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君畫梅
薛永年刊香港美術家聯合會《美術交流》2008年第1期
葉君畫梅是始自幼年,歷經三十幾載研習,而獨具一格。看葉君的梅花,就好像走進了生意蓬勃的香雪海。歷盡滄桑的梅樹,如龍蟠鳳舞,虬曲而縱橫,剛健而婀娜,俏不爭春的密枝繁花,或向著晚霞,或頂著風雪,或沐著月光,或迎著初日,舒展花苞,競相怒放。在這充滿冷艷幽香的宇宙中,凝結著一種尚待爆發的活力,閃耀著一種無可漠視的光芒,報到著即將到來的春風又綠。
梅花是千古以來常畫不衰的傳統題材,早已膾炙人口。古代宮廷畫家畫它,民間畫師畫它,文人士大夫畫者尤眾,近當代專業畫家畫它的尤多。誇張點說,梅花既成就了畫壇精英,也推動了大眾文化按中國特色的發展。
梅花進入先民的生活很早,然而以之入畫卻在宋代以後,受到詩歌詠物的很大影響。宋代皇家編寫的《宣和畫譜•花鳥敘論》指出:“松竹梅菊、鷗鷺雁鶩,必見之幽閒。”“繪事之妙,多寓興於此,與詩人相表里焉。”編者要求一定表現幽閒,顯然適應了特殊觀者群的需要,而提出像詩人一樣地抒情言志,卻成了中國歷代畫家畫梅的真正旨趣。
早有專家指出,《宣和畫譜》的主張頗受文人畫的影響,而文人畫的倡導者蘇東坡說:“梅止於酸,鹽止於鹹,飲食不可無鹽梅,而梅之美在鹹酸之外。”意謂藝術作品中梅花的美不在實用,也不在感官的消受,而在於超越具體感覺的“象外之意”和“味外之旨”。
這種“象外之意”和“味外之旨”,是具體之中的一般 ,是感覺之上的思維,是經由生動意象創造的精神境界。
實際上,自宋元以來,畫中的梅花,固然不乏表現其自然狀態的生韻,傲雪報春,千姿百態。而更主要的特點,則是與歷史文化連在一起的豐厚內涵。畫梅也由繪畫性而詩意化而擬人化,畫家以其種種不同於百卉的獨具特點,表現高尚的人格情操,寶貴的精神質量,高超的精神境界,以至於永恆的民族文化精神。
宋元人畫梅,儘管有設色與水墨之別,但普遍嚴謹精到,形似寫實,而且已經善於剪裁,重視提煉,留給觀者以足夠的想像空間,引導觀者進入畫家構築的藝術境界。至於受窗前壁上梅影啟示興起的墨梅,以其更能超越視覺打動心靈的特點,乃在文人的推動下,漸漸成為畫梅的主流,促進了明清兩代寫意墨梅的蓬勃發展。
寫意的墨梅,略形而耽影,重意而尚寫,畫家每在形影之間捕捉意象,在詩化的同時邁開書法化的步伐。此時,墨梅的視覺形態,已由古典的寫實演變為程式化的造型圖式。作品表現的象外之意,不但依然有群體精神情操的喻意,而且突出了感情個性,強化了筆情墨趣直接與畫家心理同構的表現力。
近百年來,西學東漸,前古所無,振興中華,志士同心。畫梅藝術出現了三大特點,一是水墨寫實的肇興,二是旺盛生命的謳歌,三是藝術個性的張揚。新時期以來,就整箇中國畫領域而言,有新潮實驗水墨的崛起和衝擊,也有新文人畫的回歸和探索,還有學院派的反思與勇進。然而,精英階層尚無畫梅的專家,更無在理論與實踐的互動中勇猛精進之畫梅學者,有之當自新世紀馳情畫梅的葉君始。
