”,“曹操冠帶上”,後為“雜持爪棍傘引曹操金冠蟒玉上”,因為按一般傳統觀念曹操一角總是由大白粉臉的淨角來扮演的,所以就不必註明;當然也可以認為是為了要和董卓的“淨”避開所以不寫,正如董卓在劇本中只寫“淨”不寫“董”,那是為了避免和董祀混淆。但是劉廷璣如實記錄演出實況中,確是寫明了“用外扮孟德,不塗粉墨”,這一點是可以使人深信的。
因此,我們認為:這是傳奇作者為了取得人物內心性格和外觀形象一致所作的一個大膽的創新,是《續琵琶》傳奇的一個重大的成就。試想二百多年前一個封建文人塑造了這樣一個曹操的藝術形象確屬非易。如果沒有劉廷璣的這個記錄,我們也許將會永遠無法充分認識到《續琵琶》這部作品所具有的思想和藝術價值了。至於“說者以銀台同姓,故為遮飾”云云,以曹寅之身份地位,文史修養,斷不會淺薄至此,僅僅因為與曹操同姓而加以飾偽,似乎是不可能的。雖然,把歷史上的名人引為自己的祖先而自豪這種可能性是有的,象關漢卿寫的《關大王獨赴單刀會》就可能有這樣的意思,但決不會有一個姓秦的作者去寫秦檜,因為同姓而加以“遮飾”,要知道曹操也是已經被人罵了幾百年的“奸臣”呀!我們認為:主要還是曹寅以他的歷史知識,結合他的某些較開明的思想和文藝修養,才為我們創作了我國戲曲史上第一個把曹操作為正面人物來表現的劇目。
其次,《續琵琶》傳奇作者通過“蔡文姬故事”為主線,還強烈地表現了當朝統治者比較緩和的民族政策,正是在這一點上才使《續琵琶》傳奇有了比同類題材作品更多的新意。我們從曹寅在康熙朝顯赫的政治地位和江寧織造等重任來看,這不但由於他是內務府包衣,又是康熙帝玄燁的奶兄弟,因而深胤聖眷隆恩。實際上他是受玄燁密旨在江南結交故明遺民,聯絡漢族上層人士,負有諸如“統戰”等特殊使命的人物,因此,可以認為曹寅是懂得“和親”對穩定封建政權的深遠意義和影響的,他自然會贊成“民族和睦”政策,而且在《續琵琶》中用藝術實踐來體現這種思想。所以《續琵琶》對劇中出現的昭君幽魂也是給以肯定的,即使它仍然襲用了馬致遠“漢宮”等昭君戲中“失意丹青,遠嫁異域”的悲劇內容,卻已將“為國和親,名垂青”的新意灌輸進去了,因而全劇在對蔡文姬故事的鋪敘中,給人以另一種思想藝術的形象。劇本從蔡邕《卻聘》開始寫到文姬“原配團圓”,肯定了蔡文姬的一生。前面說過“原配團圓”的喜劇結局,是在殘佚部分中。我們只能從第十五折《探獄》中知道,這個“原配”是指蔡邕親自向前來探監的學生董祀所說“將小女文姬與汝為配”的照應,不過蔡邕遺命的實現卻是出於曹操的成全。這種情節安排,這種表現手法,也是前所未見的。
當然,《續琵琶》傳奇也還有著一般傳奇的通病,也有“冗折”和“廢場子”,也有語句雕琢,堆砌典故,強湊聲韻方面的反映,但是它主線明確,故事集中,枝蔓不雜,加上一些藝術技巧上的優點,應該說是個較好的傳奇劇本。
(三)
關於《續琵琶》這個劇本未能在舞台上流傳下來的原因,我們認為除了它的排場雄偉,一般私家戲班難以演出外,或許鈔本不多,又未經刊刻,且自曹家抄沒以後再演出已有所不便,因而劇本也就鮮于見到了。
另外一個不容忽視的重要原因是,正如前面所說過的,曹寅在這個傳奇里把曹操作為一個正面人物來安排,這在封建社會裡,是不易為一般有正統觀念的人所接受的。我們在這個劇本中沒有發現什麼可以觸犯清廷文網的違礙之處,其主線甚至還是根據了小說講史的故事。在劇中,曹寅只不過是把曹操作為一個有謀略、有魄力的英雄形象來刻劃罷了。如第三十一折《召宴》,一支《大紅袍》曲概括了曹操的《觀滄海》《龜雖壽》《短歌行》《讓縣自明本志令》等數篇詩文的內容,真是自然挪來,不露縫折,可以認為這是中國戲曲史上第一個替曹操翻案的戲。
當然,在指出曹寅的這個《續琵琶》傳奇所表現對曹操的一些新的看法的同時,我們也並不反對和排斥傳統戲劇中幾百年來藝人們精心塑造的白臉曹操那個奸詐多智的形象,何況加上它們已有了千錘百鍊的唱、念表演藝術,例如崑曲的《議劍》《獻劍》里的曹操;或者京劇的《捉放曹》《馬踹青苗》《華容道》里的曹操,甚至象《戰宛城》這樣的戲,只要剔除其猥褻的表演,也還可以作為傳說中曹操一段羅曼史而予以保留。我們的想法是:對任何一個歷史人物的評價,表現在“史學”上應務求其真實,但在“藝術”上盡可以“百花齊放”。
最後,再談一談《續琵琶》傳奇的版本,限於我們的見聞,目前還只見到這樣一個殘舊的鈔本。不久前,承周汝昌同志賜教,說是前幾年曾有一位朋友告訴他在上海某處見到過一個“刻本”,但是因為在運動中信件被抄走,現在已無從查找,因此這個“刻本”的線索,也就有斷線之可能。所以我們在此呼籲了解這個線索的同志能提供出來,使淹沒多年的古籍能夠為進一步研究戲曲、研究《紅樓夢》發揮它應有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