從北宋算起,畫梅已有千餘年的歷史,傑作名品層出不窮,對於無意割斷歷史的畫家而言,既有寶貴豐厚的遺產可資借鑑,又為超越和創新帶來了極高難度。然而葉君以對畫梅史論的深究貫通,認識到“畫梅已發展到這樣一個階段,梅成為一種載體,畫家有相當大的自由,盡可以在其中融入自己的理念、情感、意趣,盡可以按自己認為最佳的造型,構成樣式去經營……,創造富有時代精神和鮮明個性的藝術。”
正是按照這樣的認識,葉君便以對時代的感受為經,以對人生的體悟為緯,直接地深入梅鄉,有選擇地集古近畫梅的成就,既在以書入畫上追尋,又在吸納西方上探索,先後以兩種不同的面貌表現天空地闊中老梅的蒼古,梅花的繁茂,老乾新枝的旺盛生機,突出了梅花與嚴寒抗爭的雄姿、表現了以梅為知己的獨特感受,抒發了以我為梅的孤清,寄託了融己魂於國魂的鬱勃襟懷,實現神與梅游的超越與自由。
葉君畫梅,從來不畫直枝梅與倒垂梅而專畫游龍梅,不畫疏枝三五而畫老樹壯健新花怒放,也不拘泥於或點瓣或鉤花的一種畫法,更不受對物實景寫生的局限,而是以己意取捨自然,以己見綜合前人之長,有效地突出老乾新花的蓬勃生意、俏不爭春的孤清、迎擊風雪的雄襟、虬曲穿插的奇姿、鬱勃昂藏的塊磊和提早報春的喜氣,形成了雄渾沉鬱的境象,表現了永不消磨的奇情。
葉君近年畫梅已形成兩種面貌。稍早一些的作品,可謂意筆寫實,更多繼承發揚了近百年來的水墨寫實傳統,取材於姿態最妙的龍游老梅,突出樹身的飽滿粗碩和盤旋如龍,細枝的虬健勁挺生意盎然,白梅花的繁簡得當冒寒競放。畫法則亦寫亦工,筆墨隨形變換,無論在枝幹穿插掩映的豐富性上,還是在筆墨鉤染皴擦的多變上,抑或是在老乾與細枝、大樹蒼厚與繁花細秀的強烈對比上,都比前輩的水墨寫實梅花更為體物入微,也更加強化了形式美感。
較後一點的作品,可謂意筆構成,明顯上追古代寫意傳統,取材布局與第一種大同小異,但強化了用筆如寫,化入了西方現代的平面構成意識,形隨筆運,節奏鮮明,大筆頭在乾濕的對比轉換中更加自由恣意,穿插掩映疏密聚散的處理更加講求構成意味,既形成了自己的程式,又不為程式所縛。而且水墨為主的格局,更輔之以色彩的襯托,或水墨飛白的墨梅,襯以桔色的陽光隱顯、青色的風雪迷漫,或以紅梅、黃梅、綠梅的嬌艷,點綴水墨老乾的蒼然。其筆墨飽而渴、潤而蒼、屈曲而怒張,遒勁而飛動,具有極強的視覺張力。
葉君畫梅的同時,還揮灑了諸多以梅為題的書法。他的書法,端莊秀麗中極盡用筆的輕重頓挫之變,形舒而意密,筆勁而墨蒼,含蓄而時見鋒芒,取法於二王者結體更巧,得力於啟功體則用筆更拙。他的行楷書二王的啟迪,又借鑑了當代大家啟功的行書,燥以取潤,蒼以取妍,或鐵畫銀鉤,蒼然秀色,或渾厚蒼茫,氣象萬千。我想,正是他在書法上的勇猛精進,促成了他意筆構成的畫梅面貌。一些意到筆不到的風雪紅梅,尤足顯示這種以書法入畫的超妙。
當代畫梅作品中,葉君無疑已經形成並完善著與眾不同的精神體貌。這種精神體貌集中了學者的精思妙悟、詩人的胸懷襟抱、書家的筆墨個性,溝通了大眾與精英,而且在取得表現勃然振興的民族魂魄與個性的統一上邁開了不凡的腳步。
(作者薛永年為中央美術學院教授,中國美協理論委員會副主任。)